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俠一面想著,一面來到了院長室的門口,他敲了敲門,聽到院長室中有個相當洪亮的陌生笑聲傳出來,當他推門進去時,看見了一個身形壯碩的西方老人,一頭銀髮,配著一件鮮紅色的襯衫,正一面笑著,一面和院長說著話,原振俠雖然從來也沒曾見過他,可是這時,卻也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立時叫出了他的名字:“馮森樂博士,你是什麼時候來到東方的?”
那個壯碩的西方老人,若是有現役醫生而不知道他的大名和未曾見過他的相片的,那情形就像是現役的職業圍棋手不知道林海峰一樣的不可思議。
馮森樂博士是德國人,當他以最優秀的成績在德國最著名的醫學院畢業之後,幾十年來,在人類醫學的發展上,不知作出了多少貢獻,贏得了舉世的崇仰和尊敬,是醫學界的巨人,難怪原振俠一看到他,就由衷地表示著自己的敬佩和高興。
馮森樂博士的地位雖然高,但是人卻十分隨和,呵呵笑著:“純粹是私人旅行___”他指著院長:“同時,也到處看看老朋友!”
原振俠陪著笑,搓著手:“能不能替我們作一個短短的講話呢?”
原振俠是醫院中醫生同樂會的幹事,他想趁此機會,請馮森樂博士對醫院的醫生講一次話,那肯定可以獲益匪淺。但是馮森樂博士卻搖頭:“小夥子,讓我好好度一次假,好不好?”
原振俠當然不便勉強,院長已經道:“別打擾他,他也需要休息的。振俠,剛才接到報告,五樓的厲大遒已經在彌留階段了?”
這時,多半是為了禮貌,所以院長和原振俠之間的對話,也是用德語進行的。原振俠點頭:“是,就是今天的事情了!”
院長道:“應該通知厲大遒的家人!”
他們的對話之中,提到兩次“厲大遒”的名字,馮森樂博士現出了訝異和沉思的神情來,問:“厲大遒?那是一箇中國人的名字?”
原振俠和院長都想不出何以馮森樂博士會對一個垂死的病人的名字感到興趣,所以聽了他的問題之後,只是順口答應了一句:“是”
原振俠在回答之後,本來已不必再留在院長室了,可是他覺得,能夠看到馮森樂博士,是一種難得的榮幸,所以依戀著不想就走。馮森樂博士想了一想,拿起紙和筆,在紙上相當困難地寫起中國字來。
他雖然是人類歷史上最傑出的科學家,可是要一個西方人寫中國的漢字,其困難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原振俠和院長都知道他想寫什麼,都用有趣的神情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看見他寫出了三個字來,除了中間一個“大”字,一下子就可以看得出來之外,另外一上一下兩個字,真認不出是什麼字來。
可是馮森樂博士卻一本正經地問:“厲大遒,中國字是這樣寫的?”
他這樣一問,原振俠和院長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這實在是很令人驚訝的事,那另外兩個字本來是無法認得出是什麼字來的,可是這時,經馮森樂博士一問,看起來,一個真像是“厲”字,而另一個,也恰擬“遒”字!
原振俠和院長互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疑惑,因為即使是中國人,在聽到了“厲大遒”三個字之後,也未必能肯定寫出這三個字來,何況是馮森樂博士!
原振俠首先覺得奇怪道:“博士,你怎麼會寫出這三個漢字來的?”
博士“啊”了一聲:“真是他,他快死了?我要去看看他!”能夠使馮森樂博士這樣震動這樣急於相見的人,絕不會是一個普通人,這一點,絕對可以肯定。可是厲大遒,他卻不過是一個怪老頭子而已!在原振俠和院長還未曾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博士已經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樣子。原振俠忙道:“請跟我來!”
他帶著馮森樂博士,向外走去。院長急急跟在後面。博士一經過醫院的走廊,立時被人認了出來,造成了極大的轟動,不論是年長的還是年輕的醫生,都像被磁石吸引了一樣,跟在他們的後面,以致進電梯時,電梯中因為人太多而發出了過重的警告!院長千勸萬勸,才勸得幾個人不情不願地離開了電梯,升向五樓。在電梯中。博士道:“這位厲大遒先生,是我求學時期最要好的同學!”
原振俠是聽厲大遒自己說過,曾在德國讀過醫學院的,雖然這件事連他的三個女兒都不知道。所以這時原振俠聽了,並不感到十分意外。
博士繼續以感慨萬千的語氣道:“那時,大家都是那麼年輕!他是那麼出色……”
博士一面說著,一面搖頭:“有一次,他和一位老教授發生了爭執,他堅持說,作為一名醫生,如果沒有想像力,就不配,而教授斥責他的那句話。啊!就是那句話,使我對醫學的觀念起了極大的改變,我受了他的影響,才在醫學上有了成就!”
博士的那一番話,更是聽得人人目定口呆,沒有人想得到怪老頭子竟然有那麼大的來頭,連世界公認的當代最偉大的醫學家,都是因為在觀念上受了他一句話的影響,而才有今日的成就的!
博士繼續說著:“儘管他和教授之間經常有爭執,但他是如此出色,學校方面十分器重他,授權他可以單獨隨時使用學校實驗室的任何設備,對於一個還未曾讀畢課程的學生來說,這是開校以來,從未有過的殊榮,當時所有學生,誰不羨慕!”
博士說到這裡,電梯已到五樓,所有的人,又跟著原振俠走向厲大遒的病房。
那三位女士,這時正在病房的門外,忽然看到那麼多人洶湧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嚇得有點不知所措。原振俠來到了近前,她們齊聲叫道:“原醫生!我爸爸……”
原振俠一面推開病房的門,一面示意她們三人跟進來,馮森樂博士一下子就來到病床前,先是呆了一呆,那是自然而然的反應,他們兩人當年再親密,這時,已分開了幾十年,而且厲大遒又垂死,樣子自然完全改變了,但在一呆之後,他已叫著:“大遒!大遒!看看是誰來看你?馮森樂!漢斯。馮森樂!
然而,躺在床上的厲大遒,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馮森樂博士翻開他的眼皮,看了一眼,神情苦澀:
“我……來遲了!”
就在這時,厲大遒的喉間發出了一下怪異的聲音,博士嘆了一聲,拉起了床單,慢慢地蓋上了厲大遒的臉,這表示,病房已與世長辭了。博士難過地搖著頭,轉身走了出去,原振俠忙道:“博士,我希望在你那多瞭解一下厲先生當年在德國的事情!”
博士想了一想:“可以,我在院長室等你!”
原振俠本來還有點懷疑博士口中的那個厲大遒,是不是就是這個厲大遒,但是聽得博士提到了想像力和醫生之後,原振俠再無法懷疑,因為同樣的話,他不止聽厲大遒說過一次了!
博士和院長離去,當病人死了之後,醫生需要做的事,只是簽發死亡證而已,原振俠在病床前站了一會,嘆息了一下,耳中傳來那三姐妹毫無感情的哭聲,覺得很不是味道。吩咐了幾句,準備離去時,三姐妹中的大姐叫住了他:“原醫生,宣讀遺囑那天,律師說你必須在場!”
原振俠怔了一怔:“我什麼都不要,何必在場?”
大姐嘆了一聲:“爸那天在當眾宣佈之後,後來又把律師找來,把……那保險箱的事,正式寫進了遺囑之中,所以律師說你必須在場!”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好,我到一到就走!”
三姐妹的神情像是還不是很相信原振俠真的肯放棄那隻可能有著巨大財富的保險箱,可是又不敢叫原振俠再下次保證,那種患得患失的尷尬神情,使原振俠絕不願再看下去,轉身就走出了病房。
當原振俠來到了院長室的時候,院長室中擠滿了人,博士正在說:“看樣子,我再在貴院,貴院的正常工作完全沒有辦法展開了,我還是快離開吧!”
擠在院長室中的人,一起發出了反對的聲音,可是博士已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向原振俠眨了眨眼,原振俠會意,忙跟在博士的身後。跟在博士身後的人很多,可是原振俠一直是最貼近他的一個,所以當博士上了他自己的車子之後,原振俠立即跟了上去,車子立即發動,其餘的人,就只好頓足。
車子駛出了一會兒,博士才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奇怪,厲大遒這個名字,應該是舉世皆知才是,何以竟然完全沒有人知道?你可知道他在幹什麼?放棄了醫生的職業了?”
原振俠道:“據我所知,他根本沒有當醫生,而這些年來,他什麼也沒做過!”
馮森樂博士用斷然的語氣道:“不可能,當年在醫學院中,他曾有過三天三夜在實驗室工作不眠不休的記錄,這個人,醫學院上下,都稱他對醫學有狂熱,他則自稱只是對生命有狂熱,因為醫學是最接近生命的科學。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放棄醫學?放棄行醫、放棄進一步觀察生命奧秘的機會?不可能!”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聽你這樣說,我也覺得不可能,可是事實卻是,他的三個女甚至不知道他曾留學德國,更不知道他學過醫!”
正在駕車的博士,一聽得這樣說,驚訝得目定口呆,車子幾乎撞上路邊的電燈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