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戴莫斯,也陷入了一派兵荒馬亂的喧囂……
當滿面灰塵的胡裡安王子和苔絲公主跌跌撞撞返回戴莫斯城時,難以想象引起了多麼大的震動——王子,居然真的把公主從神的祭壇上搶回來了。
苔絲有些羞愧地站在安德魯叔父的面前,等候著他的指責,安德魯沒有說什麼,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嘆了口氣:“孩子……能回來就是最好,你受苦了。”
那樣的體貼和叮嚀,讓苔絲一下就熱淚盈眶,無論何時,家還總是家……回到了家,一切都是安全的。
胡裡安本來想要向父親提起這其中的曲直,被苔絲使了個眼色,安德魯也沒有細問,就讓他們回去休息。
還是熟悉的寢宮,還是那些舊時的侍女,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麼變化……苔絲愜意地躺在床上,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胡裡安這個奇怪的傢伙要娶自己,叔叔無論如何是不會答應的,在戴莫斯,堂兄妹之間絕對不可以通婚,更何況他還是在神的面前犯下了過錯?
神……神說他不要自己,難道僅僅是心中有了雜念也是不潔的麼?神會原諒自己麼,會降災給戴莫斯麼?如果神真的要發洩自己的憤怒,又怎麼好呢?
朦朦朧朧中,苔絲慢慢睡去,眉頭間依然是解不下的憂愁。
“苔絲……苔絲……”一個聲音在輕輕的呼喊,苔絲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卻覺得眼皮幾乎就是粘在了一起,胸口也似乎堵上了一塊大石,她幾乎不能呼吸。
是做夢麼?做夢,又怎麼會那麼清晰?
好象是被魘住了吧……苔絲奮力坐起身來,又好象還是躺在床上。
“苔絲……”那個飄悠的聲音如此清晰,似乎就附在她的耳邊:“不要亂動,聽我對你說話。”
“你是誰?”苔絲驚厥地問。
那個聲音低沉的如同一回嘆息:“我是……米夏。”
“米夏?”苔絲最後一點睡意也被這個名字驅趕得不見蹤影。那個月亮神一樣俊美溫潤的少年,他……在哪裡?
朦朧的月光裡,一條修長的人影若隱若現,米夏,他的臉龐薄霧一般透明,似乎發出光來。他慢慢走到苔絲身邊,伸出手來,似乎是想握住苔絲的手,只是他的手卻如同光影一般穿過了苔絲的身體。
“米夏”,苔絲已是滿臉淚痕,對於他,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只是想要問你一句話,苔絲。”米夏看著她,似乎比生前還要俊美,“你愛過我嗎?”
你愛過我麼……這就是他依然流連人世不肯歸去的原因?這就是他苦苦追尋的答案麼?苔絲看著這個少年,她似乎不忍拒絕,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米夏立即變得很是憂傷,一雙藍眼睛在朦朧中異樣的清晰著,他依然微笑:“我明白了。”
“不,米夏……”苔絲再也不忍心傷害這個為自己失去一切的孩子說,“聽我說,我愛過你,雖然我不能保證你在我心裡zhan有最重要的位子,但我千真萬確地喜歡過你啊。你那麼純潔,又那麼帥氣,怎麼會有女孩子不心動呢?”
米夏微微一笑,看著她,表情凝重而謹慎:“謝謝你,苔絲……雖然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是我還是很高興。只不過,我來是為了提醒你,這個宮殿也不安全,苔絲……你要小心。”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就好象是薄霧消失在陽光中一樣。
“米夏!”苔絲驚叫一聲,坐起身來。
一切似乎都是夢幻泡影,沒有人,獨居的寢宮冰清玉潔,月光如流水般瀉在東方的絲毯和紗麗上,更顯得冷蘊清輝。
由於苔絲公主的自負,她的寢宮向來是不需要侍衛和侍女的守夜的。所以惡夢中驚醒,也只有一個人暗自驚心。
只不過,我來是為了提醒你,這個宮殿也不安全,苔絲……你要小心——這個宮殿……她自小長大的宮殿,又能有什麼危險呢?
或許是很少失眠的原因,難得一次在夜半時分打量自己的寢宮,卻忽然覺得分外陌生。暗黑的影似乎是潛伏著的某種魔物,靜靜地注視著她。苔絲賭氣地拉上了被子,,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這是個噩夢……僅僅是個噩夢而已。睡吧,或許睡過去會好一些。
但是,另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頭腦裡,心靈中不屈地叫著:不……這不是噩夢,絕不是!
再也無法入眠的苔絲披衣下床,信步走進了後花園中。
一聲又一聲若有若無地爭吵傳進了苔絲的耳朵裡,那獨特的渾厚而粗獷的嗓音,只是隻言片語已經足夠讓苔絲分辨出來——是的,是胡裡安!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苔絲立即向著那聲響的源泉走去,就憑著直覺,她已經隱隱猜到了那是誰、在和胡裡安爭論些什麼。
“……我要娶她!”
“胡說!她是你妹妹!”一個同樣熟悉親切的聲音。
“她……至少不是我親妹妹。”
“你……”那個聲音顯然是氣急敗壞了,“胡裡安,你是王子你懂不懂?你將來要做戴莫斯的君王你知不知道?你這樣——”
胡裡安倔犟的牛脾氣顯然又犯了,他的聲音陡然一下提高起來:“父親,如果你覺得我不配做戴莫斯的王子,你就隨便處置吧,我不稀罕——反正戴莫斯比我強的人有的是。”
“混帳東西!”那個蒼老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了:“我當初九死一生的才搶到這個寶座,你為了一個女人就敢說不稀罕?”
空氣在瞬間凝固了,沒有看見,但是苔絲能夠感覺的到兩個人的怒目而視,互不相讓。她絕望的抱住頭,默默向著天神祈禱:主啊,難道我真的應該死在祭壇上麼?難道……我真的僅僅是一個帶來不幸的人?
宮廷裡的危險——恐怕是我一手帶來的吧,苔絲忽然自嘲地笑笑,心中無比酸苦。哥哥和叔叔憤怒的聲音一再在腦子裡迴響,幾乎令她窒息。
等一等!苔絲忽然睜大了眼睛,濛濛朧朧地覺得有什麼東西似乎不對勁……她一句一句咀嚼著剛才叔叔的話——“我當初九死一生的才搶到這個寶座,你為了一個女人就敢說不稀罕?”
九死一生?父親病死,母親殉情,作為王國唯一繼承人的叔叔理所當然地繼承王位,他有什麼可九死一生的?苔絲努力在記憶的夾縫裡尋找一點點昔日的回憶——她什麼也不知道,父親死的那一年她才三歲,還不是記事的年齡。
“我當初九死一生的才搶到這個寶座,你為了一個女人就敢說不稀罕?”……“只不過,我來是為了提醒你,這個宮殿也不安全,苔絲……你要小心。”米夏和叔叔的話在腦子裡交替著、糾纏著,苔絲並不能理清其中的關係,但是她至少知道,這裡面一定有什麼是她所不知道的。
無邊的夜風吹著苔絲單薄的衣衫,一陣陣透骨的涼意。她不知該往哪裡走,只是下意識地向著自己的寢宮走去。一腳、兩腳、苔絲隨便的踢著地上小小的石子,只覺得腳趾生疼。人的感覺真的是完全不同,在戰場上即使刀尖兒上打滾,她也從沒哼過一聲,但是現在,僅僅是幾粒小石子,卻足以令她痛徹心扉——難道,她真的已經敏感到了這種程度。或許吧……哥哥,叔叔,無論哪一個都已經足夠牽動她心裡最脆弱的那一根弦。
驀的,一條人影印入眼簾,遠遠地在她屋簷下站著。
“你……何苦又來?”苔絲輕嘆,聲音雖然細弱遊絲,卻清晰地傳了過去,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誰來了,這個時候來到她寢宮的,出了胡裡安還有誰?“不要說叔叔決不會答應我們,即便是我自己,也沒法子容忍的。”
苔絲一邊向前走,一邊自顧自地說,強自壓抑心中的激動:“剛才,我聽見叔叔對你說——”她的話嘎然而止,那人向前走了幾步,從陰影走到月光下,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等她說下去。
“叔叔……”苔絲勉強從嘴唇裡擠出了那兩個音。
“你剛才聽見什麼了?”安德魯第一次如此嚴峻地看著她。
那樣的表情,那樣的壓力,讓苔絲根本無法接受,她上前一步,抓住叔父的手臂,大聲說:“叔叔……你放心,哥哥他只是一時糊塗,我知道該怎麼做。”
安德魯的眸子從極深處放出光來。似乎要看透她所說的一切,良久良久,才緩緩道:“你知道就好……叔叔本來還是要找你談談的,苔絲,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他轉身便離去,才三五步,又回頭道:“夜裡風涼,苔絲……我勸你還是不要半夜出來的好。”
叔父那反常的行徑似乎更為苔絲增添了一絲不安。她惴惴地回了宮,外面伺候的侍衛和侍女們看見公主殿下一臉愁眉不展的樣子,也沒有人敢上來搭茬。
苔絲一頭栽倒在床上,思緒亂的如同黑暗沼澤裡叢生的蔓藤。
“誰能告訴我!”她的淚水終於潸然而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明明是在溫暖安全的家中,苔絲卻感覺到莫名的孤獨,忍不住大哭起來,聲音嗚嗚咽咽地藏在被子裡,聽起來如同嘶吼一般。
“苔絲。”
又是那個聲音,遊絲一樣鑽進苔絲的耳朵裡。
苔絲猛然轉臉,她看不見,拼命地大睜著雙眼——“你在哪裡?出來!”
“苔絲”,那聲音似乎就在她的耳邊,“你真的想知道麼,想知道這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是麼?”
苔絲用力點頭。
“其實……你也猜到了一點,對不對?”那個幽靈般縹緲的聲音還是在耳邊縈繞,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苔絲絲毫也不覺得懼怕——或許她也是有所懼怕的,她怕的是那個結,那個她竭力避開,不想觸及的結。”
“叔叔他不會的……”苔絲強爭著。只是話一出口,她的臉色已蒼白,她確實已經猜到了那個“結”,那意味著一塊血淋淋的傷疤就此揭開。
“安德魯陛下?他不會什麼?”那聲音似乎在拷問著苔絲的靈魂。“苔絲,你如果真的可以不去想,就聽從你叔叔的吩咐,早早嫁人,從此萬事皆休。可是如果你想要查明事實的真相,那麼……你就去找證據吧。”
苔絲的頭低下,臉色還是蒼白,她並不抬頭,只是看著自己的膝蓋,一字字道:“米夏……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白霧一般的人影在黑暗中慢慢成形,米夏輕輕說:“一開始,我只是想要看看你好不好……後來,我是想為你看看那個真心愛你的人好不好,苔絲,我不想發現這個秘密,更不想告訴你,我想讓你幸福……可是,我不想你在矇蔽和欺騙裡幸福。”
米夏的聲音柔和溫醇,苔絲卻根本聽不下去。答案,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她的叔叔——胡裡安的父親——戴莫斯的君王是個篡位的逆臣,他……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殺死了他的親哥哥。
這是幾乎唯一能把一切連在一起的線了,米夏看著苔絲的表情,知道她心裡正處於無比的煎熬之中。
“凱特王確實是個濫好人”,米夏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往下說:“在他的統治下,戴莫斯兵力幾乎削減了一半,恐怕即使你叔父不篡位,我父王也會對戴莫斯動手的。”
苔絲傲然抬起頭來,聲音忽然變得冰冷:“米夏王子,我對您的不幸表示抱歉。不過我不希望你再幹涉戴莫斯的事情。我和叔叔親如父女,我的父親是生病辭世的,這也是全體戴莫斯人都知道的事實。如果你僅僅是妒忌我和哥哥之間的感情,那麼我要告訴你,我和哥哥之間光明正大……王子,您還是回到您的世界裡吧。我們已經陰陽兩隔……你多珍重。”
這一番客套而冷靜的逐客令讓米夏羞辱地幾乎要發抖了,“苔絲……”他憤怒的喊了一聲,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傾訴,但終於一字未發,身軀漸漸透明,直到無影無蹤。這時候天已將明,東方的天空已染上了一層淡白色。
對米夏,苔絲只能表示抱歉了。他生前已為她做了很多,死後不應該再為她而飄遊迴盪,流離失所。她要去做的事情,是戴莫斯的內政,於情於理,都不能讓一個科納多王子來插手——無論他是人還是幽靈。
苔絲咬了咬牙,拿出剛剛放在兵器架上的法杖,盤膝而坐,輕聲念動了咒語。她實行的是一種極有難度的法術——空間轉換,那是瞬間到達異地的魔法,但是稍有不慎,就會被吸入未知的空間。
“爸爸……媽媽……我來了。”苔絲的身影幻化成一道紅色的遊火,在空曠中一蕩,消失的無影無蹤。
當她的身形再次顯現時,已經是在凱特王夫婦的陵墓之中。
青銅和黃金鑄造的巨棺,鑲嵌著不計其數的珠寶,水晶和犀角,這樣豪奢的棺木,似乎真的在小時候見過一次。
爸爸、媽媽……苔絲輕聲念著,用力推開了棺材的蓋子。
沒有畏懼,甚至也沒有冒犯的不安,苔絲甚至有些思念的打開了棺蓋,那樣的兩具屍骨,居然也給了她極大的親近感。
只需要一眼……只需要一眼,一切都不再是疑問了,苔絲的整個身子伏在棺木上,似乎是被隕石一記重擊——左邊男性的喉骨,居然是被齊齊切斷的;右邊女性的肋骨,也被砍斷了很多根,一眼而知是死於亂刀之下。他們的屍體在這深深的地洞裡保存是如此的完好,以至於骨頭上的傷口觸目驚心地保留著。
這就是爸爸媽媽的遺言了吧……他們等了二十年,終於等到了昭雪的一天。
苔絲勉強站穩,死死咬著嘴唇,想要拉攏棺蓋,似乎都沒了力氣。她的心裡只是反反覆覆地寫著兩個大字:
報仇!
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苔絲竭盡全力要給自己理出個頭緒來——她要對抗的,是戴莫斯一整個國家機器,還有……最強大的戰士,胡裡安。
她盤膝坐下,開始慢慢念起了咒語,收攝心神——這法術可不是隨意能出的起紕漏的,她必須趕在別人發現自己以前回去。
如果安德魯沒有發現的話,或許還要機會暗殺。
一道電光,擊在她的胸口,手中的法杖打出了老遠,一句咒語噎在喉嚨裡,卻立即變成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緊跟著電光的,是一張烏金絲和毒蛛絲編成的網,一碰到她的身體就像有了靈性一般的收縮。苔絲一個措不及防,被那張網裹了個結結實實,蜘蛛絲的毒性立即滲入體內,不要說施展魔法,就是集中意念也是千難萬難。
“苔絲……”你還是來了。
安德魯邁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隊衛兵和帝國巫師。看著猶自在網裡掙扎的戰利品,他也不知是喜是憂。
“我料定你會來,苔絲。”安德魯的聲音裡竟然滿是遺憾和惋惜:“你不該來的……只要你不來,我就永遠是你的叔叔,你就永遠是戴莫斯的公主……苔絲,唉!”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叔叔真的不想殺你。”
苔絲勉強露出了一個微笑,她知道自己已經一敗塗地,原來和這樣的老狐狸相比她還是差了太多。
“不用客氣”,苔絲竭力保持一點尊嚴,“安德魯,你既然可以殺死自己的親哥哥、嫂子……至於我,你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安德魯揮了揮手,兩個衛兵走了上來,抖開一塊透明的防護薄膜,裹在那張網的外面,抬起了苔絲。
安德魯似乎在選擇著自己的用詞,沉吟了很久,才道:“帶她去帝國的秘密監獄……我不想胡裡安知道這裡發生的事情……明白麼?”
“是!”衛兵們齊齊應道,聲音低沉,震得陵墓裡轟轟作響。
這個陵墓有一條通道是直至安德魯寢宮之下的,也就是他所說的“秘密監獄”的所在,這個監獄一般是用來關押極其重要的犯人或是皇親國戚,防守之嚴密,看守之森嚴,為戴莫斯之冠。足足有十餘年未曾動用過了。
安德魯在二十年前弒兄,倒也是別有苦因。凱特王是個宅心仁厚的皇帝,但是治國無方,這樣的人物若是在什麼太平盛世倒是很好,但是在艾尼高大陸這樣貧瘠的地方,毗鄰著科納多這樣一個虎狼之國,宅心仁厚基本上也就是自取滅亡的代名詞。
安德魯多次要求擴軍,練兵,但是全被凱特王駁回。他是個有著雄才大略的野心家,又哪裡能夠容忍屈居在兄長之下,任由科納多人欺凌?二人的矛盾愈見激烈,終於凱特王在一幫臣子的鼓動下決定收回安德魯手裡的兵權。對於安德魯這樣的人來說,要了他的兵權比要了他的命更甚。於是先下手為強,在一次酒宴上暗殺了皇上,皇后哭鬧不休,自然也不能留……
其實安德魯倒不是大奸大惡之徒,篡位也是騎虎難下。那時候小公主苔絲還不滿三歲,人事不懂,看見安德魯,還伸著胖乎乎的小手要叔叔抱……安德魯一時不忍心下手,也便養了下來。
但是,自從苔絲武功法術日益高強,安德魯防範之心就日益嚴重,他知道苔絲有“空間轉換”的法術,只怕如果有一天對父母的死因懷疑便要來此查看。於是,便早早佈局,一舉收網。
苔絲落在手裡,他又何嘗輕鬆?那個女孩是他一手養大,即使是草木也應有情。何況還有一個胡裡安,自從聽說苔絲使用了“空間轉換”的法術不知所蹤,日日尋找,鬧得戴莫斯城裡城外不得安生……他找不到苔絲,又會如何?
安德魯只覺得,這個局面,實在是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