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裡不知是汗水還是血水,磨得腳底越來越痛,龍晴索性停住了腳步。
“這邊走!”鳳曦和仰頭一望,斷然道。
龍晴沒有動,低下頭,眼睛死死盯著某一點。
“晴兒,走啊!”鳳曦和想也不想,伸手就來拉她,“有話咱們出去再說。”
龍晴輕輕一閃,躲過鳳曦和的手,目光依然執著。鳳曦和忍不住順著她的眼光低頭打量——那是自己的靴子,一路奔跑,沾滿了泥汙,但是泥汙之上依然有斑斑點點的血漬。他雖然已是明瞭,還是不禁問道:“你在看什麼?”
龍晴不答。
蘇曠卻上前一步,抬頭:“她在看你的腳,髒。”
這話一出口,紅山匪眾頓時劍拔弩張起來,蕭颯眼睛一瞪便要向前,鳳曦和卻輕輕伸手在他胸口一按,自己迎了上去,嘴角帶著一絲冷笑:“哦?想不到蘇兄如此潔身自好,鳳某佩服之至。”
“你少挖苦,我自知沒什麼資格瞧不起你,你的腳雖然髒,但是踩出來一條活路,這條路我既然走了,也算不上什麼乾淨。”蘇曠也逼上前一步,鼻尖幾乎撞到鳳曦和的鼻尖,“只是鳳曦和,職責所在,北國軍只要退了,我自然要和你算一筆總帳。”
“隨時奉陪就是。”鳳曦和冷笑,目光卻瞟向龍晴:“那麼晴兒你呢?我早和你說過紅山鳳曦和並非善類,你偏偏不信,這個時候看清楚我的嘴臉,心裡不大好受吧?”
他口中淡淡自嘲,龍晴猛抬頭,目光如火:“你少來這一套,我姓龍的本來也不是什麼好人——”
蘇曠忍不住插話:“龍姑娘,我勸你別硬往渾水裡淌。”
龍晴一跺腳:“蘇曠,我和鳳曦和的事,還輪不到你多嘴——至於你,五爺,你不必拿這種話封我的嘴,以往你殺人也有過,殺北國軍也不少,只是這一次,不同……原來人命在你腳底下,真的那麼卑賤,原來你殺人,真的那麼痛快……鳳曦和、鳳曦和!”
“聽明白了麼?”鳳曦和眼角微微抽動,但卻微笑起來,盯著蘇曠:“我和晴兒的事,輪不到你插嘴,癩蛤蟆想——”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蘇曠臉色已是鐵青,壓抑已久的怒氣不受控制,一掌揮出,鳳曦和竟是不及回手,二人相隔本就極近,一掌便已印在胸膛。
蘇曠一驚,他雖是暴怒,卻沒想過出手便要置鳳曦和於死地,急急收回七成內力,但鳳曦和還是被掌力一震,向後直飛了出去。
“住手!”
電光石火間,一前一後兩道劍光直奔二人而來,前方的是一旁觀望的蕭颯,他又驚又怒,一劍已盡全力,但後面那人卻後發而先至,“創”地一響,雙劍在蘇曠背後相交,蕭颯的劍鋒幾乎擦著蘇曠的肩背掠過,他幾乎想不到世間有如此快劍,虎口震痛,寶劍幾乎脫手而出。
眼前是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眼神已不再年輕,但起手的氣勢卻令人為之神奪。一劍出手,立即垂手而立,目中頗有幾分讚許。
“你?”蘇曠看著倒在地上的鳳曦和,他單手撫胸,另一隻手卻撐著地,不讓自己倒下,目光依舊沉靜深沉,令人摸不透心思。
鳳曦和胸口劍傷迸裂,血如湧泉,若在平日,龍晴早已飛奔而至,但此刻龍晴狂奔幾步,到了鳳曦和身邊,卻猶豫著頓了一頓,才伸出手來。
鳳曦和微微一笑,指尖搭在她手上,站起身來,這簡單之極的動作,幾乎耗盡了全部精力。
龍晴聲音已經在發顫:“為什麼,你為什麼?”
鳳曦和笑笑:“沒什麼,咳咳……蘇曠身手了得,躲不開而已。”
他的眼中幾乎看不見蘇曠與莫無,只對龍晴笑道:“晴兒,你……不肯和我走了吧?”
龍晴低下眼,不肯接觸他的視線,但還是堅決道:“五爺,我要回江南了。”
鳳曦和笑容更溫柔:“也好……只是,咳,只是晶晶和你的紅袍都在紅山,你總要去接了她吧?總不能把她留在我這種人手裡……晴兒,我們再走一程,如何?”
龍晴緊緊握著拳頭,連肩膀都在顫抖,但回答依舊堅決:“好,再走一程。”
鳳曦和轉過身,朝蕭颯揮了揮手,一手攜著龍晴,說是攜著,倒不如說是輕碰,向遠方緩緩走去。
莫無對蕭颯點頭道:“好小子,配得起用劍。”
蕭颯傲然:“來日必當再向閣下討教就是。”說罷,狠狠瞪了蘇曠一眼,快步追隨鳳曦和而去。
蘇曠滿眼疑惑,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右掌:“他……他為什麼?”
鳳曦和的確是將才,他們逃離的方向,正是鐵敖與莫無等候的地方。一見人馬,鐵敖與莫無匆匆趕來,卻正好替蘇曠擋了一劍。
臨來之時,蘇曠隨抱定死志,心中卻無牽無掛,但是歸去路上,他的臉色卻陰沉如鐵——那一掌,鳳曦和當真就是躲不開麼?
這個陰鷲深沉的鳳五,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北庭軍營,歡聲如雷。
楚天河已在營門外迎候,一見蘇曠,便哈哈大笑快步走來,在他肩頭用力拍著:“好你個蘇曠,果然不辱使命!”
蘇曠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元帥,我,還有下情回報。”
楚天河一指營內歡天喜地的兵眾:“北國軍營的事我知道了,蘇曠,這次鳳曦和也立了大功啊!”
蘇曠一驚:“元帥!鳳曦和他殺了我們十六個兄弟——”
楚天河不以為意:“他們本來就是死士,求仁得仁,為國捐軀,蘇曠,你不必難過。”
蘇曠渾身一顫,抬頭看著楚天河,好像從未見過這位名震邊陲的百勝將軍一樣。
楚天河湊近道:“老鐵,莫無,你們可知道,北國可汗被刺,巾闐尼赫勒梅尤已經火速撤兵了——哈哈,哈哈,天不亡我中原!天不亡我中原!”
即便是莫無,也不禁喜上眉梢,鐵敖哈哈大笑:“蒜頭,這回總算能痛飲三杯了!”
“三杯?”楚天河另一隻手攬過鐵敖肩膀:“不做個十日之飲,我絕不放你們回去!”
蘇曠默默掙開楚天河的手,一個人走在歡騰的人海之外,眉宇緊鎖了起來。
那十六個頭顱,似乎就這麼被踩碎在塵埃和記憶中,除了狂歡,並未留下一絲一毫的飲恨與遺憾。
瞥見了蘇曠的鬱郁,楚天河回頭招呼:“蘇曠,走啊,喝酒喝酒,軍人要有個軍人的樣子!”
蘇曠抬頭,迎著陽光,恭恭敬敬地回答:“大人,我只是個捕快而已。”
那是塞北深秋的陽光,連溫暖都是凜冽乾脆的。
無論是牧人的帳篷還是北庭軍的軍營,無論是杳無人煙的大漠還是天鵝翩躚的湖面,陽光總是那麼亙古不變地射下,刺痛了雙目,直指人心。
即使……是深不可測的人心。
鳳曦和的步履越來越慢,牙關甚至因為咬得太緊發出了嗑嗑的碰撞聲,但臉上依舊是雲淡風清地看不出悲喜來。
“五爺,就讓我揹你吧!”蕭颯再也忍不住,忽然急衝幾步,跪倒在鳳曦和麵前,忽然不知腦子裡怎麼靈光一閃,又對著龍晴說:“龍姑娘,你勸勸五爺,他這麼重的傷——”
“勸他?”龍晴冷笑:“你不知道這人的脾氣麼?從來冷麵冷血,不把旁人死活放在心上的,走得比龜爬還慢,存心要害死這一遭的人。”
鳳曦和苦笑道:“晴兒,你還是這般的牙尖嘴厲——罷了——”只是,“罷了”兩個字剛剛說完,他雙眉便忽然一皺,目光投向遠方。
西北處,黃煙成霧,正是馬蹄帶起的風塵。
“五爺,快走!”蕭颯急忙到他身邊,要背起他趕路。
鳳曦和卻不為所動,緩緩自腰後抽出無常刀來:“走不了啦,蕭颯回山報信,眾位兄弟準備迎敵。”
這一輪衝殺下來,紅山帶來的男兒只剩不足百人,只是聽見鳳曦和“迎敵”二字,還是一起齊刷刷亮出兵刃,擺開陣勢。
鳳曦和走到眾人之前,靜靜而立,衣帶被風拂起,又急急噼啪抽著衣襟,一時間天地一片寂靜——來人竟是足有千人,以鳳曦和的傷勢,怕是再也衝殺不出去。
“五爺,我不走——”蕭颯握劍在手,與鳳曦和並肩而立,臉色極是堅決——只是那遠方疾馳而來的騎士越奔越近,他幾乎不敢置信,忽然大喜地叫了起來:“五爺,自己人,是蒙大哥,蒙大哥回來了!”
鳳曦和手下三員干將,無論怎麼排,濛鴻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此次若非他遠在朵顏山,對抗北庭軍也不至於捉襟見肘,這個當口,他竟然趕回,所有人都不禁精神為之一震。
一馬當先的大漢,左肩至腰,披著一條金錢豹皮,竟是完完整整剝下,手爪俱全,被陽光一罩,栩栩如生。馬蹄漸近,只見他是個三十上下的大漢,又濃又粗的兩道眉毛兇悍之極,幾乎奪了雙目的光彩,還未奔至,便已大聲喊道:“是五爺麼?”
濛鴻之眾,非取朵顏不得回山,這本是當年飲血之令,看見濛鴻越馳越近,鳳曦和臉上隱隱有了不悅之色,但仍是迎上一步,大聲道:“蒙兄弟辛苦,鳳五在此!”
只是一句話剛剛出口,濛鴻手中一道寒光閃過,一柄斬馬刀劈胸而來,幾乎與此同時,身後諸人一起出手,飛刀袖劍齊出,暴雨般罩向諸人。
“五爺——”蕭颯搶身飛撲而上,但一道更快的劍光直取馬上的濛鴻,白刃紅衣,矯若驚鴻,龍晴已經出手。
肘腋之間,變亂已生,擒賊先擒王的道理雖然人人都知道,卻沒人有這麼快的反應。
“著!”龍晴那一劍,卻不是攻人,卻是刺向濛鴻胯下的戰馬,她去得疾,濛鴻來得快,只是一錯面的功夫,吳鉤劍已經虛點兩點,徑直刺向戰馬的雙眼,這兩點對濛鴻或許無用,但畜生如何抵擋?唏溜溜一聲長嘶,雙蹄人立而起,隨即在原地一陣亂跳,顯然已是盲了。
龍晴身法凌空不變,避過蒙鴻刀鋒,吳鉤劍帶過身後一名騎士的肩頭,血光一閃,那人當即落於馬下,龍晴順勢掠上戰馬,策馬狂奔而回,清叱一聲:“鳳曦和上馬!”
鳳曦和知道龍晴心意——是要帶他一人逃生,但自己無論如何不能離了兄弟,竟狠下心來,只在馬臀上用力一拍,叫道:“走——”
他一聲喊出,只覺得腰間穴道一緊,身後的蕭颯一記小擒拿,已扣住他身子,用力向上一託,龍晴伸手提上,帶著鳳曦和向南狂奔。
龍晴適才若是直接斃了那馬,以濛鴻的武藝,必是當即換馬再追,但是刺瞎了那馬的雙眼,一時竟將馬隊先頭的鋒芒阻了一阻,戰馬亂跳亂踢,已經和後面的人馬撞上,千人的大隊裡,攪起一個小小波亂。蕭颯亦是身經百戰,如何不明白機會難得,帶著手下男兒,衝上去砍殺起來。
濛鴻反手殺馬,而蕭颯眾已經殺入軍中,身後百人一字排開,死志已明——要以血肉之軀,抵擋那鐵騎的縱橫。
“殺——”濛鴻吼道。
蕭颯砍殺的滿眼滿臉都是鮮血,幾乎睜不開眼來,一手持劍,一手搶過馬刀,上砍人,下劈馬,那馬隊衝勢何其之急?第一人倒下,後面當即圍上,無數寒光齊齊斬落,旁人一眼看去,竟不知誰人受傷,誰人身亡。
“濛鴻,你為什麼——”蕭颯眼已經紅了,向著冷冷觀戰的濛鴻躍了過去,但半空之中,三四柄兵刃一起射來,他擋下兵刃,身子卻又落入亂軍中,離濛鴻不過一步之遙。
“蕭颯”,濛鴻叫道:“鳳曦和的性命斷然留不住了,你我兄弟一場——”
一顆人頭順著刀鋒向他飛來,蕭颯無暇還口,隻手起刀落,用濛鴻部下的人頭做了暗器。
只是右手剛剛揮出,身邊的馬蹄已經當頭踩落,蕭颯全力閃躲不及,馬蹄擦著肩膀過去,一陣劇痛間,右手已經斷了,他一個踉蹌,兩柄鋼刀已交錯架在頸上。
他回頭一望,見龍晴縱馬已經奔出數百丈外,鳳曦和猶自回頭,看不清人形,卻知道他還在張望戰陣的一切。
濛鴻冷冷道:“蕭颯,塞北我要定了,我再問你一次,跟我不跟?”
廝殺聲已經漸漸平息,蕭颯雖然沒有回頭,卻也知道,帶來的下屬,已經戰死沙場,他呸地一口吐出,唾液裡已滿是鮮血,“背信棄義的小人,也配問我!”
濛鴻哼了一聲,右手一揮,做了一個虛批的手勢,蕭颯身後二人會意,鋼刀劈下。
正在那鋼刀離頸的瞬間,蕭颯已經全力向前撲去,隨著刀鋒斬落,他的身子也已經撲到了濛鴻的馬下,僅存的左手全力向上一刺,劍芒隱沒在馬腹之中,隨即整條手臂都沒入馬腹,一柄斬馬刀刺過血肉,刺穿馬鞍,濛鴻急忙閃躲,硬生生向右邊倒去,刀尖卻還是穿過大腿——濛鴻一倒,刀鋒順著血肉劃過,左腿半條肌肉,被生生割了下來。
馬屍撲倒在塵埃,蕭颯的身子也隨著馬屍倒下,一顆頭顱軲轆轆地滾了出來。
剛才那一刀砍下之前,蕭颯已經算好了距離和出手,藉著那手起刀落的瞬間,要和濛鴻同歸於盡,而這致命的一擊,竟是在頭顱斬落之後才刺了出來。
濛鴻隨是身經百戰,還是被蕭颯的打法驚得說不出話來——三尺開外,蕭颯的面龐清秀俊美,只有一雙眼血紅地圓睜著,似乎還在死死盯著他。
“哐啷”一響,適才舉刀劈落的一人手軟得把持不住刀柄,身子也顫抖了起來。
“怎……怎麼辦……”身邊群匪有人低聲問了起來。
“有什麼怎麼辦?”濛鴻撕下塊衣襟,將削開的大塊皮肉一圈圈用力綁起,罵道:“他孃的一點出息也沒有,追,給我追,慕提督有言在先,殺不了鳳曦和咱們一個都活不成,殺了鳳曦和,這片地方就跟了老子姓蒙了!”
“馬——”他一聲叫,身後一人牽過匹死了主子的戰馬來,濛鴻忍著劇痛,右手撐著馬鞍,將身子翻了上去——比起千里貢格爾草原來,就算少了一條腿,又算什麼?
這只是片刻的功夫,地上已堆滿了屍體,死狀極其慘烈,蕭颯手下的男人們不算虧本,幾乎每人都拼下了兩條人命來。
濛鴻手中刀柄用力抽在馬臀上,馬隊立即啟程,向著適才龍晴奔走的方向急追過去。
龍晴一手抖著韁繩,一手抱著鳳曦和,忽地覺得手掌上熱乎乎溼膩膩的一片,低頭看去,鳳曦和胸口的衣襟不知何時被鮮血浸透了,正順著她的指縫一滴滴落在馬背上。
他當日被慕雲山暗算,右胸幾乎被刺穿,剛剛將養數日,又在北國軍營裡一通廝殺,這些倒還好,但適才蘇曠一掌何其凌厲,又正中胸口,快要癒合的舊創一齊迸開,因為失血過多,臉色已是慘白到發青的地步。
鳳曦和已是強弩之末,無論如何,也來不及回紅山。
龍晴一咬牙,撥馬左轉——那裡,是北庭軍的地盤。
就在此時,天邊一聲哨響,如同魔鬼的怪嘯,一叢黃煙直奔雲霄。龍晴的心慢慢涼了,她實在太熟悉這召集人手的訊號,那正是鳳曦和部下不二的號令,而黃色的烽煙,正是屬於濛鴻的。
濛鴻,他是有備而來。
鳳曦和積威甚重,部下死忠無數,濛鴻既然出手,就一定要在紅山眾得訊之前除去鳳曦和。
遠方,附骨之蛆一般的塵土又從天邊捲來,好像要將草原一掀而起一般。
如果紅袍在多好!龍晴一邊打馬一邊惱怒地抱怨,比起紅袍,胯下這匹馬簡直就是頭耕田的驢子,無論怎麼抽打,也快不了一分。
北庭軍的軍營也已經在望——但是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在這無遮無攔的草原上,“在望”並不是一個可以輕鬆的距離。
漆黑的連營,一分分清晰起來,而身後的馬蹄聲也開始震得地動天搖。
“鳳曦和——你還活著麼?”龍晴一邊回頭,一邊打馬,一邊急衝衝地問。
“我……倒是活著……”鳳曦和聲音微弱,卻依然清晰,“只是你再這樣打下去,這匹馬可怕就要累死了。”
龍晴又是一揮手,劍柄在馬臀上狠狠抽了一記,那馬早已脫力,當即一頭向地下栽去。
龍晴用力撐著地面躍開,恨恨咬牙,背起鳳曦和疾掠,嘴裡罵著:“烏鴉嘴,少說一句你舌頭會爛掉不成?”
但是,背後的鳳曦和卻沒有了聲音,熱血又一次浸透了龍晴的衣襟,背心滾燙。
剛才的一摔,鳳曦和再也撐不下去,暈死過去。
而那馬蹄聲,如催命的鼓點,已經近得快要進入射程。
龍晴第一次覺得,如此的無助和害怕,她託著鳳曦和的手幾乎在發抖,控制不住自己大聲叫了起來:“蘇曠——蘇曠出來——救人啊——”
那個幾次三番險些要了鳳曦和性命的捕快,竟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鳳曦和若是清醒,不知是何等的悲哀。
“颼——”一枝箭擦著鬢角飛過,龍晴吃了一驚,將鳳曦和轉而抱在懷裡,只是這樣一來,速度又減慢了不少,連著幾枝箭飛過,她再不敢背對敵人,索性轉過身,步步後退,橫劍當胸,要誓死一斗。
只是就在此時,身後也響起了無數士兵的衝殺聲,龍晴暗叫一聲謝天謝地——那人馬追來,早已驚動了北庭軍的防守。
“殺了這對狗男女,給我快!”濛鴻無論如何也不敢帶著八百人的隊伍和北庭軍正面交鋒,要搶在他們之前斬斃了龍晴。
“噹噹”兩聲響,隊列最前的二人已經衝到龍晴面前,龍晴手起劍落,斬斃一人,閃過另一人的馬蹄,隨即,被黑壓壓的馬隊團團包圍了。
只是就在此時,她聽見一聲怒喝:“住手,什麼人大膽劫營?再不住手放箭了——”
那聲叫喊,真是比平生所有的絲竹都來得悅耳,龍晴一喜,幾乎熱淚要奪眶而出,她不敢回頭,只拼命尖叫起來:“蘇曠——快來救人哪——”
眨眼間,北庭軍數千人已列開陣勢,盾牌手當前守護,弓箭手引弦待發,濛鴻再大膽也不敢衝殺,叫道:“眾位兄弟止步!”
一道身影從守軍陣中匆匆躍了出來,幾個起落,已經來到龍晴身邊——龍晴本來就穿著紅衣,衣衫又滿是鮮血,一眼看上去,竟然如一個血人一般。
她頭髮已經全部散亂,不敢回頭,只側過半邊臉喊著:“蘇曠救命——”
蘇曠魂飛魄散,脫口而出:“怎麼回事?晴兒?”
那聲“晴兒”喊得兩人都是一怔,但是有了蘇曠在側,龍晴懸到嗓子眼的心,偏偏落了一半回來。
“鳳曦和,鳳曦和快要不行啦。”她幾乎帶著哭腔喊:“蘇曠,救他——”
蘇曠低頭一看鳳曦和,已是面如金紙,牙關緊咬,他連忙伸手封了他幾處大穴,心中就是一涼——鳳曦和的身子,已然慢慢冰冷下來,再不立即出手救治,恐怕當即就要斃命。
雖然極其厭惡此人,但當著龍晴,見死不救的事情他無論如何做不出來,他一手抵住鳳曦和後心,緩緩將真氣渡了過去,一邊揚聲道:“閣下什麼人,竟敢擅闖北庭軍營?”
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道:“什麼人?蘇曠,出了名的匪首你都不認識,濛鴻的人頭,可是懸賞萬兩黃金的啊。”
“濛鴻?”蘇曠大吃一驚,看了看馬上的濛鴻,又看了看懷裡的鳳曦和,漸漸明白了過來——紅山的叛匪,居然自己叛亂了——只是,他唯一不明白的是,濛鴻哪裡來的這麼大膽子,竟然趕追到大軍營前。
“楚將軍,切勿輕舉妄動。”濛鴻扔下兵刃,以示並無惡意,“北國軍尚未走遠,我手下兩萬兄弟轉眼就到,你莫要自尋禍事。”
“屁話!”楚天河暴怒,“山賊土匪,竟然敢和本帥談價錢?給我——”
“等等!”濛鴻伸手緩緩舉起一樣物事:“山賊土匪雖然不敢冒犯,但是這樣東西,將軍應該認得吧。”
他一揮手,部下一人跳下馬來,將那樣物事接在手上,奔到楚天河面前。
楚天河遲疑著接過,定睛一看,忍不住“啊呀”叫了一聲。
那是朝廷正式批下的行文,硃紅的大字明明白白寫著:即令濛鴻領輕驥都尉銜,總領一應剿匪事務,屬地將官協助合拿,不得有誤。
行文下腳,端端正正蓋著兵部的大印,而公文的字體,楚天河更是眼熟無比——正是九門提督慕孝和的親筆字跡。
慕孝和雖然只是一個提督,但手中兵符在握,當朝兵部也不得不受其制約,這早就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楚將軍”,濛鴻一聲冷笑,指著鳳曦和:“此人是紅山匪首,我臥底多日,正要拿他歸案,你該不會迴護匪類吧?”
楚天河一怔,說不出話來。
蘇曠急道:“將軍!”
楚天河皺眉,向著濛鴻道:“蒙都尉,鳳曦和這次格斃北國大君,為朝廷立下大功,如何處置,不可草率。”
“哦?”濛鴻冷笑起來,雙手向著帝都一拱:“將軍,我聽說聖上傳旨,斥責北庭軍妄自尊大,肆饒邊防……將軍擅自出兵,我還以為是報國心切,沒想到,嘿嘿,嘿嘿……”
楚天河面如沉水,一句話也說不出。
濛鴻又笑了笑:“北國軍都是鐵打的男兒,只是楚將軍啊,他們死在沙場上也就罷了,難不成你要他們背上個通匪的罵名?你若非要護著此人,儘管下令就是——來呀,給我把鳳曦和帶過來!”
十餘名匪徒聽令,縱馬就向前奔。
蘇曠一咬牙,已將鳳曦和的無常刀握在手中,長身而起,冷冷道:“你敢就過來試試——”
他聲音不大,氣勢卻很是懾人,那十幾個人一愣,但還是向前逼去。
楚天河低聲道:“蘇曠,不可傷人——”
蘇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得一步步向後退去,龍晴也死死握著吳鉤劍,向後退了一步,滿臉的殺氣。
一步,又一步……身後就是北庭軍的精兵,但沒有一個人有動作。
“元帥!師父!”蘇曠回頭,額頭上已經是滿滿的汗珠。
楚天河的聲音壓得更低,低到只有身邊幾個人能聽見——“蘇曠,你不是說……他殺了我們十六個兄弟麼?”他的白髮,第一次如此的刺目。
蘇曠那一刻的目光,混雜著驚異,失望,憤怒,和一些說不清道不白的東西,他幾乎在發抖,又把目光轉向了鐵敖。
鐵敖遲疑道:“曠兒……你,你莫要為難元帥了,北庭軍不怕死,但是,兄弟們都有妻兒老小,你不能讓他們背上叛國的名頭啊……”
“是麼?”蘇曠冷冷,聲音中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尊敬。
鐵敖目光有些閃爍,但依然狠心道:“曠兒,你是來朝廷的捕快,是來剿匪的,不可為了一個女子抗拒國法。”
“哈哈,好一個冷麵鐵大人。”忽然,一聲冷笑,竟是從鳳曦和口中發了出來,他雙目微微睜開,咬牙推開蘇曠的手,低聲道:“蘇兄,替我照顧晴兒——”猛地站起身,向著濛鴻搖搖晃晃走了過去,冷冷道:“蒙兄弟,少說廢話,你動手就是了。”
他滿眼凌厲冷峻之色,濛鴻手下眾人昔日對鳳五何其尊崇,一見他對面而立,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濛鴻雖然口口聲聲喊著匪首,但一觸及鳳曦和目光,也不禁慌亂起來,連忙下令:“來啊,來啊,給我殺了他——”
龍晴一跺腳,就要衝上去,蘇曠一把拉住了她。
“姓蘇的你放手!”龍晴怒道。
蘇曠低聲道:“你去紅山報信,那些人只信得過你。”
龍晴一驚,回頭看去,見蘇曠臉上的悲憤慢慢消失,平靜如常:“這裡交給我,我和鳳五共存亡。”
“你?”
“我什麼?”眼看著幾個人慢慢走近鳳曦和,蘇曠嘻嘻一笑:“我死了,明年今天幫我倒杯酒,我要是活著,嘿嘿,哎,我說,上回的條件你還記得吧?”
龍晴一愣,立即想起上次蘇曠在紅山替鳳曦和治傷的“條件”,又是氣,又是怒,呸了一口:“死到臨頭還不正經——”
蘇曠趁她不備,在她額頭上忽然親了一下,哈哈大笑著站了起來:“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liu……晴兒,你等我回來,到時候看我和鳳五怎麼一決高下。”
“蘇曠!”身後鐵敖和楚天河齊聲喊道。
蘇曠縱身一掠,並肩站在鳳曦和身邊,朗聲道:“我蘇曠和朝廷再無瓜葛,濛鴻,你這個沒臉沒皮沒種的畜生,自己不敢過來麼?”
鳳曦和緩緩轉過臉,滿是驚異。
蘇曠伸出手,“鳳曦和,我交你這個朋友了。”
鳳曦和哈哈一笑,笑聲牽動創口,鮮血又一次流了出來,只是他毫不在乎,單掌伸出,與蘇曠一握,朗聲笑道:“蘇兄,幸甚!”
前後黑壓壓大軍的圍困之下,二人一起笑了起來,竟是絲毫沒把濛鴻的八百部下放在眼裡。
秋冬之交,日落得早,那夕陽照在無常刀上,閃著冷厲璀璨的光芒。兩軍之間,偌大的土地一片空曠,兩條身影被漸漸西斜的陽光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