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馳過天香樓門前的時候,金玄白掀開車簾向外望去,只見路邊、空地,到處停滿著轎子,其中有八人抬的大官轎,也有二人抬的小轎。
除此之外,還有十幾輛馬車停在空地上,馬車伕聚在一起,有的圍著在擲骰子,有的湊在一起聊天。
至於轎伕則又分成兩批,抬官轎的聚在官轎邊,抬小轎的轎伕則聚在另一邊,雙方涇渭分明,看來雖然同是扛轎的轎伕,也分等級。
這是當時的常態,抬官轎的轎伕是由官方僱用的人員,有別於民間經營的轎行,轎行僱用的轎伕是從一些苦力中挑選出來的,大都身強體壯,收入不固定。
而官轎的轎伕則是有固定的俸祿,連同官夫人的賞銀,每個月大約可賺二兩多銀子,所以這些轎伕自認比轎行僱用的轎伕要高尚一等,因而瞧不起那些同行。
這種荒謬的情形,自古至今,到處都有,尤其是替大官府邸守門的人員,看慣了大官的進出,總認為自己也是個官了,所以官僚氣十足。
因此,才會有那句“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俗話傳誦下來,這種情形,至今尤烈,像這種小人,千萬不能得志,稍為得志就目空一切。
守衛在天香樓四周的衙門差役和錦衣衛校尉們,又是另一種形態,差人見到錦衣衛士全都哈著腰,滿臉恭敬的神色。
而錦衣街的校尉們則是抬頭挺胸,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完全無視於衙門差人的存在,更不把那些扛官轎的轎伕們放在眼裡。
當金玄白一行人的五輛馬車馳過天香樓前時,站崗的差人們沒有過問,反倒是巡行的兩名錦衣衛攔住了馬車,想要查看。
田中春子板著個臉道:“車裡坐的是金玄白金大俠,你們查什麼?”
那兩名校尉一愣,不敢攔車,趕緊退了開去。
金玄白掀開馬車上的小窗軟簾,探首窗口道:“兩位辛苦了,在下到街上一趟,馬上回來。”
那兩名錦衣街校尉見到金玄白果真坐在車裡,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趕忙躬身行禮,其中一人反應較快,立刻跑在馬車前面叱喝著趕開其他巡行的校尉。
服部玉子坐在金玄白身邊,抓住了他的手,笑道:“相公,這個錦衣衛反應快,腦筋靈活,會拍馬屁,恐怕官也升得比其他人要來得快!”
金玄白苦笑道:“這就是官場文化,吹、拍、哄、貢其中之一,就算再過幾百年也免不了的。”
他說得不錯,官場文化就是馬屁文化,講求的是心黑、臉皮厚,臉皮不夠厚的人,還真的當不了大官。
這五輛馬車,就在金玄白和服部玉子的說說笑笑之中,走過鬧市,來到嘉賓客棧之前。
這一條街靠近盤門,盤門是蘇州原有的八座古城門之一,最早建於春秋末期,據說是吳王闔閭六年時建成的城門。
盤門初建之時,曾以巨木刻蟠龍置於城門之上,用來鎮懾越國,故而最早稱為蟠門,後來因為此地“水陸相半、沿洄屈曲”,故而改為盤門。
兩千多年以來!盤門曾多次改建,如今金玄白所見到的盤門,是在元末至正十一年所重建,前代也曾修過。
盤門最大的特色是水閘門和陸門並列,輕舟出了水城,穿越水關橋後,馬上便進入大運河,故而也具有獨特的戰略地位,是中國城門設計的經典之作。
由於地理位置的關係,盤門附近的這條街,客棧極多,當然,這跟交通便利有關,無論是行舟或乘車、坐轎,都可以到附近,以至往來的旅客極多。
馬車到了嘉賓客棧之前,金玄白和服部玉子下了車,田中春子躬身站在車前,等候吩咐。
服部玉子道:“田春,你到我們客棧裡去通知掌櫃的老李,多派幾個人去侍候西跨院的客人,別怠慢了他們,然後坐在櫃檯裡等我們。”
田中春子應了一聲,馬上繼續朝街尾行去。
四輛車裡的忍者陸續下了車,小林犬太郎跑步過來,金玄白道:“林泰山,你帶二十個人跟我進去抓人。”
小林犬太郎回頭到忍者中去挑人,這時,蹲在客棧門外牆邊的一個叫花子站起,搖搖晃晃地朝服部玉子走來,伸出一隻手,道:“好心的少奶奶,請賞賜一點……”
金玄白可是頭一天見到乞丐,正想要叫服部玉子施捨幾文錢,卻聽到那個叫花子壓低了聲音道:“稟報小姐,二十二隻鳥兒,已經歸巢十八,尚有四隻停留在外。”
服部玉子問道:“可知鳥兒到了何處?”
叫花子道:“四號和五號已跟了出去,尚未回來。”
服部玉子丟了幾個銅錢在叫花子手裡,道:“繼續守著。”
叫花子緊抓著手裡的銅錢,哈腰點頭道:“謝謝少爺,謝謝少奶奶。”
道完謝後,他又搖搖晃晃地走了回去,夾緊著脅下的一卷草蓆,靠在牆邊蹲了下去。
到了這個時候,金玄白才明白原來那叫花子是服部玉子派出來監視翻江虎陳豹的忍者,他仔細端詳了一下,果真發現叫花子脅下夾著的草蓆有蹊蹺,可能是裡面卷著兵器,否則他不會連放在地上的空碗沒拿,反倒夾著卷草蓆。
服部玉子見他的目光投向那個叫花子,笑著問道:“少主,你認出那個叫花子是誰了嗎?”
金玄白搖了搖頭,道:“你手下那麼多的忍者,一大堆什麼島田、中田、飯田、小橋、石橋,我也記不清楚,誰曉得那是誰?”
服部玉子道:“少主,那是山田次郎,你認不出來了吧!”
金玄白“哦”了一聲,又端詳了那個叫花子一眼,仍然認不出他便是那個剽悍粗壯的山田次郎。
服部玉子見他搖頭,微笑道:“這回為了跟蹤翻江虎,我派出了六個人,把街道的兩邊都守著……”
金玄白揚目望去,只見街上人來人往,最少也有幾十個路人,實在分不出誰是忍者。當他見到開始有人向這邊投以異樣的眼光時,忙道:“玉子,你帶著其他的人守在附近,我跟林泰山進去抓人。”
服部玉子沒有異議,跳上了馬車,坐在車轅之上,這時,小林犬太郎領著二十個彪形大漢走了過來,其他二十多人一字排開,靠在嘉賓客棧的斜對角,把整座客棧都置於包圍之中。
這些忍者都是下忍,負責執行任務,而服部玉子則是上忍,是組織里最高身份的首領,從來不需出任務的,這回竟然陪著金玄白帶領下忍辦事,可以說是伊賀流破天荒的創舉,所以每一個人都很興奮。
不過這些忍者受過嚴格的訓練,每一個人心中雖然覺得榮幸,卻都沒有喜形於色,反而更加謹慎,散立在客棧對面,全都腰桿挺得筆直,沒有人敢有絲毫懈怠。
金玄白一進客棧,立刻便看到四個店小二都縮在櫃檯邊,店裡的掌櫃是個年過半百的瘦小漢子,當他看到金玄白領著二十名身背單刀的大漢進入店內,嚇得臉色都變了。
金玄白走到櫃檯之前,掏出腰牌在掌櫃的面前一亮,沉聲道:“我們是東廠人員,來這裡辦案,緝拿幾個人犯,你們別害怕。”
掌櫃和四名店小二本來就已惶惑不安,再一聽到這群大漢竟是來自東廠的官員,全都嚇得腿軟。
掌櫃的根本沒有看清楚腰牌是長得什麼樣子,顫聲道:“大……大老爺,小的店……裡沒有窩藏人犯……”
金玄白收起腰陴,問道:“你這裡有從山東登州來的布商陳老實吧?他們一行二十二人住在哪裡?”
掌櫃的臉孔發青,伸手指了指後院,道:“他……他們全都在後院。”
金玄白沒有多言,逕自走了進去,小林犬太郎領著二十名忍者,隨在他的身後,穿過長長的甬道,進入後院之中。
嘉賓客棧的後院極大,裡面又分前、後兩院,每個院落闢有六間客房,院子裡植有樹木、花草,還有石椅、石桌,可供旅客品茗乘涼,看來頗為雅緻,是專供攜帶家眷的旅客住宿,不像前面的房間,小的是單問,大的是合鋪,旅客的成員比較複雜。
金玄白站在前院,看了下兩座用矮樹隔開的院落,招來小林犬太郎,道:“我和你負責第一、二兩間,其他人海二人一組,各自負責一間房,散開之後,立刻衝進去抓人!”
小林犬太郎用東瀛話傳下命令,那些忍者立刻拔出單刀散開,每二人一組,守著一個房門,等候命令。
金玄白還沒開始行動,只見兩間房門被拉了開來,從裡面衝出四個大漢,那頭一個正是在松鶴樓裡所見到的翻江虎陳豹。
陳豹一面穿衣,一面用山東話大聲嚷道:“你們幹啥?爺們要睡個午覺都不得安寧!”
金玄白見他大聲嚷嚷,曉得他是通知其他夥伴,僅是笑了笑,便緩緩走了過去,道:“陳豹,你的事犯了,我們是東廠人員。”
陳豹原先還氣勢洶洶,聽列金玄白一口就叫出他的名字,臉色便已大變,再聽到“東廠”兩個字,根本沒有考慮,大叫道:“風緊,扯呼!”
叫聲出口,他陡然拔地而起,躍高五尺有餘,一手探住屋簷,翻身便躍上了屋頂,站在瓦上,他回頭見到三名同伴都已上了屋,於是轉身便往屋脊躍去,準備從另一側逃走。
豈知他才躍出數尺,眼前一花,人影乍現,金玄白已站在屋脊之上等著他。陳豹怒吼一聲,雙拳突發,匯聚全身八成功力,朝金玄白攻去。
以他的想法,自己如此剛猛的雙拳擊出,對方就算是東廠的高手,也得稍避鋒銳,只要找到一絲空隙,便可以衝出去。
可是拳一出手,他已見到對方衝了過來,整個人如同鬼魅一般,竟然穿透他發出的強勁拳風,欺身而至。
陳豹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右手大臂已被扣住,頓時全身一麻,力氣盡失,一個碩壯的身軀已被掀翻,接著便像騰雲駕霧般的飛了出去。
他發出一聲慘叫,在空中見到金玄白身形快速的移動,竟然在瞬間便已把其他三人一齊制住,全都拋在空中,往院子裡丟去。
陳豹從來不知天下竟有如此高明的輕功,如此厲害的高手,他的人在空中急速墜落,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已把全身罩住,頓時,一生之中所做的壞事,電閃一般的浮現在眼前,讓他禁不住發出一聲絕望的叫聲,緊緊的閉上了眼睛。
叫聲未斷,他發現一股柔和的勁道從他身下湧起,把他的身軀托住,以至摔跌在地面,竟是一點傷都沒有。
陳豹喘了口大氣,睜開眼來,只見三個同伴無後從空中摔落,可是那個自稱是東廠官員的年輕人卻僅是大袖一拂,便把他們虛虛托住,然後平放在地上。
這種神奇的手法,玄奧的武功,陳豹這一生之中,別說看過,就算聽都沒有聽過,他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非但無法說話,竟然連身軀都無法動彈,全身空虛一片,彷彿所有的力氣都已被抽走了。
他就那麼歪著頭,絕望地看著其他十七個同伴一一被東廠的人員緝捕,禁不住心裡暗罵道:“他奶奶的,是哪個龜孫子王八蛋出賣了我們?若是讓老子曉得,剁他媽的八十塊,拿去餵狗!”
金玄白看到陳豹一臉兇相,眼珠子在亂轉,也不知他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點了一下人數,發現隨同陳豹的十七個海盜全都被擒,沒有一個逃脫。
看起來這些海盜的武藝並不高,金玄白也不明白為何羅龍文會派這些武功稀鬆平常的傢伙到蘇州來。
其實他不知道這批人是被派出來和神刀門、集賢堡商談合作事宜的首批人員,並非海盜的主力,除了陳豹的武功稍具水準之外,其他的人都跟護院武師的功夫差不多,僅會兩套拳法,一套刀法而已。
這些人對付尋常的百姓綽綽有餘,對付起在刀頭舔血的忍者來,還差了半截,所以很快便都被擒。
金玄白見到忍者只有兩人稍受輕傷,其他的人都安好無恙,於是對小林犬太郎道:“受傷的人每個發二兩銀子,休養兩天,兩天之後,他們每天揮刀多加一百次。”
小林犬太郎垂下頭來,應了一聲:“嗨!”
金玄白皺了下眉,道:“嗨什麼嗨?走吧!”
他領先走了出去,那些忍者在小林犬太郎的指揮下,把這十八名海盜,連抬帶押的押出了嘉賓客棧。
一出客棧大門,金玄白髮現整條街道的頭尾眾滿了人,全都是好事的路人或旅客,有兩個差人站在遠處,翹首向這邊張望,卻不敢過來,顯然是被這些忍者的氣勢嚇著了。
金玄白也沒理會那兩名衙門差人,走到服部王子身邊,問道:“玉子,那四個人還沒回來?”
服部玉子搖了搖頭,道:“還沒有。”
金玄白問道:“衙門的差人沒過來羅嗦吧?”
服部玉子道:“他們是巡街的差人,原來一共有四個,看到我們把馬車停在這裡,不敢過來查問,大概另外兩個人去報訊,只留下二人在此監視。”
金玄白見到那些忍者把十八名海盜抬上了馬車,吩咐道:“林泰山,你帶人在這裡守著,我和玉子小姐到前面的迎賓客棧去!”
服部玉子道:“少主,客棧就在街尾,大夥一起過去比較妥當。”
金玄白略一沉吟,點頭道:“好吧,我們走!”
他帶著服部玉子舉步前行,往街尾的迎賓客棧行去,小林犬太郎領著四十多名忍者,一半上車負責捆綁人犯,一半隨在馬車旁,跟在金玄白的身後而去。
一直走到靠近悅來客棧門前,金玄白才記起自己隨同諸葛明和鄧公超、褚氏兄弟已經來過這條街,不過那時來去都走街道的另一端,難怪他不認得路。
過了悅來客棧,不遠便是迎賓客棧,服部玉子站在客棧之前,道:“少主,這家客棧是我們的,這裡生意並不挺好,一個月除了開銷,大概只能賺六、七十兩銀子。”
金玄白道:“做生意嘛,不賠就好了,小賺也是賺,反正你的搖錢樹是天香樓,這裡有什麼打緊?”
服部玉子嫣然一笑,道:“少主,你看,我們在這附近開家車行怎樣,如果把對面那家糧食行盤下來,開家賭場也不錯。”
金玄白道:“做生意的事,我一概不懂,你看著辦好了,反官方有照應,沒人敢管,對不對?”
服部玉子笑著點頭,道:“少主說得極是,就這麼辦吧,過兩天我找客棧的單掌櫃去談談,如果可以的話,連隔壁的油行一起買下來。”
金玄白疑惑地問道:“買房子的錢夠嗎?”
服部玉子道:“天香樓那邊,一天五千兩銀子,除了開銷,大概還剩一千三百兩,反正談房子買賣也不是三五天的光景,到時候錢就夠了。”
金玄白搖了搖頭,道:“你的野心也夠大了。”
服部玉子隨在他身後走進客棧,一面笑著道:“少主和錦衣衛、東廠的關係這麼好,不多加利用怎麼行?到時候要照顧七、八百人的生計,如果不多經營一些行業,吃什麼?”
金玄白沒有吭聲,服部玉子又道:“這年頭,非得要官商勾結,做生意才會發財,沒有官府罩著,什麼賭場、錢莊,都開不了多久。”
金玄白走進客棧,只見田中春子就坐在櫃檯裡,她一見到金玄白和服部玉子,立刻站了起來。
這時,金玄白才發現沿著進門之處,一排站著八名店小二和一箇中年掌櫃,他們顯然是被田中春子安排來歡迎金玄白和服部玉子的。
所以當他們一見田中春子從櫃檯裡走了出來,全都挺直了腰桿,把視線投注在門口。
田中春子檢衽行了個禮,道:“婢子拜見少主和小姐。”
那個掌櫃和店小二慌忙跪了下來,朝金玄白和服部玉子磕頭,嘴裡也照著田中春子一樣,叫道:“屬下拜見少主和小姐。”
眼部玉子揮了下手,道:“你們起來吧!”
金玄白衝著這些夥計抱了抱拳,道:“各位多禮了,不敢當。”
他的目光從那九個人身上掃過,忖道:“難道這些人也是忍者?”
他沒有多問,轉首望向田中春子,道:“田春,何大俠他們,在不在客棧裡?”
田中春子道:“婢子不敢打擾,只叫夥計進去打掃一次,每個房間沏上一壺茶,你們就來了。”
金玄白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和玉子一起進去。”
服部玉子道:“單掌櫃,你帶路吧,其他的人去忙你們的,別妨礙少主辦事了。”
那八名夥計應了一聲,各自散開,單掌櫃躬身道:“少主,小姐,這邊請。”
服部玉子拉著金玄白的手,往客棧裡面行去,一面說道:“這間客棧除了前面的十間客房之外,後面還分東、西兩座跨院,每一邊各有八間房……”
金玄白在單掌櫃的引領下,步入西跨院內,只見這裡的佈置又和嘉賓客棧不同,裡面放著許多盆栽,還有一座涼亭,另外搭著個曬衣架,放著幾根竹竿,可供客人晾曬衣服。
他剛一踏進院子,正想開口問服部玉子,為何要在院裡搭曬衣架,已見到兩個年輕書生沿著青石板鋪成的路徑,走了過來。
那兩人一高一矮,都長得極為俊俏,猛然一見,恍如一對璧人,金玄白眨了下眼,發現他們的長相自己似乎見過。
略一思忖,他立刻發現這兩人都是出現在集寶齋的客人,當時匆匆一瞥,並沒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如今卻想不到在此地遇到。
他多打量了一下,只見那個身形較高的書生,取下背在背上的長形袋子,解開繫帶,取出一杆鐵槍,身形一動,槍影如萬點寒星灑出,竟然將金玄白和服部玉子一起裹在裡面。
武俠屋掃校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