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瞧了琵琶公主一眼,忽然向姬冰雁悄聲道:“這小子莫不是為了怕被多情的公主纏上,竟偷偷溜了麼?”
姬冰雁皺眉道:“你只當別人也和你一樣麼?”
胡鐵花道:“哼!我看靠不住,這小子什麼事都做得出,咱們不如先去找他吧!”
姬冰雁信心也有些動搖了,悄聲道:“咱們分開來溜,在外面碰頭。”
胡鐵花道:“好,就這麼辦。”
他忽又想起,那“極樂之星”還在他身上,龜茲王既將此物瞧得那麼珍貴,他怎麼能將之帶走?
何況,他還答應了那美麗的王妃,問出這其中的秘密哩!
是故他立刻將“極樂之星”掏出來,送了上去,笑道:“在下幸不辱命,已將這寶物拿回來了,請王爺收下。”
誰知龜茲王竟笑了笑,道:“壯士大功,小王無以為酬,就將這寶石送給你,以為留念吧!”
他竟似乎已忘了這“極樂之星”是犧牲了多少人命,花了多少代價才得回來的,竟隨隨便便就送給了胡鐵花。
胡鐵花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勉強笑道:“王爺若覺得我多少有些功勞,送我幾壺好酒吃也就罷了,這極樂之星我卻是萬萬不敢接受卜來的。”
龜茲王道:“為什麼?”
胡鐵花揉著鼻子,笑道:“我這窮小子身上若有了如此珍貴的東西,以後還想睡得著覺麼?”
龜茲王微笑道:“若在兩三天以前,它的價值實在是誰都無法衡量的,本王也絕不會將它送給你,但現在,它的價值已忽然降低了,像這樣的寶石,本正庫中還不知有多少,你只管放心收下就是。”
這句話說出來,連姬冰雁和琵琶公主都聽得怔住。
胡鐵花瞪大眼睛,吃吃道:“這寶石豈非關係著一件極大的秘密麼?”
龜茲王笑道:“那隻不過是本王故意造出來的謠言而已,讓別人都以為這寶石中有極大的秘密,本王只有靠它才有復國的希望,當他們注意力全集中在這寶石上時,本王卻早已在暗中動用了先王遺下來的寶藏,買動了五路大軍,神不知,鬼不覺的完成復國大業。”
他捋須大笑道:“這就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聲東擊西之計。”
姬冰雁和胡鐵花面面相覷,既是驚奇,又是佩服。
他們本以為這位既好酒,又好色的王爺,只不過是蜀唐後主一流的風流天子而已,如今才知道他胸中城府之深,竟不在秦皇漢武之下,他故意醇酒婦人,縱情聲色,自然也只不過是亂人耳目之計。
胡鐵花終於嘆了口氣,苦笑道:“難怪楚留香一直覺得奇怪,這“極樂之星”既然關係著龜茲國王位的秘密,為什麼反而會由中原鏢局的鏢客,由關內護送出關呢?他此刻若是聽到王爺這番話,對王爺想必也佩服得很。”
琵琶公主卻嘟著嘴,嬌嗔著道:“但爹爹你為什麼要將我也矇在鼓裡呢?
做父親的難道連女兒也信不過麼?”
龜茲王笑道:“不是信不過你這寶貝女兒,只因我將這秘密瞞得越緊,別人就越是百般猜疑,只要我一日不將這秘密說出來,我的性命就一日不會有危險,那些一心想探出這秘密的人,必定會在暗中保護我的。”
琵琶公主嘆道:“看來一個人若是做了國王的女兒,也不是什麼幸運的事,難怪前朝某公主臨死的時候要掩面大哭,說:“願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了。”
龜茲王也不禁嘆了口氣,道:“不錯,一個人若是要做個好帝王,就未必能做個好父親了。”
他這句話說的真是至理名言,要知帝王統治萬民,日理萬機,哪有餘暇來盡父母之心?
是以三尺草堂,每生孝子,帝王家中卻常多不肖子弟。
姬冰雁忽然冷冷一笑,道:“王爺果然是雄才大略,非人能及,只可憐那幾個糊塗鏢客,為了區區幾兩銀子就不明不白的枉送了性命。”
龜茲王神情也變得十分凝重,淡淡道:“軍國政治,本就是件可怕的事,一將功成,尚且枯骨盈出,何況一國之君呢?這本是自古以來,不可避免的悲慘之事,賢如唐宋開國帝王,也未能免此,先生又何必獨罪本王?”
姬冰雁默然半晌,垂首道:“在下一時失言,還望王爺恕罪。”
胡鐵花伸起脖子,將一大杯酒都灌了下去,仰面大笑道:“所以奉勸各位,還是且飲杯中酒,莫問身後事,古來帝王多寂寞,又怎及得我這窮小子如此輕鬆自在。”
忽聽一人笑道:“好一句:‘且飲杯中酒,莫問身後事’,但‘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句話你難道就未聽說過麼?”
一陣香風飄過,中人慾醉,帳篷裡已多了個儀態萬方的絕色麗人,在燈光下看來,宛如自天而降。
誰也想不到這忽然有如仙靈般在燈光下出現的人,竟是終年纏綿病榻,弱不禁風的龜茲王妃。
只見她面上仍是蒙著輕紗,美麗的面容看來更有如雨中芍藥,霧裡桃花。美得簡直令人透不過氣來。
龜茲王又驚又喜,竟似忘了他這多病的嬌妻,怎麼有那麼神奇的身法,趕緊離座而起,道:“你怎地也來了?”
龜茲王妃笑道:“我來了,你不高興麼?”
龜茲王道:“但……但你身子單薄,又怎禁得起如此風寒之苦?”
姬冰雁忽又冷冷道:“莫說這區區寒風冷露,就算是刀風箭雨,王妃也不會放在眼裡的,是麼?”
龜茲王妃笑道:“不錯。”
姬冰雁目光閃動,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王妃莫非已想將咱們宰了麼?”
龜茲王大笑道:“本王絕無此意,各位也不必多慮。”
王妃卻冷冷道:“你雖無此意,我卻有這意思了。”
龜茲王怔了怔,道:“你……”
王妃緩緩揭開了面紗,露出一雙秋水為神的眼睛,瞧著龜茲王道:“你認得我麼?”
龜茲王笑道:“我怎會不認得你?”
王妃突又伸出了她的纖纖玉手,在臉上一抹,一層薄如蟬翼的淡黃面具便如蛇皮般脫下來。
燈光下,她的臉已奇妙的變了。
龜茲王本以為他的愛妃已是人間的無雙絕色.誰知此刻出現在他的眼前的這張臉,卻比他妻子還美麗千萬倍。
他不禁失聲驚呼道:“你是誰?”
“王妃”淡淡道:“你已不認得我了,是麼?”
胡鐵花卻忽然跳了起來,大叫道:“但我卻認得你,你就是……”
“王妃”的目光已轉到他臉上,一字字道:“你認得我?我是誰?”
胡鐵花本已發現這女子赫然就是曾經和他一夕纏綿的“新娘子”,他也終於知道自己以前見著這“王妃”時,為什麼會總是心猿意馬,想入非非,但此刻她這雙美麗的眼波,竟忽突變得鷹一般銳利,狼一般狠毒,刀一般冷酷,胡鐵花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嘴裡的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妃”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也不認得我的,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認得我,因為只要是認得我的人,就沒法子再活下去。”
溫暖的帳篷裡,像是忽然捲入了一團寒氣似的,每個人手腳都已變得冰冷,幾乎冷得要發抖。
只因到了這時,每個人都猜出她是誰了。
“石觀音!你就是石觀音了!”
這句話竟沒有人敢說出口來。
龜茲王倒在椅子上,慘然道:“我也不管你是誰,但我的王妃……你難道竟殺了她麼?”
石觀音柔聲道:“你也用不著難受,她雖然死了,但我卻沒有死,難道我還是比不上她?你難道還不滿意?”
龜茲王失聲道:“你?”
石觀音笑道:“我既已代替了她,自然就會永遠代替下去。”
龜茲王望著她絕世的風采,又呆住了。
姬冰雁忽然冷笑道:“不錯,我也知道她一定會永遠代替下去的。”
龜茲王道:“你……你知道?”
姬冰雁道:“王爺無子,唯有個女兒,王爺和公主若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國內卻不可一日無君,自然就會另立新王的,大家為了要爭這王座,也不知費了多少苦心,但是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已手到擒來,只可惜洪學漢、安得山那些人,白白做了她的傀儡工具,死了也是個糊塗鬼。”
石觀音一直冷冷凝注著他,此刻忽然道:“想不到你竟能猜中我的心事,我倒一直看輕了你。”
龜茲王嗄聲道:“你要殺我?”
石觀音微笑道:“帝王自有帝王的死法,我也不能壞了這規矩,只要你將面前那杯酒喝下去,此後就沒有任何事情能令你煩惱了。”
龜茲王道:“你……你難道已在酒中下了毒?”
石觀音淡淡道:“下的雖不多,但已足夠你父女兩人用的了。”
龜茲王望著面前的酒杯,滿頭汗落如雨。
青鬍子本也在這帳中飲酒的,他一自都沒有說活,只是在等著機會,瞧見石觀音並沒有留意他,他就悄悄往外溜。
誰知石觀音竟真的似乎有千手千眼,無論什麼人的一舉一動,都休想逃得過她的眼睛。
她頭也不回,冷冷道:“你可是想出去找幫手麼?”
青鬍子一驚,厲聲道:“不錯,你莫忘了我手下還有八百兄弟,俱是身經百戰,絕不怕死的好男兒,就憑你一人之力,要想將咱們殺光,只怕還不容易,只要咱們有一個人活著,你的詭計就休想成功,我勸你還是打消這主意吧!”
石觀音忽然道:“說得好,札木合的舊部,的確都是悍不畏死的好漢,只可惜你們的慶功宴未免擺得太早了些,你的好兄弟此刻已都醉得人事不知了。”
青鬍子變色道:“你難道也在他們的酒中下了毒?他們竟會沒有一個人瞧見?”
石觀音微笑道:“我方才在你面前下了毒?你可瞧見了麼?”
青胡於狂吼一聲,揮刀直撲上去。
他武功雖不能和武林中一流高手相比,但“身經百戰”四字卻足可當之無愧,這一刀砍出,顯然沒有什麼花巧,也沒有什麼後著,只是用盡了全身的精神力氣,要將對方的頭顱砍下來。
因為他知道自己要和石觀音動手,實在還差得很遠,這一刀若是不能成功,再打下去也是無用的。
他已決心將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擲,不成功,便成仁。
這種終年在刀頭舔血的剽悍男兒,無論做什麼,都喜歡落得乾脆痛快,要死就死,絕不拖泥帶水。
是以這一刀砍出,招式雖不好看,但自有一種懾人的威力,正是殺氣騰騰,令人心驚膽戰。
他掌中刀揚起時,琵琶公主也飛掠而起。
她一直沒有說話,只因她早已在準備著出手了,此刻身形展動間,掌中已抽出一柄銀光閃閃的匕首。
只見銀光飛起,有如滿天星雨,一出手就是接連三招,向石觀音背後三處大穴直刺了過去。
她的出手剛好和青鬍子相反,輕鬆有餘,而實力不足,而且每一招都留著後著.一擊不中,立可抽招變式。
嚴格說來,這種招式雖然十分花妙好看,但真和高手對敵時,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
可是她現在和青鬍子正是敵愾同仇,兩人的武功雖不相同,平時更沒有聯手對敵的經驗,此刻出手時,卻自有一種默契,是以兩人的招式一剛一柔,竟在不知不覺間配合得恰到好處。
但見滿天銀雨間,橫貫著一道青色的光虹,一前一後,向石觀音壓了下去,石觀音卻只是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就在這快如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青鬍子和琵琶公主心裡剛閃過一陣狂喜,就突聽一聲霹靂般的大喝。
喝聲中,胡鐵花已衝了過來。
他整個人就像是一根弩箭,後發而先至,青鬍子出手時,他還沒有什麼動作,青鬍子的刀還未砍下,他卻已到了青鬍子身旁,左手一拳擊出,“砰”的一聲,青鬍子已被打得飛了出去,右手一曲一折,分光捉影,琵琶公主的手腕已被他捏住,手臂身子都發了麻。
龜茲王失聲驚叫道:“胡壯士,你怎地也反了?”
琵琶公主大叫道:“你瘋了麼?”
胡鐵花也不答話,拖著琵琶公主直退了七八步,才站住腳,再看石觀音還是站在那裡,面帶微笑。
琵琶公主另一隻手還能動,反手一個耳光就向胡鐵花摑了過去,誰知她的手剛伸出,又被扯住。
青鬍子捱得最重,此刻才緩過氣來,也怒吼道:“你難道不是小王爺的朋友?你為何要打我?”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實在沒有打你的意思,更不想打疼你,但方才實在是時機急迫,我已來不及拿穩力量,所以才會一時失手。”
琵琶公主跺腳道:“但你為什麼要向咱們出手?難道你也是她的同黨?還是你見機不對,就想迎風轉舵,投到她那一邊去?”
她的手已不能動,就用腳去踢胡鐵花,一面踢,一面大罵道:“你這畜生,我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卑鄙無恥的人。”
石觀音忽然一笑,道:“你救了他們反而捱罵,又何苦多事呢?”
琵琶公主厲聲道:“他救的是你,不是我,若不是他多事,你現在還有命麼?”
石觀音道:“你以為就憑你們那兩招就能傷得了我?”
琵琶公主道:“為什麼傷不了你?”
她臉上不禁露出了驕傲之色,大聲接著道:“方才我們那一招使得可說是絕無破綻,你全身上下,都已在我們招式籠罩之下,根本連躲都沒法子躲。”
石觀音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個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小孩子,為什麼不想想,你們方才那一招若真使得不錯,胡鐵花怎能在舉手間就將你們制住?”
琵琶公主怔住了,她實在無話可說。
石觀音悠悠道:“老實告訴你,你們方才那一刀若是砍了下來,兩個人就得倒下去一雙,你們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招式,其實漏洞最少也有七八個。”
她長袖忽然飛起,如出岫之雲,飛揚活動,在一霎眼間,已變了七八種姿勢,口中淡淡道:“你看,我現在使的這一招若在方才使出來,你們還活得成麼?”
琵琶公主呆呆的瞧著,只覺石觀音這一招無論從哪個方位出手,她都絕對無法招架,石觀音若要取她的性命,實在比探囊取物還容易,一眼瞧過後,她已是面如死灰,滿頭冷汗涔涔而落。
石觀音微笑道:“現在總該知道了吧,真正無懈可擊的招式,你們非但使不出,簡直可說是連見都沒有見過。”
她眼睛忽然轉向胡鐵花,臉已沉了下來,冷冷道:“你救了他們,可也自己想來和我動手麼?”
胡鐵花木立在那裡,卻好像全未聽到她的話,他實在也被石觀音方才使出的那一招嚇呆了。
那一招看來就彷彿是一個風華絕代的舞姬,在心情最愉快的時候,隨著最優美的樂聲翩翩起舞。
無論是誰,見了如此美妙的舞姿,縱不意亂情迷,心裡也會覺得愉快起來,那麼就會在你心情最愉快的時候,取了你的性命。
胡鐵花心念轉動,想來想去,竟都想不出可以破解這一招的武功,石觀音以這一招向他出手,他只怕也得倒下。
他也用不著再看石觀音是不是還有別的精妙招式,只因高手對敵:只要一招就已經足夠了。
只見姬冰雁神情雖仍十分鎮定,但汗珠已一粒粒自鼻尖上沁了出來,顯見他也無法破解石觀音的這一招。
過了半晌,胡鐵花終於忍不住道:“你方才使用的那是什麼武功?”
石觀音道:“我告訴你也無妨,那一招叫做‘男人見不得’。”
胡鐵花怔了怔,道:“男人見不得?這算什麼武功?”
石觀音笑道:“這也算不了是什麼厲害的武功,但無論是誰,只要他是男人,遇著這一招就得送命,所以男人是萬萬見不得的。”
胡鐵花皺眉道:“這又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
石觀音道:“普天之下,又有哪一門哪一派能創得出這樣的招式來?就拿現在天下最負盛名的兩大門派來說,少林派的武功太濃太笨,像是一大碗紅燒五花肉,雖然很管飽,但卻只不過能讓販夫走卒大快朵頤而已,真正懂得滋味的人,是絕不會喜歡如此油膩之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