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地上擅長拉弓射箭之人,未必能做到馬上騎射。
這個時代就算有騎兵,在進攻的時候也多數會選擇將馬停住,或者甚至跳下馬來拉弓射箭。站在原地設計目標和騎在飛速奔跑的馬背上射擊完全是兩個概念,所以當我看到那些平地上的神箭手們一上馬就成了只會摟著馬脖子,嚇得面色煞白的狼狽樣,直氣得連連頓足。
鄧禹自那以後就再沒來找過我,我也不知道那個高橋馬鞍和馬鐙弄得怎麼樣了,畢竟這裡的物質條件有限,我也不知道那種兩頭翹起,能固定身形的高橋馬鞍到底是怎麼製作的,印象裡也就在電視和報紙上見過幾眼。
這一日被那些射箭射得一塌糊塗的“神箭手”們氣得不輕,於是早早打道回府。才走到驛站館舍門口,冷不防裡面衝出一個人來,身材極高,骨架卻極單薄。我沒料到有人會貿然衝出來,兩下湊巧了,竟是砰地聲巨響,撞了個正著。
我身子一晃,小腿上肌肉自然而然的繃緊,平時馬步扎得好,優勢便在此刻顯出來。對方卻沒我這麼幸運,“哎唷”叫了一聲,重重摔在門檻上。他一隻腳已經跨出門外,另一隻腳卻還在門內,這下摔倒,竟是結結實實跨坐在門檻上。
以這種姿勢摔下去,我想想都替他叫衰,忍不住表情痛苦的扁了扁嘴。果然那男人“嗷”的聲低吼,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絲絲抽氣。
“老兄,你要不要緊?”話問的客氣,卻沒有半分歉意。
原因無他,一來是他冒失在先,我並非故意;二來他不是帥哥,不僅不是帥哥,還長了一臉麻子,再加上他面部肌肉抽筋的亂嗷,就算原有三分帥氣此刻也已破壞殆盡。
“瞎了你的眼!”他張牙舞爪的扶著門,勉強從門檻上站了起來,鼻孔朝天的哼哼。
我懶得跟這種人浪費時間,看都沒看他,直接繞過他走進大門。
“你……你們等著!終有一日我要叫你們後悔……”
那人居然站在門外煞有其事的放起了狠話,我詫異的回頭瞄了兩眼,突然發現鄧晨、臧宮、劉隆三人此刻正站在離大門不到七八步遠的地方,饒有趣味的瞧著熱鬧。
“那是什麼人?”我忍不住悄悄擠過去湊熱鬧。
鄧晨噗哧一笑,臧宮簡明扼要:“已故趙繆王劉元之子劉林!”
劉隆做進一步詳解:“趙繆王劉元本是景帝七世孫,後因無故殺人,被大鴻臚所奏,削去王爵,處死……”
“哦——”原來是這麼有來頭的一個人物,劉邦的子子孫孫們遍佈全國各地,果然是天下劉姓原一家,走哪都是本家親戚。姓劉的大人物我實在已見多不怪,當下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只是輕描淡寫的問,“他來幹嗎?”
仍是劉隆回答:“劉林對父親之死耿耿於懷,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恢復王位。大司馬執節河北,出巡郡國,他豈肯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臧宮道:“他來獻計。”
“獻計?”我詫異的問,“他能有什麼計策可獻?不會是什麼下三爛的陰毒之計吧?”
臧宮面色微變,劉隆驚訝道:“你如何知曉?”
我哪知道,不過是隨口胡謅的!
鄧晨這時候插嘴道:“你快去瞧瞧文叔吧,他剛才動了怒,一氣之下把劉林轟了出來!”
“什麼?”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不確定的反問了句,“你說……主公動怒?”
三人默默點頭,一致給予我十分肯定的答案。
“為什麼?”奇蹟啊!劉林到底做了什麼,居然能把老好人的笑面虎劉秀氣得連風度也不要了,當場翻臉?!
鄧晨鄙視道:“劉林那廝說有妙計可破赤眉,文叔禮賢下士,待他敬若上賓。誰曾想這廝忒過歹毒,竟讓文叔將黃河自列人縣段決開大堤,水淹河東百萬之眾,塗炭生靈,草菅人命!”
我駭然驚心,破堤淹灌黃河下游,不只幾百萬人的性命給赤眉軍陪了葬,還要賠上上千萬的良田,這條毒計也太喪盡天良了!
難怪劉秀會生氣!換我肯定將那劉林一頓暴打,哪會只是轟他出去這麼便宜。
只是……
“赤眉不是已經歸順大漢了嗎?大家暫且相安無事,我們何必還要主動去招惹他們?”
“陰戟!”鄧晨壓低聲,口吻嚴肅又略帶叱責,“你最近在忙什麼?文叔經常找不著你……樊崇等人早已反出洛陽,你身為護軍,難道一點都不知情?”
“什麼?!”我大吃一驚。最近忙著建騎兵隊,確實對其他事情不太上心,可是赤眉反叛這等大事,即便我不主動打聽,陰識方面也該早有諜報傳送到我手裡才是。
我低下頭,心裡漸漸冰涼。
一時大意,我竟忽略了這處細節——打從我過黃河入河內以來,就再沒收到過陰家傳遞的任何一份密函,甚至連份家書都未曾有過。
陰識……他是出了什麼事?還是,他已經打算不管我了?
“我去找主公!”我一跺腳,扔下他們三個,往館內疾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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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
原以為房內無人,沒想到脫了鞋子一頭衝進去,房裡的兩個大男人正面面相對。
許是眼花,在那瞬間,我竟覺得房裡有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劉秀轉過臉來:“何事?”神色雖如常,但語氣冷漠,我心裡打了個咯噔,看來鄧晨說的果然不錯,他當真動了怒氣。
鄧禹一臉蒼白,面若寒霜,冷意逼人。
“樊崇反出洛陽,這是怎麼回事?”我來不及多想,劈頭髮問。
劉秀長長嘆了口氣:“赤眉軍將領歸順之後雖得封侯,卻都未有食邑,空有虛名,樊崇等人會有不滿情緒也屬正常。只是陛下在洛陽寵幸後宮,不問朝政,聽之任之,不加撫慰,終是導致赤眉眾將不告而別。如今赤眉軍重新整飭軍隊,大有向西轉進之勢,只恐日後……終成我漢朝大患!”
我只覺得腦袋發漲,劉玄難道不嫌自己樹敵太多?還是實在因為強敵環伺,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他開始自暴自棄的拼命撈取眼前享樂?
“陰護軍!”鄧禹走到我跟前,“勞煩出來一下。”
我沒多想,隨口應了聲,跟著鄧禹往門外走。
“麗華!”冷不防身後傳來劉秀一聲呼喚。
我轉過身,打了個詢問的眼神。
他站在門裡,愣愣的看了一會兒,嘴角勾起一道弧線,笑容裡有種疲憊。他笑著衝我揮揮手:“沒什麼事,你先去忙吧。”
“諾。”我跟著鄧禹出了門。他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心裡不停的盤算著該怎麼跟他道歉,那一天……我不僅傷了他的手,還傷了他的心。
“馬鞍……做出來了。”
“真的?”我又驚又喜。
“我何時騙過你?”他回過頭來,眼中深情表露無遺。
“你不生我氣了?”
“哈!這樣就生你氣,那我早該在五年前就被你氣死了,哪能安然活到今日?”
我哧的一笑:“那你還一本正經的嚇我,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臉色有多臭?”
“是麼?”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我一直以為自己這張臉長得還不錯呢。”
我翻起白眼:“你啊,自戀成狂……”
“若你也能這般戀我成狂該多好。”
我愣住。一別一年,說他完全沒改變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以前的鄧禹不會這麼露骨的表達自己的情感。雖與他嬉戲玩鬧多年,他卻總能謹慎的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含蓄與分寸,但是現在……我成了有夫之婦,他卻反而一點收斂都沒有了。
“這個給你!”他攤開手掌,重新結痂的掌心平躺著一支古拙的白玉釵。
“這是……”
“本想在你及笄禮之時替你綰上,現在……”他語氣一轉,抬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現在你身穿武袍,威風凜凜,這個自然也用不上了。”
及笄,我的成人禮……
雖然女子有十五及笄一說,卻也並非滿了十五歲便得行成人禮,至少陰識就一直任我披頭散髮的混到十九歲,直到出嫁前夕。
當時朱祜受劉秀之託前來納采,按照六禮步驟,我的成人禮便選在請期之後匆忙舉行,綰髮用的髮釵正是劉家納徵時送來的聘禮。我當時想的盡是如何保全劉秀,婚後該如何應付眾人,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自己的及笄禮夠不夠氣派。反正都是過過場的儀式而已,婚禮都是如此了,更何況及笄禮?
鄧禹其實真正想說的只怕不是這句玩笑話,我從不知道原來他對我的用心竟是如此之誠,當初他毫無留戀的走了,我雖然心有不捨,但在陰識嚴厲的修行課程安排下,沒多久便將他離去的傷感之心丟開。
“我……能替你綰上麼?”他小心翼翼的打量著我的臉色,眼中流露出哀懇的神色,“我只是想瞧上一眼……”
我低嘆一聲,在他期盼懇求的眼神中心軟如棉,終於繳械妥協。
默默的背過身去,我抬手摸索著將頭頂的幘巾解下,滿頭青絲瀉下,沉甸甸的壓在我的心上。我閉上眼,任由鄧禹用的雙手挽起我的長髮。
鬆鬆挽髻,冰冷的玉釵滑過我的髮絲,的不只是他的手,還有我的心。
鄧禹笨拙的將玉釵綰住我的髮髻,雖然他扯得我的頭皮一陣陣的,我卻咬著唇強忍著什麼都沒說。
終於,他長長的鬆了口氣:“好了!”
我轉過頭,頭皮的感覺猛地一鬆,我暗叫一聲糟糕,伸手摸向腦後,卻終是遲了一步。髮髻散開,玉釵“啪”的聲脆響摔在地上。
笑容還沒來得及從鄧禹臉上完全褪去,我喘了一口氣,震駭的低頭去看腳下的玉釵,卻已是一分為二,從兩股簪銜接處生生的摔裂。
“我真是……笨手笨腳……”鄧禹輕笑一聲,蹲下腰將兩股摔裂的玉釵捧起,手指微顫。
“仲華!”我拉他起來。
他依然在笑,嘴角的咧著,眼裡卻是一抹淒厲的絕望。
我心裡一驚,看到他這般受傷的表情,突然感覺自己毀了他,就像這斷裂的玉釵一樣,我毀了他……
“分釵破鏡……果然……無法挽回麼?”
“仲華!”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有那種錯覺,自己彷彿正在一點點的扼殺他?
“仲華!你看!你看……”我勉強擠出笑容,從他手心裡拿起一股釵笄,草草的將自己的頭髮按男子髮髻的樣式盤於頭頂,然後將那支一半兒的單股玉釵插於髮髻中,牢牢固定住。“我現在可是陰戟呢,護軍陰戟!你看我這樣盤髻,是不是更有男兒氣概?我明年二十啦,你說這算不算是行及冠禮呢?仲華,去年你及冠的樣子可真帥,我瞧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啦!我……”
我拼命想活躍氣氛,他卻是一言不發,只顧直愣愣的盯著我的發頂。倏地,他伸手將自己頭上的發冠摘下,摸索著將另半支釵笄插入髮髻。
我呆呆的仰著頭望著他的頭頂發呆,一時之間有點兒反應不過來。他忽然將我攬入懷裡,在我耳邊輕聲允諾:“我現在不勉強你——但是假如攆你想離開了,只需給我捎句話,哪怕一個眼神,一個暗示,我便會立即帶你走!”
我身子一顫:“仲華……”
“傾禹所有,允你今日分釵之約,一生無悔!”他放開我,眼底透著無比的決絕,帥氣的臉上沒有半分玩世不恭的表情。
他是認真的,並非隨隨便便的說笑……這樣的神情,神聖無欺,我曾見過,與他及冠成人那日在廟堂之上如出一轍。
須臾,他恢復了常態,憊懶的笑容重新回到臉上,他笑著退後幾步,邊退邊用手指著我笑:“別忘了,這世上並非只有劉文叔能給你最好的!”
說完這句話,他灑脫的一轉身,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無人的角落發呆。
我知道世上並非只有劉秀能給我最好的,我自然知道……淚水無聲的蓄滿眼眶,我仰起頭來,望著凜冽瓦藍,不帶一絲雲彩奠空,眼角笑著流下淚。
何況……劉秀給我的,從來都不是最好的!
我們兩個的關係,是夫妻?朋友?知己?還是……愛人?
又或者,其實什麼都不是!
我擦乾眼淚。最近情緒太過纖細,動不動就流淚,這實在不符合我的性子。我得趕快把注意力收回來,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我還有一堆的事要做,我要建立騎兵營,要做好護軍工作,要聯絡上陰識的情報網,要繼續寫我的《尋漢記》,還要……尋找二十八宿!
我很忙,現在忙,以後會更忙!我沒有時間讓自己停留在這裡胡思亂想。
“啪啪!”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丟開那些奢侈的亂七八糟的念頭,我轉身往馬廄走去。
鄧禹說,馬鞍已經做出來了,我得去驗收成果!
一曲悠揚的調子驟然飄起,篴聲卻不曾由低音轉高,竟是突兀的將音律拔高,再拔高,猶如乳燕沖霄。尖銳、淒厲、脆弱……一如我剛才纖細感傷的心境。
是他!
篴聲近在咫尺,我加快腳步,穿過中閤,果然在廊廡屋簷旁的那株大樹下找到了那抹白色的影子。
就在我想靠近的時候,篴聲剎住,馮異收了豎篴,突然轉身而走。
這下子我反而愣住了,我進門的時候他分明看到我了,為什麼避而不見?他去各郡縣整頓風氣也有好一陣了,好容易回到邯鄲,怎麼見到我反倒如同路人般漠視。
我躑躅的來到那棵樹下,輕撫樹幹,積雪壓住了松葉,層層疊疊,白色與綠色交相輝映。我轉身,學馮異的習慣將後背懶洋洋的靠在樹幹上,緩緩閉上眼。
淡淡的松脂香氣混雜著冰雪的寒意,一點點的包裹住我,我心神放鬆的睜開眼。
驀地,我渾身一顫,雙目圓睜。
原來……竟是如此!
從這個視角,竟是將方才我與鄧禹所處的角落,透過鏤空的中閤窗洞,半遮半掩的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