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沉聲道:“那是李宣宣的意思。”
小郭道:“所謂關鍵性的問題是甚麼?”
白素揚眉:“不知道,我也認為,你再努力,也同樣不知道!”
白素平日,十分客氣溫柔,像這次那樣,話中不留餘地的情形,堪稱罕見。
事後,衛斯理想起了這一點,白素道:“我故意如此,他們三人之中,只有黃堂,還可以說是職責所在,小郭和陳長青,只是在瞎湊熱鬧!”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還兀自有厭惡的神情,衛斯理笑:“陳長青好奇心強,那是他的天性,最怪的是小郭,竟怎麼也不肯說出他的委託人是誰,認識他那麼多年,從未有過這種事!”
(當時,衛斯理這樣說,只是心中略有不快,並沒有想到別的甚麼,自然也沒有料到這裡頭大有文章,古怪離奇得緊!)
當下,小郭、陳長青和黃堂三人,雖然極不願意,但也無可奈何──同樣的情形,這已是第二次出現了日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陳長青仍然和上次一樣,採取“賴皮”的方法,而且,鼓動小郭,也和他一樣,留在衛斯理家中。他道:“油頭粉臉,你乾脆也留下別走,一面喝酒,一面閒談,他們一回來,我們就可以知道結果如何,豈不是好!”
小郭也居然十分認真地考慮了片刻,才道:“不行,我得先去辦一些事,然後再來等消息!”
黃堂皺著眉,在思索是去是留,白素輕碰了衛斯理一下:“我們該走了!”
他們出了門,看到老蔡正在沖洗車子,已把車子洗得很乾淨──衛斯理的奇怪行為,他見得多了,所以也沒有問車上,尤其是車輪部份,那麼多血、肉碎和黑毛,是怎麼來的。
上了車,直駛王家大宅,衛斯理始終有些擔心,李宣宣的安全,白素看出他的心思,取笑他:“你放心,美人的魔力大,沒有男性擋得住!”
衛斯理立時反駁:“錯了,世界上至少有兩個男性可以和她對抗,一個是我──因為有稱心滿意美麗無匹的妻子,一個是祖天開,因為他太老了!”
白素笑靨如花,不由自主,輕靠在衛斯理的肩頭上,她雖然沒有說甚麼,但誰都可以看得出,她對自己的丈夫,同樣心滿意足。
白素道:“還是可以放心,李宣宣除了美麗之外,還有別的能力可以保護她自己。”
衛斯理吸了一口氣:“她從陰間來,可是你又說她是人,不是鬼!”
白素略現出疑惑的神情:“現在我也不敢太肯定了……但她不是鬼,還是可以肯定的!”
衛斯理駭然:“不是鬼,那就是人了,還會是甚麼?”
白素的回答很妙:“就是不知道她會是甚麼!”
車子在王家大宅門口停下,只見宅中所有的僕人,都在鐵門之後,神色慌張,東張西望,一看到了衛斯理和白素。急急推開門,一起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可是說的都是同一句話:“都在等你們!”
衛斯理驅車直入,等他們下了車,只覺得寂靜無比,在靜寂之中,有一陣一陣,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自大廳中傳了出來。兩人一時之間,猜不透那是甚麼聲音,及至踏進大廳,方始恍然,原來那是祖天開手中的金環大刀所發出來的!
祖天開擺定了馬步,揚著大環金刀,雖然他年逾九十,但身形一板高大,一刀在手,更是威風凜凜,刀揚在半空,隨時可以砍下去。
他擺出這樣的姿勢來,不知多久了,居然仍不走樣。他不時振動手腕,使刀上的金環,發出“嗆──”的聲響,雙眼圓睜,盯著在他面前,坐在沙發上的李宣宣,刀鋒離李宣宣很近,刀上的寒光,甚至可以映在李宣宣的俏臉之上。
可是李宣宣卻全然把祖天開當作不存在,只是悠悠閒閒地喝著茶。一個劍拔弩張,充滿了動感,一個卻靜如止水,靜態無限,形成了一個對比強烈之極的畫面,顯得奇特無比。
而王大同,則在另一邊,距離三公尺處的另一張沙發上,他整個人都縮在沙發上,神情驚恐,哪裡像是舉世聞名的大國手,簡直就是一頭迷途的小羔羊!
衛白二人一進來,祖天開手中的大刀振得更緊,在一連串密如聯殊的“嗆啷”聲中,李宣宣首先開口,聲如銀鈴,動聽之至。她道:“兩位來得正好,開叔把我當作索命的冤鬼,要把我砍成兩半哩!”
白素接得極快,也笑著:“開叔逗你玩的,就算他當年曾做過虧心事,一直怕冤鬼來索命,也不該把賬算在你的身上!”
白素一開口,居然這樣說,連衛斯理也大感意外!
但是一轉念之間,衛斯理也就明白了!
衛斯理也曾想到過開叔和王老爺兩人,當年得到那許願鏡時,用的手段可能十分不正當,其中多半還涉及人命。現在,白素只是肯定了這一點而已。
白素的話,已令得祖天開大是震動,接著,李宣宣的話,在他聽來,更是如同催命奪魄一樣:“那麼多年前的事了!當年下手又狠,斬草除根,也難怪一直內愧於心,疑神疑鬼!”
開叔大叫一聲,面如死灰,一個踉蹌,倒退了一步,手中的大刀,也落到了地上,身子抖得篩糠一樣,指著李宣宣,慘叫:“你……不是人!”
李宣宣怡然:“你說對了,我不是人,所以你不必怕,我不會有人的惡行!”
祖天開又大叫一聲,身子一挫,坐倒在地,雙手抱住了頭,全身發抖,竟然號淘大哭起來。
從他這種情形看來,他當年所做的事,真是虧心之極!奇怪的是,李宣宣何以會知道?
但是一轉念間,衛斯理已明究竟──李宣宣從陰間來,在陽世,做昧心的事,可以掩飾得住,一到了陰間,所作所為,還能隱瞞嗎?只怕是祖天開的同謀王老爺,早在陰間把一切全供出來了!
祖天開剛才手執金刀,神威非凡,此際猶如一堆爛泥,李宣宣轉向王大同,幽幽地唉了一聲,神情極其落寞,聲音之中,也大是哀傷,她道:“原來‘西卜拉達’真是在你那裡,唉!我真是失望,你竟然……竟然……”
她想數說王大同的不是,可是由於太失望了,以致難以找得出適當的詞句來。
王大同聲音嘶啞,叫了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甚麼是‘西卜拉達’,我不知道。”
衛斯理踏前兩步:“那就是你王家的傳家之寶,許願鏡!你把它弄到哪裡去了?”
本來,李宣宣控制了一切,像是她要怎樣就怎樣。這時,衛斯理陡然說了那麼一句話,李宣宣不禁大是驚訝,呆了一呆,才由衷地道:“衛先生,你真了不起!”
衛斯理一揚眉:“也沒有甚麼,略作推理,就可以知道了!”
李宣宣微微一笑,向王大同道:“大同,拿出來吧,那東西不屬於你的,你根本不知道那是甚麼!”
李宣宣說到這裡的時候,向衛斯理望來,秀眉微揚,神情挑戰。
李宣宣分明是在問衛斯理:“你知道那是甚麼嗎?”
衛斯理剛想作一個假設,白素已然道:“那東西,照我看,是一具儀器,有了它,可以很方便從陰間來,到陰間去,而不必那麼艱難從地底深處冒出來!”
剛才衛斯理的話,已令得李宣宣大是驚愕,這時,她更是不由自主,霍然起立,失聲道:“素姐,你真了不起,更了不起!”
白素竟然一字不易,用了衛斯理的話:“也沒有甚麼,略作推理,就可以知道了!”
衛斯理大樂,縱聲哈哈大笑。
李宣宣望了衛白兩人半晌,神情欣羨:“你們真幸福,不像我……一心一意愛丈夫,丈夫卻一直不信任我,懷疑我!”
王大同為自己辯護:“你……你不是人。”
李宣宣嘆了一聲,問衛白二人道:“原來像‘白蛇傳’中許仙那樣的男人,真是有的,妻子為他上仙山盜靈芝,救他的命,受盡苦楚,真心真意地愛他,他竟然還嫌妻子不是人!”
白素毫無異議,站在李宣宣的一面,立時道:“甚麼樣的人都有!”
衛斯理則略有保留,他盯著李宣宣,想問她“究竟你是甚麼”,但一想,這句話如果一問出口,一定被她把自己歸入如王大同那樣的男人一類,變成自取其辱了,所以就沒有出聲。
李宣宣又同王大同道:“把它還給我,你應該知道那是屬於陰間的東西──那漆器是它的容器,你看到過了,還有甚麼懷疑?”
祖天開在這時,啞著聲叫了起來:“還給她,大同,還給她!”
王大同顫聲道:“我帶到醫務所去了……它在醫務所!”
衛斯理一聽,就鬆了一口氣──要是王大同把寶鏡藏在巨宅中,而他竟然搜尋不出,那自然是一種失敗。那寶鏡根本不在宅中,他自然找不到了!
李宣宣道:“打電話,請護士立刻送來!”
王大同手發著抖,拿起了電話,要分好幾次說,才能使護士明白他的意思。
李宣宣吸了一口氣,又轉向衛白二人:“那些人沒有跟來,很好,要帶你們兩人到陰間去,比較容易,他們要是跟了來,必然也想跟到陰間去,那可是天大的麻煩,我也做不到!”
公然要把人帶到陰間去,聽來不免駭人,但是衛白二人,卻大是高興,也明白了李宣宣所說的“關鍵性問題”是甚麼──她只能帶兩個人到陰間去!
自然,她可以分幾次帶多些人到陰間去,但她顯然在這一次到陰間去之後,再也不打算離開了!
李宣宣向王大同望去,王大同的身子,竟自然而然,縮了一下。那種自然感到恐懼的“身體語言”,等於是在說:“不,我不要到陰間去!”
剎那之間,衛斯理也不禁對王大同起了難以形容的反感,而兩人都留意到,在那一剎間,李宣宣的神情變化之大,難以形容。
兩人到了之後,李宣宣雖然一直控制著大局,令祖天開屈服,也成功地令王大同願意交出許願鏡。可是她的神情,並不快樂,而是輕嘆微蹙,眼神幽怨,笑容苦澀。這一切,都顯示她的心中,愛恨糾纏,難分難捨,可是愁腸百轉,心有千結,不知如何才好,彷徨無比。
而在那一剎間,在她的俏臉之上,所起的變化之多,之快,雖是旁觀者,也令衛白二人怵目驚心!
只見她又是悲痛,又是憤怒,又是嘆息,又是鄙視,又是委屈,又是可惜,又是難過……豈止是打翻了甜酸苦辣的五味架,簡直是打翻了百味架,無法估計她有多少滋味在心頭。
然後,那只是一剎那間的事,轉眼之間,她在略吁了一口氣之後,就變得十分平靜,像是甚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衛白二人後來交換當時的感覺,都說,看到了李宣宣現出了那麼平靜的神情,心頭都是一陣刺痛──因為兩人都看出,李宣宣的那種平靜,是徹底絕望之後的平靜,是心如槁木死灰,再也不寄以任何希望的一種平靜!
那自然也是一種平靜,可是導致這種平靜降臨的代價卻可怕無比,過程也痛苦無比!人中若是充滿了無慾無求的喜樂,自然會有這樣的平靜。可是心若是已經碎成千百片,竟也能現出這種平靜的神態來的!
李宣宣的心中,本來可能還存有萬一的希望,王大同會說一句“我跟你到陰間去”
相信王大同如果這樣說了,以後的事情,必然會有變化。
可是王大同非但不說,而且如此明顯地表示了害怕,極度的害怕!
於是,李宣宣也完全明白,兩人之間,再無任何情意可言了!
一時之間,人人都不出聲,祖天開仍然雙手抱著頭,身子在發抖,不住慘叫一聲:“給她!給她!”
王大同連看也不敢看李宣宣,在沙發上縮成一團。衛白二人在這樣的情形下,也不知說甚麼才好。反倒是李宣宣先打破沉默,她笑了一下,聲音也同樣平靜:“好笑吧,同床共枕那麼久……世上還有甚麼關係比夫妻更親密的?竟然也會視同陌路……當日的山盟海誓,卻明明是口中說出來的啊!”
別以為李宣宣在這樣說的時候,語調會傷感──一點也不,她完全不傷感,像是在說一件和她完全不相干的事,那自然也是她已徹底絕望的結果。
王大同低著頭,看來他沒有為自己辯護的打算。衛斯理和白素同時開口,兩人說的話也一樣:“你對愛情的憧憬,太理想了!”
李宣宣道:“難道不是這樣?”
衛白二人同時緩緩搖頭,他們又緊握著手,慶幸他們自己,有理想的愛情生活。
李宣宣又不再出聲,一動不動。這一次,打破沉寂的,是喘著氣,奔進來的護士,手中拿著一隻紙袋,她進來之後,也感到了大廳中的氣氛十分奇特,她呆了一呆,不知如何才好,李宣宣已道:“給我!”
護士把紙袋交到了李宣宣的手上,李宣宣接了過來之後,道:“你回去吧,整理一下,王醫生很快就可以恢復應診了!”
護士答應著,又走了出去。李宣宣伸手,自紙袋之中,取出了一樣東西來。
那東西,看起來,真像是一面古代的銅鏡,一面極其平滑,隱隱生出一種青森森的光芒,背面凸起,像是一個龜殼,遍體是一種深沉的青灰色,也看不出是何種金屬所鑄造的。
李宣宣把那東西在手中掂了掂,卻順手遞給了在身邊的白素,道:“你能料得到西卜拉達的主要用途之一,真了不起,你看看這東西!”
白素接了過來,衛斯理也忙湊過去看,上手並不沉重,光滑的一面,倒還不怎樣,背後微凸如龜殼的那一面,卻奇特之極,原來可以一層層掀開來,每一層都是極薄的金屬片,上面有許多古怪的符號和小孔,有時很疏,有時很密,一共有三十多層。
衛斯理對這種無以名之的東西,見過很多,他知道,那是精密之極,功能匪夷所思,結構複雜之極的一種儀器!
白素看了一會,交還給李宣宣,李宣宣道:“這是陰間一件很重要的儀器,別看它體積不大,可是功能之多,一時之間,絕說不明白,真可笑,它在陽世那麼多年,也卻只知道它的一項最微末的功用──是當年盜了它逃離陰間的人不懂它有大功能,還是傳下來之後沒有人懂,所以失傳了!”
她最後兩個問題,像是自己在問自己,當然沒有人回答得出。
衛斯理疾聲問:“這……西卜拉達,是由誰製造的?”
李宣宣回答得極快:“陰間的締造者。”
衛斯理心中疑惑之至:“那是……閻王?地藏王?冥王?還是魔鬼?”
李宣宣側頭想了一想:“可以那麼說,也不應該那麼說──不論是甚麼稱呼都一樣,都只是代表一種力量,由這種力量,主宰陰間!”
衛白二人完全可以接受這個說法,確然,用甚麼稱呼,全一樣,閻王也好,冥王也好,都一樣,總之,那是主宰陰間的力量。
白素反問了一句:“你們稱這種力量為甚麼?”
李宣宣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側著頭,想了一會,才道:“可以稱為陰間之主
陰間由他締造,由他而生,照他的意志,憑他的力量行事!”
衛斯理心頭狂跳:“等一會你帶我們到陰間去,可以見到這……陰間之主?”
這本來是很簡單的一個問題,可是李宣宣居然像是很難回答,沉吟不語。
這時,王大同的忍受,已到了極限,他陡然跳了起來,聲音嘶啞,雙臂揮舞,大聲叫著:“走,走,到陰間去!到陰間去,別再留在這裡,去,去,到陰間去!”
李宣宣看也不看他,向祖天開道:“開叔,請把那叫你剖開的箱子拿下來給我,我會有幾句美言相贈!”
王大同呼叫了一輪之後,又倒坐在沙發上,不住地喘著氣。
祖天開神情古怪,走了開去,不一會,就提著被剖開的神秘漆器,走了下來。
李宣宣把手中的“西卜拉達”向那凹痕一放,天衣無縫,她向祖天開望去,祖天開垂下了頭,無話可說。
李宣宣一字一頓:“開叔,事情過去了很多年,可是不論甚麼事,有因必有果,有業必有報,明白這個道理,坦然受之,也就是了,何必常年慼慼在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