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劉秀的時候,他比我預想中要沉穩了許多,舉手投足間仍不減當年溫柔氣質。上車之前,我便好奇的不時偷覷,越瞧越覺他長得十分耐看。
那雙眼睛雖然不算大,可因為時常笑眯眯的彎著,叫人看不清他眼底到底深藏了什麼,反而給人以一種神秘的親切感。鼻樑很挺,這好像是他們劉家兄弟地色,沒得挑。嘴唇偏薄,不過卻很性感。
劉秀是那種乍一看就覺得很秀氣的男生,如果擱到現代去,應該會很受歡迎,長了一張就跟偶像劇明星似的臉孔。
“麗華……麗華……”
胳膊上猛地劇痛,我低頭一看,鄧嬋的兩根青蔥玉指掐著我的肉皮兒,粉色的纖細指甲長長的在我眼前晃動。
“媽呀!疼啊……”我憋著氣嚷,“表姐啊,你掐的可是我的肉啊,你以為是燒餅哪!”
鄧嬋笑了笑,避開劉氏兄弟等人的視線,一面把包袱遞給我一面大聲說:“這是才買的燒餅,你帶著路上吃!”
“我更喜歡吃麻餅。”我低聲嘟囔。
漢人酷愛吃餅,這裡把蒸成的饅頭和包子稱為蒸餅,燒成的稱為燒餅或者爐餅,油炸的叫油餅,帶芝麻的叫麻餅。還有一種叫湯餅的,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把餅子蘸湯吃,後來才知道其實指的是水煮麵片以及麵疙瘩。
“你也稍許收斂些的好。”鄧嬋趁著把包袱遞給我的同時,壓低聲音,“別太過失禮了。”
“表姐,你不覺得你的做法才叫失禮麼?”
原本我有自家的車載我回去,可不知道鄧嬋搞了什麼鬼,一大早,車伕跑來告訴我說車軸居然壞了,修好的話需要花上一天。於是鄧嬋厚顏無恥的將我拜託給了劉氏兄弟,說讓我和他們擠一塊坐車回新野。
真是要翻白眼,就劉家那輛半新不舊的車子,又窄又逼仄,坐上三個人就已經擠得轉不開身了,哪裡還能塞進四個人去?
“沒關係,我坐前面駕車好了!”劉秀持起馬鞭,氣定神閒的微笑,“陰姑娘的車伕就不用跟著回去了,等這裡馬車修好,再直接把車架回新野。至於陰姑娘,便要委屈些了,只怕路上會顛著姑娘。”
我忙說謝謝,客套的寒暄中卻異樣諜出劉秀對我隱約的排斥,不能說很牴觸,可他給我的感覺,我就是個陌生人,好像從來就沒認識過我一樣。
我是外人嗎?是,對他而言,我是外人!但我是陌生人嗎?
陰麗華這個名字,早在被我取代之前,就被新野百姓八卦的和他串聯在一起,我不信陰麗華對於他而言,就只是個“陰姑娘”而已。更何況……那日分別之時,他還送過我一莖穀穗。
挨著車壁坐到最裡側,因為空間實在小,我只能跪坐,還不敢讓自己左右胡亂搖擺。一開始覺著還行,慢慢的到後來就開始感覺酥麻從腳背開始一點點的爬升至小腿,甚至延伸至大腿。
我實在撐不下去了,劉秀的駕車技術果然有欠表揚,左顛右晃得我胸悶噁心,偏又不敢有絲毫的失禮之舉。
劉縯和劉嘉就坐在我左右方寸之地,緊挨著。劉嘉還好,規規矩矩的正坐著,目不斜視,從啟程便把頭垂得很低,我只能偶爾看見他一側通紅的耳廓。
令我坐立難安的是劉縯,這傢伙看起來漫不經心似的,我卻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每隔三分鐘便會打我身上轉上一圈。
我咬著唇,默默忍受著兩條腿最終完全失去知覺。
“陰姑娘,口渴麼?”劉嘉忽然小聲的開口,打破了車廂內沉悶。
我鬆了口氣,點頭:“謝謝。”略略抬起上身,伸手去接木碗,可沒想這時馬車猛地一顛,我端著茶碗嘩地一晃,饒是我機警,可碗裡的水卻已無可挽回的盡數潑到劉縯臉上。
滴滴答答的水珠順著他高挺的鼻樑滑至下頜,然後順著他優美的脖頸一路滑入他的衣襟。
我乾嚥了口唾沫,頭皮猛地發緊。
劉縯臉皮,面無表情的看著我手裡的那隻碗,嚇得我一個哆嗦,險些把茶碗扔出去。劉嘉慌忙取出乾淨的帛巾替他擦拭,他揮手擋開,停頓了下,從劉嘉手裡奪過帛巾,自行擦拭。
“對……對不住。”我嘴上說著抱歉的話,可看到他一張夾生臉孔,心裡竟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暴笑。
“劉秀——”嘩啦一下,劉縯猝然劈手揮開車簾,衝車外吼道,“你能不能給我好好駕車!”
隔了好一會兒,才聽外頭呼呼風聲飄來一個細微的聲音:“諾。”
漢人禮儀,一旦冠禮取字,無論長輩還是平輩,都需稱呼其字以表尊敬親切,劉縯此刻的狀態大概已是瀕臨火山噴發,否則如何會這般連名帶姓的喊自己的弟弟?!
我忙尷尬的說:“對不起,是我太不小心……”
“不!不!該怪我才是,是我……”劉嘉搶著認錯。
“你倆有完沒完?”劉縯突然不冷不熱的冒出一句,緊接著我眼前一花,一團白乎乎的東西扔到我腳邊。我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塊帛巾。
劉縯使了個眼色給我,我沒看明白,疑惑的問:“幹什麼?”
劉縯撇嘴,扔出三個字:“替我擦!”
我剛把帛巾撿了起來,聽到這話,不由愣住了:“什麼?”我很不爽的拉下臉。
劉縯指了指還在滴水的頭髮:“道歉也不能彌補過失,得用實際行動來表達歉意!”
“是麼?”我的指尖一顫,握著帛巾的手攥緊成拳,“好……我替你擦!”
劉嘉無措的看著我倆,劉縯得意的一笑,在他笑容還沒完全收斂之前,我抓起帛巾直接丟到他臉上。
“陰麗華——”
“劉縯——”
他揚起手來,作出一副要打人的樣子,我心裡一慌,急忙搶過劉嘉手中盛水的漆尊,對準他嘩地潑過去!
劉縯怒吼一聲,彈身而起,我扔掉漆器後也想站起來,可沒想到力不從心,腿早麻得失去知覺了。眼看那龐大的陰影已如泰山壓頂般蓋了下來,我尖叫一聲,不顧三七二十一的伸手胡亂揪打。
劉縯頭頂的髮髻被我一把死死抓住,當即氣得哇哇大叫:“野蠻的女子!瘋子……”
我被他掀翻,忍著腳麻背痛,硬是咬牙揪著他的頭髮不鬆手:“你個自大狂!變態……”
劉縯怒吼一聲,用力一掙,我手上一輕,竟是將他的發冠也給拽了下來。他的髮髻鬆了,眼睛瞪得血紅,好似會吃人似的,我縮在角落裡瞧著有些發怵。
“真是要瘋了!啊——”他大叫一聲,張牙舞爪的撲過來掐我脖子,我“啊”地尖叫,忍痛抬起稍有知覺的右腿,用力朝著他的膝蓋踹了過去。
腿軟無力,沒能踹翻他,卻沒想把他給絆了一跤。撲通一聲,他失去重心的身子笨重的摔了下來,手肘下意識的一撐,卻是重重的壓到了我的肚子上。
“噢——”我慘叫著蜷縮起身子,痛得拼命揮拳打他的頭。
下一秒,原以為自己肯定難逃一頓暴打,不死也得重傷,卻沒想身上一輕,劉縯被人拉開,然後有雙臂彎抄起我,將我抱了起來。
“大哥……”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清揚,“多大的人,你怎麼還跟個女子較起真來了?”
“她是女子嗎?啊……她算是女子嗎?”劉縯氣呼呼的喘著粗氣,劉嘉面色蒼白,使出吃的力氣從身後抱住了他,“活了那麼多年,你見過這樣的女子嗎?咱家裡有這樣的女子嗎?伯姬要是敢這樣,我一巴掌扇死她,真是丟人……”
“好了,大哥,這是陰姬,不是伯姬!”劉秀的聲音溫柔如水,“她二人之間本來就沒可比性。”
劉秀將我抱出車廂,劉縯不依不饒的追在身後直嚷:“我告訴你劉文叔,這樣的女人你要是敢娶回家,我和你割袍斷義!”
我一聽就上火,這算什麼話。
“全天下姓劉的死絕了,我也不嫁他!”
“全天下男人死絕了,也沒人敢娶你!”
我的肺都快被氣炸了,要不是下半身麻得又癢又痛,我早跳下地來痛扁他這豬頭了。
劉秀迅速抱我轉移,小跑著帶我拐進路邊的一個小樹林,身後遠遠的還不時傳來劉縯囂張的怒吼聲。
林後不到百米便聽到淙淙水聲,一條溪水從林中穿過,水質清澈見底,水底偶見有小魚歡快遊弋。
我的心情豁然開朗起來,和劉縯發生的不愉快漸漸拋卻腦後,兩千年前的大自然比起汙染嚴重的二十一世紀,簡直有天上人間之別。
我深深吸了口氣,聞著淡淡的花香,有些陶醉的眯起了眼。
恍惚間有冰冷的指尖在我額前輕輕滑過,我回過神來,睜眼一看,卻正對上一雙如水般清澈的眼睛。在那一刻,呼吸不由自主的為之一窒,劉秀的眸瞳,原來竟是如此美麗,仿若那條小溪一般……
“大哥衝動起來就會失了分寸,還請你多包涵些。”他的眼睛又重新彎了起來,露出溫柔朦朧的微笑。
我不禁有些失望,真的很想再看仔細一點他的眼睛,那麼清澈明亮的眸色,眼底到底還深藏了什麼樣的秘密。像他現在這樣微笑著,雖然看著親切,卻反而令我有種拒人千里的陌生感。
我輕輕從他懷裡掙扎下地,忍著腳底的刺麻感蹣跚走到溪水邊,波光粼粼的水面,朦朧倒映出一張慘淡狼狽的臉孔。
髮絲凌亂,堪比鳥窩。我“呀”地聲低呼,跪下身去湊近水面。水中倒影愈發清晰起來,我引以為傲的臉蛋此刻顯得微微虛腫,額角有一道鮮明的劃痕,估計是互掐的時候被劉縯的指甲刮到的。頸上有一片淤青,大約錢幣大小,底下衣襟領口鬆動半敞,乳溝若隱若現……
我抓住衣襟迅速歸攏,一顆心怦怦亂跳,回眸偷覷,卻見劉秀坐在一塊石頭上,手裡折了一枝細柳,低頭專心的在編織柳條。
我舒了口氣,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的儀容,想到方才的失態恐怕已無可避免的落入他眼中,臉上不由一燙,渾身不自在起來。
“那個……”我舔了舔唇,侷促的走到他跟前。其實我沒想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可就不知道怎麼了,和劉縯在一起就跟彗星撞地球一樣,不撞得天崩地裂,頭破血流就不正常似的。
額頭上忽然一涼,他站了起來,將點綴著鮮花的柳環戴在我頭上。微風細細的吹過我的臉頰,他的神情傳遞著無法描述的溫柔:“這個送你,編的不是很好,可是你戴著很好看。”
我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耳根火辣辣的燒了起來,一時手足無措,面對著他的溫柔,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我妹妹伯姬每回不開心的時候,只要這樣編個花環兒送她,她便會很快高興起來。”他笑吟吟的望著我,我抬頭看著他卻發起呆來。
原來……在他眼裡這只是個很尋常的哄小女孩開心的手段而已。
“在想什麼?”他隨口問我。
“哦。”我回過神,掩飾著自己的尷尬,“沒……只是覺得剛才和你大哥鬧成那樣……有些過了,大家畢竟是親戚……”
的確算是親戚,可親戚之間把話說得那麼決絕的,估計以後也該劃清界線,老死不相往來才對。
“哧!”他突然笑了起來,“不覺得你和大哥都很孩子氣麼?只怕最後連你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
“什麼?”我聽不明白。
“你說,全天下姓劉的死絕了,你也不嫁我!換句話說也就是隻要姓劉的沒死絕,你便嫁我……”
“啊?”我目瞪口呆,可以這樣理解的嗎?
“還有我大哥說的就更叫人聽不懂了,什麼叫‘全天下男人死絕了,也沒人敢娶你!’?如果全天下的男人都死了,自然也就沒人可以娶你了,不是麼?”
我眨巴眼,等想明白後,差點笑出聲來。這個笨蛋劉縯,大概想說的是就算全天下女人都死絕了,也沒人敢娶我吧。
兩個人在氣頭上互掐的時候根本沒注意到彼此的用詞失誤,沒想到他卻連這些都留意到了。
劉秀,他可真是個心細如髮的男人!
“所以……”他認認真真的說,“剛才的事請不要放在心上,我大哥雖然魯莽,但是心地不壞,而且他平時並不是會對女子動粗的人。”
“難道是說我不像女人嗎?你也這麼認為?”
劉秀微微一怔,繼而笑得有些尷尬道:“怎麼會……”
怎麼不會?我在心裡加了一句,突然胸口感覺鬱悶起來。
“走吧!還得繼續趕路呢。”我伸手將頭上的花環摘下,面無表情的遞還給他,“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這種東西的。你說的很對,我與令妹是完全不同的,沒有可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