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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原來是你

    醫院門診是個很討人厭的地方,人多嘈雜病人的痛苦表情與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們的一臉冷漠形成鮮明的對比。

    千葉手裏捏着一本簇新的門診病歷卡,上面寫着一個半小時前剛剛被杜撰出來的名字。陳鈺瑩緊把着她坐在婦產科手術室外的塑料凳上,衣領翻得很高,遮擋住她大半張臉孔,從側面看,只能隱約看到一頭長卷的假髮,但是濃豔的彩妝掩蓋不住她的蒼白無助。

    “米雪!米雪在不在?”護士從手術室門裏探出頭拿着單子喊名字。

    千葉一凜,拉着陳鈺瑩的手站了起來,護士戴着口罩,冷漠的眼神微微掃個千葉一眼:“你是米雪?進來準備手術。”

    那異樣的眼神讓千葉有些難堪,她乾嚥了口唾沫,説:“不是,米雪是我姐姐。”説着,把陳鈺瑩往前推了推。

    陳鈺瑩臉色難看,再多的胭脂也遮掩不去她眼底的驚惶,千葉只好趁着護士進門的瞬間小聲地鼓勵她:“別怕,我在外面等你,很快就結束的……”

    無痛人流,所説是很快的。

    但事實是怎樣的,千葉並不清楚,因為這種難言的尷尬,她也是第一次體會,眼看着陳鈺瑩進了手術室,她坐在門外凳子上無聲的發起呆來,昨天在清晨曾經住過的那間房裏,陳鈺瑩扯着她的衣角,可憐兮兮的哀求她:“幫幫我。”

    她沒法去拒絕那樣的眼神,陳鈺瑩才上高一,無論如何她肚子裏的孩子不可能留下來。蛋糕店老闆正在盛怒當中,只想着要找出人來算賬,卻忘了即使找到了那個男孩子又能怎樣?最現實也是最殘酷的方法,唯有儘快把胎兒打掉。

    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混雜在封閉的空間裏,瞬間融融的中央空調無法驅散這種無形的鬱悶,千葉再次感覺到了噁心,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好幾天了,剛才也曾藉機問過醫生,醫生建議她換一種避孕藥。

    果然還是不適應吃媽富隆,這個副作用對於自己而言確實有點兒大,她把頭靠在身後的牆上,恍惚的想,那該換什麼牌子的藥好呢?回去以後上網再查查吧。

    正思忖悠悠,手術室的門開了,千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只見門裏先走出來一個醫生,看也沒看千葉一眼就從她身邊走了過去,然後才是原先的那個護士冒出頭來喊:“米雪家屬在嗎?進來幫忙。”

    千葉急忙跟了進去,才不過是一道門,沒能再往裏走,眼前白晃晃的燈刺痛人眼。對面陳鈺瑩扶着牆一步步挪了出來,臉色已經白得堪比醫院的牆,千葉才扶住了她,她就一頭栽進了她的懷裏,兩隻手緊緊地拽住千葉的衣袖瑟瑟發抖。

    護士關照説:“扶她出去坐一會兒,等麻藥藥性過了就能回去了。記得好好休息,不要做劇烈運動,禁止房事……”

    護士例行公事的聲音不帶一絲個人的感情色彩,低頭埋首在千葉懷裏的陳鈺瑩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全身顫抖得不能自已。

    千葉聽她哭得淒厲,心裏竟也生出一絲酸楚,忍不住眼眶熱了,摟着她的肩,連扶帶抱地將她帶到走廊的凳子上坐下,婦產科不乏流產打胎的人,但更多的是大腹便便的孕婦,這時已是上午十點多,正是看病高峯,陳鈺瑩的哭聲引來不少人的好奇。

    千葉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小聲説:“別哭了,你能走了嗎?能走的話我們先離開這裏。”陳鈺瑩竟是未成年,她擔心在醫院多耽擱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陳鈺瑩勉強止了哭聲,慘白着臉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麻藥的藥性沒有完全消退,還是本身流產造成了太多的體力消耗,千葉覺得掛在自己身上的門女孩重得快壓斷她的胳膊了。

    從手術室出來後陳鈺瑩的情緒就一直不好,眼淚流個不停,事前千葉上網查了很多有關人流的資料,這會兒見她哭得黯然傷心,只好摟着她安慰:“小心眼睛疼,你還小,不曉得輕重,快別哭了,傷了身體多划不來。”

    陳鈺瑩眼淚掉得更兇,那位開車的的哥不明就裏,從倒後鏡裏偷眼瞄個幾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千葉不耐煩和陌生人答話,故意裝作沒瞧見的樣子,只是低聲報了個地址。

    陳鈺瑩是今天早上從蛋糕店偷溜出來的,千葉猜想可能是那個大媽暗中幫忙放了她出來,但是這會兒做完手術,情緒不穩的陳鈺瑩卻更加不敢回到蛋糕店裏去面對自己的爺爺,千葉只好將她帶到蛋糕店附近的一家酒店,替她開了間房暫且休息。

    別看陳鈺瑩年紀小,可千葉在一旁看她掏錢包,親眼看到錢包裏排滿了一疊粉紅大鈔,從厚度來看少説也有七八千的樣子。千葉不想多嘴質問她那麼多錢從哪兒來的,只是假裝不經意地提醒她把錢包收好,免得被小偷順溜了去。

    陳鈺瑩卻不是太在意:“沒事我還有卡可以刷。”卸了妝的小臉白裏透着青。

    千葉坐在沙發上盯着牀上的小女孩兒,看得眼睛一眨不眨的,身邊的電水壺燒開了噗噗直冒泡都沒讓她回過神來。

    陳鈺瑩詫異地喊了聲“姐姐。”

    千葉心不在焉地拔了水壺插頭,倒了杯熱水端給陳鈺瑩,然後直愣愣地看着她斜靠在牀上慢慢喝水,直把那孩子看得心裏發了毛。

    “姐姐,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説?”陳鈺瑩暗暗嘆了口氣,低垂下眼瞼,呆呆地瞅着手裏的杯子,杯口熱氣氤氲,她鼻子一酸,大大地吸了口氣,做好充分準備聽千葉對自己説教。

    沒想等了半天,千葉也沒説話。等她抬頭時,千葉卻反而像是被她的目光嚇了一跳,慌亂地避開視線:“那個……你也累了,先睡一覺吧,我去公司看看,如果沒什麼事情就中午午休時再過來看你。”

    陳鈺瑩覺得千葉有點兒怪,但沒好意思再多問,這個時候的她的確已是身心皆疲,於是乖巧地點了點頭,縮進被窩裏閉上了眼睛,安靜的房間裏踢踏的腳步聲往門口走,過了會兒,房門打開,然後發出一聲鎖芯轉動的響動。

    陳鈺瑩睡意上頭,意識朦朧間突然感覺牀前似乎有人,猛地睜開眼睛一看,差點兒被嚇得從牀上跳起來。

    千葉沒有離開,正像塊木頭似的杵在牀頭。

    “姐姐啊……”

    她嚇得聲音都抖了,拍了拍胸口,正想嗔怪幾句,千葉皺着眉頭開口説:“我想問你一件事……”

    門鈴響了一遍又一遍,客廳的窗簾封閉,一絲光線都未透過,液晶電視的大屏幕無聲地閃動着,冷掉的咖啡靜悄悄地擺放在餐桌上。

    卧室的房門緊閉。

    門鈴持續響了一分鐘後終於停止了。

    客廳重新恢復了靜謐。

    大約過了三分鐘,客廳的座機電話和門鈴同時響了起來,卧室的門終於打開了,穿着睡衣的Ivan眯着眼走了出來,順手拎起了電話:“喂……”

    “開門——”話筒裏傳來的吼聲幾乎與公寓樓下同步。

    Ivan僅存的一點兒朦朧睡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扔下電話打開了樓下大門,沒多久,只聽樓梯道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Ivan站在門口驚訝地目睹自己的弟弟放棄乘坐電梯,憑藉雙腿跑上了八樓。

    “Adrian,你的晨練真是頗有新意……”

    一口氣爬上八樓的清晨喘着粗氣,不等Ivan把話説完直接撲上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對千葉做了什麼?這一次你又打算玩什麼花樣?”

    比起Ivan,清晨的身材雖然看上去比較瘦弱,但他的力氣卻一點兒不弱。突如其來的衝擊,Ivan險些被他勒得喘不工氣來:“松……手!”他用雙手抓住清晨的手腕,用力將他的手拉開。

    清晨紅了眼圈:“你不能這麼做,你已經毀了我一次,你不能再毀我第二次。你明知道千葉對我來説有多重要,你不能這麼做……”

    “夠了!Adrian!”Ivan的臉色非常難看,厲聲喝住弟弟的同時,將他一把從走廊裏拽進房間,然後甩手砸上門。

    防盜門“砰”的發出一聲巨響,震得室內的牆壁似乎都在抖動。Ivan看着淚流滿面的弟弟,心煩氣躁得恨不能揍他一頓,他從櫃子上翻出一包煙,撕開包裝後卻遲遲沒有把煙取出來,最後一揚手把整包煙砸在了地上。

    “你再這樣胡攪蠻纏,我就讓Leo送你回國!”

    清晨沒有回話,身體順着牆滑坐在地上,哽咽哭道:“千葉昨天沒回來,她不見了,我打她手機一直關機。哥,我求你了,我是真的很愛她,你別再想方設法拆散我們了,千葉是個好女孩兒……”

    “要是早知道你來中國會遇到這種事,我就不該把你帶來……”

    “哥——”

    “Adrian,whendidyoutakethemedicinelasttime?(你上次什麼時候吃的藥?)”

    千葉自己都沒想到能那麼順利的離開H市,那天中午她回公司向人事部請休了年假,然後打電話去機場詢問,恰好下午有趟班機臨時空出了一個位置,她甚至沒敢回出租屋去收拾東西,揣着包裏的年終獎金打車直奔機場。

    到T市時已經走晚上九點多,和H市明顯不同,二月份的T市早已是積雪沒過腳脖子,千葉走得匆忙,事先也沒通知家人,等她轉了兩趟車,高一腳低一腳地踩在硬邦邦的雪地走回村裏,敲響自己家院門時,把早早睡下的媽媽嚇了一跳。

    家裏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院門上的春聯還是去年她幫貼上去的那對,春聯已經卷了邊角。蘇母將女兒拉進客廳,燈光下看清女兒凍得發紫的臉蛋,不由心疼地直嚷嚷:“回來咋不提前説一聲呢?我好託浩浩騎車去接你。”見她褲腿一片泥濘濕漉,更是心疼不已,“你這是走回村的?快去換了衣裳,你晚飯吃了沒?媽幫你做吃的去。”

    千葉瞥了眼堂屋上掛着的那副看了十幾年的老壽星圖,屋裏的暖氣逐漸將她身上的寒意驅退:“劉浩回來了?”

    “是啊,昨天剛回到,往年他也總是比你早回的。你劉嬸昨天還問起你了呢……浩浩這孩子現在可出息了,聽説今年升了經理,錢也漲了好多,可把你劉嬸樂壞了。”

    千葉在媽媽熟悉的唸叨聲中溜回自己的房間,從櫃子裏翻出一套自己上高中時穿的舊衣服換上,幸好這幾年她身材沒什麼變化,衣服式樣雖然土,穿在身上倒也不覺得難受。

    她才把衣服換上,蘇母端了碗熱騰騰的面進來。

    千葉忍不住笑了:“還是在家好啊。”

    蘇母愛惜的伸手過來,本想摸摸女兒的臉,手伸到一半,觸及千葉亮晶晶的目光,手往下一垂,轉而改成替她拉了拉衣領。

    女兒大了,離家四五年光景,以前還有寒暑假可以回家長住,現在工作了,一年裏頭怕是隻能聚上這麼短短幾天。她心裏萬分不捨,既為女兒有份體面的工作感到高興,又為短暫的相聚感到傷感,一時間望着女兒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差點兒流出淚來。

    千葉悄悄將媽媽黯然的神情一絲不落地收入眼底,原本香氣撲鼻的麪條,這會兒吃到嘴裏居然變得如同嚼蠟,食不知味。

    這一夜直熬到凌晨她才終於把媽媽勸回房間去睡,結果從小睡到大的硬板牀卻讓她失眠了,直到四點多才迷迷糊糊地淺睡了一小會,天一亮就被貓叫聲給吵醒了。貓兒趴在窗欞上喵喵地叫,隨即惹得院子裏的狗也叫了起來,千葉覺得腦袋疼得像是有人拿小錘子不停地砸,折騰得實在睡不下去了,只好穿衣起牀。

    蘇母腰上繫了條圍裙,正在院子裏餵雞,院子裏的積雪掃乾淨了,歸攏起來堆在牆角,蘇母見千葉出屋,笑道:“你今天去村裏走走,串串門。”

    千葉想了想説:“那我先去鎮上買些東西,總不好空手上門吧。”她原本買了不少H市的特產準備帶回來,結果……

    蘇母説:“是這個理。”順手摸進棉衣口袋,掏錢遞給千葉。

    千葉避讓道:“媽你這是做什麼?我有錢。”

    “你剛工作能有什麼錢啊?快拿着!”

    “媽,我真的有錢。”她跺了跺腳,轉身逃回屋。

    吃過早飯後,她騎上媽媽的自行車去了鎮上的超市,下午就拎着一堆吃的各家各户地挨個串門。有幾個相熟的叔伯嬸孃非留她吃晚飯,結果東家一閒聊,西家一小坐,等她回到家已是天黑。第二日上午補眠,中午吃過飯又被隔壁劉浩叫了去,如此這般,千葉回家後竟沒能陪媽媽好好聊過天。

    小年夜那天千葉終於把媽媽拽到市裏逛了一天的街,幫媽媽從頭到腳置辦了一整套的衣褲鞋襪,蘇母心疼地指責女兒浪費錢,千葉咧嘴一笑:“媽,你別怕花錢,我跟你説,你女兒能掙錢。浩浩職高畢業,你女兒是什麼學歷,難道掙的錢還不如他?媽你還信不過我的能力嗎?”

    蘇母心裏其實早樂壞了,嘴上卻還説:“你有錢也得存着添嫁妝。”伸手拍她的手背,假裝不太在意地添了句,“你也是時候交個男朋友了,你在H市讀了那麼多年書,每次都説學校裏的男孩你看不上,那現在已經上班了,公司同事有沒有看得上的?”

    千葉沒吱聲,拎着購物袋在站台邊上一下又一下地蹭鞋底,長髮披在雙頰兩側,髮梢隨着她腳下的動作而微微晃動。

    蘇母見她不説話,忖度着這樣的話題説多了反而不好,正要轉開話題去説些別的,只見千葉突然抬起頭,衝蘇母甜甜一笑:“媽,陪我去理個髮吧。”

    自小年夜理完髮直到大年初三,千葉都沒再出過家門,大年初二隔壁那個比她小一個多月、打小跟屁蟲似的喊她“葉葉姐”的劉浩登門拜年,結果臨走時把喊了十五六年的“葉葉姐”擅自去掉了最後一個字。

    初三下了一天的雪,初四天放晴,千葉窩在被窩裏昏天暗地的睡了一上午,直到最後餓得實在挺不住了才爬個起來,明明已經餓得快胃痙攣了,可食物吃進嘴裏後卻又發現其實吃不下太多東西。

    夾了個自己平時最愛吃的餃子塞進嘴裏,沒等嚼爛了,又塞了一隻。嘴裏鼓鼓囊囊,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掉了下來。

    清晨……這會兒在做什麼?

    她用手背拭去眼淚,埋頭用力刷鍋。

    院子裏的狗突然叫了起來,千葉聽着這動靜不太對勁,忙把刷子丟開跑出廚房。她家的狼狗就拴在院門口的柿子樹下,這會兒正掙得鐵鏈錚錚響,身體被鏈子拽得直立了起來,衝着大門齜牙狂吠。

    千葉喝了一聲,將它趕到一邊。這時門外倒先有個男人的聲音開口問了:“請問這是蘇千葉家嗎?”

    千葉開門的動作稍稍一頓,這聲音怎麼聽起來有點兒耳熟?

    大鐵門被拉開了一道縫,千葉眯着眼睛往外看,門口站了一個穿紅棉夾克的男的,門外的積雪沒來得及清掃,雪地的反光白亮得讓人睜不開眼,那男的一身紅,更像是一團火般熊熊燒進了千葉眼底,把她震駭得瞪大眼忘了該説什麼。

    “你是……你……你是蘇千葉的……妹妹吧?”

    凌向韜眼裏的這個女孩兒穿了一件橘黃褪色的舊棉襖,腦袋頂着一個個亂蓬蓬的bobo頭,胳膊上套着袖套,扶門的一雙手凍得跟胡蘿小似的。他的腦海裏不知怎的,忽然就浮現出很多年前時跟老爺子下鄉扶貧視察的景象,結果最後餓得受不了,就把某户人家養的一隻老母雞偷偷宰了……

    那女孩兒的唇邊黏着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嘴裏狠嚼了兩下,然後把門嘩啦一打開,凌向韜正驚訝她的反應有點兒過於激動,沒想到愣頭就是一頓罵:“你長眼睛是出氣的呀?我哪來的雙胞胎妹妹?”

    凌向韜足足盯着她看個半分多鐘:“千……葉?蘇千葉?”雖説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但這大變活人的魔術也太恐怖了吧?平時看她就不怎麼出色了,現在再這麼一整,活脱脱的時光倒退二十年啊。

    千葉讓開門,臉上恢復了笑容:“你怎麼會在這裏?”

    凌向韜踏進門,四處打量,很普通的農家小院。

    “我等會兒把院子裏的雪掃開,你先揀乾淨的地方走……唉,進屋吧,進屋坐。”

    凌向韜儘量讓自己保持鎮靜,只是眼角不自覺地就會去瞟她的新發型,她那身裝扮,真是是土到掉渣,拍憶苦思甜懷舊版電影的導演應該找她當羣眾演員。

    千葉招呼他坐下,倒了杯水給他。一張八仙桌,兩人各捧一隻茶杯,端坐桌面的兩頭。

    茶水氤氲,曬乾的茶葉在水中浸泡浮起。千葉攏着杯子,看着那點兒綠茶的葉子在水中漸漸舒展,而屋裏的空氣反而越來越壓抑。即使沒有抬頭,她也能敏感地察覺到對面的凌向韜正在注視着自己,她對他的來意捉摸不透,越想越覺得蹊蹺。

    “我爺爺奶奶在B市,所以,我在B市過年。”

    千葉隨意地“嗯”了聲,表示自己在聽。

    “那個……我今天開車路過T市,順便來看看你。”

    千葉猛地抬起頭。

    B市挨着T市不假,但從B市開車過來也要好幾個小時,這個路過……説的未免太輕巧了些,而且……

    “你怎麼知道我家地址?”千葉記得,就是公司人事部的資料,她也沒有填過任何有關老家的信息。

    “那個……”凌向韜的眼神有些呆滯,似乎沒把千葉的話聽進去,只是滿腹心事地看着她。

    “凌向韜。”千葉挺直腰桿,臉上的笑意慢慢收起:“我看起來真像是傻瓜嗎?我會把你當成我家的客人,所以,請你説實話。”

    凌向韜呢喃地答道:“哥們兒打電話幫我拜年……順便,那個……你……你現在身體好不好?你應該多穿一點……我聽説女人即使是……也需要好好休息的,我幫你買了點兒補品,擱車裏呢,一會兒給你拿來,你説你怎麼這麼沒腦子呢,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照顧自己,剛才醫院做完手術怎麼就長途跋涉的,你還真是……”

    他越説越順,完全沒有了一開始的磕磕絆絆,甚至還有點兒激動起來。千葉起先聽得一頭霧水,到後來漸漸聽明白了,卻是驚訝得不知道該説什麼好了,只是默默地聽他説。

    告訴凌向韜,他誤會了,其實那個去醫院墮胎的人並不是她?

    但是,是與不是,這件事本身和凌向韜有什麼關係呢?值得他這個大少爺從B市趕過來探病?這太不符合常理!

    “你哥們兒……還真是挺八卦的。”她和他沒關係,所以,她的事,不用跟他解釋太多。千葉捧着茶杯微微笑着,“你也夠能耐的。”能調查到她的老家,這樣通天的本事,除了他凌向韜還有誰幹得出來?

    凌向韜皺眉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兒陰沉,這個表情讓千葉感覺有些陌生,凌向韜在公司一直嘻嘻哈哈,看起來像個活潑又好動的大男孩兒,千葉不太適應他板起臉裝深沉的樣子。

    兩個人之司的氣氛有點兒尷尬,正不知道要怎麼打破僵局,院子裏的大門咣噹一響,看門的狼狗歡快地“汪”了聲,千葉急忙站了起來:“我媽回來了。”

    她有點兒窘,等會兒要怎麼跟老媽介紹凌向韜?H市的同事如此巧合地出現在這兒,這同事還是個男的。

    “媽,這是我公司同事,今天來T市,順便來拜年。”

    “阿姨好,我姓凌……”

    千葉看見蘇母兩隻眼睛一亮,隨即笑容綻放得比花還鮮豔,就知道老媽想歪了。也是,這麼個大活人突然跑到鄉下農村的同事家裏來拜年,能讓人不想歪嗎?

    “小凌啊,原來路口停的那輛車是你的啊,我見那圍着好多人看,都説那車特貴,是不是得好幾十萬啊?”

    千葉一聽忙問:“許家那兩個調皮鬼不在吧?”想到凌向韜的騷包保時捷要被村裏的孩子刮花了可不得了,忙披上外套往外走:“我出去瞧瞧。”

    凌向韜想跟着去,卻苦於蘇母正興致勃勃地問長問短,一時倒不好意思撇下不理。

    千葉出院門後拐了兩個彎就看到一大堆人圍着一輛車説笑,人羣裏居然還有劉浩。劉浩看見了她,走過來説:“不知道是誰家的親戚,居然敢開這樣的車出來,也不怕回頭被老闆臭罵,這車怎麼能隨便開到村裏來……”

    千葉正氣他那天笑話她裝嫩,聽他説這樣的話便忍不住譏諷:“有你説得那麼誇張嗎?你已經混到經理級別了,難道還沒坐過這樣的車嗎?”

    劉浩兩眼一瞪:“經理?就是我們公司老總也坐不起這車。”他伸手一指那車頭,“邁巴赫啊,你這輩子見過幾輛這樣的真車?”

    千葉被雷到了,仔仔細細地將車頭的標識看了又看,確認無誤後把劉浩推了過去:“去,把人趕開,別讓小孩子亂爬!”

    “你上哪兒?”

    “回家趕人!”

    該死的凌向韜,燒包到沒邊沒譜了,你就算再有錢,也不能開着這樣的車出來禍害人啊。

    她打算回去找凌向韜興師問罪,沒想到罪魁禍首自己走出蘇家的院子,對跑回來的千葉説:“走,到車上我拿東西給你。”

    千葉瞪眼:“下次再見你,是不是就該開直升機了?”

    凌向韜哪能聽不出她的怨氣,連忙解釋:“這車是我姐夫的,我借來開兩天。”

    千葉翻白眼:“你身邊的人個個有錢,就你是最窮的。這樣的爛藉口用了一次又一次,凌大少怎麼也不知道換個藉口用用?”

    “這倒是,他們都有工作,我才不過是個實習生。要想混得有模有樣,起碼也得三四年後吧。”他嘻嘻一笑,見她臉上一點兒笑容也沒有,眼眸裏夾帶着一抹不屑,他臉上的笑容就再也撐不下去了,好心情減了一大半,不由哼了聲:“你就這麼討厭有錢人,討厭到如避蛇蠍?要真是這樣,你又為什麼厚此薄彼?難道Adrian的錢就少了?”

    他説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沒有放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

    千葉緊了緊拳頭,最後慢慢放開:“至少,他從來沒用他的錢砸過我。”

    “我難道用錢砸過你?還是……你就是這樣看我的?”

    她搖頭:“我怎麼看你重要嗎?我們之間説這些做什麼,你不覺得這問題問得奇怪?凌向韜,天色不早了,你還是趁着天沒黑,趕緊走吧。”

    他咬牙切齒地説:“你這女人……説你自卑到變態好,還是説你現實到殘忍好——我就是來看你的!你,蘇千葉,就是你,去他媽的順路,我開了三小時的車,跑到這裏,我是瘋了送上門讓你糟踐!你少給我裝糊塗,你其實什麼都明白!”

    千葉的瞳孔驟縮,伸手去推鐵門,卻被他猛地抓住手腕,拖到了牆邊的死角。

    “你要做什麼?”她被他壓在牆上,雖然他出手很有分寸地留了餘地,並沒有弄痛她,但這種強勢的壓迫感已經足夠令她心驚膽戰,“凌向韜,你別亂來!”

    “我不亂來!”他低頭,嘴唇抵在她的額頭,“所以你也別亂來。”

    他的嘴唇很燙,灼熱的呼吸讓她僵硬得無法動彈:“你……你……”

    亂了,什麼都亂了。

    “Adrian,他不適合你……不,是你們不適合。他不適合你,你也不適合他,你們兩個不適合在一起。”

    又是一個不適合的倡導者。先是Ivan,再是凌向韜……

    為什麼每個人都認為清晨和她不適合?

    眼淚無聲的從眼眶裏滴落。

    一滴,又一滴。

    她睜大眼,無聲地哭泣。

    眼眸中的絕望氣息像是會扼斷她微弱的呼吸。

    是她傻。

    只有她最傻!

    Ivan也好,凌向韜也好,他們早就看透了真相,只有她……一個人在犯傻而已。

    “我想問你一件事……”

    一份16開大小的雜誌從包裏拿了出來,遞到女孩兒的面前。雜誌封面背景是一個面帶微笑的青年負手站在一架佈滿獎盃的櫃子前。

    “姐姐,你從哪……”

    微微顫抖的手指將雜誌翻到23頁,一張張彩照配上滿紙的英文,題頭碩大的“genius”字樣,圖文並茂。西裝筆挺的俊美男子一手持酒杯,一手輕擁身穿晚禮服的金髮女郎,絢麗的服飾,華麗的舞姿,優雅,温柔,從容,彬彬有禮,春風滿面,那樣的微笑正是平時慣常看到的。

    她懷疑是自己看錯了,或者是讀錯了這篇報道,所以偷偷把這本雜誌從那個房間裏帶了回去,把這上面的英文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比照中英文註釋查出中文,直到再沒有辦法自我欺騙下去。

    “清晨……不,應該是Adrian,bio-medicaldoctor……,還有什麼是我沒看懂的?”太過學術的專有名詞,即使是翻澤成中文也是她所弄不懂的,那是個全然陌生的領域。那個明明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清晨,感覺一下子離遠了,遠到她根本無法企及。

    想想真是夠可笑的,她一直以為他是個失業的外來打工者,雖然內心裏也曾對他遲遲不肯外出找工作頗有微詞,但她至今都沒有開口勉強過他半句。誰知道……事實和她想的,根本謬之千里。

    “Adrian他,不是……清晨他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不工作是因為……哎呀,也不對,不應該這樣説……”陳鈺瑩着急地抓住她的手,“姐姐你別想歪了,這個女的是清晨實驗室的助手,她給清晨當舞伴……你知道的,在英國這其實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你不能用在中國的眼光去看這個問題,這個……中西方文化差異,姐姐,你真的別誤會清晨……”

    “我沒誤會他。”她笑得苦澀,“是女朋友,還是女性朋友這些都不重要,我……”

    並不是不重要,只是她已經被攪亂了。不知道該怎麼接受清晨突然有了個新的身份,而這個身份卻不是他主動告訴她的。

    “你説的對,文化差異……我和清晨之間……也許,真不太適合……”

    她用力推開他。

    凌向韜身體晃了晃,沒退回。

    千葉使出吃奶的力氣,用肩膀撞開他。

    “千葉……”他退後一步,一隻手慢慢抬起來,伸到她面頰邊準備替她擦拭眼淚,“別哭……”

    千葉一甩頭,短髮遮住了她的眼,然後趁着他發愣的間隙隙閃身走出角落。

    那個“哭”字還含在他的嘴裏,他的手還舉在半空中,可是她的人已經毫無留戀地走掉了,指尖擦拭的眼淚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凌向韜舉在空中的手指微微一顫,抿緊唇,表情説不出是憤慨還是悲傷。

    劉浩就站在邁巴赫的不遠處,他一直好奇是什麼樣的人會開這樣的車到村裏來,但是沒想到是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輕人,不僅長得好看,衣服穿得時尚,最主要的是這類人身上有種別人刻意模仿不出來的氣質——這樣的人實在不太像是幫老闆開車的司機。

    “我幫你拿。”眼見得那人從車裏拎出來的禮盒越來越多,劉浩終於忍不住湊了上去。

    凌向韜扭過頭瞥了劉浩一眼,黝黑樸實的臉型,和他剛才看到的農村人有些不一樣,倒有幾分書卷氣。

    “劉浩!”他伸出手。

    “凌向韜。”他沒伸手去握,因為兩隻手都騰不出空。

    劉浩也不氣惱,自來熟地將他手裏的禮盒接了過去:“你是蘇嬸家的親戚?”

    凌向韜嘴角一揚,笑得很邪氣:“不是。”關上車門,他不顧周圍圍了許多三姑六婆,大咧咧地説:“我是千葉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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