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引子——忽然我記起你的臉
沒有料想到那是怎樣的一個日落黃昏,腦子裡關於他的記憶,就這樣突兀的冒了出來,秦如眷被這個一下從腦子裡跳出的男子,生生驚了一下,隨即,淚溼滿面。
我怎麼會哭了呢,我不是痴了嗎,我不是已經全忘記了嗎,怎麼會傷心到這個地步,秦如眷望著面前的那一抹海,耳邊傳來的那首《昨日重現》,所有的過往,芬芳而至。
就像這首歌詞裡唱的那樣,那些原本斑駁的舊了的年華,清晰的浮現在眼前,Just-like-before,一往如昔,這便是昨日的重現。
她端視著自己,穿得是一件珍珠白的旗袍,上面有青青的小碎花,這是她喜歡的款式。房間裡掛的是一副崑曲面譜畫,這讓四周都是白色的房間多了些生氣,床尾後插著一個病例卡,上面寫著:阿爾茨海默病。
說不請是怎樣的驚鴻與流雲,許似年,這三個字,漸漸在她心底裡渙散開來,像是一滴落入清水的藍墨汁,一圈圈,盪漾開來。
總會有一個人,如年輪一般,隨著歲月的流逝,深深刻入你的骨子和靈魂裡,你以為你等你老的時候總可以忘掉,可是,到老來,也會是愈發的深刻,那道輪越擴越大。
何況,白居易說的多好,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唯不”兩個字,說得多動人。
秦如眷她還沒有老,她只是得了一個讓她未老先衰的疾病,那個名叫阿爾茨海默的病,又名老年痴呆症,患上這個病時,她還是那麼年輕的時候,那是她正和許似年愛來愛去又折磨來折磨去的時期。
我今年多大了?她望向病歷卡,上面寫著她27歲,已經27歲了,這可怎麼好,許似年說了等她26歲時就娶她的。
多麼殘忍,她還沒來得及年輕,就開始了衰老。
她的頭有些疼,可能是太久沒有動腦筋,每想起一點,頭就脹痛。
她低頭看見自己手臂上的那些瓷白色的斑點,這是老年斑,鏡子裡面她的面龐清麗,卻布上了一道道皺紋,這是一個美麗的27歲老太太。
第二章:斑駁的舊樓愛哭,怎麼哄都止不住
秦如眷,長在崑山的女子,講的是吳儂軟語,跟隨母親住在市戲劇團早先的舊公寓裡,那裡住的都是過氣的話劇演員和戲子。
那是一幢老得幾乎可以用搖搖欲墜來形容的樓,斑駁的牆壁上滿是層層的爬山虎,春天的時候倒還好,秋天時爬山虎都黃了葉,整個樓的牆壁十分悲壯。
樓道又狹窄又黑暗,還潮溼,透著股發黴的味道,據說這幾十年來,在這棟樓裡,自殺的戲子都有好幾個,有自縊的,有跳樓的,也有割腕的。
她每次回家,走過那些漆黑的樓道,她並不害怕,倒是許珠膽小,一隻老鼠都能嚇得尖聲尖叫,秦如眷對許珠說:我不是被這裡的亡靈嚇死的,我是被你的破嗓子嚇死的。
秦如眷的家是住在頂樓,還帶著個小天台,每當外面下大雨,家裡就下小雨。
所以她說,我們住的這棟樓總是在哭,哭得那麼傷心,怎麼哄都止不住。
秦如眷的母親叫秦荷,曾是崑曲演員,戲名小芙蓉,七十年代崑山的人是都知曉小芙蓉的大名的,秦荷的頭牌在戲院裡那是掛了一年又一年。
關於母親秦荷當年頭牌閨門旦的風采,也只能在門口看門大爺搖搖蒲扇中回憶道來,大爺睜大了混濁的眼睛,對秦如眷說:“別看你媽現在瘋了,當年她唱《牡丹亭》時,我們那幫年輕小夥子,迷她迷得食不知味,她美得活脫脫是個觀音菩薩。”
看門的大爺說這話時,昏花的眼睛都放著光芒,彷彿看到了當年臺上的那一幕。
秦如眷也看過秦荷的舊時臺上藝照,那也是獨獨的一張,在秦荷瘋之前,她就全部將那些照片都燒了,只有這一張,是落在塵封的一個紅匣子裡才得以保存。
照片有些古舊而泛黃,有二十幾年的光景了。那時的秦荷年輕得如十七歲的秦如眷一般,秦荷穿著深紫羅段的旗袍,胸前的一簇珠花,雲發挽成髻,手上戴著景泰藍的鐲子,豎著蘭花指,好像正在唱曲。
一來二去,兩個人走到了一起,那個年代,任憑是臺上是頭牌,可戲子終是一個戲子,得不到尊重,秦荷的愛情有些老套,隨後是懷孕,接著被棄。
所以這個孩子就跟隨秦荷姓秦,並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秦如眷。
火柴廠倒閉後,白哥也就走了。秦荷大著肚子,唱不了戲,很快就被新人替掉,這一替,就是一直,秦荷再也沒有機會唱頭牌,生完孩子,戲院的幫主瞧她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可憐,施捨一些小跑龍套的角色,讓母女倆混口飯吃。
這些都是許珠的媽,也是秦荷是師姐,同樣的過氣秦腔演員梅鳳,說給秦如眷聽的。
關於母親的很多事情,都是從旁處瞭解。
秦荷慢慢就抑鬱了,總是會偷偷翻出箱底的戲服和頭飾,扮上相,在夜裡,淺吟低唱,唱得格外悲涼,有股夜半歌聲的感覺。
秦如眷幼時,總是被秦荷這個樣子嚇得縮在桌子底下,可等秦荷唱到累了,又恢復了正常,把秦如眷從桌子底下拉出來,張羅飯給她吃。
這個時而正常時而瘋癲的母親,讓秦如眷有些害怕,或者說,沒有母女間的感情,更像是相依為命,和對秦荷這樣女子的同情。
這韶光多賤,原本美妙動人的事物,都被它跳躍出來篡改的面目全非。
舊樓加上舊人,這世間,哪裡還有個字能比“舊”字更讓人沒奈何。舊時光陰,舊時記憶,舊時人,舊時的布裙,舊時的油傘,舊了的,總是卑微了的。
比如我是他的舊愛,我是他的舊友,我是他的舊歡,一箇舊字,已經瞭然,很難再高傲起來。都舊了,還有什麼可談。
還有什麼比舊了,更淒涼。
其實真的到多年後那棟舊樓因為城市擴建要拆遷,梅姨把這消息告訴了遠在外地的秦如眷,她坐著飛機從加州飛了回來兩趟。
第一趟回來時,樓裡的人都搬空了,爬山虎的根都被人砍掉了,長達幾十米的藤蔓被拉扯扔在雜亂的地上,像是沒志氣的孩子,軟軟地賴在地上,在烈日下,被曬乾得得剩下枯黃的經絡。
她蹲下身子,捧起那一地的幹爬山虎殘葉,痛哭失聲,它們曾經是那樣囂張而綠油油的爬在牆上,現在如此不堪一擊,她知道,它們死了。
這些爬山虎,是秦如眷六歲的時候,在別的一個院落偷偷撇下來的一個枝椏,然後插在樓下的牆角泥巴里,竟然一年後就生長繁盛,爬滿了一棟樓的牆。
那時秦如眷真覺得神氣,但是也給這裡的居民帶來了麻煩,夏天爬山虎裡面有小蛇出沒,還順著藤蔓爬到居民窗戶裡,有的藤蔓都擋住了陽光,而秦如眷還喜歡從爬山虎裡捉小壁虎,她拎著小壁虎的尾巴去嚇比她還大的許似年和許珠兄妹倆,他們都是梅鳳的孩子。
居民有的甚至也砍過爬山虎,但是雖然討厭,但是沒有誰捨得真的將這些爬山虎連根剷除,總是修修砍砍,留著根,隨它春天再發。
所以,秦如眷,才會對這一地枯死的爬山虎,哭得如此傷心。
那時的她,已經患上阿爾茨海默病,記憶慢慢衰退,有些殘缺不全,可看到這棟舊樓,還是記憶如絲般根根被抽出。
我怎麼會傷心到這個地步,她不知道死的是那些爬山虎,還是自己。
第三章:落落寞寞的如眷,原來是個壞女孩
十七歲,好像是秦如眷最得意的年紀,年輕啊,那時多年輕,年輕得可以隨時隨地囂張大笑大哭,等到再大一點,就不能這麼隨心所欲了。
瘦瘦高高的秦如眷,外表和她的名字是真的一點也不像,她剃著短短的板寸頭,就這點板寸還染上了大紅色,秦如眷說:“這才是我的生存目標,如火如荼啊!”
許珠鼓鼓眼睛,望著秦如眷的紅頭髮,直搖頭說:“這簡直是生靈塗炭!”
秦如眷圍著長長的白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一個圈,白圍巾前面拖到膝蓋,後面拖到了臀部,多像周潤發在《賭神》裡的樣子,她穿著黑色的大擺喇叭褲,走起路來,褲管都帶著風。
這副樣子,出現在當年的校園裡,相當拉風。
學校是四層樓,私立的民辦中學,進校門檻很低。不過千萬不要以為秦如眷是成績差才進入這所普通民辦中學,她中考的成績是達到了重點高中的分數線的。
可是重點高中的學費,她難以支付,瘋了的秦荷幾乎就靠點救濟過日子,能果腹就算是不錯了,哪能來錢上重點中學呢?
三晉私立中學的對於考上重點高中過來的學生,是減免所有學費的,而且還每月有補貼,秦如眷就是衝這個福利來的。
許珠和許似年這對孿生兄妹倆也來了三晉中學,許珠是因為成績平平,沒考上重點高中,可是許似年那是學習好啊,卻也跑到這三晉中學來了。
白白胖胖的許珠,是長得像樹樁一樣的女孩子,一米五五的個子,愣是把自己充滿到了一百五五斤,秦如眷感嘆說:“許珠啊,你強悍啊,身高和體重同步發展啊!”
許珠的臉上一年四季都掛著細細的汗珠,因為胖,她走不到幾步,就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然後彎下身子說:“如眷啊,你慢點走,我不行了,走不動了,你揹我吧。”
秦如眷第二天就把頭髮染成了火紅色,那一抹紅色,頓時成為反抗校規的典型,老鄒受到了教務主任的批評,他所在的班級竟然有女孩子染紅髮!
開班會時,老鄒一眼就看見了紅髮的秦如眷,怎麼會是學習最好的她!老鄒就雙手撇在後面,走到秦如眷身邊,說:“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把頭髮染成別的顏色!不知道學校是有規定的嗎?”
秦如眷瞪大了雙眼,抬頭,說:“你能把白色染成黑色,我就不能把黑色染成紅色嗎?”
老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氣的回到講臺,換別的話題。
秦如眷這標誌性的紅髮,也就持續地留了下來。
語文老師站在辦公室門口,望著秦如眷的背影,神神秘秘地對老鄒說:“你班上的那個秦如眷,一定不是個好女孩,壞透了,壞到骨子裡。”
老鄒放下教案,說:“怎麼了,也給你起外號了?”
語文老師沒說,她怎麼好意思說起那件事呢,她幾天前把男友帶到教師宿舍,好久不見乾柴烈火的想歡愉會兒,窗戶忘記了關好,兩個人在床上辦事辦到了中途,突然覺得窗戶好像有人在偷看,隱約地好像一頭紅髮閃過,不見了蹤影。
全校只有秦如眷是紅髮,除了她去偷看還能有誰!又羞又怕的語文老師心裡對秦如眷生了恨。
其實秦如眷確實是看到了那一幕,她剛寫好了一篇作文準備送到語文老師的宿舍,卻看見了這讓她臉紅心跳的一幕,床上的兩個人什麼都沒有穿交纏在一起,語文老師那桃紅而嬌喘的媚態,她看得挪不動腳。
但是這件事,她對誰都沒有說,包括許珠。
入學後的第一次考試,秦如眷給老鄒來了個大吃一驚,這個入學時全年級第一的學生竟然考了個倒數第一。
秦如眷還大言不慚的揮揮手,說:“就算我考得是全年級倒數第一,我依然看不起考倒數第二的人。”
語文老師在一旁補上了一句,說:“她媽是個瘋子,有些精神病,不然她也不會這麼欠管教。”
秦如眷簌地站起身子,幾乎是沒有猶豫的將卷子用力砸在語文老師的小臉蛋上,叫喊道:“他媽的你媽才是瘋子,你媽才是精神病,你媽的全家都有病!”
語文老師怔了一下就開始哭,哭得揪心,邊哭還邊說:“我當老師我容易嘛我,我是欠這些學生的嗎?我也沒有惡意啊,我就是說說,就動手打我,這老師當的多窩囊,誰把我放眼裡了。”
這件事情,被人誇大後流傳在三晉中學,變成了秦如眷掌摑嬌弱的語文老師,還死不認錯,不知悔改的光榮事蹟了。
那時凡是在三晉中學上過學的,都聽說學校有個壞女孩叫秦如眷。
只有一個人說秦如眷不壞,那便是許珠的哥哥許似年。
許珠和秦如眷是一個班上的,許似年則是另一個班的,由於成績特別優異,來到學校後的一個月就直接跳級上了高二。
至於秦如眷和許似年的故事,可以追溯到他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了。
當年秦如眷的媽和許似年的媽都是市劇團的演員,而且還是師姐妹的關係,兩個人都曾經是紅極一時當家頭牌旦。
也就是秦荷和梅鳳,她們都在同一年懷孕的,不同的就是秦荷是和那個白哥私底下相好的,而梅鳳則是許似年他爹明媒正娶到家的。
秦如眷見過許似年的爹,叫許先,乍一聽還以為是許仙,當年是個挑擔子賣豆腐的,說實話,長相還真是和武大有的一拼,卻偏偏叫了這麼個偉大的名字。
想不通梅鳳是怎麼相中了許先的,沒錢沒家底沒長相沒個頭的賣豆腐的,卻還真的就把唱秦腔的梅鳳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