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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狼王所統領的“狼都”,高築在一處易守難攻的崖壁上,共分成一般百姓所住的“下城”,與王公貴族所居的“上城”。

    一進城門,如巨龍般綿長的大隊立分為二。厲無垠所領軍的騎兵隊繼續前進,自蘭若國而來的護衞隊,則由下城城主——厲無垠伯父厲煜出面接待,就地休息。

    等明日婚期一過,大隊人馬又得啓程返回蘭若國,送回公主平安抵達的消息。

    一進狼族王都,青兒才知道此地根本不像傳聞説的,什麼住在營帳,滿地牛羊雞鴨亂走的化外之地。狼王住的地方和她先前住過的蘭若國王室極像,都是木柱直聳入天的巍峨宮殿,差別只在狼都樸實,不像蘭若王室,雕樑畫棟不説,房裏還盡擺些碰不得的精細瓷器。

    “小梅……”青兒頂着重得要死的頭冠甜笑。每次只要有求於小梅,她總會用着極其甜膩的聲音央着小梅。“都已經到了這兒,總可以暫時讓我把頭冠摘下來吧?”

    小梅不敢一口答應,她先開門探望了一會兒,確定沒人過來,才轉回身幫青兒卸去頭上的重擔。

    鳳冠一脱,青兒“啊”一聲往牀鋪上倒,渾然不顧她身上繡着金線的紅嫁裳會不會被自己壓縐。

    “累死我了!”

    見她散漫不得體的模樣,小梅立刻伸手拉她。“您這樣子——萬一被外邊人瞧見——”

    青兒揮掉小梅的手。“這房裏不就你跟我兩個,哪裏有什麼外邊人!”

    也不想想她坐在彩輿裏邊多久了,整整七日,除了夜宿行宮,能夠下來稍稍走動、睡個覺外,平常白天,就連吃飯,也得待在彩輿裏邊——她自生下來就習慣待在野地活蹦亂跳,哪裏嘗過這等苦頭!

    要不是小梅説好説歹勸撫安慰,她絕對拼死也要逃出那人間煉獄。

    現在好不容易抵達狼都,當然要使盡全力,好好活絡活絡筋骨嘍!躺在牀上的她又翻了個身。

    “公主!”小梅跺腳。

    “好啦好啦,我這不就起來了!”青兒撓撓耳朵,坐起身把寢宮好好細看了一圈。初進門時的印象無誤,狼王宮殿裏的擺設全是以厚實、耐用為主。像她這會兒坐着的大牀,雖然一樣是鋪着柔滑的錦綢,可黑色木料的架柱,卻沒怎麼費心雕作,渾似被人從山上一砍下,就直接劈成長板,銜在一起做牀般。

    對青兒來説,待在這裏,比待在蘭若王宮自在多了,她神態輕鬆地晃着雙腿。狼族人高大,連牀也造得比她睡過的還高上許多,坐在上頭,她有一種坐在牆垛上的愉快。

    她“嘿咻”一聲從牀上跳下。

    一見她舉動,小梅馬上喊:“公主,您要上哪兒?”

    還用説!青兒拎着及地的紅嫁裳,大步來到窗邊。

    她手方抬起,立刻被小梅按下。

    “公主,萬萬不可。”小梅個性一板一眼,凡跟宮中禮節有牴觸者,她一概不許青兒做。

    為什麼?青兒跺腳。“我不過是想開個窗看個風景——”

    小梅堅定道:“您別忘了,您現在的身份還是咱們蘭若國的公主。您想想,要是您還沒拜堂,已先把頭冠摘下的舉動被狼族人瞧見,他們肯定以為我們蘭若國來的人都是些不遵禮儀的無禮之徒,這事情若傳到王上、王后他們耳邊,您要王上、王后他們顏面往哪兒擺?”

    “我只是想看一看外邊,一下下就好,這樣也會丟他們臉?”青兒不可思議道。

    “沒錯。”小梅板着青兒肩膀,硬是把她推回牀邊。“在拜堂之前,您只能待在房間裏,不能接近窗子,也不能靠近門。”

    太過分了!接連聽見這幾個“不能”,激起了青兒的倔脾氣。

    她個性本就吃軟不吃硬,之前在宮裏忍氣吞聲,是因為她捨不得見小梅因自己受罰——蘭若國規是這樣的,皇親國戚是金枝玉葉,不能少根汗毛,如果做錯了事,就只能責罰伺候的女官、侍衞。

    青兒初進王宮,就曾因為不聽話害得小梅被杖罰,雖然小梅沒怪過她一句,她卻相當自責。一人做事一人當,直接處罰她也就算了,牽連和她沒半點關係的人,她怎過意得去?

    也因此,她一直勉強壓抑着脾氣,可説到底,忍耐還是有個限度。

    約莫一個時辰過,機會來了。狼王遣人來問準王妃住得舒不舒服,需不需要添增點什麼,大抵是青兒乖順的表現讓小梅鬆了戒心,小梅很自然地離開房間,到門外代答。

    房門一關上,原本歪坐在牀沿的青兒立刻脱去身上的嫁裳,推開窗户,做出已逃出寢宮的模樣——

    實際上,青兒卻是縮在牀底下,靜待小梅回來。

    果不其然,小梅回頭發現房裏無人,一張臉都白了。

    “老天!公主不見了!”

    只見小梅飛也似奔到窗邊,眺望植在花園裏的高木,是否掛着一抹紅色豔影——為求喜氣,青兒紅嫁裳裏邊的裏衣,依舊是紅的。

    依小梅對青兒的瞭解,青兒逃出寢宮,只會有一個去處——樹上。她這個寶貝公主,活似靈猴轉世,爬樹技巧好到不行,眨個眼就能攀上數尺高的大樹。

    看不見!樹上一個影子也沒有!

    小梅不敢耽擱,急忙奔出寢宮,央請同樣從蘭若國過來的女官們到花園搜尋——而且,還不能驚動時不時出現的狼族人。

    萬一公主不見的事傳到“那個”狼王耳裏——小梅腦中浮現狼王高大陰鬱的身影,背脊不由得一寒。

    總而言之,得想盡一切辦法快把公主找回來!

    寢宮裏邊,青兒一聽見房門關上,立刻從牀底下爬出來。

    誰説她不在寢宮裏?

    她好整以暇穿上扔在牀上的紅嫁裳,施施然踱到洞開的窗邊。青兒脾氣,確實帶着一點玩性,若順着她的心意,給她一點方便,她倒也不會故意耍心眼,跟人過不去。反之,若一味禁止,結果就會是現在這樣——青兒一望正在花園裏埋頭亂找的小梅,淘氣地一吐舌頭。

    她喜孜孜地瞧着窗外連綿的樹籬,這林子長得真好,讓她想起木兮山上的森林,也是這樣葱葱綠綠,直聳入天。她望着筆直的樹幹挲了挲雙手,心想日後一定要找個機會,好好爬它一爬不可!説不定,還可以在上頭俯看整片狼族領地?

    她眯着眼想像那遼闊的天與地——整整七天她都被關在彩輿裏邊,只有少少機會,能從掀動的綢簾細縫窺見外頭。最常映入她眼簾的,除了蔓生的綠草,就是廣漠的黃土。小梅説過塞外多半逐水草而居,但一路上她卻沒看見什麼放牧的行列?

    她還滿想見見滿地雞鴨牛羊亂竄的熱鬧,那會讓她想起木兮山上的爺姥家。雖然平凡,也稍嫌破舊,卻是她心中最想回去的地方。

    分開一個多月,她越來越想爺爺姥姥了。

    她望着連綿無盡的黑松林想——可這一輩子……大概沒機會再看見他們了。

    這時,她眼眶中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滾滾而落。

    她一臉委屈地抹着眼淚,心想幸好小梅不在,要是被小梅看見自己哭了,小梅肯定又念上一頓。

    猶記得高將軍尋到她時,街坊鄰居都説她命好,可以上京享福——她就不懂連哭也沒辦法盡情的日子,到底有什麼好羨慕?

    “爺爺、姥姥——”她腦中浮現兩老慈藹的面容,多想再有一次撲進他們懷裏撒嬌的機會。

    可是,再也沒辦法了!

    青兒傷心掉淚的神態,全落在遠處的厲無垠眼裏。

    當然,他也沒漏看,她頭上沒戴着象徵新娘的頭冠。

    並非他有意偷窺,而是宮殿裏的人,全都在為明日的婚禮做準備。他這個王,竟然只能袖手旁觀。

    既然梗在宮裏也是礙事,他索性爬上鼓樓,居高俯看整座上城。他也是站上來才知道,頭一低,便可看見永德公主目前所住的寢宮——鳳凰宮。

    厲無垠眼力極好,在族人中,素有“鷹隼”之稱。看見她抹去眼淚,加上她未戴頭冠,他忍不住揣測——是不是,她後悔來到狼都了?

    因為看見他容貌的關係?想起這可能,他心裏一沉。

    他心裏明白,如此多愁善感,實在有失統領萬軍、狼族之首的顏面。可從另個方向,狼族人性格直爽,一當中意了對方,就是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表現。

    抑不住心頭的疑惑,厲無垠腳步輕運,三步併成兩步,很快來到寢宮附近。

    小梅等一干女官還在花園裏翻天覆地尋找青兒的下落,以致給了他空檔,接近仍在窗邊掉淚的青兒。

    “為什麼哭?”

    聽見聲音,臉上猶掛着眼淚的青兒一愣。這個聲音——好耳熟啊?

    她環顧左右,卻沒瞧見人影。

    真的是自己想的那人嗎?她試着問:“説話的人……是王上?”

    沒料到她竟認得出自己聲音,厲無垠自樹後步出,兩個即將成婚的新郎官跟新娘,就這樣隔着一扇窗四目相對。

    一見真的是他,青兒趕緊要下跪。“臣妾拜見王上——”

    “不用多禮。”他不是過來聽這些場面話,他定定看着她。“你還沒回答我,你為什麼哭?”

    青兒尷尬擦去眼淚,心裏想着,若被小梅知道狼王看見自己掉淚,肯定又會念上一長篇!

    她低着頭囁嚅道:“我想家。”

    “是嗎?”他濃眉一挑,滿臉不相信。“不是因為剛見了我?”

    咦?她驚訝抬眼,正好望進他炯亮的眸裏。

    青兒並不善於察言觀色,可就算如此,她依舊看得出他眸子裏的擔心。

    他是認真的。只是她不懂——“為什麼見了您要哭?”她直率反問。

    厲無垠看她一雙杏眼汪汪地眨着,好似真不知道似的。他過了一會兒才承認道:“我長得很兇,不好看。”

    “不會啊,我就覺得您長得很強壯、英武——”她很認真地反駁着。

    沒料到會從她口中聽見讚美,厲無垠藏在鬍髭底下的唇瓣,微微勾了起來。

    那笑,就像冬日的暖陽,融化了他慓悍嚴肅的面容。

    “是嗎?”本想再多説兩句,門外卻傳來雜沓的腳步聲。

    青兒一臉驚慌。

    “糟糕!我的女官回來了,”她回頭看見厲無垠還杵着不動,竟然轟起他來。“您快走吧!要被她看見我跟您説話,她一定會罵我的——”

    厲無垠覺得她的話很有趣。她好像忘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是統領整個狼族,至高無上的王。而且,她活潑靈動的語氣神態,也跟他印象中“蘭若國公主”,有着相當的差距。

    他忍不住懷疑,她——當真是名副其實的公主?不是蘭若王隨意派人假扮?

    還以為“公主”,必像他的雲阿媽,講話輕聲細氣,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不過話説回來,他並不討厭朝氣蓬勃的公主,反而覺得她可愛。

    “不會的。”他説。

    青兒瞪大眼。“會會會!您不知道小梅那張嘴多厲害,每次都念得我耳朵好痛——哎呀,她已經到門口了!”

    她跟他説話的語氣表情,就像對待木兮山上的玩伴一樣,毫不見生。

    門外傳來小梅聲音。“我進去看看,説不定公主已經回到寢宮了——”

    不管了!青兒慌張退回房內,但一想到不能丟着厲無垠不管,又把頭探了出來。

    “對不起喔……”她衝着厲無垠一笑,一雙黑眼睛彎起來,閃亮亮的,整張臉就像朵綻放的花。“改天再陪您説話。”

    然後她縮回頭,飛快地把窗户掩上。

    隱隱約約,可聽見裏邊一陣嚴厲的叨唸聲,內容不外乎大膽、莽撞,會丟了王上的臉之類。厲無垠想,這聲音該就是她説的女官“小梅”,接着是她不服氣的辯駁聲。“我不過是想開窗看一看外邊,你就把我説得像跑去殺人放火似的——你這麼不滿意我,就把我送回去嘛!反正在你心裏,我永遠也改不了脾氣——”

    厲無垠聽出蹊蹺,正想湊近身子多聽一點,卻突然聽見聲響,他腳步一蹬躍開,差那麼一點,就被開窗的小梅發現他站在外邊。

    小梅探探外頭,確定沒人在附近,這才撫着心口關窗説話。

    “好公主,跟您交代過千百萬次了,隔牆有耳!您這麼口無遮攔,萬一被外頭人聽見——”

    “有什麼好怕的。”青兒往椅上一坐。

    是初生之犢,才敢口氣這麼大地説話。到現在還沒人跟她提過,萬一和親之事有了差錯,極可能禍國殃民,引發一場戰事。

    小梅閤眼一嘆。主子天真沒心機,相處起來雖然輕鬆愉快,可有時還是會覺得害怕,天曉得她會在什麼時候説出多不得體的話?

    開頭不先把後果説清楚,是怕弄巧成拙,反而嚇得公主不敢出嫁。但這會兒,小梅想,再瞞下去是不行的了。

    “公主,有件事,奴婢一直沒告訴您——”小梅吸口氣,把利害關係整個説得一清二楚。“您要曉得,您現在所有表現,決定了狼族與蘭若國之間的情誼,萬一有什麼奇怪流言傳出去,讓狼王覺得您不夠尊重他們族人,您認為您真擔得起兩國交戰的後果?”

    戰爭耶!青兒臉色一白,想到有人會因為自己一個言行不對,丟失了性命,她哪敢再任性下去!

    那剛剛——她瞟一眼已經關上的窗户,回想自己跟狼王的對話,有沒有不小心説錯,或得罪他什麼?她忐忑回想。

    應該……沒有吧?

    “您還在看外邊!”小梅誤會了,還當她一心想玩。“奴婢都跟您説這麼多了,您還不受勸——”

    “有啦有啦,我全聽進去了。”青兒保證。“坐下坐下,你一進門就説個不停,嘴巴不酸吶?”

    “要不是您淘氣,奴婢怎會——”

    “好好好,我在這裏發誓,以後我再也不淘氣,這樣總成了吧?”不顧身份懸殊,她拉開椅子伺候小梅坐下,甚至還幫小梅倒茶遞水。“喝口茶休息一下,你在外頭跑了一圈,想必累了——”

    説到這小梅就有氣。“要不是您故意嚇人,奴婢又豈會像傻子一樣在花園裏猛繞?”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事情多嚴重,你先前只會要我聽話,嫌我有失顏面,我要早一點知道我表現不好會讓兩國打起來,我哪還有膽子淘氣。”青兒玩心雖重,但也不至於到不知分寸的地步。

    像現在,知道詳情以後,她不就乖乖的了!

    “好啦,再原諒我一次——最後一次?”她扯着小梅衣袖央求。

    瞧青兒笑得燦爛天真,誰還發得了脾氣?小梅一嘆。真是,都被她吃定了。

    翌日吉時,身着紅色嫁裳,頭頂鳳冠的永德公主——蘭青兒,在眾女官們的簇擁下,來到宮中大殿。

    高坐在王位上的,是身着狐白裘的厲無垠,其胸口腰間綴飾着斗大的黃色寶石,配上他高大的身形,看起來更是威風凜凜、氣勢逼人。

    最特別的是,他剃光了鬍髭。

    青兒在小梅引領下,盈盈跪拜。“蘭若國公主永德,見過狼王,吾王萬歲、萬萬歲。”

    厲無垠居高俯視一身華裳的青兒,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今天的她規矩多了,眉眼也不像昨日那般靈動有神。

    有點可惜。他想。他心裏一直惦着她昨天的話——她覺得他長得強壯、英武;還説,改日再陪他説話。

    他微微一笑。

    “永德公主——從今日起,你就是本王的王后。”

    “臣妾叩謝王上恩寵。”青兒再拜。

    “平身。”

    “謝王上。”青兒被攙扶着起身。

    退到一旁時,一直被小梅叮囑不得抬頭直視狼王、以免失禮的青兒,還是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匆匆偷看了厲無垠一眼。

    沒想到他鬍子剃掉之後,變得更加好看了!

    青兒驚豔的眼神,正巧被厲無垠逮着。

    説來,年紀尚輕的厲無垠,雖然長得兇,但並不是那種孤芳自賞、不苟言笑的王。他看着她多眨了下眼睛,好似在説,謝謝她的讚美。

    真糗!青兒慌忙地挪開眼,垂下的香腮,悄悄紅了。

    厲無垠一聲令下。“來吧,我得力的愛將們,慶賀本王與王后的大喜,大夥兒好好吃、好好喝個痛快。”

    聚立的大臣們連聲高呼:“慶賀吾王、王后。”

    數十個穿着青色宮衣的女官,輪次把矮桌、佳餚跟美酒送上。一時宮殿裏洋溢着燒羊肉與奶酥茶的香氣。

    眾人把酒言歡,笑語喧譁,連坐在厲無垠右側的青兒,面前也有一張矮桌,美酒佳餚一樣不缺。

    她朝身邊的小梅看了眼。

    小梅動作極輕地努嘴,意思是“不行”。

    之前在宮裏,太后賜過酒,所以小梅知道青兒有點酒量。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底下這麼多雙眼睛,萬一青兒舉止言行有個差錯,小梅自認擔當不起。

    青兒癟了癟嘴。就説當公主當王后不好玩,瞧瞧,底下人喝酒喝得多歡,自己卻只能杵着,像個木頭人一樣。

    就在這時,十來名身着妍麗舞衣、臉罩面紗的舞姬婆娑而來。當立在最前方舞姬摘下面紗,熱鬧騰騰的婚宴突然安靜下來。

    怎麼了?青兒察覺不對勁。

    “琉光?”厲無垠皺起眉喚。“你來做什麼?”

    穿得嫵紫嫣紅,一張臉修飾得極度美豔的宛琉光説話。“臣女琉光,謹率一班舞姬,為王上、娘娘獻上祝賀之舞。”

    眾人目光忽地集中在席中大臣宛莽的臉上。

    只見身形矮壯、濃眉大胡的宛莽頻頻拭汗,卻沒出來阻止女兒。

    宮裏人都知道,宛莽一連生了七個兒子,所以女兒琉光出生,宛莽寵她寵得,像個公主一樣,吃好用好不説,還對她百依百順。像現在,明明只有大臣才能參加王的婚禮,她這個大臣之女,竟然主動加入舞姬班,只為了一窺新王后的樣貌。

    琉光與厲無垠的淵源,得從厲無垠十五歲那年的擊球大賽説起。

    自擊球大賽之後,琉光便開始出現在厲無垠面前,不但陪他談天説笑,甚至還陪他騎馬、打獵,心想着近水樓台,總有一天能如願以償,成為他的妻子。

    怎麼知道,厲無垠一直視琉光為妹妹。就在前些日子,和親大隊抵達狼都之前,琉光潛入厲無垠寢宮,脱光了衣裳,哀求厲無垠要了她。

    長得濃眉大眼,輪廓分明的琉光很美,幾乎可説是狼族第一美人,可在厲無垠心中,琉光是妹妹,是自家人——他怎麼可能會對妹妹有任何非分之想?

    聽着她情意懇切的言詞,厲無垠雖然感動,卻依舊抓來狐氅,掩住她玲瓏的身子。同時命心腹侍衞隊長殷明,不驚動他人地送她出宮。

    那一次之後,厲無垠開始疏遠琉光,琉光再不能像從前那樣想進宮就進宮。

    但一見青兒,琉光失望了。

    還以為蘭若國來的公主,會是怎般的天仙美貌,結果,不過是一個瘦瘦癟癟、風一吹就不見的小孩子罷了!

    這樣的女子,怎夠格配上她英明神武的王?

    王身旁那個位置,該是她坐的才對!

    琉光投予妒恨的目光。

    青兒身子猛地一顫,雖然距離稍遠,可琉光眼裏的恨意,仍舊結結實實傳遞到她這頭。她直覺想着——

    難道我又做錯什麼了?但再想,不對啊,我明明不認識她,那她幹麼一副想殺人的表情?

    一旁的厲無垠閉眼輕嘆,本以為暫不讓琉光進宮,便能阻絕一切紛擾。沒想到百密一疏,他忘了還有她爹宛莽在。

    “好吧,既然是祝賀之舞,你就跳吧。”

    “謝王上。”

    琉光盈盈一拜,起身,候在一旁的羯鼓、琵琶驟響,舞姬們開始旋轉。

    胡旋舞!

    坐在高處的青兒雙眼倏亮。在木兮山上,她曾見人跳過一次,不過當然沒眼前舞姬們跳得好看。跳舞的人事後告訴她,跳胡旋舞的時候,煩惱也會像大風掃落葉一樣,咻咻咻地不見!

    好想跟着一塊兒跳啊!她拉長了脖子,一臉躍躍欲試。

    小梅輕扯她衣袖。

    什麼?她轉頭。

    小梅小聲提醒道:“您已經是王后了,別忘記很多人正在看您。”

    哪有什麼人在看我——她嘟嚷着,眼睛往旁一瞟,冷不防撞見一雙炯炯目光。

    是狼王。

    她臉再度刷紅。

    老天,他看我看多久了?她忐忑着。

    厲無垠説話。“知道她們在跳什麼?”

    她低頭淺笑,裝出文靜模樣。“是——胡旋舞吧?”

    他有些驚訝,養在深宮中的公主,也知道他們這些化外之民的舞蹈?

    “之前瞧過?”小梅在旁拉了下她衣袖,提醒她小心回話。

    知道啦。她在心裏一扮鬼臉,可臉上依舊懸着笑。“臣妾曾聽父王提過。”小梅的舉動雖小,仍逃不過厲無垠眼睛。

    鋭利的目光在小梅身上多待了一會兒,他心頭有了主意。

    “你下去吧,王后我來伺候就好。”他望着小梅説。

    “奴婢惶恐。”小梅嚇壞了,連忙跪下。“敢問王上,是不是奴婢做錯了什麼,還請王上恕罪。”

    “這麼緊張做什麼?”他從容説道:“本王想説你千里迢迢過來,理當得張桌子,好好休息一會兒。”

    他手一揚,一旁女官立刻搬來一張矮桌,就放在青兒身後三步遠處。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無須顧忌太多,儘管吃宴喝酒。”

    王都這麼説了,小梅再辭,反而不近情理。小梅只得叩謝恩典。離開時,不忘多看青兒一眼。

    注意、注意、再注意——小梅眼睛裏全是這些字。

    知道。青兒送去一瞟。她可沒忘小梅昨天説的,萬一惹狼王生氣,遭殃的可是兩國無辜的百姓。

    反正婚宴才一會兒時間,她安慰自己,忍忍就過去了。

    小梅一離開,厲無垠立刻端起酒杯。“王后,本王敬你一杯。”

    青兒臉一白。糟糕,小梅不在,沒法告訴她這杯酒該不該接。

    但她記得,之前教席女官提過,對於王上,或者是長輩賜酒,就算是毒酒,也要硬着頭皮吞下。

    “臣妾……不太會喝酒……”她沒忘小梅先前的提醒。

    厲無垠鼓勵。“喝一點,嚐嚐味道就好。”

    “那臣妾——恭敬不如從命了。”她端起酒杯,一股從未聞過的酒香鑽入鼻尖,她眼睛一亮。

    淺嘗一點哪夠!她心想着,這麼好的酒,應該開懷暢飲才對。

    只可惜,她現在是蘭若國的公主,是狼族的王后,不再是木兮山的韓青兒。

    扼腕。

    她難掩失望地將喝了一半的酒放回矮桌上。

    厲無垠微笑。這永德公主還真沒半點架子,心裏想什麼,臉上盡是清清楚楚。

    他想,好在剛把她的女官給支開,才有機會瞧見她忽蹙眉忽驚喜的俏皮模樣。

    “吃點肉吧。”他從自己桌上拿了一盤肉來。“這是我們狼族特有的烤肉,抹了許多香料,包管你從沒吃過。”

    一個剛被冊封的王妃,可以在自己的婚宴上大喝大嚼嗎?她背脊一角感覺到小梅強烈的目光,好像在暗示自己什麼,偏偏不能回頭問小梅意見——

    話説回來——這烤肉還真香!她抽抽鼻子,想起在木兮山上野獵嬉玩的日子。

    好懷念啊!

    在蘭若宮中,雖也是滿桌珍饌,可因為規矩繁瑣,老讓她吃起來不太有興味。

    望着盤上的幾串烤肉,她又抬頭看了厲無垠一眼。

    他望着她使了個催促的眼色,同時拿起竹叉大大咬了一口。

    被他美味的吃相還有肉香引誘,她捏緊袖口,跟着拿了串烤肉進嘴。

    一見她舉動,她身後的小梅暗自呻吟——老天爺,瞧瞧這是什麼德行!

    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竟在眾人面前大吃東西!

    可沒想到,小梅覺得極失禮的動作,卻意外受到大臣們的好評。

    “怎麼樣?娘娘,咱們狼族的烤肉好吃吧!”一個身着金黃裘衣,胸口大大繡着一個“鐵”字的大漢喊道。

    被點名的青兒一臉意外,但一看喊話的人一臉善意,她綻起燦爛的笑。

    “好吃。”大殿上響起她脆亮的聲音。

    草原上的男人本是性情中人,向來直來直往,真情流露。而青兒無心機的笑臉,正好合了他們脾胃。

    這名胸口繡着“鐵”字的大漢,站起舉杯。“來來來,我鐵無思,代表狼族的臣子,敬娘娘一杯!”

    “去你的鐵無思,”另一名臉蓄濃胡的莽漢起身。“我黑濟還需要你代表?來,娘娘,我黑濟也敬您一杯。”

    “我我我,我巴塔也敬一杯。”

    “還有我——”

    “我——”

    才一會兒工夫,席間過半勇將皆已站起,一時間完全沒人在看舞姬們跳舞。琉光見情勢一面倒向青兒,氣得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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