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方和“陽光”想像中,“花不拉”當然應該是個高大粗壯公正嚴肅的人。
他們想錯了。
花不拉是個矮子,本來也許還不太矮,可是多年來馬鞍上的生活,使得他兩條腿變得非常彎曲,看起來就像是個圓圈,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的,樣子顯得很滑稽。
所以他總是坐在一張很高的椅子上,用一雙斜眼看人的時候,眼睛裡總是帶著種殘酷而譏嘲的表情,就像是個頑童在看著已經被他用繩子綁住的貓,又像是一隻貓在看著它爪下的鼠。
幸好他還有一雙大手。
他的手又寬又大又粗又硬,擺在桌上時,就像是一把斧頭,一下子就可以把桌子砍成兩半。
也許就因為這雙手,才使人不能不對他畏懼尊敬。
這個人另外一個優點是,他很少說話,他要說的話都是由“大煙袋”替他說的。
小方和“陽光”看見花不拉的時候,已經有一對夫妻在他的客房裡了。
一對和小方他們一樣的夫妻,為了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日夜勞苦奔波不息。
他們的年紀都已經不小了,丈夫至少已經有三四十歲,妻子也有二十七八,丈夫的臉上已經刻畫下風霜勞苦的痕跡,妻子總是低頭不敢看人。
丈夫把二十五兩銀子路費交出來的時候,妻子緊張得連指尖都在發抖,因為他們這一生中從未付出過數目如此龐大的一筆銀子。
在他們眼中看來,這二十五兩銀子的價值絕對比呂三眼中的三十萬兩黃金還大得多。
小方第二天才知道他們的名字──丈夫的名字叫趙群,妻子姓胡,就叫做趙胡氏。
一個平凡規矩害羞的女人出嫁之後,就沒有名字了。
小方從未想到這一對平凡規矩的夫妻,竟是對他和“陽光”這一生影響最大的人,從某一方面說,甚至可以說是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花不拉顯得很不耐煩。
對他來說,不管坐什麼地方,都遠不及坐在馬鞍上舒服。
可是等到大煙袋替他問過小方和“陽光”幾個簡單的問題之後,叫他們回房去的時候,花不拉卻要他們“等一等”。
他忽然問小方:“你有沒有練過武?”
“沒有。”小方立刻回答:“雖然練過幾天莊稼把式,也不能算練武。”
“你身上有沒有帶傢伙?”花不拉又問。
“沒有。”
“連一把刀都沒有帶?”
“沒有。”花不拉看著小方,眼睛裡忽然露出種暖昧而詭譎的笑意,忽然從身上抽出把匕首。
“你最好把這把傢伙帶在身上。”他將匕首交給小方:“你的老婆年紀還不算太大,我們這隊伍裡什麼樣的人都有,走在路上,能小心還是小心些好。”
“那個人不是好人。”
一回到房裡,“陽光”就悄悄的對小方說:“絕對不是好人。”
小方不能不承認,花不拉笑的時候的確有點不懷好意的樣子。
幸好“陽光”已經不是本來那個明朗美麗的藍色陽光了,連趙胡氏看起來都比她順眼得多。
那對夫妻就住在他們隔壁。
他們住的是一家最便宜的小客棧,房裡除了一張土炕和一群臭蟲外幾乎什麼都沒有。
二十五兩銀子路費中還包括食宿,他們當然不能要求太多。
何況炕總還是熱的,在這種時候,能夠有張熱炕可睡已經很不錯了。
他們只希望能快點睡著。
他們都沒有睡著。
就在他們開始要睡的時候,隔壁房裡忽然響起種很奇怪的聲音。
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分不出那是什麼聲音。
但是聲音越來越大,而且持續得很久,兩間房又只隔著一層薄牆。
如果他們還是小孩子,也許還是分不出那是什麼聲音。
可惜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小方忽然覺得全身發熱。
他從未想到一個那麼規矩,那麼害羞的女人,在跟她的丈夫做這件事的時候,居然會發出這麼樣的聲音來。
這也許只不過因為他們平日的生活太單調,忽然換了個新的環境,到了個陌生的地方,總是難免會放肆一點。
每個人都有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可是有些人就算在這種時候也一定要控制自己。
小方閉著眼睛,全身上下連動都不敢動。
他希望“陽光”認為他已睡著。
“陽光”也沒有動,她是不是也希望小方認為她已睡著?
清晨,陽光滿地。
天還沒有亮小方就起來了,用一桶已經結了冰碴子的冷水衝了個冷水浴,沿著小客棧外的山坡上,跑了十七八個圈子。
他回來的時候,“陽光”已經收拾好行李,他看著陽光笑笑,陽光也看著他笑笑,誰也不知道對方昨天晚上睡著了沒有。
這一夜不管怎麼難捱,他們總算已經捱過去了。
那一對夫妻又恢復了那種又規矩又老實的樣子,害羞的妻子還是低著頭不敢見人。
小方和“陽光”也不敢去看她,生怕一看到她就會聯想到昨天晚上的聲音,就會忍不住要笑出來。
要命的是,他們四個人偏偏被分派到一輛驢車上,車子又小又窄,四個人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想不看都不行。
中午吃飯的時候,這對夫妻居然還把他們做的菜分了一點給小方和“陽光”,除了辣椒炒肉乾之外,居然還有一點藏人最喜歡吃的“蔥泥”。
這種用聖母峰山麓上特產的野蔥、闊葉韭和紅蒜做成的“蔥泥”,對藏邊一帶的人來說,簡直就是無上的珍饈,是絕不肯輕易拿出來待客的。
這對夫妻好像特地為了要補償小方和“陽光”昨天晚上損失的睡眠,特地來向他們致歉意。
小方卻只希望今天晚上投宿的時候,他們能安安靜靜的睡一夜。
小方又失望了。
這一夜他和“陽光”又被分配到他們隔壁,又被整得很慘。
這對夫妻的精力遠比他們外表看起來旺盛得多。
如果小方和“陽光”也是對夫妻,這問題很容易就可以解決。
可惜他們不是。
他們從未想到這件事竟成為他們這一路上最大的煩惱。更想不到這麼一個老實害羞的女人,一到晚上就變成了個要命的尤物。
到了第三天晚上,小方忽然拿出三粒骰子,對“陽光”說:“我們來擲骰子。”
“擲骰子?”陽光問:“你要跟我賭什麼?”
“誰輸了今天晚上就睡到外面的車子上去。”
輸的當然是小方,他在骰子上做了手腳,他情願睡在車上。
他睡著了。
“陽光”卻還是睡不著。
隔壁的聲音雖然已暫時靜下來,她卻想起了很多事,很多本來不該想的事。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有人在推門。
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是不是小方回來了?
不是。
來的是另外一個人,她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可是隻要看見那雙羅圈腿,就知道來的是誰了。
“陽光”跳起。
“你來幹什麼?””來陪你。”花不拉盯著她,眼中露出猙獰的笑意:“我知道你的老公不中用,特地來陪你。”
“陽光”抓緊被角。
“我不要你陪。”她真的很緊張:“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了!”
“你叫?叫誰?叫你的老公?”花不拉獰笑:“你就算把他叫來又有什麼用?”
他伸出一雙鐵斧般的手,抓起個茶杯,輕輕一捏,就捏得粉碎。
“你老公有沒有我這樣的功夫?”花不拉帶著獰笑問。
“陽光”只有搖頭。
現在他們只不過是一對平凡的夫妻,當然沒有這樣的功夫。她絕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花不拉已經一步步走過來,已經快走到她的床頭了。
“你敢叫,我就塞住你的嘴,你的老公來了,我就把他活活捏死。”
看來他已經決心不肯放過她了。
現在她已經不是藍色的陽光,現在她只不過是個又黑又醜的女人,花不拉怎麼會偏偏看上了她?
“陽光”又急又氣又奇怪,花不拉已經往她身上橫了過來,一雙大手已經伸出來準備撕她的衣服。
他沒有抓住她,卻抓住了個包袱。
“陽光”往床裡邊一讓,順手抓起包袱,用力擲過去。
她的衣服沒有被撕破,包袱卻被抓破了,一樣東西從包袱裡落下來,掉在地上。
花不拉臉上忽然露出種恐懼的表情,忽然轉身飛奔出去,就好像忽然見了鬼一樣,頭也不回,立刻就逃得蹤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