這一切變化,動亂、驚呼、怒喝,以及這一切變化中的平靜與沉寂,裴珏俱都看在眼裡,聽在耳裡。
他佇立在一座酒樓上的窗戶前,無言地看著這一切事故,心中亦不知是憤怒,抑或是憐憫與悲哀。
“七巧童子”吳鳴世卻在凝目望著他面上的表情,不時得意地微笑一下,顯然對自己安排下的效果,甚為滿意。
東方鐵的一番言語,只不過引起了他一聲冷笑,裴珏側目道:
“此時此刻,還有什麼好笑的事麼?”
“七巧童子”吳鳴世微笑不已,突又長嘆道:
“我在笑這些少年得志的少年,憑著父兄師門的餘蔭,在武林中博得了一份聲名,卻絲毫不知道武林中的奸詐,‘龍形八掌’眼見已是眾叛親離,窮途日暮,這東方鐵竟還在為他說話……唉!”
他長嘆一聲,住口不語,似乎對東方鐵如此作風,甚是惋惜。
裴珏默然半晌,忍不住嘆道:
“惟其如此,我才覺得東方兄弟畢竟不失為名門之後,熱血男兒,你怎能如此輕蔑他們?”
“七巧童子”目中一陣光芒閃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此刻“神手”戰飛卻已突然在長街上出現,狂笑而來。
這正如一方碩大的山石,突然投落在本已波浪重重的湖水裡,“噗通”一聲,浪花四濺。
沸騰了的人群,此刻更沸騰到了頂點,東方兄弟面色微變,“龍形八掌”神色肅然,望著“神手”戰飛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
他每跨一步,喧騰的人聲便抑止一些,直到他走到“龍形八掌”檀明面前,喧騰的人聲,便又寂絕。
東方鐵微一抱拳,道:“戰莊主可是有什麼真實的證據麼?”
“神手”戰飛冷冷一笑,目光閃電般掃向“龍形八掌”檀明,朗聲道:
“你可是真的要證據?”
“龍形八掌”哂然—一笑,濃眉聳動,突地厲叱一聲:“拿證據來!”
“神手”戰飛手掌一揮,只見兩條大漢,挾持著一個猥瑣的漢子,自人叢中走了出來,“神手”戰飛大喝道:“過不去,你可認得此人是誰?”
“過不去”畏縮地望了“龍形八掌”一眼,顫聲道:
“這位就是‘龍形八掌’檀大爺!”
“神手”戰飛沉聲道:
“你且站在這裡,將你親眼所見之事,當著天下英雄說出來。”
“過不去”全身劇烈地顫抖一下,道: “小……小人……不……
敢……”
他只覺“龍形八掌”檀明的兩道眼神,有如兩柄利劍般望到自己心裡。
“神手”戰飛面色一閃,轉向東方鐵道:“東方少堡主可願負責此人的安全?”
東方鐵沉聲道:
“在下以身家名譽為保,此人若有半分損傷,惟我東方鐵是問!”
“神手”戰飛回首道:“有了東方少堡主保護,你還不放心麼?”
“過不去”終於鼓起了勇氣,一字一字地將那一番言語又說了一遍,他語聲雖不大,但滿街之人卻都寂靜如死,凝神傾聽。
“龍形八掌”檀明始終面沉如水,一言不發,沒有任何人能從他面容上看出一絲他心底的思想與意念。
東方兄弟面面相覷,面容灰白。
但小樓上的裴珏,面容更比他灰白幾分。
吳鳴世低聲道:“再過片刻,裴兄你便可步下樓去,為親復仇了。”
裴珏垂首默然,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道:“我只願無人助我。”
“七巧童子”吳鳴世目中又是一片光芒閃動,他兩人身後的袁瀘珍卻幽幽嘆道:
“我也不願看到這麼多人來圍毆一個老人,即使……唉,即使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裴珏回觀一眼,只覺自己只有在這小小的女孩身上,才能尋獲一份真誠的瞭解與同情。
只聽“神手”戰飛大喝一聲,道:“各位朋友,你們可曾聽到他的話了?”
人叢中一陣怒喝,戰飛轉首道:
“檀明,你還有什麼話說?十餘年前那大雪之夜,你可是到了保定城?”
“龍形八掌”面沉如死,冷冷道:“不錯!”
人群中的怒喝聲,幾可將兩邊的樓房俱都為之震坍。
東方兄弟面色大變,“神手”戰飛卻不禁一愕,瞬又喝道:
“如此說來,你已承認‘槍劍無敵’裴氏雙傑乃是被你毒手殺死?”
小樓上的裴珏心房顫抖,手足冰冷。
只聽“龍形八掌”檀明緩緩道:
“十餘年前,那大雪之夜,在保定城中的人,何止千千萬萬,難道就全都是害死裴氏雙傑的兇手?”
人叢中的怒喝變成漫罵,“神手”戰飛仰天狂笑著道:
“好無恥的狡辯,難道你……”
語聲未了,“龍形八掌”檀明竟已仰天狂笑起來,他這以充沛的真氣所發出的笑聲立刻將“神手”戰飛的笑聲壓倒。
“神手”戰飛怒喝道:“你笑些什麼?哼哼,真虧你直到此刻還笑得出來!”
“龍形八掌”檀明笑聲戛然而頓,沉聲道:
“憑著一個販夫走卒的言語,你便說是真憑實據,老夫真不知道你是奸狡抑或是愚蠢?”
他語聲微頓,目光四掃,大聲道:
“像這樣的證人,老夫隨時隨地都可以收買數十個,各位朋友俱是明眼人,難道就信了他的話麼?”
怒喝與漫罵漸漸平息。
東方鐵目光一轉,皺眉道:
“憑心而論,這的確算不得是真憑實據,戰莊主……”
“神手”戰飛截口冷笑道:
“好個算不得真憑實據,如此說來事隔經年,除了“槍劍無敵”人死復生,便再無一人,能證明這姓檀的便是殺人的兇手了?”
東方鐵愕了一愕,回首望了望他的兄弟,東方劍、東方江、東方湖三人面上各有表情,卻也都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話才是。
小樓上的“七巧童子”冷笑一聲道:“好一個狡猾的老人!”
裴珏忽然嘆道:
“不過以事論事,直到目前為止,我們當真沒有一件真正可以定人犯罪的證據,若憑這些莫須有之事,便置人死地,當非……”
“七巧童子”吳鳴世冷冷截口道:
“裴兄,你心腸也未免太仁厚了些,婦人之仁,豈足成事?”
裴珏呆了半晌,心中突地對吳鳴世的言語,起了一陣輕微的反感,目光下望,只見“龍形八掌”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當地,似乎任何險惡的風浪,都不足以將這老人擊倒。
良久良久,東方鐵方自沉聲道:
“事已至此,我兄弟雖是局外之人,但也不得不說句公道之言,若無真憑實證,還望各位三思,莫要冤枉好人!”
“神手”戰飛冷笑一聲,方待說話,突聽一聲大喝:“我有真憑實據!”
眾人齊都一驚,千百道目光隨之望去,只見“八卦掌”柳輝,“快馬神刀”龔清洋,以及羅義,邊少衍四人,大步而來。
這四人俱是“龍形八掌”的親信心腹,此刻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不但眾人驚奇詫異,就連“神手”戰飛亦覺大出意外。
“龍形八掌”面色大變,沉聲道:“柳輝,你幹什麼?”
“八卦掌”柳輝卻連望也不望他一眼,自管走到“神手”戰飛身側,雙臂一揚,朗聲大呼道:
“各位朋友,我柳輝雖然跟著檀明十數年,但卻還有一份良心,事到今日,我不得不說幾句公道話了。”
“龍形八掌”濃眉劍軒,鬚髮皆展,東方鐵沉聲道:
“大叔暫且息怒,且聽他說些什麼?”
這名門少年至今言語間尚不肯失禮,檀明心中不禁大是感激。
剎那間人群騷動更劇,“八卦掌”柳輝朗聲道:
“這十餘年間,檀明雖是享盡榮華,但是他亦是食不知味,睡不安穩,顯然是做賊心虛,自從他聽到這位趕車的朋友“過不去”露面之後,他就想出各種惡毒的計劃,來對付‘江南同盟’……”
一種被屈侮與欺騙的感覺,使得鎮靜而從容的“龍形八掌”氣得連鬚髮都為之顫抖起來。
他再也沒想到自己平日最親近的人,此刻竟會出賣自己。
盛怒之下,這一代大豪怒喝一聲:“忘恩負義的奴才!”
雙臂一伸,十指並展,便待向“八卦掌”柳輝撲去。
東方鐵身形一動,擋在他身前,沉聲道:“不可妄動!”
“龍形八掌”檀明顫聲道:
“武林之間,本已充滿勾心鬥角、互相欺騙之事,‘飛龍鏢局’與‘江南同盟’勢已不能並存,我要想出各種方法來將之消滅,這點我絕不否認,但誰要說我檀明就是那殺人的兇手,我檀明不惜以性命與之相拼!”
他神情激動,言語激動,說的竟似乎並不是虛偽的言語。
小樓上的裴珏心中為之一動,吳鳴世卻冷笑道:
“好會做作的奸徒,想不到‘龍形八掌’竟是如此角色!”
“神手”戰飛冷笑道:
“柳兄,你只管說下去,此時此刻,諒他姓檀的也不敢對你怎樣?”
“八卦掌”柳輝向他微笑一下,道:
“這些事只足以證明檀明此人的奸狡兇毒,卻不能證明他便是十餘年前那藏頭露尾的蒙面人。”
他語聲微頓,目光四掃,眾人俱都屏聲靜氣,凝神傾聽。
只聽他緩緩接口道:
“但有一事,卻可證明他便是殺死‘槍劍無敵’裴氏雙傑的兇手。”
眾人忍不住紛紛問道:“什麼事……什麼事?”
東方兄弟面色凝重,小樓上的裴珏幾已不能自持。
“八卦掌”柳輝道:
“各位可還記得,昔年‘槍劍無敵’身死那日所保的珍寶紅貨,是一件什麼東西?有何珍貴之處?”
眾人有的茫然不知所答,有的卻已亂聲道:“碧玉蟾蜍。”
“神手”戰飛沉聲道:
“柳兄所說,可是那能夠預知天氣陰晴的異寶‘碧玉蟾蜍’?”
“八卦掌”柳輝冷笑道:
“不錯,正是‘碧玉蟾蜍’,而這‘碧玉蟾蜍’,此刻便是在這‘龍形八掌’檀明的身上。”
四下爆起一陣驚天動地的驚呼,裴珏心頭一凜,雙拳緊握,“七巧童子”嘴角卻泛起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驚訝過後,怒喝立起。
“搜他身上!”
“叫他將‘碧玉蟾蜍’拿出來。”
“姓檀的,你身上若是沒有‘碧玉蟾蜍’,今日我們就放過你,否則我們就將你活活打死,為十餘年前那些英雄的英靈復仇。”
“八卦掌”柳輝面帶詭笑,冷眼旁觀,冷笑著道:
“姓檀的,你既然不是兇手,你敢讓他們搜一搜身上麼?”
“龍形八掌”檀明呆了半晌,怒極反笑,喃喃道:“搜我……搜我身上……”
突地鬚髮皆揚,厲叱道:“誰敢搜我!”
這一聲厲喝,更是有如晴天霹靂,眾人面面相覷,當真沒有一人敢向他走近一步半步。
東方鐵劍眉微皺,卻見“攝魂刀”羅義突地一步掠出,目光一掃,抱拳四揖,朗聲說道:“各位與這姓檀的雖有深仇大恨,但這‘碧玉蟾蜍’,卻是與我羅義關係最深,這一件武林隱秘,各位只怕還不知道。”
這始終未發一言的“攝魂刀”羅義,卻在此刻說出了這驚人之語,眾人心中不覺大奇。
東方兄弟目光掃處,只見“龍形八掌”面上神色果又一變。
東方湖朗聲道:“兄臺只管說出,在下洗耳恭聽。”
“攝魂刀”羅義道:
“這‘碧玉蟾蜍’,本是淮南一位鉅商,委託我義兄,‘斷魂刀’孫斌護送之物,我義兄為了此物,與昔年名震江北的綠林巨盜‘淮陽三煞’結下深仇,雖然刀傷追命趙老二,卻被‘小喪門’程英,和‘奪命三郎’鄭昆炎逼得無處容身,這才將‘碧玉蟾蜍’轉交給‘槍劍無敵’護送!”
他長嘆一聲道:
“我義兄至今浪跡江湖,不知生死下落,追根究底,還不是為了此物?是以此物與我干係實是最深,是以……”
眾人凝神而聽,一片靜寂之中,只見他緩緩轉過身子面向“龍形八掌”檀明,厲聲道:“今日我倒要搜一搜你的身上!”
話聲未了,他已一個箭步向檀明竄去,“龍形八掌”濃眉一揚,劈手一掌,擊向他胸膛。
“攝魂刀”羅義只覺前胸一股勁風襲來,身不由主地連退三步,身軀一挺,再次撲上。
“龍形八掌”檀明厲叱道:“你當真不要命了?”
“攝魂刀”羅義隨他已有多年,此刻他雖在極怒之下,手腳必定還留了幾分情意,袍袖一拂,再次震退了羅義的身形。
眾人已是一片喧騰,羅義踉蹌地隨著腳步,轉身道:
“這姓檀的居然還敢動手,各位朋友,誰給我一個公道?”
眾人大喝一聲,已有數十人向石階上衝出,也不知有多少聲音怒罵著!
“打死他,再搜他身上!”
東方兄弟雖然早已對檀明的行為發生懷疑,但見了這種情況,心頭卻不禁激起了一份俠義之氣,只見夕陽餘暉中,“龍形八掌”檀明的身軀雖然仍是那麼威武而挺直,但是在這已是眾叛親離,日暮途窮的武林大豪眉宇之間,卻已顯露出一種悲哀與愴涼之意。
他寧可身死,也不願這些人的手掌觸及自己的衣衫,此刻他實已抱定必死之心,只要這些人衝上臺階一步,他便要以別人的鮮血,來灌溉自己胸中的憤怒,以別人的屍身,來作自己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