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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要上班,要吃飯

    雪越下越大,街上行人逐漸減少,清晨拖著千葉的手,兩人緊靠在一起,躲在一家商鋪的屋簷下。

    “餓不餓?不如我們去吃宵夜?”

    千葉看了看手機,已經十一點多了,明天還得上班呢,於是說:“不了,該回去了。”

    清晨露出不捨的表情,勾著她的手:“要不我跟你回家去吧。”

    她嚇了一跳,以為他是說笑,可明明對方的樣子那麼認真,她忍不住皺起眉:“我家在東邊,蛋糕店在西邊……”

    他滿不在乎地說:“反正你明天也要上班,正好一起。”他貼近她,身上的奶香氣淡淡的,好似誘人的奶油蛋糕,“我不想和你分開。”

    千葉確認他的意思是“跟”她回家,而不是“送”她回家,不由漲紅了臉:“清晨,我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

    “我沒把你當成隨便的女人!”他瞪大眼,有點兒明白過來,握緊她的手,急促地解釋,“你……別誤會,我沒那個意思。你上次……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所以不再來找我了?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看他結結巴巴的可憐樣子,千葉忍不住“噗嗤”一笑,看來是自己太敏感了:“我相信你,是我誤會了。”

    他大大地鬆了口氣:“千葉,我只是不想和你分開!我想和你在一起,時時刻刻都在一起!那種感覺……太強烈,我甚至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你,我恨不得自己會變身,能把自己縮小,藏在你的口袋裡,然後每分每秒都不離開你!”

    千葉暈了,也許陳鈺瑩說得對,清晨說的這些甜言蜜語的確很肉麻,但她卻是那樣的受用,心裡甜得像是灌滿了蜜,而她正在這樣的甜蜜中一點點兒地沉淪。

    和清晨分手後打了出租車回家,已經是深夜了。這一路她坐在車裡神志恍惚不清,偶爾回想起清晨說過的話,總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傻傻的笑聲。

    地面泥濘,衚衕裡靜悄悄的只剩下落雪發出的簌簌聲,她拎著購物袋,脖子上圍著清晨的圍巾,輕輕哼著歌,慢慢的在泥濘的路上踱步回家。樓道里沒有安裝感應燈,她一邊抹黑數著臺階往上爬,一邊手伸進包裡摸鑰匙。

    到了三層半的樓梯拐角,四樓過道上突然豎起一團黑影,嚇得她將才剛拿到手的鑰匙掉在地上。

    “是李穎嗎?”住在她隔壁403的住戶是個年輕女人,據說是在酒吧上班,所以經常半夜才回家。

    過道上的人影不說話,千葉眯起眼,模模糊糊的能看到一個大致輪廓,那副身材不太像是女人。

    千葉心裡“咯噔”一下,連掉在地上的鑰匙也不敢低頭去找了,手伸進包裡摸出了手機,鼓起勇氣問:“來找李穎的?”雖然和李穎只說過幾次話,沒有進一步的接觸和了解,但住在這裡將近半年還從未曾見過李穎把男人帶回家。

    過道里擱著一塊破舊的石棉板,風一刮就會發出細微的咣咣聲,平時聽著倒也不覺得吵,可這會兒卻叫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戰慄。千葉哆哆嗦嗦地將手指摁在手機1號鍵上,如果情況不對就準備摁下電話,然後逃跑,可樓上的那男子始終不說話,甚至動也不動,這下她反倒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藉著手機熒光屏發出的微光,她慢慢蹲下身在地上摸索鑰匙,一雙眼卻絲毫不敢鬆懈地盯著樓上。半分鐘後,她仍沒摸到鑰匙,樓上的影子卻動了,一級級地走下臺階。

    千葉條件反射的往後退,結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忍不住尖叫起來:“你想做什麼——”

    那男人一頓,停在了最後兩級臺階上,沙啞著聲音說:“蘇千葉,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

    夜深人靜,又是順著風兒,那聲音雖然有些喑啞,她仍是耳尖的辨認出來,猶猶疑疑地反問:“Ivan?”

    他站在原地,伸手摸出煙盒,掏了一根香菸叼嘴裡,然後打亮打火機。跳耀的火光印在他臉上,也照亮了陰暗的樓梯間一隅。千葉看清楚他的樣子後,癱軟地鬆了口氣:“真要嚇死人了。”

    Ivan熄了火,吐出一口煙,嗆人的煙味頓時順風飄來,充斥著整個樓道。千葉揉揉鼻子說:“勞駕借你打火機用用。”她伸手過去,可他卻只是將打火機夾在手指間撥弄把玩,一點兒遞過來的意思也沒有。

    千葉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悶著頭繼續用手機照明,彎腰找了好半天,終於在角落裡找到了鑰匙。

    手指凍得發麻,她跺了跺腳,想上樓回家,抬頭卻發現Ivan像門神似的正攔在樓梯上。她這才覺察到不對勁兒,詫異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不能在這裡?”昏暗中,燃燒的菸絲正隨著他的呼吸明明暗暗地閃爍著。

    也許是剛才被嚇得不輕,千葉開始覺得腦袋發脹,這一個多月她和Ivan的相處簡直可用莫名其妙來形容,而現在她的耐性已經耗光了:“勞駕讓讓!”

    她縮著肩膀從他身邊側身擠了過去,剛爬了三四級樓梯,突然胳膊上一緊,被人從後面狠狠地拽了一把,她一腳踏空,直接從上面跌了下來。

    Ivan伸手托住她的腰,根本沒給她喘氣的機會,連拖帶拽的直接扛到了四樓。她驚魂未定,眼珠亂轉,整個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嚇住了。

    他將她推到大門上,惡狠狠地說:“你在打什麼主意,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動的什麼歪腦筋,這點兒拙劣的伎倆趁早收起來!”

    千葉被他壓在自家的大門上無法動彈,肩背疼痛,她委屈得眼淚直往眼眶裡湧,又羞又氣,說出的話都抖得像是寒風中的飄雪,零零碎碎:“你……你想做什麼……我哪招惹你了……你憑什麼……憑什麼欺負人,你個……混蛋……”

    她用腳踹他膝蓋,但又不敢真往死裡踹,他對這種程度的痛覺自然不理不睬,仍是將她牢牢固定在門上。他身上有濃烈的菸草味兒,嗆得她胃裡一陣噁心。

    就在這時,隔壁403的防盜門突然打開了,門縫裡透出稀薄的微光,一顆蓬頭散發的腦袋湊了過來,睡眼惺忪,卻連濃妝也未曾卸去。千葉認出是李穎,剛想大聲呼喊,Ivan突然伸手扳正她的腦袋,低頭吻住她張開的唇。

    李穎發出“呵呵”兩聲古怪的笑,然後“砰”的一聲把防盜門給關上了,過道里再次恢復平靜。

    千葉全身僵硬,直到那關門聲像一道霹靂在她心裡炸響,她才回過神來,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刷地滾落下來。

    Ivan放開她,下頜抵在她的額頭,低低地勻息。

    她的唇上還沾著他的菸草味,和著眼淚滲入口腔,滿嘴的苦澀。她瑟瑟發抖,突然矮下身,蹲在門邊不斷作嘔。

    Ivan退後兩步,從西裝口袋裡掏出煙盒,剛抖出一根要取,突然五指一捏,將整包煙給揉成一團,捏在手心裡。

    千葉抽抽噎噎地哭,哭聲不大,可傳到他耳朵裡怎麼聽都覺得煩。

    女人是個麻煩的動物,無論年齡大小!他啐罵了一聲,扔掉煙,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直接拿了她手裡的鑰匙打開大門,將她連推帶搡地弄進屋去。

    比起外面惡劣的氣候,屋內溫暖了許多,千葉踉踉蹌蹌地站在了客廳中央,回頭見Ivan居然也進來了,厲聲尖叫:“你想幹什麼?”

    Ivan找著門口的電源開關,“啪嗒”一聲輕響,屋內驟亮,千葉被燈光刺得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卻發現Ivan一臉鐵青地站在門口,身後的大門正慢慢合上。

    “你……你出去!”

    他冷冷一笑,感覺十分邪惡,語氣譏誚地說:“這點兒程度就受不了了?”他並不走近,只是將手插在口袋裡,背靠在門上。

    千葉臉上淚痕宛然,頭上的帽子歪了,頭髮凌亂地披散在肩上,圍巾鬆散開,幾乎垂落到地板上了,他冷冷地斜睨著。眼前這個驚恐萬狀的女孩子,除了年輕之外究竟還有什麼優點,居然能將他逼到這種地步?他哼了聲,習慣性地伸手掏煙,卻發現口袋裡空了,這才恍覺那包煙早被自己揉碎了。

    嗓子裡似有股邪火衝上來,烤得像貓抓似的難以心安,他將這一切歸咎於無可扼制的煙癮,無奈之餘只得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卻意外嚐到了一絲潤唇膏的薄荷香氣,他的視線落到了她的唇上。

    她手足無措地站在客廳裡,單薄的肩膀緊縮著,身體在微微發顫。驚鹿似的雙眸,緋紅的雙靨,微微紅腫的雙唇……

    Ivan別開眼,悶悶地說:“你自己想清楚,別玩火,否則後果自負。”說完這話,他轉身拉開門,就這麼大踏步走了。

    大門被風帶上,鎖芯發出“啪嗒”一聲。

    千葉驚得跳了起來,幾乎不敢相信Ivan真的就這樣走了!她衝過去確認門的確鎖了,然後一口氣衝到臥室,將臥室門也給鎖上,跳到床上抖開被子將自己整個人蒙了起來。大約過了一分鐘後,被子下傳出悶悶的哭泣聲。

    活了二十三年,她第一次被一個男人的強悍舉動嚇壞了!她只是哭,有害怕,有委屈,有傷心……很多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緒一股腦地隨著眼淚發洩出來。

    手機鈴聲響的時候,她正蒙在被窩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暇顧及,偏偏打電話的人也是當真執著,竟是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的打進來。手機鈴聲震天的響,反反覆覆唱著同一首單調的曲子,被窩裡的氧氣不夠用,千葉掀開被角,終於聽到了鈴聲。

    手機和包都落在客廳,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打開臥室門出去。

    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是“伊清晨”,她迷迷糊糊地記起這是兩個小時前新輸入的號碼,她甚至將它設置成了自己的手機快捷鍵1。

    現在,這個號碼主人的名字正在不斷地閃著屏。

    淚眼婆娑地接起了電話,沒等她開口,手機那頭已經響起輕快的問候:“千葉,是我,到家了沒?”

    本已不再哭泣的她,就單單為了這麼一句話,結果淚水再次氾濫,她捂著嘴,儘量不讓聲音洩露出去。清晨在手機那頭笑語晏晏,“你是不是已經睡下了?我吵醒你了是不是?我……只是有點兒想你,所以才找藉口打電話。其實並沒有什麼要緊事,嗯,你睡吧,我不打擾你了……”

    她吸氣,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輕輕“嗯”了聲。

    清晨突然沒了聲,她靜靜地等了十幾秒鐘,以為對方掛了,可一看屏幕卻發現仍在通話中,正詫異間,手機裡突然傳來清晨的聲音:“千葉,你為什麼哭?”

    她驚訝之餘脫口說:“我沒有……”這一張嘴,濃重的鼻音把自己都給嚇愣住了。

    清晨更急了:“你怎麼了?你現在在哪裡?”

    “我……我沒事,我在家……”手機那頭傳出很急促的腳步聲,類似下樓奔跑的聲音,她大聲喊了聲,“清晨!”

    手機裡傳出“噹啷”一聲響,這個聲音她很熟悉,正是蛋糕店門前的銅製風鈴發出的響聲。這下她更震驚了,連喊了好幾遍“清晨!”可手機那頭除了呼呼的風聲之外什麼回答都沒有,她焦急萬分,握著手機等了大約半分鐘,就聽一個聲音在怒吼:“回去——”

    然後手機裡傳來一通雜音,像是有人在互相拉扯,期間偶爾夾雜著模糊的對話。

    “……我得……去找……”

    “……你才剛回來……”

    “……”

    又是一通雜音,像是奔跑、拉扯、喘息混雜在了一起,千葉聽得心驚肉跳,沒曾想手機裡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剎車聲,她嚇得發出一聲低呼,心臟幾乎休克,可就在這時手機掛斷了,聽筒裡只剩下了嘟嘟嘟的聲音。

    啪嗒!手機失手落地,幾秒後,臉色煞白的千葉回過神來,一把抓起地上的手機,手指顫抖地摁了回撥鍵。

    號碼撥出去,卻遲遲沒人接聽,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只差沒嘶聲尖叫,就這樣坐在客廳的地磚上,她不死心地一遍遍摁重撥鍵。也不知等了多久,她聽撥號音聽得神經都麻木了,電話猛地通了,手機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清晨睡了,有事請明天再打吧。”

    因為太意外,千葉竟沒能及時反應過來,等回過神時,手機裡只剩下忙音。她猶豫了會兒,再次回撥,對方居然已經關機。

    千葉一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到了凌晨五點半就再也躺不下去了,睜眼後果然發覺眼皮虛腫,即使用冷毛巾敷了半個小時也沒能減退眼內的血絲。

    翻出前年買的那件米白色長羽絨服穿上,客廳的椅背上擱著清晨的絨線帽和圍巾,她站在試衣鏡前,從鏡子裡盯著那兩樣東西默默地看了很久,隨後找來一隻塑料購物袋,將帽子和圍巾塞進袋子。

    連續下了七八個小時的雪,地面上堆出了厚厚的一層積雪,鞋底踩在雪上發出軟軟的嘎吱聲,像是睡眠不足的人發出痛苦的呻吟。千葉的思緒不知怎的忽然飄回到了老家,她穿著棉襖在及膝深的雪地裡蹦跳著,小臉凍得通紅,媽媽站在門口大聲喊:“路上小心,別貪玩……”

    皮靴內襯的毛絨其實並不厚,她跺了跺腳,發覺腳趾已經麻木了。清空腦子裡閃過的媽媽的影子,她爬上了公交車,找了張臨窗靠後的空位坐下。因為是早班車,車上只寥寥的坐了一對男女,加上千葉和司機,一共四人。

    那對男女就坐在千葉前面,女的上車後沒多久就開始打瞌睡,腦袋晃得東倒西歪,男的手裡拎著牛奶、麵包,剛拆開包裝卻發現身邊的女友只差沒鼾聲如雷了,他用手肘想去撞醒她,可手停在半空中後卻又收了回去。

    公車停站剎車,那女的腦袋一歪,“砰”的一聲直接撞到了窗玻璃上。千葉本已昏昏欲睡,被這聲音嚇得睜大了眼。前座的女人捂住右半邊腦袋,長長的披肩捲髮遮住了半邊臉,那男人張嘴想罵人,可話到嘴邊卻變了味:“那麼想睡不能歇家裡睡個夠嗎?”

    那女人嘟噥:“要上班,要掙錢,要吃飯……”聲音糯糯的,卻把話頂得那般的理直氣壯。

    千葉精神一振,那聲音聽起來有點兒熟,傾過身體去看那女人的側臉,還沒等她看清楚,那男人已經暴走了,從座位上跳起來,拖著身邊的女人直奔車後門。

    車子重新啟動,千葉透過車窗看著車站上那對下車正在爭執不下的男女,男的氣宇軒昂,女的嬌小玲瓏,果然就是自己那位早出晚歸的芳鄰。

    那一站下了兩個人,上來了四個。千葉睡意濃烈,可混沌的腦子裡卻反反覆覆地回想著李穎說的那句話:“要上班,要掙錢,要吃飯……”這似乎是每一位正在這座城市裡掙扎度日的上班族的無奈心聲。

    鼻子一酸,她急忙將臉轉向車窗玻璃,車外天光曦薄,街上的機動車輛三三兩兩,但每隔一段道路便可見街邊正埋頭掃地的環衛工人。千葉眼睛發澀,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如果可以,她也想不去上班,也想像昨晚那樣躲在被窩裡,無論是歡笑還是哭泣,那樣默默的一個人待著。

    上班,意味著她要面對很多現在並不想面對的人或事。

    譬如……Ivan!

    千葉痛苦地發出一聲低咽,隨著公交車的顛簸,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正不斷拿自己額頭撞玻璃的花痴女,這樣的最終結果是她的異樣成功惹來車上某位乘客的一聲嗤笑。

    千葉倏然扭頭,正巧那乘客也正從別的座位上向她貓腰蹭過來,屁股剛捱到她旁邊的座位上,還沒坐實,車身猛地一晃,兩人的嘴險些接觸到一塊兒。

    千葉嚇了一跳,凌向韜也被這個意外搞得愣了一下,好在他馬上就反應過來,笑嘻嘻地打招呼:“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其實這句話正是千葉想說的,她對凌向韜這人印象還是比較深的,但談不上有什麼交情。她覺得他倆就好比坐一輛車的兩個乘客,即使現在坐在同一輛車上,也只是兩個陌生的乘客罷了。

    真的沒想到他會坐到她身邊,還把明明不相熟的關係拉近,搞得他倆很熟稔似的。

    “你不是有車嗎?”她成心嘲諷。

    “車壞了。我昨晚去朋友家打牌,結果早上發現車壞了……”他攤著手嘆氣,“我本來打算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再上班,現在看來不行,這破車能準點晃到公司就不錯了。”

    千葉抬頭看了看車前電子屏顯示的時間,今天她比平時出門早了至少一小時:“你家住哪兒?”

    “潤香榭。”

    “啊?”千葉以為自己聽錯了,H市區大大小小几百個小區樓盤,她不可能都聽說過,但潤香榭這麼有名的高檔小區相信聽過的人都不會輕易忘記。三年前開盤時就高調宣傳會員制買房,使得那些購房者就算是拿得出幾百萬的購房款也得先搞到會員資格。而去年潤香榭現房交付,據說環境和配套設施齊備,和當初宣傳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點兒都沒有其他樓盤那種誇大宣傳的造作虛假,於是潤香榭的房價一度被炒到全市最高,成為一個令普通小市民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之地。

    一個能住得起潤香榭的人,擁有一輛車代步應該也不算什麼難事吧?

    千葉自己都沒意識到她看凌向韜的眼神變了:“租的?”

    “我爸媽給買的,躍層小戶型,上下兩層加起來也就九十多平米,不怎麼寬敞。平時一個人住著還湊合,帶朋友回去打牌什麼的就不行了,太擠。”

    千葉倒吸一口冷氣。

    凌向韜的確如行政部的女同事形容的那樣,五官端正,長相帥氣,特別是說話的時候嘴角老向上翹著,看著很親切,這大概也是他跑業務拉客戶的必殺技——長得好的人就是這麼佔優勢。

    但現在千葉聽他用那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話,哪怕他臉上笑容綻放得再親切,也挽回不了她內心裡想掐死他的衝動。有些人天生就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千葉知道人跟人沒法比,她並不嫉妒別人的好命,畢竟先天的條件她沒得選擇,她不可能去責怪生養自己的母親沒有給自己創造一個優越的先天條件,但她終究有著正常人的七情六慾,所以她聽了凌向韜的一番言論後,對他的好感值已經直線降到負數。

    也許是嫉妒,也許是惱恨,那種強烈的失落情緒甚至已經掩藏不住的擺到了她的臉上。千葉冷淡地轉過頭,看向窗外:“你可以去打的,沒必要擠這破車。”

    凌向韜並沒有察覺到千葉的變化,他只是尷尬地撓頭,壓低聲音說:“不瞞你說,我昨晚輸得真叫一個慘,只差沒被他們扒內褲了。”

    因為湊得近,鼻端竟能嗅到她頭髮上使用洗髮水後的淡淡清香,一時意識到男女有別,這才驚覺自己出口的某些詞語太過直白。他急忙往後仰了仰,幸而千葉的注意力仍放在別處,並沒留意到他的異樣。

    “輸了多少?”她睜著眼睛無意識地問,車子經過地道,反光的玻璃上映照出她無神的表情。

    “不多……”他本想照實說,可玻璃上的那對眼睛盯得他心裡直發毛,只得省去了一個零,含含糊糊地說,“也就一兩千塊吧。”

    但這個數目仍然讓千葉奓了毛,她猛地扭過頭來,近乎悲憤的瞪視他。一兩千塊,她一個小出納辛辛苦苦幹一個月連工資帶獎金也就兩千五,他一晚上打牌竟能輸掉她將近一個月的薪水。

    凌向韜再遲鈍也能品出她眼中的鄙色了,他很想跟她解釋自己打牌其實很有分寸,昨天失手純屬意外,可這句話在他舌尖上滾了三遍愣是沒能說出口。

    這時車已經開到了市區,千葉霍地站了起來,抓著手提包從凌向韜身前擠了出去。

    下了公交車,迎面寒風凜冽,她剛準備將羽絨服的帽子兜頭上,身後凌向韜已急匆匆地叫住她:“蘇千葉,你等等我!”平時他出門開車慣了,所以身上的衣服穿得並不多,再加上昨晚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氣溫更是降到零度以下,毫無防寒準備的他這會兒站在站臺上凍得瑟瑟發抖,臉皮發青,說句話也在不自覺地打顫。

    千葉回頭,凌向韜將手裡的塑料購物袋遞過來說:“你落了東西。”

    千葉一愣,原來他追下來是為了這個,她伸手接過來說:“謝謝你。”見他表情真誠,她猛地意識到自己剛才對他的悶氣其實很沒道理,心裡感到一陣歉疚,於是利索地從包裡掏出一張粉紅大鈔塞到他手裡,“你打個車回家換衣服吧,我到對面去轉車。”看了眼那錢,忽然又大感肉痛,走之前又鄭重地加了一句,“記得到公司還我錢!”

    凌向韜縮著肩膀,呆呆地看著她走上人行道,白色的身影擠入行色匆匆的人群,竟是連頭也沒回一下。他訕訕地摸了下鼻子,凍麻的手指動了下,捏著手心裡的百元大鈔,嘴角咧了咧,無聲地笑了。

    小衚衕裡很少有人走動,一夜的雪完整地覆蓋在地上,貼著牆根的一株冬梅在風中抖落陣陣飄雪,吐蕊怒放,花香襲人。

    千葉蹬著靴子咯吱咯吱地踩在雪地裡,在身後留下成串的腳印,猶豫不決地在蛋糕店門口駐足徘徊。也許是天光尚早,店門尚未打開,展示的櫥窗內空無一物,她走近些想看一下店內的情形,卻發現展示櫃的玻璃架子少了一層,而展示櫃底層盡是碎裂的玻璃渣子。

    千葉站在玻璃窗前,嘴裡呵著熱氣,將手指稍稍搓暖了些,一遍又一遍地撥著清晨的手機。

    關機。

    始終是關機。

    從昨晚到現在。

    她退後幾步,仰頭看二樓的陽臺,窗戶緊閉,裡面拉著白色的窗簾。

    千葉輕輕嘆氣,心裡默唸著他的名字。在門前逗留了十多分鐘後,她終於忍耐不住,走到門前去敲門。先是矜持地輕叩,到後來越拍越大聲,終於裡面有人被驚動了,門開的時候,她祈盼著能見到清晨,所以笑容分外燦爛可掬。

    但門推開後,站在門口的並不是清晨,而是以前見過一次面的中年婦女。她看到千葉時並沒有感到驚訝,只是神情有些緊張,門開了一半,她將手握在門把上,壓低了聲問:“你來做什麼?”

    千葉客客氣氣地說:“阿姨你好!請問伊清晨在嗎?我是他……朋友,我找他……”

    “他不在。”

    千葉沒想到是這個答覆,當即一愣:“那他……他不是住在這裡嗎?”

    “他以前住這裡,現在不在。”中年婦女警惕的眼神掩在門扉後,加重語氣說,“他早就不在這裡做了!”

    千葉懵了,訥訥地說了句:“真是抱歉,打擾了。”人退回來,走了兩步,聽到背後大門“砰”的關上,她整個人被震得一哆嗦,突然就醒過神來。昨天電話裡明明聽到了門撞風鈴的聲音,清晨應該是住在蛋糕店裡沒錯的,那麼剛才那女人顯然是在撒謊了。可她為什麼要騙她?難道自己長得就那麼像壞人?

    她回頭看了一眼,門已經關嚴了,屋簷下風鈴筆直的垂掛著。

    清晨的手機仍然無法接通,千葉的情緒失落極了,以至於這一整天她上班都無精打采,好不容易撐到下班,她正懶洋洋的收拾桌子,凌向韜進了財務室,也不顧旁人的詫異目光,直撲她的辦公桌。

    “蘇千葉,我請你吃飯。”

    千葉瞥了他一眼,和早上的狼狽比起來,他現在穿了一身紅色的休閒棉夾克,衣襟敞著,襯裡是灰褐色的一圈絨毛。他笑得神清氣爽,千葉攤開手掌:“先還錢。”

    他二話沒說,從褲袋裡摸出皮夾,掏了兩張百元粉紅大鈔拍在她手裡。千葉蹙了眉,淡淡地抽走一張,另一張扔在桌上。

    “那個算利息。”

    千葉翻白眼:“我不是放高利貸的。”

    他也不爭執,右手食指和中指夾了票子,晃了晃:“那我請你吃飯。”見千葉仍是無動於衷的表情,忙垮下肩膀,哭喪著說,“大姐,你好歹給點兒面子吧,我這還是第一次主動請人吃飯遭拒呢。”

    千葉想笑,嘴角抽了下,卻強行忍住了。辦公室那麼多雙好奇的眼睛正盯著呢,她要是在這裡破功了,搞不好明天就能遭到全公司女同事的冷眼。

    可凌向韜似乎根本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繼續憑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鼓動,“你看,我這人最怕欠人人情,你也知道這年頭欠錢還債容易,最怕的是欠人情債,你要是不讓我還清了,我會一直記掛在心裡,日日夜夜放不下心來,這樣豈不是耽誤我工作嗎?”

    千葉聽他越說越離譜,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副碰上無賴的無奈表情。

    還是對面的張阿姨及時解了圍,笑呵呵地說:“小葉子啊,有人請客為什麼不去吃呢?不吃白不吃啊,我要是年輕二十歲,我可一定不放過這頓請啊。”

    千葉被她打趣得不好意思,索性大大方方地站了起來:“好,那去吃大排檔。”

    凌向韜本已轉喜的表情瞬間僵住了,然後抓狂地叫:“不是吧?大姐!”

    她橫了他一眼:“一百塊吃大排檔夠了。你放心,我不貪心。”

    他可憐兮兮地跟在她後面,嘴裡嘟嘟噥噥地念叨:“你貪心點兒吧,你貪心點兒吧,我求你了,你貪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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