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疼!為什麼每次睡覺醒來都像被人狂扁了一頓似的,全身上下沒一處不疼?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不用睜眼也知道在醫院。
醫院?!
梅雪君霍然張眼,眼前是白的牆白的頂棚白的床單,可是沒有了白蚊帳,耳邊還響著醫療器械的滴滴聲。是醫院,真的是二十一世紀現代化的醫院!天啊!她回來了!
“小雪,你醒了?”姚菲兒的驚呼從門口傳來,然後一下子撲到她跟前,一把抱住她,“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你快嚇死我了。”
“菲兒?”她遲疑地輕喚,生怕又是幻覺。
“小雪,你怎麼了?怎麼好像不認識我似的?天啊,你千萬別是電壞了腦袋。醫生——醫生——”姚菲兒大呼小叫,差不多把整個急診科的大夫都叫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病危了呢。
“一切正常,你們可以回去了,以後小心點,觸電這種事情可不是鬧著玩的。”
“是是是。”菲兒忙不迭地點頭,一見到帥哥醫生,她的態度就特別殷勤。
一路上梅雪君都有點呆呆的,彷彿還在做夢,校園內什麼都沒變,花沒有謝、草沒有枯、樹沒有落葉,就連路中間掀開的下水井蓋都攤在原來的地方。
菲兒挽著她的胳膊說個沒完,“你昨天晚上可嚇死我了,‘砰’一聲就倒在床上,手腳冰涼、臉色鐵青,跟個死人似的。幸虧隔壁的阿眉學過急救,又是敲心臟又是人工呼吸的,總算緩過一口氣,不然叫救護車都來不及。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好好謝謝人家。”
“昨天晚上?”雪君喃喃重複,目光有點遲鈍,“菲兒,你說我觸電是昨天晚上?”
“對啊,算一算你昏迷了快12個小時了。小雪,你沒事吧?怎麼傻傻的?”
“12個小時?”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小雪,你不要嚇我,你沒事吧?帥哥醫生不是說你一切正常嗎?”菲兒眼睛貼在她面前,手指用力扯她的臉,“你看著我,我是誰?”
“嘶——”好疼,會疼就不是做夢,可她在那個噩夢中也會感到疼。但扯人臉頰是菲兒的招牌動作,能把人家的臉捏到變形還理直氣壯的人也只有姚菲兒一個。沒有錯,她回來了,她是真的回來了,而且身邊的一切都沒變,她只是昏迷了12個小時,只是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而已。現在,夢醒了。
“菲兒!”她激動地叫,一把摟住好友,一迭聲地喊,“菲兒菲兒菲兒,你是菲兒!”
這下換姚菲兒傻了,被動地回抱她,納悶地咕噥:“認識我也不必這麼激動吧?”
終於脫離了那場噩夢,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怎能不激動?雪君緊緊地抱著菲兒,趴在她肩頭號啕大哭,劫後餘生大抵就是這種感覺吧。只是這個夢,好真實好真實,真實到她似乎還能感覺到倪荊的擁抱,聽到他的聲音,聞到他的氣息。這是夢是幻還是真?
為了感謝阿眉,順便給她壓驚,十幾個要好的同學晚上一起出去吃飯。姚菲兒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一小杯米酒,一定讓雪君喝,說是壓驚的偏方。米酒喝下去,辛辣刺激,不像中秋夜喝的那種香醇,倘若僅僅是夢,為什麼夢中米酒的味道她都記得如此清晰?她更加記得,那夜醉過瘋過之後,在月夜中教他跳四步,他踩到她的腳,她踩到他的腳,他抱她進房,說這樣就不會踩到腳了。她甚至清晰地記得他的每一吻,每一次觸碰,雖然那不是自己的軀體,但知覺卻如此深刻。
“小雪。”菲兒叫,“你的臉怎麼那麼紅?”
“啊?”雪君敷衍,“酒太烈,我恐怕醉了。”
是醉了,不然為何會哭?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入杯中,給那辛辣的米酒加入成澀的滋味。辛辣成澀,不該是愛情的滋味,卻是她噩夢一場對愛情的體會。
菲兒忙不迭地跟同學們解釋:“對不起對不起哦,她喝醉了,我不知道她醉了會哭。”
那一夜,她不知道如何回到宿舍,也不知道究竟流了多少眼淚,只是第二天一早醒來,發現枕巾都溼透了,眼睛腫得像核桃。菲兒告訴她,她夢裡都在哭,一直叫著同一個名字,可惜聽不清是哪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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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彷彿回到了原本的軌道,雪君週末給媽媽打電話,沒有告訴家人她觸電的事情,怕家人擔心。考慮到學生的生命安全,宿舍樓整體換了新電扇,清理舊電扇的時候,工人從扇葉中清出一些未燒盡的紙片。
菲兒邊清掃邊抱怨:“租書店老闆太黑了,這麼破的書還要我們原價賠償。”
“菲兒!”雪君從床上彈起來,“你看過那本書,裡面講了什麼內容?”
“哪本?《送子丫頭》?”
雪君連連點頭,“就是那本。”
“我還沒來得及看呢,只是租的時候大概翻了翻,好像是什麼將軍娶了丫頭的故事,看名字就知道了,送子丫頭嘛!很好看嗎?看你惦記的。”
“才看了個開頭就燒掉了,覺得有點遺憾。”
“那好辦,再去別的書店找不就得了?反正他們進書的渠道都差不多。”
“對!”雪君套上拖鞋就跑出去。
“喂,喂……”菲兒看著她匆忙的背影,“有這麼急嗎?”
跑了一天,結果是沒有,學校附近所有的書店都沒有這本書,她跑去問原來那家書店的老闆有沒有備份,老闆笑著說:“這種書進一套就算了,哪家還會進備份?”
她一個人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在路上,看到月亮想起倪荊、看到池塘想起倪荊、看到燒烤店的招牌想起倪荊、看到一個高壯的背影,還是想起倪荊。
她拿出手機,撥了那組在腦海中徘徊了好幾天的電話號碼。
“喂?”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請問——夏瑞亭在嗎?”
“誰?”
“夏……夏瑞亭。”她抖著聲音重複了一遍。
“打錯了。”嘟……嘟……嘟……
她覺得連掛機的力氣都沒有了,虛軟地坐在路邊,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沒有,瑞亭給的電話是錯的。應該說,這個號碼根本就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
坐了好久好久,任清冷的夜風吹醒了頭腦,她才有力氣撐起雙腿走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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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了課,依然忍不住一家一家書店地尋找。她去網上搜索,到BBS上留言,查到××高中學生處的郵箱,發了封E-mail。
第三天、第四天……一個星期過去了,搜索沒有結果,留言沒有回覆,學生處回信說,他們高中沒有叫夏瑞亭的學生。
又一個徒勞而返的夜晚,她把疲憊的自己丟上床鋪,身體叫囂著需要休息,大腦卻異常清醒。她偷偷地吃了兩顆安定,強迫自己入睡。次日醒來,照舊一條溼透的枕巾。
下課了,她走到心理輔導中心的門外,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會瘋的。
“雪君,怎麼樣?昨晚睡得好嗎?”和藹的心理醫生笑眯眯地問。
梅雪君苦笑著搖搖頭。
“沒關係,慢慢來。”醫生摸摸她的頭。
這位大姐姐似的心理醫生總是笑眯眯的,不知道她哪來那麼多高興的事情?
“來,坐下,給你看樣東西。”醫生隔著桌子推給她一疊紙。
雪君拿起來翻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你——把我講的故事寫了下來?”
“是啊!連著幾天熬夜敲字,肩膀疼得快掉了。”她聳了聳肩膀,依然笑眯眯。
“為什麼?這也是心理治療方法嗎?”
“嗯——算是吧!”醫生單手托腮,“我覺得——你需要的是個結局。”
“結局?”
“對,故事的結局。或者說,你跟倪荊的結局。”
“你的意思是……”
“把它帶回去,寫完它,用你希望的結局,完成它。”
“我希望的結局……”雪君沉吟,她希望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夜深了,電腦屏幕發出幽暗的白光,雪君儘量輕聲敲打鍵盤,以免打擾菲兒。今夜又是陰天,風捲著雨滴刮進室內,她起身站到窗口,讓雨絲打在面頰上。雨漸漸大起來了,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在空氣中散發開來,清新中夾雜抑鬱。以往她從不認為清新和抑鬱可以同時存在,但現在她嗅到的就是這股味道。
菲兒在蚊帳中翻了個身,她輕輕地關上窗子,走到菲兒的床鋪前,把蚊帳拉嚴。她直起身,只覺得窗外電光一閃,電腦屏幕上映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她下意識以手遮眼,卻感覺那白光穿透了她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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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電梯失速,梅雪君感覺自己在急速墜落。
“砰!”天啊,全身的骨頭都快散了。
耳邊響起嘈雜的驚呼,還有馬匹的嘶鳴。她揉著快斷掉的腰椎,抬頭就見兩隻馬蹄高高揚起,硬生生在她頭頂停住,好在騎士技藝精湛,勒轉馬頭,馬蹄險險在她額前擦過,落到地面。
天!雪君驚出一身冷汗,半晌不能動彈。馬上騎士倒退幾步,穩住馬匹,俯身與她對望。濃挺的眉、犀利的眼神、不怒而威的氣勢,好熟悉的面孔,分明就是倪荊,卻又不是倪荊,或者說像是年輕了十歲的倪荊。他一身紅袍,胸前系一朵紅花,帽上兩支金翅在風中顫動。他是新郎官?他要娶妻?無名怒火騰一下衝上頭頂,她才離開幾天,他居然又要娶妻?
“姑娘。”他遲疑地開口,“你……從哪裡跑出來的?”
他叫她姑娘,他居然裝作不認識她?!
一個年輕人策馬過來,道:“倪大哥,這裡交給我,別耽誤了吉時。”
他點頭,扯動韁繩,就要從她身邊繞過。
“倪荊!你給我站住!”雪君氣沖沖地吼叫。
馬上兩個人都愣了,他翻身下馬,走到她面前,疑惑道:“姑娘剛才叫我什麼?”
她顧不得渾身疼痛,爬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倪荊,你這個混蛋,居然還跟我裝傻?”
他的臉色陡然一沉,厲聲道:“姑娘,請你說話放尊重點,就算你跟家父有什麼過節,也不能當眾辱罵他老人家。”
家父?雪君下意識掏掏耳朵,她有沒有聽錯?他說的是“家父”?
“你,你你你,你不是倪荊?那你是……”
“在下倪睿智。敢問姑娘是什麼人?你認識家父?”
倪睿智?倪荊的兒子?那不就是她的兒子?她的兒子這麼大了?這不是真的……
“姑娘,姑娘……”倪睿智及時伸手撐住她軟倒的身子,與秦堯兩人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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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身上已沒那麼痛了,張開眼習慣地看向四周,是個陌生的房間,房內佈置得古色古香,應該還在古代。外面隱約傳來歡鬧之聲,她起身走到窗邊,看到外面燈火通明,熱鬧非凡,下人們捧著酒菜在廊內來回穿梭。她認得這個地方,這裡是將軍府的客房,想必她暈倒之後被倪睿智帶回府中,暫時安置在這裡。
想到白天所見,她就忍不住頭疼。怎麼可能呢?她離開時智兒才六個月大,現在居然娶妻了,看樣子起碼有十八九歲,難道一晃眼就過了十八九年?算一算她回去現代一共才十九天而已。十九天,十九年?上次她昏迷了12個小時,就在這邊過了半年。難道,真的應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說法?那麼倪荊不是有四十七歲了?按古人的平均壽命算,該是個老頭了?天啊,這玩笑可開大了。那個笑眯眯的心理醫生不是說讓她續上她想要的結局嗎?她可不想跟個老頭子談戀愛啊。
“老爺。”門外傳來下人們尊敬的呼喚。
雪君下意識躲到窗扇後頭,看到一個身著錦袍的男人穿過迴廊,走向內院。那背影她夢過千百回,是倪荊,絕對是倪荊。沒有多想,她偷偷地跟了進去。
內院的路徑依舊,雖沒有看到他走哪個方向,但她直覺認定他去了他們的臥房。果然,趴在月亮門邊上,就見臥房的門開著。今天是倪睿智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大堂和新房忙活,這邊院子靜悄悄的。
她放輕腳步,湊到近前,看到他背對門口,正在上香,供的牌位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愛妻徐氏大鳳之靈位”。是她的靈位!她不由抽了口氣。
“誰?”他突然轉身,目光筆直地射向她,令她無所遁形。
他蒼老了很多,眼角額頭皺紋深刻,髮絲多處斑白,蓄起半長的鬍鬚,眼神依然炯亮,卻少了以前的意氣風發;脊背依然挺直,但走路時卻隱隱有些老態。他是倪荊,卻已不是她所熟悉的倪荊,更不是她期待見到的倪荊。
“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他走近她,聲音依舊威嚴,多了些滄桑的味道。
她怔怔地看著他一步一步靠近,無法言語,無法動彈,眼淚就那樣突兀地湧出來。
他停下,有些迷惑,卻不再無措,歲月讓他在面對女人的眼淚時學會鎮定。
他們就那樣對視著,良久良久,他皺起眉心,遲疑地問:“我見過你嗎?你是新來的丫頭?”
“是!”她哽咽點頭,“我是新來的……掃地丫頭。”
“掃地丫頭?”他喃喃重複,漫不經心地點頭,“今夜下人們都休息,還有賞銀,你不去領賞,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她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他也沒要她回答,揮手道:“好了,你下去吧,不要到處亂跑。”說罷走回靈位前,拿起抹布細細擦拭,一邊擦一邊叨唸,“鳳兒,今天是智兒成親的日子,他選了封陽王的長女利末兒。箴小姐賢良淑德,畢竟不是智兒喜歡的,我知道你一定會贊同我的做法。只是利末兒的性子太野,以後這府裡的日子可熱鬧了。”他頓了下,微微一笑,“熱鬧點也好,你走了之後,我一直覺得寂寞,領兵打仗也好、上朝議政也好,再忙再累還是寂寞。不知道你在那邊的日子過得如何,想必不錯吧。你不是說過,你哪天突然消失不見,就是回家去了,叫我一定要替你高興。”
雪君不由猛地一震,她說過的話他居然都記得。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你在那邊有沒有想我,或者早就嫁人生子,把我忘了。我有時替你高興,有時又忍不住恨你,恨你狠得下心來拋棄我們父子,回你自己的地方。呵——”他苦笑一聲,“不過我現在想通了,就像龍半仙說的,緣分雖短但終究恩愛一場,何況你還給我留下了智兒。倘若沒有遇到你,恐怕我這一生也不明白什麼是夫妻情濃、骨肉情深。明日讓智兒帶利末兒來拜你,讓你也看看兒媳婦。”
他將拭淨的牌位放下,又拜了一拜,轉身見雪君還站在原地,皺眉道:“你怎麼還在這兒?”
“我……我……”
“你這小丫頭真是奇怪,你叫什麼名字?”
“我……”她心下猶豫,“我叫……”
外面突然有人在喊:“老爺、老爺——”
他揚聲道:“這裡。”
一個下人進來,恭敬地道:“老爺,龍半仙來了。”
“哦?快走快走,難得這位老神仙還記得他答應過什麼,我還以為他不來了呢。”說罷匆匆出去,沒再多看她一眼。
雪君踉蹌幾步,卻跟不上他們主僕匆忙的腳步。
她轉過身來,訥訥地看著這問屋子,一切擺設跟她離開時一模一樣。目光無意地掃過銅鏡,猛然察覺有些不妥,湊近了看,鏡中映出的是梅雪君——穿著古代衣服,相貌卻是二十一世紀的梅雪君,難怪他不認得她。這是不是就叫“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為什麼?為什麼上天要給她這樣的結局?難道她內心深處希望的就是這樣的結局?
“砰砰……”空中煙花璀璨,絢麗繽紛,這是皇上的賀禮,主人賓客都出來觀看煙花,就連新娘子也不守規矩地掀掉蓋頭,依偎新郎官身邊又跳又叫。倪睿智神色溫柔地看著自己的新婚妻子,整個將軍府上下歡騰雀躍。
雪君站在擁擠的人群當中,遠遠看著倪荊欣慰的笑容。十九年了,沒有她的日子他熬過來了,那沒有他的日子呢?她要怎麼過?
剎那間如同閃電一般,一道亮光晃過心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他說過,“倘若沒有遇到你,恐怕我這一生也不明白什麼是夫妻情濃,骨肉情深。”
她想說:“倘若沒有遇到你,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感情,是知道你幸福,我就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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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小雪……”
“嗯?”雪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菲兒睡意朦朧的臉。
“上床睡啦,不然明天起來會腰痠腿疼的啦。”
菲兒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爬進蚊帳裡繼續睡。
雪君揉揉眼睛,原來不知不覺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電腦還在“嗡嗡”作響,windows的標誌在黑色屏幕上晃來晃去。她動了動鼠標,盯著文檔上的字跡好一會兒,刪掉“尾聲”兩個字,關機,上床睡覺。
明天她要去告訴笑眯眯的醫生,今後她的夢裡不再有淚,只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