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駟聽得入耳,不禁微微點頭。
樗裡疾卻話鋒一轉:“然人在危難之時,想為自己多籌錢找條退路,也未必沒有一時半刻的失措之舉。在未能發現和氏璧案有新的進展前,張儀仍然是最大嫌疑,這是再多理由也無法解釋的。若以當前證詞分析,當是張儀欲變賣和氏璧,此有中行期和範賈證詞,亦有張子被昭陽刑求的舊事為證。接下來,此事為魏夫人所知,故意傳揚後宮,挑撥王后和羋八子相爭,以為公子華圖謀。此有範賈、井離以及井深的證詞。王后得知羋八子先行買下和氏璧後,乃派人守在宮門,奪去和氏璧,因嫉妒羋八子得寵,所以在盒中暗藏毒針。此有羋八子生產險些送命之前例,又有羋八子所中之毒,唯有王后才有解藥龍回丹這個疑點為證。且當日王后和羋八子爭奪和氏璧,一片混亂中羋八子中毒,王后卻毫髮無損,只死了一個貼身侍女,實在是令人起疑。”
秦王駟聽得樗裡疾一步步推斷,竟是處處嚴絲合縫,無懈可擊,且將人人的私心圖謀皆說了出來,不由得臉色鐵青,截然道:“好了!”
樗裡疾亦知自己的分析大膽,已觸及宮中陰私。此事,眾臣皆有議論,卻也只有他膽敢將魏夫人、王后之私慾圖謀一一說出。他看著秦王駟的臉色,見他已經到了發作邊緣,便不敢再說下去。
半晌後,秦王駟的神情才漸漸平息下來,嘆了一聲:“寡人實不敢相信,王后會有殺人之心。”
樗裡疾卻沉吟道:“王后或許最初並無殺人之心,可她身邊卻有楚國的舊宮人。楚威後、鄭袖等人在楚國,暗害後宮妃嬪多人,行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不計後果……這,原是楚國舊風啊!若是這些人為王后圖謀,擅自下手,而此後王后默認此事,亦未可知!”
秦王駟聽著樗裡疾之言,心頭一股寒意升起。王后羋姝的為人行事,以及她身邊宮人的手段,確如樗裡疾所說的那樣。他相信王后並不會生出殺人之心,無他,因為王后從小到大的生活太過一帆風順。但是王后身邊的楚宮舊宮人,卻實實在在有這樣的狠毒心腸與手段,而王后自己服用龍回丹後,不思將此藥拿去救羋月,也是默認了這場圖謀。
其實,這種事後默認的行為,與事前圖謀,輕重雖然略有區別,性質卻是一般無二的。
秦王駟無力地揮了揮手,令樗裡疾退出。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軟弱,但此刻,他全身無力,再也無法支持,伏在案几上撐著頭,只覺得頭痛欲裂。
他想,難道去楚國求娶王后,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嗎?他本以為,一個有數百年曆史的大國的公主,心性單純不甚強勢,娶了她可以令後宮寧靜。不想,她居然連同胞姊妹也容不下。她第一個對付的是羋月,等到將來羽翼漸豐、膽子漸大,誰又會再度成為她的目標呢?他冷笑,他竟看錯她了。是,她沒有害人的膽氣,但她卻帶著害人的爪牙,而她並沒有能力也無意約束這些爪牙。
他要剪除這些爪牙容易,可是,王后若真是這樣的人,宮中那些微賤的充滿野心的奴僕,會趨之若鶩地願意成為她的爪牙。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後宮若是不靖,他又如何於諸侯間圖謀稱霸?秦王駟喃喃道:“難道,寡人竟要廢后嗎?”
夜色降臨。這一夜,秦王駟沒有去別的地方,仍然留在了羋月身邊。
他雖有滿宮妃嬪,卻覺得無處可去。王后、魏氏,這一個個女人,似乎都變成了藏在他枕蓆間的蛇蠍。他無人可傾訴,只有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這個昏迷不醒的女人,他才能夠將內心所有的痛楚和壓力傾瀉出來。
秦王駟長嘆一聲,輕撫懷中人的臉龐:“你為何還不醒來?你可知道,寡人今天真是心力交瘁。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接受自己身邊睡著的妻妾,都是一條條毒蛇;自己倚重的國相,卻有可能暗藏叛意。”他將羋月抱在懷中,喃喃自語,將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壓力,將今天所面臨的張儀之事,將自己對魏夫人和王后的失望,一句句對著羋月傾訴。
他喃喃地說著,卻未發現他說的時候,羋月的手指似乎動了一下。
他又絮絮道:“寡人不願意去相信,可一樁樁證據擺在眼前,卻由不得寡人不信。滿宮只剩下你一個乾淨又聰明的人了,如果你也不醒,寡人還能夠跟誰說話呢!季羋,你快些醒來,好不好,好不好!”
正在這時,秦王駟忽然覺得身上的人一動。他一怔,連忙低頭,卻見懷中的人緊緊皺著眉頭,似在掙扎。
秦王駟又驚又喜,忙叫人道:“快來人,季羋好像醒了!”
侍女們忙一擁而入。這幾日女醫摯白天守著,晚上亦在旁邊耳房隨時候命,這時候也聞訊匆忙趕來診脈。診完,她面露喜色對秦王駟道:“恭喜大王,羋八子已經醒了。”
當下由侍女們扶起羋月,用熱巾子為她淨面之後,但見羋月的眼皮眨了兩下,又眨了幾下,便緩緩睜開眼睛。
秦王駟又驚又喜道:“季羋,你醒了?”羋月迷茫地看著秦王駟,似乎還有些呆滯。秦王駟有些著急,放緩了聲音又道:“你還認不認得寡人?”
羋月盯了他半天,眼神才漸漸聚焦:“大王!”
秦王駟大喜:“你醒了,當真太好了!”
只是羋月畢竟剛剛醒來,只清醒得片刻,又有些支撐不住,沉沉睡去。次日李醯亦來請脈,開了調理之方,如此數日,這才漸復舊觀。
羋月恢復了精神,便叫繆辛去打聽宮中之事。
此時前廷後宮,乃是一片混亂。五國圍困函谷關不去,打了一仗又一仗,雙方俱有傷損。五國勢大,但秦人卻仗著地勢之險,雙方僵持不下。此時,公孫衍卻聯合了已在數年前向秦稱臣的義渠,在秦人背後發起攻擊,佔據了西部不少城池,使得秦國東西不能相顧。
朝中,張儀身涉嫌疑,案子一直懸而未決,再加上樗裡疾要面對函谷關之戰,秦王駟頓時覺得政務乏人相助,便下詔令原來四方館的幾名遊士入朝輔助,如管淺、馮章、寒泉子等俱為大夫。
張儀因“閉門思過”,便上了辭呈,將國相的印璽也一併送回。秦王駟欲送回相印,但樗裡疾卻認為,此時張儀嫌疑未脫,若如此遷就,反而令眾人不服。於是建議乾脆收了張儀的相印。
樂池原在中山國為相,此時亦來到秦國。樗裡疾向秦王駟建議,可倚重他在列國中的遊說之能,任他為相。秦王駟同意了,但為了緩和與張儀的關係,又將張儀推薦的大夫魏章升為左庶長,令他去函谷關鎮守,減輕樗裡疾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