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聶鄉魂在床上喇來覆去,疲倦的身體雖然極需休息,但是整個腦海裡都是南英翔的影子在飛舞流轉,怎麼也無法入睡。一旦觸及唇上的餘溫,更是全身燥熱,連這張床也無法再躺下去。轉念憶起南英翔說乾糧難吃,心想:「反正是睡不著了,不如借用廚房做幾個餅給他,明早託人給他送去。」
主意既定,便下了床偷偷摸摸鑽進軍醫廬的廚房裡,從櫥櫃裡找出麵粉,賣力地揉起面來。
腦中幻想著南英翔的感動表情,正在陶醉時,從窗外飄來一陣清亮的笛音,溫柔婉轉的語調,在寂靜的深夜中完全不顯突兀,反而還帶著一股祥和撫慰的力量。然而聽在聶鄉魂耳中,卻只感到直覺的厭惡。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出廚房,循著笛聲去確認破壞他下廚興致的元兇。
軍醫廬是一所大街上的客棧改裝而成,聶鄉魂沿著大街來到路口,一轉身就看見轉角處的大榕樹下坐了兩個人。其中那名男子,正是腸胃飽受難吃乾糧折磨的南英翔。聶鄉魂看見他,吃了一驚,直覺便躲到路旁屋角,觀察他的動靜。
南英翔並沒有發現他,始終一臉安祥,出神地注視著身旁吹笛的女子。
那女子年約十八九歲,雖然因戰亂而稍有清瘦,仍是標準高頭大馬的北方身材,相貌清秀。而所謂的「清秀」,就是沒有別的字眼可以形容的意思。
常人道美女是靠三分姿色,七分打扮,但這女子的打扮全無可取之處。黑中泛黃的頭髮中規中矩地挽了個髻,露出脂粉不施,淡而無味的素臉;偏又畫蛇添足,戴了副質地色澤均差,一望即知是廉價品的翠玉耳環,毫無裝飾作用,只會更顯出她的寒酸。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她的衣服。戰時物資缺乏,衣著破舊土氣是難免,但她只分到一套過小的衫裙,將她全身繃得死緊,幾乎包不住那對大奶子跟渾圓的屁股,過細的腰肢也一覽無遺,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肉慾的味道,彷彿在向所有的男人拋媚眼:「上我吧。」貴族女子穿著貼身袒露,只表示她們豪放大膽,要是出身貧寒的女人穿成這樣,就只顯得賤。
她唯一的長處就是那手笛子吹得還不錯,曲調流暢而且沒有走音。但這也不值得感動,畢竟那是她吃飯的傢伙。她吹的曲子也全是嫖客喝酒猜拳時助興的樂曲,沒有格調可言。
然而南英翔對這些缺陷全然無動於衷,仍然全身貫注地聆聽著,眼中含情脈脈。聶鄉魂看著他著迷的神情,忍不住暗暗切齒。
一曲奏罷,南英翔輕聲鼓掌:「吹得好,再來一首!」
崔慈心,也就是他從汾州城帶過來的紅粉知己,道:「您不用回去休息嗎?」
南英翔笑道:「聽到你的笛聲,我精神全來了。」
「南大爺……」
「說過幾次了,別叫我南大爺,喊我名字。」
聶鄉魂心想:「別傻了,你在她心中跟花錢的嫖客沒有兩樣,她當然喊你大爺了。」
崔慈心訥訥地說:「南將軍……他怎麼說?」
「他說要再想一想。」
崔慈心低垂著頭:「他畢竟還是不願意……」
「你別擔心,」南英翔打斷她:「我爹不是那種會看人出身的人。現在畢竟在打仗,當然不會有心情管我的親事。況且,還有小瑤的事,總是要處理一下。」
崔慈心滿腔幽怨地說:「南大爺,您還是回去娶了小瑤吧!她畢竟是您從小訂親的未婚妻,況且我也不是什麼清清白白的姑娘,再這樣下去只會累了您……」
南英翔伸手按住她的唇,輕聲道:「你怎麼到現在還說這種話?難道你還不瞭解我的心嗎?」
聶鄉魂只覺雙耳幾乎要噴出火來:呵呵,這句話還真好用啊!
「我……」崔慈心滿臉通紅,頭垂得更低。她似乎是想表現出嬌羞的模樣,但是結果卻只會讓人深深地懷疑,那過於細長的脖子撐不撐得住那顆大而無當的腦袋。
「當初跟小瑤訂親,完全是父母之命。我也只想著娶房媳婦幫我孝敬爹孃,從來沒有別的念頭。有個人曾經告訴我,婚姻是人生大事,應該找個心靈相通的伴侶,我一直聽不明白;直到那天在鎮隆寺見了你,我才明白。我命中註定的伴侶,就是你。」
聶鄉魂險些當場吐血三升。事實上,那位「有個人」正是他。那時因為南英翔跟小瑤婚期將近,他難忍醋意,這才跟南英翔說那番話,目的是要他三思而後行,不要胡亂憑父母之命娶個鄰居的村姑,忘了真正「心靈相通」的人就在身邊。萬萬沒想到,南英翔居然會把這話套用到比小瑤更不如的崔慈心身上。
聶鄉魂恨死自己的多嘴。
崔慈心仍是有氣無力,畏畏縮縮地說著:「可是,我知道我配不上南大爺您。別說我的出身太差,就算我沒當過……那個,我也只是個小老百姓,頂多只會炒幾道小菜,縫縫衣服,而且還不識字,打仗的時候一點用處也派不上。您將來是要當大將軍的人,要是娶了我這樣沒用的人,只會讓您失了面子……」
南英翔笑道:「你又不上京趕考,識字要做什麼?而且,大將軍也沒什麼好神氣的,老百姓才是天下第一了不起。」
崔慈心很疑惑:「怎麼會呢?」
「你想,要是沒有人縫衣燒菜,大將軍要吃什麼,穿什麼?要是沒有老百姓,就是皇帝也沒處擺他的龍椅。所以說,你們老百姓日常的工作,才是天下第一重要的大事。我們軍人打仗,原本就是為了保護安份守己的無辜老百姓。如果不是這樣,只是汲汲營營於功名利祿,那跟安祿山那群屠夫有什麼兩樣?」
崔慈心更疑惑了:「呃,南大爺,您剛剛說擠什麼銀?」
聶鄉魂真想衝出去敲開她腦袋,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餿水:這女人是廢物啊?
南英翔並不介意,仍然耐性十足地說明:「汲汲營營,就是滿腦子想著升官發財的意思。」
「哦。」
「我本來想等情勢緩和一點,再向我爹稟告,沒想到杜瀛那小子多嘴,壞了我的大事。不過你放心,這場仗我一定會盡力表現,立下大功勞讓我爹滿意,然後我再請張大人跟雷叔叔替我們作媒,我爹一定會答應的。」
「這樣……真的好嗎?」
南英翔拉起她的手,柔聲道:「永遠要記住,我打仗是為了你。所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知道嗎?」
崔慈心的雙眼緩緩上抬,難能可貴地對上了南英翔柔情似水的眸子,輕聲道:「好。」
南英翔俯身,在她唇上輕輕印下一吻。
聶鄉魂再也看不下去了,也不管會不會被南英翔發現,一轉身快步衝回軍醫廬。
縮在床上,感覺到腹部有溼熱的液體流出,原來是傷口又扯開了。他也不理會,只是將自己緊緊地縮成一團,加倍壓迫著全身的傷口,讓身體的痛楚混合著心口的絞痛,在體內流竄,直到眼前發黑,完全失去知覺為止。
第二天,聶鄉魂發了高燒,被褥被血染紅了一大片,全身不住地打著冷顫,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著:「南哥、南哥……」
軍醫廬的人手忙腳亂地幫他診治,南英翔也是每旦下了哨就飛奔過來看他,整液寸步不離地守在他床邊。兩天後,聶鄉魂終於清醒了,誰知他一張眼,看見床邊的南英翔,二話不說立刻背過身,任南英翔如何叫喚都不理睬。
南英翔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幾天之內他的態度會差這麼多,只當他是病糊塗了,仍是每天不間斷地來照料他。
幾天下來,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加惡化。聶鄉魂總是一見到他,就加倍鬧起彆扭,不但不肯吃藥,連外傷換藥都不肯配合,一定要南英翔離開才乖乖換藥,醫護兵氣得恨不得把他扔出去。南英翔不肯死心,仍然不住口地勸慰他,但聶鄉魂總是無視他的存在。
某日,南英翔端著藥湯勸他喝,他煩了,想也不想便劈手奪過湯碗,一把摜碎在地上,然後又轉身睡下。
從頭到尾,他沒有看南英翔一眼,但他知道,此刻的南英翔一定是微張著嘴,雙眼圓睜,眼神充滿震驚、落寞和委屈,就像一個天真的孩童無故被母親煽了一耳光,讓人心痛不忍。他不知道已經敗在這眼神下多少次了,但是這次,他決定絕對不再軟化。
他不想這麼對待南哥的,他真的不想。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在勸慰過他之後,又用同樣溫柔的聲音去跟那女人談情說愛,還用吻過他的唇去碰她骯髒的嘴,他就是沒辦法忍受!說什麼也不能!
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要是張巡跟雷萬春真的介入,南霽雲再怎麼不願兒子討個妓女當媳婦,也一定會答應這門婚事。
全部的人,都在跟他聶鄉魂作對。
可惡!可惡!
他把自己獨自封閉在憤怒的藩籬裡,就像多年前在父母墳前,用仇恨武裝自己一樣。
南英翔靜靜地坐在他床邊,待了很久很久,然後他離開了。
從那天起,南英翔就不再來探病了,卻變成杜瀛天天來。事實上,沒人知道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他只要在聶鄉魂的床邊一坐下,那張嘴馬上開始啪噠啪噠響個不停,從最近的天下大事,到軍中的大小新聞,無所不談,當真有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絕,完全不用換氣,也不管聶鄉魂到底有沒有在聽。
後來聶鄉魂實在被他的魔音穿腦轟得受不了,大吼一聲:「你給我閉嘴!」
杜瀛的確閉嘴了——開始哼歌。他越哼越大聲,有如一大群發瘋的蜜蜂,聽得旁邊的人也快瘋了。
「求求你別出聲行不行?」
聲音停了,聶鄉魂正暗自慶幸,忽然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呼著氣說:
「我告訴你哦——」
溫涼的氣息吹在他耳上,讓他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你幹什麼啦!」
「你不是叫我不要出聲的嗎?」(氣音)
聶鄉魂氣炸了肺:「我是叫你安靜!」
「我、很、安、靜、啊。」(氣音)
聶鄉魂覺得自己體內剩下一半的血也快噴出來了:「杜執戟,我求求你快走好不好?別再來探病了,我的病會給你越探越重。」
杜瀛薄唇一抿,拉出一個最無賴的笑容:「既然你叫我杜執戟,而你只是個小小的傳令兵,那我請教你,你憑什麼命令我呢?叫我閉嘴就閉嘴,叫我走就走,你當我是誰?」
「我!……」
「就算不談軍階好了。論出身,我是堂堂龍池派杜大俠,你只是個無名小卒;論年紀我比你大,個頭比你高,相貌比你俊,武功更是比你強幾百倍,到底有哪一條律法規定我得聽你的使喚呢?」
聶鄉魂自知辯不過他,只得負氣拉過棉被蒙著頭,任由杜瀛繼續高談闊論。不過,雖然被他吵得受不了,當杜瀛提到潼關失陷,長安即將不保的時候:「這下李隆基八成嚇得從楊貴妃床上滾下來嘍。」他還是忍不住暗叫痛快。
南英翔從來不會這樣說話。每次他提到「皇上」,總是一臉的莊嚴肅穆,彷彿光是從嘴裡講出這兩個字,就是人生最神聖的大事。所以聶鄉魂縱有滿腹的不屑不滿,還是得跟著他,小心冀翼地稱呼「皇上」。
這天,杜瀛提到最新的戰果。前陣子箭矢不夠用了,張巡便命人紮了幾百個草人,趁著黑夜將草人從城牆上垂下去。燕軍看到黑暗中人影晃動,以為唐軍又來夜襲,立刻萬箭齊發,密密麻麻全插在草人上,正好全進了雍丘的兵器庫。他們如法炮製了幾次,每回都有一萬多支箭進帳。前天夜裡他們又故技重施,燕軍以為又是草人,懶得搭理,誰知這回下去的是真人,殺得他們哭爹喊娘,杜瀛跟南英翔自然又是大顯身手。聶鄉魂聽他說得興高采烈,心頭不禁泛起一陣荒涼。
杜瀛望著他的背,輕嘆一聲:「別人玩得正高興,只有你一人窩在這裡自怨自尤,不覺得窩囊嗎?」
這話正戳中聶鄉魂的心病:「這是打仗,不是玩!我再窩囊也沒你這麼輕浮!」
「我輕浮?天大的冤枉啊,我可是很認真地在玩。不像某人,做什麼事都是有頭無尾,不折不扣的半調子。」
聶鄉魂怒道:「我哪有……」隨即想到跟此人吵架是自我麻煩,忿忿地閉上嘴。
「我說你啊,多少也適可而止吧。南老大整天追著我問你的情況,快把我煩死了。」
聶鄉魂冷冷地道:「他要是真的擔心我,為什麼不自己過來?」
「咦咦?不就是你自己趕他走的嗎?」
「你到底要耍姑娘脾氣耍到什麼時候?」
聶鄉魂怒道:「什麼叫姑娘脾氣!你……你懂得什麼!」
杜瀛仍是嘻皮笑臉:「我懂得什麼?嘿嘿,你聶阿鄉心裡想什麼,我是一清二楚。就怕一旦說出來,你臉上不太好看。」
聶鄉魂翻身而起,充滿警戒地瞪著杜瀛:「你知道些什麼?」
「不是跟你說不方便講嗎?」
「講!」
杜瀛嘿嘿」笑:「因為你愛慕我杜大俠,偏又得不到我,所以憂憤成疾……」話還沒說完,聶鄉魂已再度背對他躺下,啐道:「放屁!」
「是你叫我講的呀。」
「哼!」
「這樣吧,我們來猜猜看。你聶小子生病,有我英俊瀟灑智勇雙全俠骨仁心杜大俠照顧你,那為了你擔心得茶飯不思的南老大,是誰來安慰他呢?」
聶鄉魂心中一震:不會吧……
「沒錯!正是溫柔婉約嬌羞可人的崔家小妹妹。最近南老大隻要一下了哨就直往她那邊跑,有時南老大輪班晚了,人家就熬上大半夜不睡,等著南老大回來為他吹奏一曲才就寢。唉唉,我感動得都快哭了呢。」
聶鄉魂咬牙切齒:這狐狸精!
「我說啊,他們的感情會這樣一日千里,全是你聶阿鄉的功勞,將來南小翔出生,可得拜你作乾爹才是。」
聶鄉魂跳起來大喝:「滾!你給我出去!」
杜瀛一笑,比了個花俏的告別手勢,輕快如風地走了出去。
聶鄉魂氣得全身發抖,但頭腦還是清醒的。他知道杜瀛說得沒錯,他越是發怒,越是封閉自己,只會越把南英翔往崔慈心那邊推而已。現在再不挽救,日後必然後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