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名老僧不僅形容枯瘦,動作也很遲緩,但他們劍上的勁氣卻凌厲無匹,所以緩緩遞出的一劍也帶著呼呼的劍風而傅玉麟與莫秀秀雙劍運劍如電,卻不帶一點聲息,這是劍道中的兩個最高的境界。
一方面是峙如洲嶽,得一穩字,另一方面則輕如流雲,動若矯兔,深得靈字真諦,相互交手近二十餘合,未聞劍器交觸之聲,雙方都是以招式來化解對方的攻勢,因此戰況並不熱烈,卻充滿了緊張。
林子輝張大了嘴,忘其所以,拼命拍手叫好,那一邊的性風卻臉色深重,他是達摩下院的住持,也是少林一派二代弟子中的拔尖人物,武功造詣很深,自然也看出傅玉麟與莫秀秀在劍上的造詣,深深感到不安。
他四位師叔修為很高劍出有聲,表現了至剛之威,但那兩個對手太不平凡了,出招如電,倏無聲息,卻不是柔勁而是內力修為到化欲為巧的境界,比諸少林四殘又高了一層,假如照這情形發展下去,很難取勝對方,唯一希望的是傅莫二人這種戰法極耗真力,不易持久,如果能耗過百招之後,才有勝望,但現在才過了三分之一,是否還能拖那麼久呢?
戰局慢慢僵持著延續下去,到了八十招之後,性風的臉上才有了一絲笑容,他擔心的危機已快過去了。
四殘仍然穩健如恆,發劍的威力不減,傅玉麟的劍勢也仍然如舊,但莫秀秀的出手更快了,舞成一團劍影,把她的人都罩在裡面,劍鋒上挾起尖銳的呼嘯聲。
聲勢加厲了,但卻顯示出她的內力不繼,似乎很難拖到百招就會落敗,只要她敗了下去,剩下一個傅玉麟就很難招架四殘的聯手,少林的盛譽可以維持了。
果然戰局進行到第九十八招時,咣噹一聲輕響,莫秀秀的長劍與兩個老僧同時接觸,無法掌握住而被擊飛出去,莫秀秀的身子也跟著飛了出去,可是她在空中居然伸手抓住了劍柄,又飛了回去,正待重新加入戰圈。
傅玉麟卻沉聲喝道:“停!秀秀,你不必再上來了。”
四殘也住手止戰,莫秀秀道:“為什麼,我又沒敗?”
傅玉麟笑道:“這四位大師都是少林有道高僧,大家點倒即止,難道非要見血才算勝負嗎?”
那四名老僧都點點頭,似乎同意傅玉麟的說法,剛才將莫秀秀長劍格飛的兩人,還對她舉單手作禮以示歉意。
莫秀秀急了道:“你一個人能應付得了嗎?”
傅玉麟笑道:“我們是來請見掌門人商量事情的,又不是來拼命,較量到此為止,四位大師是否能容傅某人內?”
那四名老憎微微一怔,接著都搖搖頭。
性風得意地微笑道:“閣下既然在敝寺的劍下落敗,還要提出那個要求,不認為太失天道盟主的身分嗎?”
傅玉麟看了他一眼道:“你能作主嗎?”
性風道:“掌門方丈正在入定,敝寺一切事務,貧衲作得了主,現在請三位下山去吧!”
傅玉麟一笑道:“大師雖是下院住持,但身分還低了一點,傅某不見到掌門方丈,定不下山。”
性風怒道:“傅施主,你雖是天道盟主,但還嚇不倒少林,較技已分高低,你還賴著不走,敝寺可要不客氣了。”
傅玉麟沉聲道:“不客氣又待如何?”
性風冷笑道:“施主不知自愛;敝寺依照武林規矩,要驅逐三位出寺了,少林可不是容人撒野的地方。”
傅玉麟冷笑道:“大師父,傅某已經盡了最大的忍耐,力求和平,如果你再這樣冥頑,傅某也不惜得罪了!”
性風怒道:“傅施主,因為你是天道盟主,敝寺才按照武林規矩接待,你再糾纏不休,敝寺就不給你留面子了,真要把你們趕了出來,天道盟還好意思在武林立足嗎?”
林子輝忙道:“盟主,他們以多為勝,我們也算不得丟臉,還是先回去,等二位長老來了之後再行……”
傅玉麟沉聲道:“胡說,我已經叫他們不要來了,難道你沒有照我的吩咐通知他們嗎?”
林子輝道:“屬下昨天已轉示盟主的口諭,但今天……”
傅玉麟道:“今天怎麼樣,你認為我們就該這樣走了?”
林子輝頓了一頓才道:“剛才副盟主已經兵刃脫手,照一般的規矩,今天的事只好到此為止。”
傅玉麟笑笑道:“好吧,看來今天是見不到掌門人了,性風師父,你說過能負責的,希望你負責到底。”
性風傲然道:“當然了,施主如果不服氣,以後不妨多帶幾個高手前來,敝寺也接得下來。”
傅玉麟笑了笑道:“好吧,我也不會帶人來,而且就在登封縣等候兩天,如果貴掌們人出定之後,沒有什麼表示,傅某也不再多等了,言盡於此,告辭了。”
說完招呼莫秀秀正待離去,殿後忽然傳出一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道:“盟主,請留步,老衲這廂陪禮。”
隨著語聲,走出兩個灰衣老憎,發眉皆白,但神光湛然,步態穩健有力,那四名老僧立刻恭身垂手。
性風也怔了一怔,隨即上前見禮道:“弟子叩見掌門師尊,師尊不是入定了,怎麼又出關了?”
那老僧也不理他,朝傅玉麟一禮道:“老衲明鏡,這是敝師弟明果,因不知盟主駕蒞,致座下弟子多有得罪,萬祈盟主見諒,師弟,你把性風帶到後面去。”
傅玉麟聽說這老僧就是少林掌門人,忙拱手為禮。
性風卻臉色微變道:“掌門師尊,弟子身犯何罪?”
明鏡臉一沉道:“你還敢強辯嗎?”
性風道:“弟子不敢,但請掌門人賜示。”
明鏡道:“傅盟主駕蒞,你是如何接待的。”
性風道:“弟子佈列羅漢陣,但傅施主夫婦連闖三關,弟子又遣出達摩下院護法師弟,以劍陣求教,再度失風,不得而已,才請出四位師叔,方始將他們攔住。”
明鏡冷冷地道:“你做得很好啊!”
性風道:“弟子完全是仿照門規。”
那四名老僧中一人走了出來,比手作勢,似乎在為性風辯護,明鏡嘆道:“師弟,你們也是的,身為藏經閣護法,怎麼可以擅離職守,跟著他去胡鬧。”
那老僧又將手連比,明果上人道:“師兄,這是小弟的不對,小弟因為常要隨侍師兄入關,所以告知全寺上下,在人關的時間內,概由性風全權調度。”
明鏡輕嘆道:“你怎麼能信任他呢?”
明果道:“性風是師兄的嫡傳弟子,人也很能幹,以前師兄曾有指示說他將來可能繼承衣缽,小弟想讓他先歷練一下也好,卻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但也怪不得他,以四位師弟的劍術修為,尚且不知道落了下風,他又怎麼看得出呢,實在是傅盟主的劍技太神妙了。”
說完又道:“性風,雖然你是二代弟子,但大家都對你很器重,才叫你擔任這個職務,除了掌門人與我之外,你的地位已在眾人之上,你也應該好好振作,不負我們的栽培,今天你實在太冒失了,如果不是我與掌門人恰好收關出定,傅盟主一下山,整個少林就毀在你手上了。”
性風一怔道:“弟子愚昧,請師叔指示。”
明果一指四殘道:“你看看他們背後。”
性風移目望去,但見四殘的背上都有一道裂口,但只割破了袈裟,分明是劍氣所致,不禁臉上變色。
明果道:“傅盟主已經勝了,你卻看不出來,一個勁兒的自誇威風,如果等傅盟主下了山,在江湖上傳言此事,少林多年盛譽,豈不全叫你毀了?”
性風駭然跪下道:“弟子無能,弟子知罪。”
四殘跟著跪下,連連用手直比,似乎在為性風求情,而且引咎自責,明鏡道:“這怪不得你們,你們生具殘疾,耳目之用本來就差一點,何況傅盟主是趁莫女俠兵刃脫手時施為,你們的注意力分散更不會想到了。”
傅玉麟一笑道:“大師法眼如電。”
明果道:“傅盟主,老衲並未親見,只是聽後殿的司值弟子轉述,從判斷而得的結果。”
傅玉麟道:“那麼是傅某誤會了,如果大師是眼見適才交手的情況,卻等到這時才出來,就令人難解了。”
明果道:“老村如果在旁目睹,斷然不會叫座下弟子險些做出這些貽羞門戶的事了,倒是盟主的行動,令老衲有不解之處,盟主劍術高超,明明已經得勝了,卻不肯見示,不知是何居心,敝寺並未開罪盟主呀。”
傅玉麟笑道:“在下有沒有得罪貴派呢?”
明果道:“沒有,洛中雙英的俠名,敝寺一向是十分敬重,聞知盟主繼凌大俠之後主掌天道盟,方為武林慶幸得人,卻想不到盟主會拿少林來開刀立威的。”
傅玉麟忙道:“大師言重了,傅某絕無此意。”
莫秀秀也道:“我們一直在好言相向。”
明果冷冷地道:“傅盟主後來的幾句話,老衲都聽見,敝弟子雖有不是之處,但傅盟主居勝而不明示,豈不是存心欺負他們學藝不精而想折辱他們一番?”
傅玉麟:“大師要這麼說,傅某也不否認,傅某的確是想下山等兩天,聽候貴掌門人賜示的。”
明鏡道:“劣徒無狀,難怪盟主生氣,但少林與天道盟素無怨隙,盟主何必挫少林以揚威呢?”
傅玉麟:“掌門人見責得極是,但傅某有一事請教,前任凌盟主亦曾拜訪過貴門,卻沒有受到貴寺如此之厚待。”
明鏡道:“凌大俠是依禮投帖下訪。”
傅玉麟道:“傅某也是依禮投帖先容,卻只有一位三代弟子下來領路,到了寺門外,更蒙以羅漢陣盛迎,傅某自知年輕技疏,不也奢望厚待,但是傅某系以天道盟主身分投刺,總得為天道盟爭口氣吧!”
明鏡一怔道:“有這等事?”
傅主麟:“投帖的是敝盟林會主,貴寺首先接引的是一位慧能師父,這都是立可證明的。”
明果立刻道:“性風,這是真的嗎?”
性風只得點點道:“是真的。”
明果怒道:“你好大膽子,誰叫你這麼做的?”
性風道:“弟子在兩夜前就接到一張名帖,是一對蒙面的男女青年投來的,名帖投在弟子的禪床上,而且還用重手法點死了弟子院中侍奉的慧……”
傅玉麟一怔道:“我們幾時另投過一張名貼的?”
性風道:“那夜我回到臥室中時,二位剛好殺完了人要離開,我自承無能,無法追上留下二位,但少林豈容二位如此欺人,怎能怪我對二位不敬。”
傅玉麟道:“你看準了是我們嗎?”
性風道:“昨夜二位蒙著面,倉促之間,怎麼能辨清楚,我只有個朦朧的印象,何況見過二位的慧性已死。”
明果道:“性風,你為什麼不立刻稟告呢?”
性風道:“因為師尊與師叔是坐關的緊要時刻,這些小事弟子不敢打擾,何況弟子想天道盟主或許不會做這種事,所以只叫本門僧俗弟子加意留神。”
林子輝道:“難怪我見到貴派幾位俗家朋友,平時尚互有來往,不知怎的突然轉變態度,原來是為了這緣故,可是這絕不是敝盟主所為,傅盟主伉儷是昨天才到登封的。”
性風冷笑道:“洛中雙英已榮登為天道盟正副盟主,難道到一個地方,還要先向分會會主報到不成?”
傅玉麟沉思片刻道:“假如真有這種事,倒是怪不得大師誤會,這一定是豪傑盟設計陷害。”
明果點點頭道:“傅盟主不會做那種事的,性風,慧性是你最親信鍾愛的弟子,這也怪不得你,不過這種事必須要求有確實證據,你做得太魯莽了。”
性風道:“弟子是拿到確實證據後才如此決定的,弟子愚昧,不知傅盟主已然得勝,還以為四位師叔勝過了他,對慧性之死不加追究,只以本門實力令其知難而退,完全是遵照師尊所示,息事寧人的做法。”
明果道:“這又不對了,人命關天,如果你真有確實證據,就該追究到底,怎可私自了之?”
性風道:“慧性是弟子自行引進的,尚未入門,而天道盟這些年聲勢雄大,凌駕武林,弟子不願意為一個人而掀起事故,導致少林與天道盟交惡,才有此息事寧人之舉,如果弟子做錯了,弟子自願受責。”
明鏡大師輕嘆一聲道:“你做得對,少林雖是武林一脈,卻以禮佛修行為主,能夠不輕易引起戰端最好,傅盟主,少林絕無與天道盟爭勝之意,你大可放心,敝寺四位師弟多蒙劍下留情,老衲在此謝過。”
傅玉麟聽出他語中已有不滿之意,忙道:“掌門人,傅某久仰盛德,以禮叩訪,雖因誤會而致動干戈,傅某等仍未失禮數,適才貴門下說已握有確實證據,請出示一下好嗎,傅某問心無愧,絕非前度夜訪之人。”
性風道:“那夜留下的名帖與臺端今日所留完全相同,這就是證據,難道我們會誣賴你不成?”
說著在懷中取出兩份大紅貼金的名帖,放在地上道:“就是這兩份,一份是前夜收到,一份是今天才收到的。”
傅玉麟忙道:“林會主,你去仔細看一看。”
林子輝上前看了一下才詫然道:“名帖倒是沒錯。”
傅玉麟哦了一聲道:“林會主,這倒要你解釋一下了,我因為未備名帖,一切都由你代辦的。怎麼會有兩份呢?”
性風冷笑道:“這份名帖手工極細,絕不可能是臨時仿製的吧,這個證據難道還不夠確實?”
少林諸僧都臉泛怒色,傅玉麟也沉聲道:“林會主,這是你經手代辦的,你應該有個解釋。”
林子輝臉現惶色,道:“屬下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拜帖是屬下在登封縣一家最大的銀樓中訂製的。”
傅玉麟道:“這就奇怪了,難道他們會打製兩份?”
林子輝道:“如果有人誣陷,那一定是銀樓中有問題。”
莫秀秀道:“這是什麼話,難道人家知道我們會來拜訪,老早就預製了一份,前天晚上先來投上一份?”
林子輝道:“只有這個可能,十年前凌盟主上少林來拜會時,也是由屬下經手,在那家銀樓中訂製名帖,如果有人知道盟主將來少林,就會想到必然也會在那家銀樓中訂製,因為這兩分名帖不僅形式大小相同,連上面所剪帖的金字也完全相同,出於一人之手,屬下唯有這個解釋。”
傅玉麟沉思片刻才道:“既然有了這種事,我們有口莫辯,只好從銀樓上追究了,掌門人,為了避嫌起見,我們都留在這兒,由貴寺派人查詢一下如何?”
性風冷笑道:“假如你們都安排好了,還查詢得出嗎?”
傅玉麟道:“我們的人都留在這兒,由貴寺派人去到銀樓中將經手的人帶來對證,只要來人指證另一份名帖是我們訂的,傅某立刻自裁以謝。”
性風立刻道:“好,我這就去。”
說著正要拔腿離開,傅玉麟卻道:“大師等一下,你還沒有問明是那一家銀樓呢?”
性風頓了一頓才道:“是的,貧衲太忽忙了。”
眼睛望著林子輝,傅玉麟心中忽地一動,朝林子輝丟了一個眼色,林子輝已然會意道:
“是東街集祥銀樓。”
性風冷笑道:“林會主,你明明是在南城永泰號訂製的。”
傅玉麟微笑道:“大師父怎知道的。”
性風自覺失言,忙解釋道:“登封縣城內只有永泰銀樓最大,上次凌盟主來拜會時,也是在那兒訂製的名帖。”
傅玉麟道:“大師父對這此事倒是打聽得很詳細。”
性風道:“貧衲主掌達摩下院,兼理一切對外事務,自然要諸事留心,這是貧衲的份內之責。”
傅玉麟一笑道:“可是連來方的賓客名帖在哪處訂製的,大師父都不肯漏過,似乎關心得太過份了。”
性風怒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傅玉麟道:“另一份名帖可能是有人預先訂製以備陷害傅某,大師父既然知道我們的交往情形,倒是不能避嫌。”
明鏡大師一怔道:“盟主可是懷疑小徒?”
傅玉麟道:“傅某不敢懷疑是誰,但前夜有人前來投帖殺人,只有令徒一人知道而不稟告掌門人得知,似乎也太難以令人相信了,傅某不能無疑。””
明鏡大師沉吟片刻才道:“小徒為什麼要誣陷盟主呢?”
傅玉麟道:“傅某擔任天道盟主前,已經與豪傑盟的人數度衝突,才知道豪傑盟對天道盟早存野心,連敝盟中都有不少人為其貫通,安知不會在其他門戶中著手?”
明鏡大師道:“若說小徒會與豪傑盟的人串通起來,老衲實難以相信,小徒自掌理下院後,根本就很少外出。”
傅玉麟道:“那他怎麼會知道我們是向永泰號訂製名帖之事,掌門人,豪傑盟野心勃勃,志在稱霸武林,天道會盟之日,他們的人已揚言能控制天下大局,而且其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傅某此來,正是向掌門人提醒此事。”
明鏡大師道:“可是老衲相信少林不會有人跟他們勾結,小徒更不可能跟他們串通一氣。”
一言未畢,忽而殿瓦上有人接口道:“不見得,你們太信任他了,很可能會把多年基業毀在他手上。”
少林群僧都為之一震,明果上人喝道:“什麼人?”
揚身就待往殿上撲去,殿上卻同時衝下一條人影,明果舉掌欲擊,卻發現那人是個身披袈裟的僧侶,連忙伸手托住,落地後臉現驚色道:“這不是慧性嗎?性風!你說他已經被殺死了,怎麼還活著呢?”
性風臉色大變道:“弟子不知道,屋上一定是天道盟的說著飛身一縱,就跳上了大殿,屋上的人大喝一聲道:“下去,你想溜也來不及了。”
一股凜烈的拳風,將性風硬逼了下來,跟著跳下一人,卻正是天道盟的護盟四老之-
伏虎拳羅鐵漢。
傅玉麟微怔道:“羅老,你怎麼來了?”
羅鐵漢向傅玉麟恭身行禮後道:“屬下不放心盟主孤身遠行,特地趕在盟主前面,早到了三天,一直隱身在暗中觀察,恰恰探悉了一項陰謀。”
傅玉麟忙問道:“什麼陰謀?”
羅鐵漢轉身道:“掌門人,請你仔細地看一下,這可是貴門下的三代弟子慧性?”
明鏡大師看一下:“不錯。”
羅鐵漢冷笑道:“少林什麼時候收了女徒了?”
明鏡大師駭然變色道:“施主此言怎麼說?”
羅鐵漢用手一指明果手中託著的慧性道:“掌門人稱查一下就知道了,何須在下多言。”
慧性被點住了穴道,明果大師在他身上摸了一下,厲聲道:“性風,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性風已不會說話了,他的身子往下一倒,口角鮮血直流,已經嚼舌自盡了,少林群僧失色。
羅鐵漢道:“這是豪傑盟中的細作,兩年前已經打入貴寺了,此後就一直在令徒的禪房中侍候作息,在下於三天前,見他在外面與一陌生女子私談後回到寺中,也是一時好奇,因為貴派法規清嚴,年青弟子不會與女子秘談的,才跟蹤而來,那知道他回寺後,竟與令徒相擁登床,在下才發現他是個女的,這是貴寺的門風所關,在下本不便多管,可是見到他取出一張名帖,竟然是敝盟主副盟主聯銜具名,在下覺得不能不管了。”
明鏡臉色鐵青,頓了一頓才道:“施主還聽到什麼?”
羅鐵漢道:“他們說的話聲音很低,在下聽不見,乃在山下等候,天將明時,見此女悄然外出,在下將她擒住,逼問之後,才知道敝盟主的行蹤已經在豪傑盟的監視之中,他們商定要利用這個機會挑動敝盟與貴寺交惡。”
傅玉麟急急道:“羅長老,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
羅鐵漢道:“早說了有什用,這種事如非屬下恰好碰上,聽人告訴了也不會相信,再說屬下還不知少林的態度如何,這種事有關門戶聲譽至大。”
明果大師惻然道:“施主不必說了,這是少林管束不周,才出了這種貽羞門戶的劣徒。”
明鏡大師的臉色更為難看,合什作禮道:“傅盟主,老衲擇徒不慎,致有今日之失,除深自咎責外,謹致歉忱。”
傅玉麟忙道:“這是豪傑盟的陰謀。”
明鏡大師道:“事情發生在敝寺,破壞清規的是老衲門下首徒,老衲無以責人,自此刻起,老衲即自辭掌門之職,面壁自懺,對不起,寺中遭此變故,老衲也不能再款待各位了,異日當另行遣人赴貴盟謝罪。”
傅玉麟道:“在下是請求掌門人共同商討對付豪傑盟的方法,豪傑盟對貴派已經展開了行動。”
明鏡道:“老衲已非掌門人,此事留待下一任掌門人與盟主商量吧!明果師弟,即時鳴鐘召集全寺弟子,赴本院大殿集合,我先去等著。”
語畢前眾人合什一禮後,轉身就走了,傅玉麟見事已如此,自是不便再留,只得也告辭了。
四人結伴離開了少林下院,但聽得鐘聲大鳴,許多少林弟子紛紛向山上趕去,回到登封縣林子輝的家中,他正想去找永泰銀樓的人去理論私鑄名帖之事,傅玉麟阻止道:“不必去了,一定是豪傑盟的人預先在那兒打通了關節,他們是生意人,怎敢與江湖幫派作對呢?’”
羅鐵漢道:“而且事情鬧開了,就要把少林門人私藏女子的事公開出去,還是不宜張揚的好,盟主,屬下想經此一來,少林必然會跟我們站在一條陣線上了。”
傅玉麟搖搖頭道:“不,羅長老如果早告訴我,私下把這件事告知少林,或許還能邀得他們的合作,現在卻不可能了,豪傑盟如果將此事公開出來,少林還有什麼顏面在江湖上立足,我想少林今後最多隻有退出糾紛,兩邊都不管,否則豪傑盟一定會向他們提出要脅。”
莫秀秀道:“這是豪傑盟故意陷害他們的。”
傅玉麟道:“不錯,那個叫慧性的女子,一定是豪傑盟有計劃的安排,首先引誘性風失德,然後再喬裝入寺,進一步控制他,起初性風也許並不跟他們同流合汙,但豪傑盟以此作為要脅,而性風在少林的地位已很高,失德之事聞之師門,必然不蒙見諒,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接受威脅,再加上慧性終日相隨,他就只好接受控制了,這雖是豪傑盟的故意安排,但性風自己修為不夠,自律不謹,也怪不得別人,少林只好忍氣吞聲,接受對方的威脅了。”
羅鐵漢道:“這簡直豈有此理,如果不是我們的揭發,少林說不定會整個被豪傑盟所控制,他們是真正的受害者,理應同仇敵愾,與我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才是。”
傅玉麟輕嘆道:“他們心裡是有這個想法,但性風以下院住持的身分,居然在寺院中私藏女子,傳聞出去,少林數百年的清譽就將毀於一旦,他們不敢冒這個險。”
林於輝道:“難道他們不怕我們把這件事宣揚出去嗎?”
傅玉麟道:“我們不能做這種事,因為我們不是豪傑盟,何況這麼做了也沒多大用處,少林為顧全名譽,一定矢口否認,只要豪傑盟也加以支持,反倒變成我們造謠了,說不定還會使少林逼得站在對方那一邊去,因為我們缺少證據。而豪傑盟卻擁有絕對的證據。”
眾人不禁為之默然,在登封等了一天,果然少林派了一個首座長老明瞭夤夜造訪,說明了少林的態度,明鏡大師引咎遜退,由他的師弟藏經樓住持明果繼位,那個被制的女子慧性則由豪傑盟的人私下出面領回了,唯一的條件是要少林不得與豪傑盟作對,否則必將此事公諸天下,豪傑盟的條件起初並不限於此,還要少林協同與天道盟作對,但為明果大師斷然拒絕了,說如若豪傑盟據此要挾的話,少林寧可見棄於天下,也要傾全力與豪傑盟周旋到底,最後總算達成協議,僅維持少林保持中立。
明瞭大師轉述新任掌門人的歉意,希望能獲得傅玉麟的諒解而且提出一項保證,如果天道盟需要助力,少林的俗家弟子可以暗中支援,因為少林傳統中分僧俗兩系,俗家弟子雖屬少林統轄,卻另有體制,目前尚不知此事,但明果大師可以轉告俗家長老,也是俗系的最高負責人霍元甲全力支持,以此對天道盟作道義上的聲援。
那個叫慧性的女子是性風的俗家遠親,雙親俱在,如果少林不遵所從,則豪傑盟將發動所有慧性的家屬,入官鳴告少林弟子誘拐,所以少林只好讓他們把人帶走了。
傅玉麟對這一件事慨然允諾守秘,而且感謝了少林的支持,把千恩萬謝的明瞭送走了,才回頭對羅鐵漢道:“羅老,我判斷得如何,豪傑盟是不會放鬆的。”
羅鐵漢吁了一口氣道:“盟主見解深遠,處事精練,尤在昔日凌盟主之上,屬下十分傾佩,好在能得少林俗家弟子支援,也算是一場收穫,霍元甲號稱千手如來,一身技業內外兼修,俱臻化境,得此老為助也算不虛此行了。”
傅玉麟道:“能夠不要他們幫助,還是儘量避免的好,少林俗家門人中,我也有幾個朋友,知道僧俗兩系並不十分投契,因為少林對俗家收徒,規定十分嚴格,必須要在少林本院持城三年,最後通過羅漢堂的測試,才算正式入籍,目的在避免俗家長老濫收門人,而俗家弟子在山上時,常受寺中同門歧視,頗引起俗家長老之不快,如果把性風失德之事傳告出去,很可能會引起少林門戶之變。”
莫秀秀道:“這是他們自己允許的。”
傅玉麟道:“千手如來性情剛決,並不一定肯接受少林本寺的調配,除非告訴他原因,少林自己不肯說的,明果上人雖然答應轉告,也不會說明真相。他把這個權利交給了我,假如我們需要少林的助力,就必須對霍元甲說明真相,這雖然是他們的家醜,不怕告訴自己人,但總以避免為佳,明鏡上人引退,只是一個謝罪的藉口,但霍元甲得知此事後,所持的態度如何不得而知,我們又何必增加別人的困難呢,只要少林能保持中立就很好了。”
羅鐵漢一嘆道:“盟主太為別人設想了。”
傅玉麟莊容道:“羅老,我參加天道盟,就不是為了替自己設想,雖然天道盟主是一個很光榮的職位,但這個職位必須要以性命去保持的,成天在兇險中打轉,又有什麼好處呢,如果為了成名,我與秀秀在江湖上闖了幾年也創下了洛中雙英的名號,雙劍之下,未落敗績,也聊可自慰了,為了自己打算,我們就不該擔任這個盟主,洛中雙英總比天道盟主安全得多,樹敵既少,被擊敗的機會也少。”
羅鐵漢臉上一熱道:“是,屬下愚昧。”
傅玉麟卻一嘆道:“羅老,照理說,我不夠資格對你說這些的,因為你是江湖前輩,聲望資格閱歷都比我強得多,以今天的事情為例,如果不是你擒住那個女子為證,我與少林怕恐就難免一場衝突了。”
羅鐵漢忙道:“盟主此言屬下實不敢當,因為對方的注意力全放在盟主身上,屬下才可以僥倖成事,何況屬下不出頭,盟主亦已識透了性風的狡計。”
傅玉麟道:“我只是覺得性風可疑,卻沒有證據,而且也沒想到性風是受女色之惑,今天羅老如不是提出了確證,我對少林就很難解釋得清楚,這些話不說了,還是回剛才的話題上吧,我替少林著想是有道理的,因為這些武林門戶,有著利害關係,不能完全按照江湖的道義來行事,如果不替別人多設想一下,很可能就會引來無窮的麻煩,不僅陷天道盟於孤立無援之境,還會樹下許多強敵。”
羅鐵漢道:“盟主說得是,凌盟主在職時,對各大門派多方容忍,屬下等一直埋怨他的態度過於軟弱,現在才知道其中原委,有時不能完全以個人的心性草率行事。”
傅玉麟一嘆道:“當我以洛中雙英的身分行俠江湖時,是不會想到這些的,身任盟主之後,才意識到責任的重大,以心比心,我對少林就不作苛求了,何況天道盟只是道義的組合,還可以有點個人的自由,那些武林門派,卻跟我們不同,他們更有許多難以想像的顧慮。”
莫秀秀這時才道:“玉麟,少林之行,得到了這樣一個結果,可見豪傑盟手段之厲害,到武當去我們可得慎重一點了,因為我們還不知道豪傑盟設下什麼圈套呢?”
傅玉麟沉思片刻道:“對,我要好好考慮一下,今天幸虧是羅老適逢其會,預悉了陰謀,以後不可能再有這麼好的運氣,萬一陷入了圈套,反倒是得不償失了。”
羅鐵漢道:“無論如何,這一次盟主是不能再單身行事了,請容屬下追隨左右。”
傅玉麟笑道:“那當然了,今天對付少林四殘的劍陣,我們的人手就太孤弱了,假如不是秀秀配合得好,要勝過他們很不容易,秀秀你今天很出色。”
莫秀秀嘟著嘴道:“你還好意思說呢,你叫我施展龍翔鳳舞那一式,卻又不跟我配合,害我丟個大人,你自己卻偷偷地發招沾光,大逞威風。”
傅玉麟笑道:“龍翔鳳舞一式威力至巨,施展之後,勢必傷人不可,我們卻不是去逞能的,萬一傷了人,事後就更難解釋了,你是我的妻子,受點委屈總沒關係吧!”
莫秀秀這才一笑道:“我是你妻子卻不一定要受委屈,但我是副盟主,就必須受委屈來捧你盟主的場。”
羅鐵漢也笑道:“副盟主劍藝高超,力戰兩百招都不會有問題,今日未滿百招就失手,屬下一直想不透,原來副盟主是故意造成那個局面的。”
傅玉麟道:“四殘並不是少林的高手,少林也不是以劍術見長,這一套才行得通,武當卻是武林中第一流的劍派,可不能再冒險了,而且這一次可不能再讓人冒名投刺來造成誤會了,我們要多去幾個人,以壯聲勢。”
羅鐵漢道:“畢長老已在途中,指日可到,沙兄與裘兄因為不放心盟主,也悄悄地來到了。””
傅玉麟哦了一聲道:“怎麼不讓我知道呢?”
羅鐵漢臉現尷尬之色道:“並非屬下等不遵示諭,而是盟主身負重託,屬下實在不敢大意。”
傅玉麟笑道:“我知道,你們是帕我江湖經驗不足,容易受暗算,才跟著來照應我。”
羅鐵漢低頭不敢說話,顯然是默認了,停了片刻才鼓足勇氣道:“屬下等也不是對盟主如此,凌盟主以前有所行動時,屬下等也是悄悄追隨著的,因為盟主為一盟之長,系全盟安危榮辱於一身,萬不能有所失問,屬下等護盟有責。”
莫秀秀笑道:“好了,我們知道了,對四位關顧之情,我們是很感激的,既然來了,就請來見見吧!”
羅鐵漢正待應命而去,傅玉麟卻道:“不必了,各位的行蹤很穩秘,連豪傑盟都瞞過了,可見四位行動之穩練,不如還是在暗中行動吧,請羅老轉告其他三位,要他們一定在半月後趕到漢陽分會,跟我一起拜晤武當。”
羅鐵漢道:“那沒問題,屬下等五、六天就可以到達了。”
傅玉麟笑笑道:“你們怎麼走都行,我卻要在半月後才到,這樣才可以牽制對方的注意,使你們方便行事,預先偵知他們的行動,從容部署,在少林是運氣好,到了武當,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羅鐵漢連連點頭道:“盟主考慮周詳,屬下等定然不辱使命,那屬下就告辭立刻上路了。”
傅玉麟道:“好,我們明天早上出發,你告知沿途執事人員,除非有特殊重大的事故,否則就不必跟我聯絡,有事情我會去找他們,我不想驚動很多人。”
羅鐵漢應命而去,傅玉麟這才對林子輝作了一番指示,回到房中,催促莫秀秀立刻準備啟程。
莫秀秀愕然道:“你不是說明天才走嗎?”
傅玉麟笑道:“我是那樣說過,但盟主有權改變行程的,我不想走到哪兒都被人盯著,所以來個出其不意。”
莫秀秀道:“這樣不是要跟羅長老失去聯絡了嗎?”
傅玉麟道:“我就是想擺脫他們,在他們的照應下,雖然較為安全,但也失去了給對方下手的機會。”
莫秀秀道:“難道你希望豪傑盟的人找上來?”
傅王麟道:“是的,秀秀,你別忘了,我們加入天道盟的最初目的只是為了對付白雲殘,並不是為了成名創業,我只想快點把事情解決了,好恢復我們自由之身,過我們自己的生活,利用天道盟去對抗豪傑盟,不僅勞師動眾,而且費時太久,最好是找個機會,讓他來找上我們。”
莫秀秀道:“他會來找我們嗎?”
傅玉麟道:“我想會的,雖然他訓練了勾漏九侶,但從已經照過面的兩個人看來,武功比我們還差得多,要想除掉我們,他必須親自出面,有護盟四老跟著,他沒有機會,所以我們必須要給他造成機會。”
莫秀秀想了一下才道:“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反正我一切都聽你的,可是我還要請你三思,慎重而行,因為你說我父母都可能仍在人間,對白雲殘的仇意就沒有那麼深了,你又何必要冒險呢?”
傅玉麟道:“仇不仇是一回事,當年的懸案也必須追究個水落石出,所以我不怕冒險,快點把事情解決了,我們也可以擺脫江湖,回家去安頓下來。”
莫秀秀是個很柔順的女孩子,雖然學了一身很高的武功,卻沒有江湖兒女的豪邁之態,從十幾歲開始就跟傅玉麟在一起已是一切都聽他的,自己很少表示過意見,而傅玉麟也確實是愛護她,所以這一次仍然是沒有意見,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衣服,連馬匹都撇下了,越窗而出,就這麼悄悄地走了,這也是傅玉麟的意思。
他認為騎著馬太過招搖,很容易就被人認了出來,倒不如步行來得方便些,趁著夜色;沒有行人的時候,他們施展起輕功來疾行,也不比騎馬慢多少,這一夜他們趕了七八十里路,來到另一個縣城裡,傅玉麟投宿時,又到街上買了兩身衣服,自己扮成個年青仕子,莫秀秀則穿了普通婦人的服裝,拖了長裙,將兩人的兵器裹在一起,用藍布一包,就好像是一把雨傘,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反正時間還長,他們改為日間行走,夜裡投宿,走走停停,更沒有人會注意這一對年青的夫婦是叱吒風雲的武林奇俠了,莫秀秀是很喜歡這種走法的,因為沿途慢慢地行,既不累,又可以娓娓談心,遇見風景好的地方,則駐足瀏覽一下,是他們同行闖蕩江湖以來,最逍遙快樂的一段日子,約摸走了六七天,他們也走下了六百多里,快進入鄂境了,可巧在近午的時候,天色乍變,接著雷雨交加。
武功再高,也擋不住豪雨,兩個人沒辦法,因為恰好在山道上,連個躲雨的地方都沒有,只好加緊腳程急馳、遠遠看見半山上有一處山廟,遂一直竄了進去。
那是一座荒廢的月老祠,廟中已無人看守,蛛網處處,灰塵滿案,連神像也都破舊不堪了。
且喜廟中無人,他們換下溼衣,殿角倒是有一堆枯枝。想是乞兒來此過夜時燃火烤食所剩,他們也生起了火,慢慢將溼衣烘乾,等候著雨停,等著等著,雨不但未停反倒下得更大了,莫秀秀愁苦了臉,正想開口說話,忽聽得廟口鶯聲嚦嚦,接著進來了一批女子。
總共是四個人,都是二十出頭年紀,滿頭珠翠,穿著很妖嬈,兩個人合打一把傘,提了兩個大食盒,嘻嘻哈哈地進來,看見他們,一個女子就喲了一聲道:“這兒已經有人了,那可怎麼辦呢?”
後面的一個女子卻道:“這有什麼關係呢,各燒各的香,各拜各的佛,總不成有了人,咱們就不燒香了。”
說著都進來了,一面抖落身上的雨水,一面打開食盒,裡面竟然是幾樣全份的熟菜與香燭紙錢。
她們七手八腳地把菜端上神案,一個年紀最長,約摸是二十五六的女子上來朝傅玉麟一福道:“這位相公,借個火行嗎,這廟裡本來有個廟祝胡老三,今天不知道上那兒去了,相公可曉得?”
傅玉麟道:“姑娘請便,敝人是來此避雨的,過路之人,不知道這兒有廟祝,也沒看見人。”
那女子道了謝,在火堆上把香燭點上,捧到神案上,眾女一起拜祝了一陣,然後起來,紛紛地在一個破舊的籤筒中各求了一枝籤,又到破舊的快散的籤架上,各自撕下舊得發黃的籤紙,互相對看了一陣,然後朝兩人停身之處圍上來,仍是最長的一個女子道:“相公看樣子是一位先生。”
傅玉麟順口道:“是的,敝人一直在教塾,最近應一個遠親之邀,到漢陽去教館,所以才攜眷遠行。”
他看這些女子都不像什麼正經女子,為了怕糾纏,預先就表示自己是個有妻室的人,那女子笑了一聲道:“那就太好了,我們都是城裡倚雲館的姐妹,因為這廟裡的月老神仙最靈,我們年年都在今天來求籤問問終身。”
傅玉麟哦了一聲道:“原來各位姑娘都沒有許人。”
那女子一笑道:“先生可能不知道倚雲館是什麼地方吧,那是有錢的老爺們消遣的場所,我們都在那兒混,但想到風塵飄泊不是歸宿,所以才拜拜神仙求個依託,那知道胡老三不在,我們的籤條又不會解,幸好碰上了先生,您是個秀才相公,就麻煩您指點一下吧。”
傅玉麟道:“這個……敝人恐怕也不太懂。”
莫秀秀卻道:“玉麟,月老祠籤多半是文人遊戲筆墨,沒什麼難解的,你就幫她們看看吧!”
那女子笑道:“是啊,這位娘子真和氣,難怪有這麼好的福氣,嫁得個如意郎君,叫人羨慕。”
莫秀秀笑笑,傅玉麟卻道:“她的福氣好,就不會嫁到我這個窮酸,跟著我受苦了,長途跋涉連轎子都坐不起。”
那女子道:“先生說哪裡話來,我們是風塵裡打滾的苦命人,看得比別人透些,有錢不見得就幸福,上我們那兒去消遣的老爺們,個個都是有錢的,家裡也有著三妻四妾,他們還是不滿足,要出來鬼混,那像你們這麼恩愛。”
說著把籤條遞了過來又道:“我叫謝晚雲,這是柳輕雲。柳依雲,她們是親姐妹,這是姚曉雲,我們都是雲字排行,先生!您看看神仙對我們是如何指示的?”
傅玉麟接過來一看,卻是兩句唐詩:“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忙。”不禁皺皺眉頭,不知如何解釋,謝晚雲卻苦笑一聲,道:“我雖然識不了幾字,卻也混了幾年,聽先生一念,我就明白了,大概我這一輩子都沒指望了。”
傅玉麟只得道:“姑娘也別灰心,這籤詞作不得準,如果真要靈的話,就不會破落成這個樣子。”
謝晚雲又苦笑一聲道:“先生,您別安慰我了,月老祠的籤是靈的,就因為神仙老菩薩說真話,才落得香火寥寥,人總是喜歡聽好話的,只有會奉承人的菩薩才香火鼎盛。”
傅玉麟一怔道:“只有人求神佛,那有神佛奉承人的?”
謝晚雲笑道:“怎麼沒有,神仙也是人修的,佛是靠人拜出來的,不懂得人情的神仙,怎麼發達得起來?”
傅玉麟心中一動嘆道:“姑娘的言詞精闢,好像是看破世情,歷盡滄桑,才有此憤世之思。”
謝晚雲又是一笑道:“先生,吃咱們這口飯的人,連籤條都求不到一張好的,叫我怎麼高興得起來。”
傅玉麟也不禁為之默然了,這時柳輕雲擠了過來道:“謝大姐,你別一個人把這位先生給佔著,也讓我們問問。”
謝晚雲道:“小柳兒,瞧你這張嘴貧的還像話嗎?秀才娘子還在旁邊呢?你也不怕人家見怪。”
莫秀秀笑道:“沒關係!沒關係!”
柳輕雲遞上籤條道:“先生,您瞧瞧我的。”
傅玉麟接過一看,也是兩句詩:“佳期應在花信後,星光不掩月光明。”
乃微笑道:“這位姑娘貴庚?”
柳輕雲一笑道:“咱們這種人還會有貴根,要是有了貴根,也不會於這種見不得人的生計了。”
傅玉麟見她纏錯了,微微一皺眉頭,謝晚雲道:“人家是問你幾歲,你纏到哪兒去了,先生,大丫頭只知道扁擔橫在地上是個一,您可別跟她戲文。”
柳輕雲紅著臉一笑道:“原來貴根就是問幾歲呀!奴家可怎麼知道呢?我是今年二月滿的二十三歲。”
傅玉麟道:“恭喜!恭喜!明年一定有喜訊,照簽上說是二十四歲就恭喜了!佳期應在花信後,花信者,二十四番花信風也,當是指二十四歲而言。”
柳輕雲眉開眼笑地道:“真的啊,先生,您可不能哄我這苦命人,簽上可曾說奴家會嫁怎麼樣一個人?”
傅玉麟不禁沉吟片刻才道:“姑娘!我是照簽上解的,準不準可很難說,照簽上指示,姑娘乃是二房之份。”
謝晚雲道:“這可準極了,小柳兒,南鄉的王員外不是說明年要討你回去做小嗎?你還推三阻四的不答應,現在月老菩薩有了指示,你可沒推託了。”
柳輕雲嘟了嘴道:“要是嫁給那老王八蛋做小老婆,我寧可在傳雲館裡當一輩子的婊子。”一面說一面把籤條丟在火裡燒了,謝晚雲把她推開道:“小柳兒,人家先生是斯文人,你別滿口動粗的行不行?王員外家的大老婆整天病在床上,你嫁了過去,雖然是個二奶奶,但是大小家產一把抓,有什麼不好的?”
柳輕雲道:“好!你為什麼不嫁了去?我混了幾年,到臨了還是嫁個老甲魚,不是窩囊透了頂,要是有先生這樣的人才,別說是做二房,就是第七八房咱也甘心的。”
謝晚雲忙道:“你越說越不像話了,先生,別理她,她是個瘋丫頭,您還是給別人再解了吧。”
接著是柳依雲,姚曉雲都把籤條送過來,上面都是些詩句,而且是些吉詳的話,傅玉麟-一解了,博得她們異常歡喜,謝晚雲笑道:“今天真是幸運,能遇見先生,解得這麼樣細,比原來的那個胡老三強多了,對了,打擾了半天,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大名。”
傅玉麟本來想杜撰一個姓名的,但心中一動,又臨時改唸,照實道:“我姓傅,叫傅玉麟,內子叫莫秀秀,我們夫婦都是洛中人氏,剛從咸陽出來。”
邊說邊細心觀察,除了謝晚雲臉上不動聲色外,其餘三個女子的臉上,都掠過了一絲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