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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鋒芒畢露禍輕狂 玦殺

    劉玄賜了東西,基於臣禮,我得去叩謝,雖然他這個皇帝當得其實並不怎麼樣,然而麻雀兒雖小,五臟俱全,劉秀身為太常,倒當真把這些朝廷應該具備的禮節都給弄全套了。

    我不知道我算什麼臣子,但是既然要叩謝皇恩,總不能借故推辭,現在不比從前了,陰家一家老小可都在宛城,我要是敢有個閃失,身後可得牽連一大羣無辜的人。

    進了臨時充作行宮的宛城府衙,從外觀上看,守衞森嚴,黃門侍女井然有序,忒像是那麼回事。可當我過了中門往裏走,迎面碰上那些穿着短衣草鞋,肆無忌憚在園子裏大聲説笑的綠林軍將領後,無異兜頭被潑了一大桶冷水。

    該咋樣還是咋樣吧,麻雀終究不可能變鳳凰!劉祉、劉秀就算再有本事整頓禮制,也不可能從骨子裏把那些沒受過教育的粗人變得知書達理起來。

    “哦——是陰姑娘!”粗狂的大嗓門冷不防的從我腦後響起,嚇得我心蹦到嗓子眼。

    馬武笑逐顏開的望着我:“身子養好了?”上上下下毫不避諱的打量了個夠,笑着對身旁的人介紹説,“這是陰姑娘!”邊説邊翹起了大拇指,“女中豪傑,巾幗英雄!”

    我臉上一燙,他還真敢沒臉沒皮的胡吹。以往見着我總是“陰麗華”長“陰麗華”短的直呼名字,今天怎麼這般客氣了?

    “陰姑娘有禮!”四名年輕男子聚攏過來,笑吟吟的與我作揖。

    我連忙還禮。

    這四個人年紀不等,卻都長相不俗,我心中訝異,才要説話,倏地心臟驟縮,抽搐着瘋狂跳動。這種感覺早已不是第一次,但是這一次卻是衝擊得實在太過厲害,我身子一顫,倒跌兩步,若非有人從身後及時架住我的胳膊,我早狼狽的摔到地上。

    “怎麼了?”温醇的聲音,劉秀的臉倒映進我的瞳孔,我深深的吸了口氣,勉強從窒息中緩過勁來,“臉色那麼難看,身子還是很虛啊。”他把手往我額頭上一搭,順勢拉我站直,“為何不在家好好歇着?”

    “陛下賜了東西,需得叩謝聖恩。”我悶悶的回答。如非不得已,誰願去見那個陰陽怪氣的劉玄?

    劉秀眼神若有所思的閃了下,卻未動聲色,指着那四個人説道:“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一位是臧宮,字君翁,潁川郟縣人氏。原在下江軍中效力,這次在昆陽之戰中可謂軍功卓著……”

    臧宮急忙表示謙讓:“多謝劉將軍賞識,為將軍效犬馬之勞,乃宮之大幸!”

    劉秀手往邊上移動:“這位是祭遵,字弟孫,原是潁川潁陽縣吏……這位銚期,字次況,與君翁乃是同鄉……”

    我睜大眼,銚期身高的起碼在一米九以上,膚色黝黑,與馬武站在一塊兒,活脱脱一對門神!

    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穿梭,我越瞧越覺得像是年曆畫上的左右門神,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馬武被我神神道道的搞習慣了,免疫力相當高,倒是銚期被我莫名其妙的一笑,竟漲得滿臉通紅,若非他膚色偏黑,怕是早惹來一大堆的笑料了。

    劉秀或許也注意到銚期的尷尬,卻故意視而不見,指着最後一位笑道:“這是朱祜,字仲先……”

    “朱祜?!”我第一直覺便是這名字耳熟,眼見那男子與劉秀差不多年紀,身材清瘦,目帶笑意,似乎對我也是一臉好奇。我心中一動,低叫道,“我想起來了,蜂蜜藥丸兒……你是鄧禹的同窗對不對?我常聽他提起你!”

    朱祜微顯詫異,眼神兒瞟了劉秀一眼,笑道:“仲華這小子,背地裏説我什麼壞話兒了?”

    我靦腆一笑,剛才一時情急,竟連名帶姓的把鄧禹的名字喊了出來,其實説真的,他一行完冠禮就跑了,我從來沒用他的字稱呼過他,一時間要適應“仲華”這個名,還真有點彆扭。

    “仲華誇你來着。”心裏虛,聲音也就越説越低。鄧禹以前一講到太學裏的那些同窗如何如何,我便噓他,潑他冷水,説他胡吹。他倒是真誇同學來着,只是反被我掐得夠嗆。

    朱祜朗聲大笑,看得出來他為人很是爽朗,一時眾人一起説笑着往裏走。

    我趁人不備,偷偷拽住馬武,好奇的打聽:“我問你,昆陽大戰後馮公孫去了哪裏?”

    馬武一愣:“馮異?他回去啦!”

    “回去?”

    “回父城啊!”馬武不以為然的撇嘴,“他也算是個人物啦,只是他還有母親留在父城需得贍養,所以劉將軍也不便強留他。”

    “那……那他就……這麼回去了?”回到了父城,回到了新朝政局之中。那以後若是再相逢,豈非仍是敵我對立?

    抬眼望了眼劉秀翩然的背影,心中一動,劉秀與馮異二人之間必然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難道當日馮異誓死相護於我,便是為了要劉秀放他回父城麼?

    “劉將軍這次路過潁川,倒是收了不少勇兵良將!”馬武用羨慕的口氣嘆道,“且不説這幾個,就是留在郟縣做了縣令的馬成,也是個了不起的漢子……哦,對了,你還不曉得吧,王元伯沒跟我們回南陽郡,他順道回潁陽老家去了。”

    “啊?”王霸回家去了?這又是為何?

    “不過,我敢打賭他老兄在家待不久。”馬武嘿嘿嘿的咧嘴笑了起來,神情相當愉悦。

    真想不到我才不過生了一場小病,卻像已與他們的世界脱節似的。

    劉秀走路的姿態優雅動人,步履間自有一股貴族的風範,我迷惘的跟在他身後,卻感覺與他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連陰識都説,劉秀是個韜光養晦的高手,言下之意暗指他城府之深,不言於表。這樣的評價足以讓我心驚,和劉秀相處這麼久,我對他的瞭解是他這個人什麼事都喜歡隱藏心裏,温和老實是他的本色,可他卻也絕對不像外表那樣懦弱無能。這與劉玄是不同的,劉玄是故意裝孬,劉秀……我卻不信他的温柔善良都是偽裝出來的。

    他的本性是善良的!

    我垂下眼瞼,內心猶豫,清澈的靜湖已被攪亂。其實……我無法看清他的內心。

    我信他嗎?他可以值得我相信嗎?

    又或者……他可不可信,與我何干呢?

    他是他,我是我,不是嗎?

    心亂了,亂了……

    無可奈何的低嘆一聲,百轉千折。

    劉玄設筵,文武大臣,三公九卿,該到的沒到,不該到的倒差不多都齊了。

    劉玄的妻子韓姬裝扮妖嬈的偎依在丈夫身側,不時嬌笑着替劉玄舀酒,渾身輕軟得沒幾兩骨頭。

    劉玄一臉輕浮,乍看上去任誰都會覺得這位天子昏庸好色、碌碌無能——綠林軍要的也正是他的無能。

    我在末席落坐,遠遠的與劉玄隔了七八丈的距離。雖隔得甚遠,卻仍似感覺有道陰冷的視線時有時無的刺在我的臉上,使我如坐針氈。

    我與劉玄的最初相識乃機緣巧合,這讓我比在場任何人都更清楚劉玄的真性情,他也許就是忌憚這一點,所以才會格外對我留心。我非臣非將,他卻破格下賜重禮,大加褒揚,這未嘗不是一種試探,以及……警告!

    我默默無聲的飲下一杯酒,酒味甘甜醇美,入喉也不覺刺辣,於是便一杯接一杯旁若無人的自斟自飲起來。

    轉眼小半尊酒下了肚,少説也有個一斤多。這酒跟甜酒釀差不多,度數雖不高,喝多了卻是容易肚脹。從席上起身去茅房,小解完出來就開始覺得頭暈眼花。

    沒走幾步,就見劉縯和劉秀兩兄弟兩個堵在柵欄口不知道在説什麼,看似在起爭執,難得的是劉縯一派怡然自得,劉秀倒是一副心急如火的樣子。

    嘿,什麼時候兄弟兩個的脾氣倒了個個兒?

    我一步三晃的走過去,笑道:“更衣也要搶麼?”伸手拍拍劉秀的肩膀,打了個酒嗝,“孔融讓梨懂不懂?”

    劉秀滿臉狐疑,困惑道:“孔融是何人?”

    我猶如被人當頭棒喝,登時酒醒三分,咕咚嚥了口唾沫:“孔……孔融,我……我家親戚……遠親家的小孩子,很……很好玩,呵呵……呵呵呵……”

    我落得滿臉尷尬,當下腳底抹油,決定先溜之大吉,沒想還沒跨出一步,就被劉縯揪了回來:“等等,今天得趁着這個機會得把事情説個清楚!”

    我冷不丁的被他拽回來,衝力太大,左肩撞上了劉秀,疼得直呲牙。

    “你喝酒了?”劉秀柔聲問道,伸手順勢摟住我,“為何總愛貪杯呢。”

    我白了他一眼,卻沒想右手手腕大痛,劉縯抓着我的手腕將我從劉秀懷裏拖了出來,劉秀隨即一抬手,拉住了我的左手胳膊。

    狹窄的門框,兩個大帥哥將我夾在中間,我成了漢堡包裏面的那塊肉餅。這原本也算是件比較浪漫的事兒,按照偶像劇中所演的,這時候的女人心情應該是又矛盾又激動的吧。

    我同樣如是,只是此間環境實在不允許我有花痴的心情——茅廁就在身後十步之外,臭氣熏天,大響綠頭蒼蠅蠅嗡嗡作響,跟轟炸機一樣在我腦袋周圍轉來轉去。就算他們兄弟兩個再帥、再酷,我也受不了在這裏跟他們耗時間,於是猛力一掙手,先是甩脱劉秀,跟着左拳搗向劉縯。

    劉縯敏捷的偏頭,我不過虛晃一招,左手收回,手肘猛力撞向劉秀胸口,這才是真正的目的。同時右腿膝蓋上頂,木屐踹中劉縯膝蓋。

    兄弟兩個同時悶哼一聲,我趁機跑開。

    “麗華,回來!”劉縯大叫。

    我轉身衝他們扮了個鬼臉:“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我白痴呀,幹嘛要聽你的……”

    “麗華……”劉秀含笑望着我,“能來一下麼?”

    我一怔,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眼花,劉秀的笑容實在好看,温柔又不失迷人。他衝着我又是一笑,輕輕招了招手,我傻乎乎的回以一笑,雙腿居然不聽使喚的走了過去。

    劉縯面色大變,怡然自得的表情頃刻間蕩然無存,他目露兇光,在我走近時一把向我抓過來,我張嘴就咬,他嚇得縮回手去,愕然。

    我咯咯嬌笑,懶洋洋的用手拍着劉秀的胸口:“帥哥,喊我回來做什麼?如果沒有值得讓我多走這幾步的合理理由,你就等着姐姐我怎麼修理你吧!”

    “你醉了!”看似疑問句,實則卻是肯定句。劉秀無奈的看了看我,抬頭對劉縯道,“我帶她去外頭吹吹風,醒醒酒……今日筵席上怕有兇險,需多小心。”低頭瞄了眼劉縯腰間的佩劍,蹙起劍眉,“大哥,他畢竟已被尊為天子。他是君,你是臣,君臣之禮還得守,不可落人把柄……事欲不善啊。”

    劉縯冷哼一聲:“我向來如此,能奈我何?”

    劉秀無奈的瞅着他,劉縯不以為意,突然伸手一把拽過我,摟着我的腰將我強行拖了就走。

    我被他們兄弟兩個你推我搡的,酒勁上湧,這時候腿腳都有些發軟,劉縯硬拉着我走,我掙了兩下竟然沒掙脱。身後劉秀並未曾追來,我幾次想回頭張望,劉縯察覺後愈發死勁勒緊我,我根本沒法動彈。

    被他半綁半架的重新推進了大堂,主席上的劉玄果然又用那種陰沉的目光看了過來,這回眼神中更是添了一分謹慎。

    劉縯旁若無人的將我強行帶到他那一桌,讓我與他同席而坐,這個位置緊挨着劉玄。説實話我對劉玄心存一種莫名懼意,下意識的就想躲開他,像他這種老謀深算的人我惹不起,躲總行吧。

    可他似乎並不打算就這麼輕鬆的放過我,身子微側,湊近我問道:“送你的東西可喜歡?”

    我支支吾吾的哼了兩聲,起身恭恭敬敬的行跪叩大禮:“多謝陛下!”

    劉玄為之一愣,不禁他愣住了,就連在堂上的其他人也都一齊愣住了。這次筵席説穿了並不算什麼正式場合,就看皇帝自己都帶了老婆出來卿卿我我,更何況滿堂左擁右抱之人?

    劉玄也就隨口一問,沒想我會正經八百的給他行了朝見天子的大禮,他愣怔之餘不禁尷尬道:“免了,免了,平身吧。”

    “謝陛下!”我磕完頭起身,雙手仍是規規矩矩的舉在額前,心裏記着大嫂柳姬教過的禮儀,不敢有絲毫懈怠。許是剛才酒真喝多了,腦袋本來就暈,沒想到這起來跪下起來跪下的連做了幾次,身體突然找不着平衡感了。腳踩在席上一晃悠,人就跟着往前栽了過去。

    “噯!”一雙滾燙炙熱的手接住了我,我驚疑不定的瞪大了眼,劉玄英俊的臉龐離我的鼻尖僅差一公分。

    “呀——”我低呼一聲,猛地推開他,倉皇倒退。連滾帶爬的退了兩步,忽有所覺,忙匍匐着磕頭道,“陛下恕罪,民女……失禮……”

    “麗華!”劉縯在我身後輕呼,轉而向劉玄解釋道,“陰姬不勝酒力。”

    劉玄笑道:“陰姬不必驚惶,朕並無怪責之意,今日大家歡聚一堂,一來慶功,二來也是為文叔餞行。”

    “餞行……”我惶然扭頭,不知何時劉秀已經進來,正坐在對面一張席上與眾人推杯互敬。

    劉縯將我拉回來坐好,唇瓣不經意的刮過我的耳垂:“怎麼?捨不得麼?放心,他只是帶兵去攻打父城。昆陽都不在話下了,更何況區區父城?”

    父城?馮異?

    心裏似乎有點明白了,原來是這樣,這才是他們二人之間達成的真正協議吧?

    那一刻,望着不遠處笑語晏晏的劉秀,我不由肅然起敬。究竟他的城府有多深?究竟他還有多少東西是我不瞭解的?

    手背上驟然一痛,我回神低頭一看,卻是劉縯用指甲狠狠的掐着我的皮兒。“噝”的吸了口氣,我朝他很不客氣的瞪了一眼,沒想到他的眼神比我還兇悍。

    “你是我的……是我劉縯的!”

    我一凜,把手縮回袖子,規規矩矩的擱在膝蓋上,假裝沒聽到他的話,一顆心卻是失去規律般狂跳起來。

    “大司徒,朕看你腰上的佩劍甚是別緻,可否解下與朕一觀?”

    劉玄突然提出要看劉縯的佩劍,這個提議實在微妙,按理劉縯佩劍面君就是不敬的大罪,説嚴重了更有弒君的嫌疑。可是劉玄偏偏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劉縯或許會覺得他是吃飽了撐着沒事解悶,我卻清楚劉玄從不幹不利於已的多餘事,他既然這麼説了,自然別有用心。

    心裏有這麼個念頭閃着,於是我格外留意劉玄的一舉一動。

    劉縯把佩劍遞給劉玄,他微微拉開劍鞘,鋒芒畢露,他伸手慢慢撫摸着光潔的劍身,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喀!”,廳上有人打翻了酒水,我循聲望去,卻發現是劉秀,他趁着用帕子擦拭衣服時,猛地朝我打了個眼色,甚為焦急。

    我和他相處日久,彼此間也有些默契,可卻從來沒看過他流露出這種焦急求助的眼神。正納悶呢,繡衣御史申屠建突然來到身前,小聲提醒:“陛下的玉玦掉了。”躬身遞予劉玄一塊環形玉玦。

    劉玄手指拂拭劍身,一張臉看不出任何異常,可我卻發現他平時毫無光澤的烏瞳閃過一道凌厲的光芒。

    心頭一跳,我瞥了眼申屠建手中的玉玦,再環顧四周,陡然發現眾人神色迥異,半數人由正坐之姿改為腰身挺起。對於多年習武的我來説,這種姿態落在眼中相當,這是伺機而動的前兆。

    目光收回,再次瞪視那塊玉玦,陡然間覺得太陽上突突直跳。

    玉玦——玦——決——決殺!

    依稀記得“鴻門宴”上,亞父范增為了提示項羽殺劉邦,也是如此舉玦三次!

    鴻門宴!

    我倏然抬頭,目光狠厲的射向劉玄。

    他竟敢動了這種念頭!

    劉玄的手離開了佩劍,徐徐向申屠建手中的玉玦伸去,我心裏一緊張,頓時腦袋發熱,手腳並用的在席上爬了幾步,搶在劉玄觸碰到玉玦之前,劈手將它奪了過來。

    “好漂亮的玉玦啊!”雖然裝傻充愣不是我的強項,可好在今天人人都知道我有了三分醉意,我藉着酒勁兒故作天真的讚歎,嬌聲道,“陛下,你昨兒個賞了陰姬許多東西,可陰姬只喜歡這枚玉玦,不如……我拿那些東西跟陛下換這玉玦,反正陛下也不吃虧!”

    “放肆!”申屠建厲喝。

    “怎麼,不可以麼?”我假裝委屈的撅嘴,趁着眾人不注意,惡狠狠的瞪了劉玄一眼。

    玩狠是吧?今天你要是敢張嘴下決殺令試試,拼了這條命也要把你劉玄拖下水,大不了玉石俱焚!

    旁人未必留意得到我瞬間的眼神轉換,韓姬卻是緊挨着劉玄而坐,將我的表情盡收眼底。她被我發狠的樣子嚇得不輕,一顫便要張口驚呼,劉玄突然出手用力摟緊她,將她的驚呼聲震得沒了音。

    “既然陰姬喜歡,一併送予你便是。”他輕笑,眉梢歡愉之色大增,肩膀微微顫動,笑聲越來越響亮。笑到最後,似乎意猶未盡,他左手摟着韓姬,右臂一振,將外露的長劍收入鞘內,甩手扔回給劉縯。“果然是把好劍!”

    劉縯不以為意的接過,傲然一笑。堂上眾人的歡聲笑語重新響起,剛才一觸即發的殺機隨即消失,彷彿……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一對烏沉沉的雙眸迎上我,劉玄嘴角勾起陰冷的笑意,他鬆開韓姬,示意申屠建退開,然後從容不迫的從酒尊裏舀酒,不等我有所反應,他把耳杯往我身前推了推,撇撇嘴。

    我二話沒説,舉杯仰頭飲盡。耳杯尚未離唇,忽覺左耳一熱,劉玄帶着酒氣的呼吸噴到我臉側:“殺過人的女人,果然不是女人了!”

    我渾身一僵,他的話就像柄利劍般貫穿我的胸口,我的手微微發顫,勉強沉住氣把耳杯放回食案:“多謝陛下賜酒!”

    劉玄沒心沒肺的一笑,笑意沉沉,韓姬飽含敵意的掃視我,我並不在意她怎麼看我,左手緊握,冰涼的玉玦在我手裏卻像似塊炙熱的火炭。

    劉玄左手支頤,邪魅的氣息再度出現在他眼中,狀似無心的再度取木勺舀酒:“是不是第一次殺了人,之後再幹這種事便會越來越順手呢?不會再有內疚恐懼的心情了吧?”我不明白他要説什麼,警惕的望着他,他將注滿酒水的耳杯再度往我跟前一讓,“你該謝謝我的,我替你解決了這麼大的麻煩事……你現在越變越強,越來越不像女人,你真該謝謝我……”

    耳蝸裏“轟”地聲像是暫時性失聰了,我能看到他嘴唇輕微的嚅動,卻無法再聽見他説什麼。眼前蔓延過一抹血色,彷彿剎那間我又回到了那個漆黑冰冷的黑夜,周圍是野獸的嗷叫,冰冷的屍首,靜止的呼吸……

    深深的吸了口氣,我憋屈的喘氣,右手抬起,我着捧起耳杯,酒水從杯中盪漾出來,滴滴答答的從食案一路灑到我的衣襟上。

    是他!竟是他做的手腳!

    原來從頭到尾我都被他矇在鼓裏,那個的盜馬賊根本就不是我誤殺的,真正下黑手的人分明是他,可他卻睜眼説瞎話的把殺人罪責全都推到我身上。

    酒水滑入口中,唇齒間充斥的不再是香醇,而是無盡的苦澀,像是鮮血一般,帶着濃郁的血腥味。胃裏一陣絞痛,幾欲嘔吐,勉強壓住翻江倒海般的噁心後,我將空杯重新放回,再次叩拜,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多謝……陛下!陛下對陰姬的恩德與教誨,陰姬銘感腑內,來日……必當十倍還報!”

    我沒有再回頭,臉上的汗水順着頸項滑入衣襟,我假裝恭順的退回劉縯身旁。劉縯關切的説:“不能喝酒便少喝些,即便他是天子,你也毋須對他太過遷就,他不過是個傀儡皇帝……”

    “別説了。”我噓出一口氣,只覺得支撐住全身的最後一點力氣都將流失殆盡,“別説這樣的話,以後都別説這樣的話,別再這麼自以為是了。”

    劉玄如果真是傀儡,如果真像他説的那麼容易對付,是個可以完全忽視的對手,那麼今天就不會出現“鴻門宴”,剛才也不會出現那麼驚險的一幕。

    劉縯是個軍事天才,他擅於征戰,平定天下,可是為什麼獨獨在這裏,小小的大堂之上卻顯得如此遲鈍呢?

    劉伯升啊,你是真的沒看透這場狡譎陰謀,還是隻為了在寬慰我才説出如此幼稚的話呢?

    宴罷,待眾人散去,我已是汗濕襦衫,晃晃悠悠的從堂上下來,險些踩空石階。劉秀及時扶住了我,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滿心的委屈在那一刻迸發出來,眼淚止不住的湧上眼眶,我咬着唇,含淚凝望。

    “你做得很好……謝謝你。”

    劉縯與諸位大臣寒暄道別,扭過頭見我和劉秀在一塊兒,滿臉不豫,正欲過來,卻突然被他舅舅樊宏叫住。

    隔得較遠,聽不大清他們在説什麼,只隱約聽見什麼“范增”、“申屠建”,樊宏滿臉激憤,劉縯卻是心不在焉,不時把眼睛瞥向我和劉秀這邊。

    我澀然一笑,只覺得今天的鬥智鬥勇耗去我太多心力,頗有種精疲力竭的無力感。然而有一就有二,逃得了這次,保不齊下次又會被劉玄逮到什麼機會謀害劉縯。

    宛城攻克,昆陽大捷,劉縯、劉秀這對兄弟功勞實在太大。功高蓋主,這是君臣之間千古不變的最大忌諱。

    “你何時去父城?”

    “今日申時點兵,明日卯時出發。”

    “這麼快?”我如今已是風聲鶴唳,把任何風吹草動都想成是劉玄佈下的陰謀詭計,“是不是故意調開你?”

    “也許……”劉秀苦笑,握着我的手略微收緊,指腹輕輕摩挲着我的手背。良久鬆開,退後一步,竟是恭恭敬敬的對我一揖到底。

    我吃了一驚,忙側身讓開,不敢受他如此大禮。

    他笑着拉住我的衣袖:“我會盡快趕回來,只是……你也知我大哥性子執拗,在這之期若是一味意氣用事只怕反會招來禍端。大哥他,即便是舅舅的話,也未必能聽得進去。你天性聰慧,當能明瞭我要求你什麼。”

    “你要我看着你大哥?”

    他笑道:“必要時多提點他,有時候你比他看得透徹,他本性……還是太過單純。”

    我愕然,看着他略帶憂傷的笑容,思慮再三終於鼓足勇氣問道:“那你單純嗎?”

    他抿攏唇線,不答。

    “和他相比,你本性也那麼單純嗎?”

    夏蟬在樹梢上吱吱的叫着,好一個嘈嚷的午後。無風,卻使人微醺。

    我想,一定是我的酒還未醒。

    劉秀唇角微啓,就在我期待會是什麼樣的答案從他嘴裏逸出時,劉縯大步走了過來,大聲嚷道:“麗華,我送你回家!”

    我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失望的垂下眼瞼。

    “大哥!”劉秀伸手攔住劉縯。

    劉縯當即翻臉:“你又想做什麼?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是你自己放棄在先……”

    “大哥!”劉秀鎮靜的打斷他的話,“我馬上就要走了,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提醒一句——多加留意李季文!”

    “李軼?那小子又怎麼了?”劉縯拂袖,高聲,“他還不死心?伯姬説了不願嫁他,對他並不中意。他若敢再來糾纏,休怪我對他不留情面!”

    “大哥……”

    “行了!家裏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琢磨着怎麼拿下父城吧。”劉縯顯然沒把劉秀的話太當一回事,揮揮手拖着我走了。

    當晚,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腦子裏不斷的迴旋着白天發生的一幕幕片斷。以劉玄為首的綠林軍,他們每個人都很想除掉劉縯這塊絆腳石,我要怎麼做才是阻止類似今日宴會上的事情再度發生呢?

    到底該怎麼做呢?

    難道要我二十四小時緊隨劉縯,做他爹身小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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