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
次日清晨兩人便一同往東走,郤煬做事說話雖大大咧咧,但對李悅卻極為細心,見李悅身子單薄,體力有限,他便弄了輛馬車讓她乘坐。這一路一直往西,趕了大約十來天,到了河南府,李悅對外頭的人情世故一竅不通,所以事事皆由郤煬出面打理,倒也省去不少麻煩。
到了河南府便可投宿驛站,不必再過風餐露宿的苦日子,然而他們兩人一進到店內,便立即引來無數人的目光——李悅傾國傾城,郤煬桀驁英俊,兩個並肩而入,想低調不惹人注意都難。
郤煬只當不知,拉了李悅在一張空桌旁坐下,旁若無人地招呼夥計上菜。
那邊店伴才要幫忙,掌櫃已把他支開,腆著一張笑臉親自張羅開,不一會兒酒菜便上齊,掌櫃卻仍站在桌邊不走,不時偷覦李悅幾眼,巴結著說:“姑娘還有什麼吩咐,儘管跟小的說就是。”
郤煬從身上掏出塊碎銀子,分量足有三四兩之多,他把銀子往桌上一扔道:“這個先記賬上,再開兩間上房來。”冷冷地乜了掌櫃一眼,見他仍是站著不動,怒道,“還在這兒耗著做什麼?”
掌櫃魂不守舍地接過銀子:“是是是,兩位請慢用,我這就給兩位準備房間去!”
才剛要戀戀不捨地離開,就聽左邊有人大叫道:“喂,難道本公子吃飯就不給錢了嗎?”咣鐺聲砸出錠黃燦燦的金元寶來,金元寶被那人那麼不起眼的輕輕一砸,竟深陷進桌面半寸,牢牢地定住了。
“為什麼明明是我們先來,我們先要的酒菜,你卻給他們端去啦!你是欺公子沒錢打賞你是麼?”那說話之人伸手一把揪住掌櫃的衣襟,掌櫃身材肥碩,足有三百來斤,卻被他拎小雞般摁到了桌面上。
掌櫃頓感呼吸困難:“小的……不敢,小的沒這個……意思……柳公子……你、你誤會了……”
郤煬渾然未覺,只顧吃菜喝酒,李悅左顧右盼,卻見不大的店堂之中,只三張席面上坐著客人,除了他們這一桌和角落裡一位身穿青衣的男子外,叫囂的那一桌客人有三個,皆是富家公子打扮,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紈絝模樣,滿臉盛氣凌人。
“我誤會了?我哪裡誤會你了?我長著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明知道今日我柳二少爺在此待客,你卻硬要掃我面子,哼,我看你是連我爹爹也不給放在眼裡了!”手上加把勁,掌櫃的頓時“哎喲哎喲”殺豬般叫喚起來。
旁邊兩位唯恐天下不亂似的勸架,卻是越勸越上火。
那頭鬧得正凶,這裡郤煬卻只顧替李悅夾菜:“這裡的酒菜不合姑姑的胃口麼,怎麼沒見你吃什麼東西啊?”
“太吵了……”
郤煬頓了下,忽然放下筷子,起身走到了那三位公子的飯桌前。
這時掌櫃已在他們的喝叱下,乖乖地把酒菜都上齊,滿當當的擺了一大桌。這三人正吃喝得起勁,突見郤煬直挺挺地站到面前俱是一愣。
那柳公子用筷子指著郤煬喝道:“你小子幹什麼呢?”
“姑姑嫌你們吵。”郤煬的音量不高,看似輕淡,但李悅心頭卻莫名一跳。
柳公子哈地笑道:“那標緻的小娘子是你姑姑?小子,你果然乳臭未乾,你是想來找我當你姑丈的吧?”抬手欲像剛才揪掌櫃般抓郤煬的衣襟,哪知手指剛觸及他的衣服,就覺滑不溜丟地像是抓了條泥鰍,手裡一滑,竟沒抓住,人還一個沒站穩往前衝了衝。
“啪”的聲,郤煬一掌拍上桌面,桌上的一隻紅燒鯉魚,連魚帶盤地跳了起來,兜頭砸向柳公子正面。那柳公子看著體型富態,沒想到身手居然也十分敏捷,稍稍一讓,紅燒魚砸在後面的屏風上。
郤煬足下一點,輕飄飄地退開兩步,抬腳一踢,這一次竟是連那桌子連同湯湯水水一同又翻了出去。其他兩人見機快,早閃到一旁,唯獨那柳公子剛剛避過那盤紅燒魚,豈料得郤煬的後招來得如此之快,一時沒能躲開,給桌子砸了個正著。
稀里嘩啦好一通巨響,柳公子狼狽不堪地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滿桌的酒水灑了他滿頭滿臉。
“臭小子,我今天非殺了你……”他怒氣沖天地揮拳欲打,卻突然被人從身後一把握住手腕,動彈不得。
錯愕回頭,卻見原本坐在角落用餐的那名青衣男子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一隻手猶如鐵鉗般牢牢地箍住了他,疼得他哇哇大叫。
“你又是哪冒出來的蔥?敢情你倆是一夥的?”
青衣人不答他的話,只是靜靜的望著對面的郤煬,目光清冷銳利,微帶叱責。李悅不安的站起身,那青衣人的鞋面上沾了不少醬汁,顯然是剛才打鬥時被無辜殃及了。
不知為何,眼前的青衣男子相貌清秀,斯文儒雅,不似惡人,但沉穩內斂的氣勢中卻透著一股令李悅非常不安的煞氣,似乎……他的脾氣並非如他的長相那般容易相與,郤煬無故波及到他,怕也是個不肯善罷的厲害角色。
“郤煬……我們還是走吧!”
青衣人裝若無心地瞥了她一眼,緩緩鬆開柳公子的手,無聲的動作表明他願意息事寧人。
李悅鬆了口氣,微微衝他頷首致歉,她這輩子從未與人道歉,這次為了郤煬,卻也算是破例之舉。
可郤煬卻似乎並不領情,一雙腳生根似的紮在原地不動,目光如炬地盯著青衣人,卻完全無視身後預備偷雞摸狗,暗施偷襲的柳公子。
過得片刻,郤煬忽爾笑道:“我想,我知道閣下是誰了。”
青衣人眉頭微微一挑:“哦?”
“自我入中原以來,你的大名便聽了不下數十次,我早就琢磨著找機會與你切磋一下。”郤煬笑嘻嘻的舔了舔唇。
“切磋……醫術?”他垂下眼瞼,一臉的溫吞,不喜不怒的表情讓人捉摸不透,“卻不知原來小兄弟對醫術這麼感興趣。”這句話才說完,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般的射向李悅身後,厲喝,“不想自尋死路,最好放棄你的愚蠢行為!”
李悅嚇得渾身一震,同時被嚇到的還有李悅身後正手持匕首,意欲偷襲的柳公子。
然而也只這麼一瞬間的錯愕,被當面揭穿把戲的柳公子惱羞成怒,怒吼著向李悅撲來,他原本只是想挾持李悅,可現在,陷入瘋狂的他已完全顧不上憐香惜玉,他不惜殺人,也要挽回顏面。
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卻沒有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劃在少女美麗的頸上。偌大的驛站中傳出“叮”的聲脆響,餘音繞樑,一道璀璨耀目的光芒在昏暗的暮色下一閃而逝,柳公子的身軀彈飛出老遠,撞上牆後摔在了地上,他手裡的匕首已斷成無數截,紛紛散落在他身體四周。
李悅臉色發白,嬌軀微微發顫,郤煬手中緊握著一柄薄如冰霜的短劍,滿臉殺氣:“敢對我姑姑不敬的人,都該死!”
面對他的憤怒,青衣人微微蹙眉。
驛站內靜得連眾人的呼吸聲也聽得一清二楚,過得片刻,只聽掌櫃一聲尖叫:“殺人啦——”跌跌撞撞地倉皇奔出大門。
“你……你……你殺了他,他……他,你知道他是誰麼?他可是河南府郡柳大人的二公子柳寄生,你殺了他等於是得罪了官府,犯了死罪,你……”柳公子的同伴打著冷顫,連話都說不全了。
郤煬不理他,青衣人忽道:“你真的殺了他?”
郤煬冷笑:“你沒長眼睛麼?”
說實話,剛才那少年出劍太快,快到連他都沒看清楚那一劍是如何出手的。
“你雖號稱‘妙手聖醫’,我倒不信你還能把死人給醫活了。”郤煬肆意嘲諷。
青衣人面不改色目光淡淡的掠過一旁驚魂未定的李悅,意有所指的說:“你應該祈禱我能夠起死回生……除非你的醫術真能比我高明,否則,總有一日你會來求我。”
“嘁!”郤煬滿臉不屑,傲氣十足。
青衣人蹲下查看柳公子的屍體,漫不經心的加了句:“河南府郡的官兵的腳程應該不慢。”
李悅原本蒼白的臉色愈發沒了血色,她小心翼翼的扯著郤煬的袖子。郤煬身軀緊繃,似乎仍不捨得放棄與“妙手聖醫”決一高下的念頭。
“郤煬……郤煬……”她咬著唇,連喚數遍。河南府的官兵若是來此,郤煬藝高膽大自然不懼,只是若因此引起官府矚目,她的身份怕也得就此洩露。
郤煬終於回眸瞥了她一眼,冷峻的目色中漸漸恢復柔和,帶著一抹難以想象的憐惜與遵從:“姑姑說什麼,便是什麼。”他伸手握住她的,緊緊一握,莞爾笑起,笑容帶著痞賴,“我們走!”
當真說走就走,他不理會旁人,徑自拉著李悅離開。李悅跌跌撞撞地跟著他走到門口,不經意的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那青衣人半蹲在地上,正側頭神情專注的盯著自己。
這一回眸,視線對了個正著,那人忽而衝她一笑,笑容溫柔卻又充滿迫人霸氣,令人窒息。李悅心裡咯噔一下,沒等細想,已被郤煬拉出門去。
兩人上了馬車沒走多久,果然車後便有轟隆隆的馬蹄聲馳來,聽聲音起碼也有二三十人之多。這些蟹兵蝦將,郤煬當然沒放在心上,但他也怕對方人多,當真廝殺起來會無法顧及到李悅的安危。當下用力一抖韁繩,催動馬兒全力狂奔。
馬車奔馳的速度一加快,車廂便死命左右顛晃,李悅坐在車廂裡,只覺得頭腦發昏,胸口堵悶,呼吸困難,實在是難受得要死。她剛想開口叫住郤煬,見他坐在車駕前全神貫注的模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馬車奔馳了半個多時辰後,李悅難受至極,只覺腦子一昏,竟而暈厥。
郤煬坐在前頭趕車,也不知李悅的狀況,只一個勁地催促馬兒快跑。足足跑了兩個多時辰,甩脫了後頭的追兵才徐徐停下。
“姑姑,我把他們都甩掉啦,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姑姑!”
點亮火摺子後,猛然見到李悅慘白著臉,無力地癱軟在車廂裡,他面色大變,忙爬進車廂扶起她。
李悅渾身冰冷,面無血色。郤煬忙將手掌按在她背心上,緩緩輸動真氣,又怕她體虛不能承受,只得一點一點的輸入她體內。過得盞茶工夫,李悅低低的“嗯嚶”一聲,眼瞼終於緩緩睜開。
他不禁喜道:“姑姑你醒啦,可把我嚇壞了!”
李悅神志漸漸清醒,然而四肢無力,只得倚靠在他的懷裡。目光瀲灩,雙頰潮紅,她微喘著氣兒仰頭望著他。
目光膠著,郤煬腦袋一陣兒的眩暈恍惚,突然忘情般地呢喃:“姑姑,真的是你麼?姑姑,姑姑,我好想你啊!”攬臂將懷中的少女牢牢抱住,小心翼翼地親吻她柔軟的秀髮。
她又羞又喜,一顆心卜卜卜地似要跳出來般,渾身忍不住一陣顫抖:“你……你……”
火燙的唇印落在額頭,她一陣顫慄,全身似被火點著般滾燙,內心嘆息一聲,緊張而又略帶興奮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過了好一會兒,唇印卻沒有如期落下,她微微掀起眼瞼,卻見郤煬表情古怪地瞪著她,懊惱、自嘲、失落與怨恨,種種複雜的眼神交雜在一塊,最後化作一道濃烈的絕望之色。
她被這樣絕烈的眼神嚇住,低低地喚了聲他的名字,他倏地退後,如避蛇蠍般甩脫她的手。
那顆初初萌動的少女心,猝然跌至了冰冷的谷底。
“你沒事就好。”他的神情冷淡,與方才似乎判若兩人,轉身爬回前座,重新駕車前行。
李悅大感委屈,滿心哀傷,淚珠兒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不住滾落腮邊。長這麼大,被人如此無情的傷害,卻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嚐到了被拒的異樣滋味。
嗚咽聲漸響,然而前座上的郤煬充耳不聞,繼續專心趕著馬車,再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驕傲
清明時節雖過,卻仍時常陰雨連綿,即使如此,天氣也已漸漸轉暖。
各地不斷有零散義軍起兵討伐武太后,企圖從她手中搶奪回李氏政權,卻都被武太后派兵強行鎮壓——武曌羽翼漸豐,已然徹底把持朝政,甚至連“垂簾”這種面上的遮掩都不願再做,想在此刻推翻她,形同妄想!
站在少室山腳下,仰望一片松柏翠綠,呼吸著清新空氣,耳邊聆聽陣陣鳥語蟲鳴,令人有種心曠神怡,忘卻塵俗的感覺。
“少林寺在這上面?”即使山腳邊佈滿青苔的石碑上所刻寫的斗大篆文已證明,李悅仍有些不大敢相信。
據傳太宗討伐隋煬帝時,曾得少林僧眾所助,這只是傳聞,李悅並不知真假。但也因為這個傳聞,讓她這個涉世不深的公主即便在皇宮內苑也有所耳聞。
“沿著石梯上去,便可到少林!”他將馬匹隨手拴在樹幹上,“不過,你的身體……”
她淡淡一笑:“不礙事。”
那天失落的傷感會存於她的心裡,一輩子,即便她已刻意想去忘卻那種感覺。可是她卻很清楚的意識到,有些事,有些感情,已經不一樣了。
郤煬待她仍是十分溫柔,偶爾有點撒嬌,有點寵溺,時而像長不大的孩子,時而又像能撐起天地的偉岸男子。
他的身上藏著一個秘密,但是她很清楚的知道,這個秘密會是個永被深埋的謎。他不會告訴她,所以,她也只能假裝不知道。
“那好吧。如果半道走累的話我們可以停下來歇會兒,反正不急。”
她輕提裙裾,緩緩步上石階,他緊隨其後,配合她的步伐前進。行至半山腰,從石徑上急衝衝地奔下兩名灰衣僧人。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對方凶神惡煞般的態度,讓李悅眉尖蹙起,蒼白的臉頰微泛紅潮。
這一路爬上山,已令體質虛弱的她胸口發悶,備感不適,幸好四周環境幽雅,倒也不至於減了她半分興致。只是半路殺出兩討人厭的惡僧,實在大煞風景。
“喂,你們兩個大呼小叫的想幹嗎?我和姑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們計較,快快讓開路!”
李悅撿了塊大山石,穩穩當當地坐了下來,隨意地瞧著郤煬故意與那兩名知客僧胡攪蠻纏,弄得那倆和尚暈頭轉向,氣急敗壞的樣子,不覺莞爾。
這樣一個渾身充滿邪魅氣息的少年,常常讓人琢磨不透,在你以為了解他的時候,他又會以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神態出現在你面前。他是非常善變的,變化之快讓人無法想象,可這樣的男人對女人而言,卻也同樣具有著足以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身世、來歷皆是個謎,她從未問過,因為心裡非常清楚,如果他無意提及這事,那她怎麼問也是白費心思。
冥思間,郤煬與那兩個和尚言語不合,當場打了起來,但落在李悅眼裡,這場爭鬥嬉戲勝過切磋。
“哈哈……少林寺的武功也不過如此!”勝券在握的少年突然大笑,一甩手將那兩個和尚打倒在地。隨後飛快的上前點了他們的穴道。
頃刻間那兩個和尚慘叫著在地上打滾,拚命用手撓著全身,直至抓得皮破血流。
李悅駭然色變。
“啊——”那倆僧人躺在冰冷的地上,蜷縮著身子,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慘叫。
“郤煬!”這僅僅只是嬉戲嗎?只是他的任性胡鬧嗎?
她差點忘了,他是會殺人的!談笑間便能一劍殺人與無形!不會手軟,不會遲疑……
“阿彌陀佛!”聲如洪鐘的一聲佛號從山頂傳來,充盈的內力將李悅的耳膜震得隱隱作痛。
一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和尚從山上飛奔直下,動作快得讓人眼前一花,他已與郤煬結結實實地對了一掌,兩人各退了一大步。
“郤煬!”她愕得目瞪口呆,“你沒事吧?”
他挺直脊背一動不動,低垂著頭不吭聲,亦無法瞧見他的表情。
大批少林僧人隨後趕到,手持棍棒團團將他二人圍住,老和尚早已命人把兩名受傷的弟子抬回寺中。
老和尚表情嚴肅且夾雜著深深的怒氣:“施主好本事、好膽色,既然敢公然挑釁,想必定然也是敢當的,如此……請施主跟老衲回寺給個交代!”
郤煬仍舊不吭聲,只聽得幾聲不屑的冷哼。
老和尚揮了揮手,一干和尚舉棍相挾,招式虎虎生風,威猛有力。
“十八羅漢陣又能奈我何?”他冷笑,伸手摟過李悅的柳腰,一鶴沖天地躍起三丈高,十八羅漢如影隨形,舉棍便打。
一眨眼的工夫,只瞧見眼前明晃晃地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陣“噹啷”聲中,十八羅漢向後跳開一大步,皆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瞪視手中僅剩的尺許長的鐵棍。
郤煬放開李悅,她腿腳有些發軟地靠在他的胸前。
“放心,一切有我!”他衝她露出明亮的笑容,那柄薄如冰霜的短劍左手不知何時握了。
老和尚原本嚴肅的臉上神情大變:“思情劍!”
“好眼力,”他右手手指在劍背上輕彈了一下,思情劍發出清脆的龍吟聲,“相信你們這群禿驢對此劍應該不會陌生才是!”
老和尚目光掠過一旁的李悅,神色瞬間閃過一絲狼狽:“老衲早該認出來才是。”
“光智,不請我上去坐坐嗎?”語氣中帶著極大的嘲諷。
“明慧,明聰,你們去拜見方丈,告訴他少林舊友來訪!”
“是,光智師叔!”十八羅漢中站出兩位中年僧人,依禮一拜後,向山頂跑去。
“兩位請了!”光智雙手合十,謙恭有禮地說道。
“請先!”郤煬冷冷拿眼睨他,“我和姑姑隨後就到!”
光智不再多加言語,領了眾位僧人自行離去。剛才還拔弓弩箭的氣勢逼人,那知郤煬的思情劍一出,居然就一下子扭轉了局勢。
這實在是個很詭異的一件事,從頭到尾,她都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莫名其妙就打了一架,莫名其妙就與少林寺結下了樑子。
她是不懂江湖是怎麼一回事,但她敏感的直覺已告訴她,郤煬帶她來少室山絕非遊山玩水那麼單純。
於是,她抿緊唇,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直到他心虛地勉強扯出一絲笑意:“我們上山吧!”
她深吸一口氣,異常堅定地說:“別去!”
“姑姑,我們上山。”他伸手過來,掌心微攤,帶著一種蠱惑的笑顏。
她猶豫片刻,仍是倔強地仰起臉,輕輕搖了搖頭。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慍怒:“我說……我們上去。”
李悅搖頭,雖然很不願意拂逆他的決定,但是這種略帶強迫式的口吻著實惹起她內心的高傲。她是公主!大唐的御鳳公主!
即使他在她的心目中與眾不同,可骨子裡的傲氣卻容不得別人輕視與傲慢。
他有時待她極好,有時卻又拿她完全當成空氣,她完全跟不上他複雜多變的情緒,就跟摸不準天氣變化一樣。
風捲雲舒,他的心就跟天上飄忽的雲彩一樣,完全摸不著,看不透。
“我不是什麼姑姑!我姓李,名悅!我叫——李悅!”終於……終於還是忍不住發洩出內心的不平,甚至……觸及他內心深處的那層隱秘。
雖然不夠熟知他的一切,但她打心底不願將他歸入南宮擎那一類人,不願接受他對自己的親近,也帶了某種功利,帶了某種算計。
在宮裡看多了爾虞我詐,你爭我奪,她渴望的僅僅是那份平凡和簡單。
她已經把郤煬當成最親近的人,可是很顯然他卻沒有!
兩人互相瞪視許久,終於他的眼中閃過一抹狠戾,冷笑的光芒在他唇邊綻放:“是麼?你不是姑姑!不錯,你不是……你其實什麼都不是!滾吧……”他驟然怒吼,“滾——給我滾得越遠越好!”
他不再理她,徑直從她身邊擦肩而過,踩著石階往上走去。
她心裡一陣絞痛,為他的絕情,也為自己的不爭氣。怎麼就為他的絕情那麼輕易就感到難過了呢?
“郤煬……”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地,帶著一種卑微的聲音喚了一聲。
她是公主!是母后最最寵愛的公主!
她骨子裡與生俱來的那份公主的驕傲,在這一刻,為了一個認識才剛剛一個月的“陌生人”,一點點的粉碎、崩落。
步步往上的背影沒有絲毫遲疑與停留,他的聲音冷得足以讓人發顫:“郤煬這個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心裡一寒,猶如被人兜頭淋下一盆冰水,凍得她手足冰冷,全身麻痺。
他就這麼絕情地拋下了她!
形同陌路之人!
聖醫
江湖是什麼?
到底是什麼呢?
為什麼她窮盡心力地從深宮裡逃出來,卻又一不小心踏進了江湖這個混沌泥沼中呢?她所渴望的與世無爭的生活到底在哪裡呢?
“水……水……”臉頰紅得仿若兩片火燒雲,唇角乾裂,連日的高燒不退竟將她折磨得人整個消瘦了一圈。
“水來了!張嘴!”他皺著眉頭扶她起來,她的身子柔若無骨,頭頸無力地靠在他的肩上。
喂完水,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床榻上,他的目光深深鎖住她。
不過幾日未見,她竟憔悴如斯!
喝過水後的李悅再次沉沉睡去,窗外黑壓壓的積了大片烏雲,偶爾會傳來沉悶的雷聲。
“我回來了!”清脆悅耳的嬌柔女音,隨著簾子的掀動,門外奔進一位容顏俏麗的少女,手裡提著三包草藥,羞怯中帶著靦腆,“謝大哥,藥抓來了。”
房裡沒有迴音,她小心翼翼的探頭,卻在剎那間愣住了。
床榻前的男子正一瞬不瞬的凝望著沉睡中的少女,眸光柔軟,一反常態。這般專注的神情,是她期盼許久卻始終未曾得到的。
“謝……謝大……”
“噓。”他回過頭來,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心裡咯噔了下,她又羞又窘地拎著那三包草藥,進退不得。若說心裡不在意,那是自欺欺人。
他把她引得站遠了些,這才壓低聲吩咐:“你先拿一副去煎,記住,三碗水煎成一碗。”
“哦,好。我這就去!”她神情極不自然地瞥了眼床上尚處昏迷狀態的李悅,匆匆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她又悄悄地探頭進來,低聲問道:“謝大哥,她什麼時候才會醒?”
他只得從床邊重新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夏姑娘,你的藥煎好了?”
“啊!”她倏地縮回頭。
他緊跟著出了內室,卻看到她拿著蒲扇,縮在小板凳上怔怔發呆,無視於面前的藥罐子早已嘟、嘟、嘟的在冒熱氣——就快熬幹了!
“夏姑娘!”他無奈地喊了聲,從今天早晨起,她就神情恍惚,心不在焉。
“哦——”她慌忙去端藥罐子。
“小心……”
“哇,好燙!”她痛得連連甩手,藥罐子“啪”地摔在地上,裂成四五瓣,藥汁混合著藥渣流了一地。
“我,我……”她傻了眼,不知所措地原地站著。
“你進屋敷些清涼治燙傷的藥,然後幫忙照看好那位姑娘,不用出來了!”他不忙不亂地吩咐。
“可是……”
“藥,我會重新熬過!”
她呆呆地盯著他忙碌的背影,心頭掠過一絲妒忌——他居然親自動手煎藥給她喝。
“你還愣在那幹嗎?”
“哦,好……”她飛快地躥進內屋,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像是要蹦出來似的。
她煩躁不安地瞅著床榻上的可人兒。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忍不住伸指劃過李悅姣好的面龐,即使在病中,仍然不減她的姿色。
她的淚潸然而下。
“別哭啊……”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聲音雖低,卻將她嚇了一大跳。床榻上的李悅睜著眼正虛弱地瞅著她,“彤兒,我沒事,你別哭……咳……”一口氣順不過來,她猛地咳了起來。
“姐姐!姐姐……你不要緊吧?”她急忙扶李悅起身,輕輕拍打她的胸口,卻反被她緊緊攥住手掌。
“彤兒!”李悅的神智似乎清醒了許多,她緊張地問,“你為什麼在這裡?這是哪兒?”
突然間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難道自己又回到了皇宮?回到了棲鳳閣?難道所謂的離宮,不過是南柯一夢?
“這裡是少室山腳下的一個小鎮,是謝大哥救了你……”
她鬆了口氣。
不是做夢!她現在仍在宮外,她仍是自由的!只是……
“你怎麼會在這?你、你應該在長安皇城內……”李悅瞪大了眼睛,沙啞地問。
李彤把臉別向一邊,臉上表情複雜而多變,驚恐、悲哀、痛苦……甚至屈辱。
“彤兒,發生了什麼事?”強烈的不安籠上心頭。
李彤噌地站起來,遠離床榻,漠然地退開。
“彤兒!”她掀開薄被,光著腳丫踏到冰涼的地面上。因為體虛無力,才剛一接觸地面,腿腳便直髮抖……
“你在做什麼!”一聲充滿威儀的喝斥,震愕住李悅,等她反應過來時,已被一男子用力推回床上,牢牢摁住雙肩,“你還要不要命了?!”
他的臉靠得很近,那是張卓然狂傲、不苟言笑的臉孔,五官俊秀,眼底隱有怒氣。
她認得這張臉,認得這個人——他正是在驛站時,郤煬幾次三番欲與之挑釁的妙手聖醫。
李悅揚眉,驕傲的公主脾氣油然升起,怒極反笑:“命是我的,要不要我說了算,關卿何事?”
那雙眼,瞳仁中似有暴風捲起。過得許久,他冷冷一笑,放開她:“夏姑娘,麻煩把那碗煎好的藥倒掉。”
李彤嚇著了,半晌忙道:“謝大哥,你別……姐姐,謝大哥是個大夫,他救了你的命……”
“大夫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妙手聖醫冷道,“命是她自己的,她若不想活,誰都救不了!”
李悅微微一震,心有所動。
他執意讓李彤把藥倒掉,她端著那碗藥躊躇不決,李悅忽然說道:“拿過來,我喝!”
“姐姐!”
李悅招手將那碗藥從妹妹手裡接過,一仰頭賭氣似的將黑黢黢的藥汁喝了個精光。
謝君愷冰冷的眼眸些微露出一絲暖意,他緊盯著她把藥喝乾,然後不動聲色地取了空碗走出房間。
李悅虛軟地躺在床榻上。
“姐姐……”李彤坐在床沿上,掏出錦帕替她輕輕拭乾唇角的藥漬,“你別怪謝大哥無禮,他其實……其實是個好人……”
李悅眼望窗外,謝君愷的身影隔著紗窗,隱約晃動:“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姓謝,名叫謝君愷,我可以向姐姐保證,他絕對是個好人,因為……”她眼瞼低垂,白皙的臉頰忽然顯出一抹緋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奇怪於妹妹的異常反應,李悅陡然發現她的臉上竟露出許多女兒家的羞澀扭捏。
“姐姐身子尚弱,請好好調養保重才是。等姐姐大好時,彤兒自會將詳情一一告之。”李彤不願多說,動作輕柔地扶她躺下,蓋好薄被,軟語安撫。
縱有滿腹疑問,但身心俱疲的李悅也只能暫時作罷了。
睏倦陣陣襲來,她終於抵擋不住倦意,合上眼瞼,昏昏沉沉地睡去。
李彤盯著她如嬰兒般的熟睡笑靨,一陣兒恍惚,內心竟隱隱感到抽痛。
陰雨綿綿,天灰濛濛的,看不出一絲一毫止雨的端倪。
李悅披了件藕色的披風,內裡僅著了件單衣,長髮及臀,憑窗而立,傾聽窗外細雨聲。從窗口遠眺,依稀可見少室山巍峨高聳在群山之間。
她忍不住心中一酸,不知道郤煬現在怎麼樣了?
“嘎吱!”門扉輕輕被推開,腳步聲在身後停住。
她沒回頭,徑自輕笑:“彤兒,你可還記得我們曾說要去洛陽賞花……”轉身,笑容猝然僵在臉上。
站在她身後的並非是李彤,而是謝君愷。
仍是一襲青衣,衣裳雖舊,卻未見一個補丁,且漿洗得身為乾淨,不落塵埃。他那寬闊的肩頭靠在門框上,一雙如鷹的銳利眼眸卻深深地看著她,讓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陣慌亂。
“李姑娘……該喝藥了!”他不動聲色地將藥碗遞過去。
“你……”她背靠在窗格上,想起前幾天與他的衝突,頗覺尷尬。
“你怕我?”他似笑非笑的問。
她的心隨之一顫,恍惚間謝君愷的臉孔竟然變成了郤煬……
“不!”她喃喃囈語,失神地回答,“不怕……我怎會怕你?”
“喝藥吧。”冰冷的聲音柔緩了許多,也許他都未曾意識到自己在她面前無意中多使了一份寬容和小心。
眼前的幻覺猛地消失了,李悅打個了寒噤,心倏然一沉,表情略帶失落,悵然無語。
他將藥碗放在桌上:“藥冷了,藥性會減弱,且與你的身體無益補反添害處。”
略帶磁性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她從慌亂中驀然驚醒,狼狽地奔到桌前,端起瓷碗,將藥汁一飲而盡。
因為喝得太急太快,以至於嗆到了喉嚨,她咳了兩聲,藥沫順著唇角滑落,滴在胸口。
她頓時大感狼狽,作為公主,她向來體態優雅,當著這麼一個陌生男子的面,如此失態,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她用手背抹著唇,小心翼翼地把藥碗放回桌子:“謝……咳咳,謝謝……”
一方帕子遞到她眼前,謝君愷面無表情的樣子與他此刻溫柔體貼的動作完全不搭邊。李悅感激地衝他笑了下,伸手接過帕子,卻並未用來擦嘴。
濃眉緊鎖,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流連在她瘦弱單薄的身軀上。
大唐崇尚女子以豐腴為美,他所見過的女子無不是長得珠圓玉潤,唯有她——他替她把過脈,心知眼前這位外表堅韌,且身兼武藝的美麗少女,骨子裡卻已是一根被慢慢蛀空、腐蝕的朽木。
她這毛病,先天不足,是在孃胎裡便落下了病根,這十幾年來背後定是受人細心呵護調養,不然以她的年紀看,只怕許多年前便早已夭折,不可能熬到如今。
到底是什麼原因令這位明明已病入膏肓的少女,奔波流連江湖?以她的身子骨,實在經不起大風大浪的折騰,還是需好生靜養才好。若是再繼續顛沛流離,只怕……她這副腐朽的身子撐不過一年。
想到這裡,心中憐惜之心大起,看她僅著單衣站在窗口吹風,謝君愷一反以往冷漠無心態度,柔聲提醒道:“風大,你該多加件衣服!”
“多謝公子關心。”然而她的口氣淡淡的,似乎沒把他的話太當回事。
“你……”
“謝大哥……”嬌怯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李彤不知何時已倚立在了門口。她身上穿了件桃紅百花高腰襦裙,肩上搭著長長的輕紗披帛,珠釵高髻,臉頰紅潤,一雙玲瓏大眼水汪汪地望著謝君愷,盈盈而笑。“你今天不是要上少林寺麼?怎麼快中午還不見你動身?我還以為你早走了呢。”
謝君愷尚未置一詞,李悅卻已然神情大變:“什麼,你也要去少林?”
李彤瞭然般解釋:“是啊,少林寺在半個月前廣發武林帖,邀各路英雄豪傑齊聚少室山,說是要共商除魔大計,謝大哥他……”
“我先走了……”謝君愷突然生硬地拋出這麼一句話,大步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停下悶聲囑咐,“在山下等我,最遲不過三日,我自會回來找你們!”
“等、等一下!”李悅神情激動地追了上去,“帶我去!我……我……”
謝君愷狐疑地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她。她像個丟了糖果的無助孩童,茫然地望著門外駐足停留的他,溼漉漉的空氣鬱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要上山,是因為擔心郤煬嗎?不知道。
但要說自己完全不再關心他的死活,那是自欺欺人!
“除魔”,這個“魔頭”會不會指的是他?如果是這樣,那他……
“不行!”謝君愷斷然拒絕。
“我……”
“姐姐,謝大哥這回上少林是去辦大事,不是去遊山的!”李彤有些著急的拉住了李悅的胳膊,緊緊抱著,不肯讓她跟去少林。
或許連謝君愷自己都沒發覺,當李悅說要跟他同去時,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那抹欣喜。
他沒察覺,可是李彤卻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是去遊山,我只是想……”
“夏姑娘,麻煩你多陪陪李姑娘,她身子虛弱,尚未完全康復。這裡有我新開的一張藥方,煩勞你跑趟藥鋪,每日按量給她服下!”
李彤伸手接過藥方,有些手顫。
“這裡是二十兩銀子,應該足夠你們這幾日的花銷。”
“謝謝謝大哥!”
“放心,我很快就能回來。”
“嗯。”李彤心裡發酸。
謝君愷雖然面對著她說話,可字字句句卻彷彿跳過她,是對房中的另外一人所講。
“我走了……”謝君愷臨去時不經意地向李悅投去一瞥。
她正一副神遊不定的神情,頹喪地靠在窗邊,不知在想什麼。
他在心底微微嘆了口氣,終於轉身離去。
“謝大哥……”李彤追出兩步,在門口停下,眼眶中蓄滿的淚水終於順著眼角墜下。
李悅恰好回神,見到她落淚的一幕,心下訝然。過了會兒,終於忍耐不住問道:“彤兒,你難道對那個謝君愷他……”
彤兒的臉上閃現一抹赧顏的羞澀,腮邊的淚痕未乾,梨花帶雨的模樣更顯嬌豔動人。“我……”她欲言又止,可言下之意,不用挑明李悅也能猜得一清二楚。
“彤兒!你是公主,身份何等高貴啊,你怎麼……”
“姐姐,我早已不是什麼公主了。而且,為了謝大哥,我……我寧可不做公主!”
寧可不做公主!
李悅驚呆了,想不到平時知書守禮的彤公主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吧?駙馬可得需由母后、陛下親點才行,否則……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他真和你在一起,恐怕反而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她有些亂了,她的離宮計劃中根本就沒有讓李彤也牽扯進來這一條。
她原以為曹煥會保護李彤平安回到皇宮的,哪料到會在這河南的少室山腳相遇,而她……她竟然還鍾情於一名身份卑微的布衣男子!
“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甚至不敢告訴他我真正的姓氏,我……我……”李彤語音哽咽,“姐姐……我好難過……”
她抽泣著撲入李悅懷中,李悅只能輕拍妹妹的肩膀細聲撫慰她。
這又怎能怪她?她們深居後宮,在宮裡所接觸到的除了哥哥們,就是那些非男非女的宦官內侍,出宮後突然就遇上了謝君愷這樣一個長相氣質還算過的去的男子,又是她的救命恩人,會對他產生好感,那也實在是意料中事。
就像她遇上郤煬,不也……
猛然一震,她面上血色盡退,摟住妹妹,手臂一點點的收緊,緊緊摟住她……心亂如麻。
水霄1
這是一座小鎮,卻因為依附著少室山而建,變得異常繁華。市集內的小商小販們卯足了勁吆喝,酒肆、客棧、賭坊的幌子隨風飄動,青樓裡的鶯鶯燕燕送往迎新,好不熱鬧。
李悅滿臉新奇地東張西望,李彤緊隨其後,兩位氣質出眾的美人一出現在大街上,立即引來一連串異樣目光的尾隨。
“姐姐,逛了這麼久,可累了?”
“嗯……”李悅早覺胸悶氣喘。
“前面有家茶鋪子,裡頭倒有些新茶可嚐嚐的,我們去歇會兒可好?”即使是在宮外,李彤仍不敢忘了長幼尊卑之禮,還是像在棲鳳閣一樣,做事處處以李悅為先。
“也好。”
姐妹倆進了街口一家名叫“一品軒”的茶鋪,哪知前腳剛踏進去,後頭便湧進大批年紀不等的男人,一剎間,原本生意清淡的小茶鋪頓時忙活起來。
“掌櫃的,打兩斤花雕來!”
“小二,怎麼這麼慢,還要不要做生意啦!”
“喂……”
店裡幾名夥計原先還在打盹,被這突如其來的喧譁給鬧悶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客官,小店只賣茶,不賣酒……”
“啥?連酒都沒有?那算哪門子的……”一個胖子正想拍桌子,身旁有人用手肘撞了撞他,嘴朝李悅她們那一桌呶了呶,胖子馬上不吭聲了。
“彤兒,他們是幹什麼的?”李悅討厭那些嘈雜的男人打擾了她的清淨。
“他們?”李彤抿嘴兒偷笑,“這可都要怪在姐姐頭上了!”
“怪我?”
“是啊!都怪姐姐生就得太過美貌了,他們才會……嘻!”其實早在逛街時,她就注意到身後有這麼一群好色之徒跟著了。
李悅有些不適應地蹙起眉:“別歇了,還是走吧!”
就在她欲站起身的同時,一品軒又湧入大批人來。這群人裡頭有男有女,有道士,竟然還有尼姑,每個人身上都佩帶兵器,總共約有三十餘人。
“咦?是她?”李悅眼力甚好,記性更是過人。
“誰?姐姐認識他們?”
“不,”她壓低嗓門,“我只認得其中那個穿灰衣服的婆婆,她在長安城外襲擊過我們!”
“啊?”
“別回頭,假裝不知。彤兒,只管喝茶就是。”
任憑她多機智聰慧,到現在也還是沒能想明白,當初這幫武林中人為何要攔截公主出巡的儀仗,而且還指明要擄劫御鳳公主。雖然她之後也曾伺機拿話試探過南宮擎,可他卻總是避而不談,口風要得鐵緊。
“不知歐老前輩可知光悟方丈發武林帖邀集我們上少林,所為何事?”
歐碧仙,也就是李悅所指的那個老太婆,冷冷地睨了眼發問的人:“這還用問麼?最近這一個月來,什麼事在武林中最為轟動?”
“這當然要數《御鳳訣》重現了!”
李悅聽了心中“突”地一跳,李彤壓低聲音湊近她問道:“姐姐,他們是在說你麼?”她沒練過武功,聽力自然沒有李悅靈敏,只模糊地聽見“御鳳”倆字。
歐碧仙白了那人一眼,顯然不大讚同他的說法:“你所說的只不過是其中一小部分,《御鳳訣》重現江湖的確令人稱奇,可是它所引發的一連串事卻更為厲害。在座的各位可還記得三年前神秘失蹤的冷香谷?”
“哦……”在座的人發出驚歎聲。冷香谷——“九派、一宮、一谷、一世家”,排名在南宮世家之上的冷香谷!
“大概你們也早有耳聞,半月前南宮世家的滿門被滅……”
李悅猛地嚇了一大跳。
南宮世家被滅門?怎麼可能?
她有點無所適從,一顆心怦怦直跳,等到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繼續往下聽時,歐碧仙已講了老大一段:“……江湖傳言,在一夜之間殺了南宮世家一百零四口的幕後黑手,正是冷香谷!”
“奇劍雙俠”在武林中是赫赫有名的高手,他夫婦二人聯手在江湖上幾乎已找不到幾個對手,加上南宮世家交友廣闊,門下弟子又眾多,實在很難相信會在一夜間被人殺盡斬絕了。但是事實俱在,又不由得人不信,南宮世家上下一百零四口,無一人生還。
“嘿嘿,冷香谷這番重出江湖,第一樁買賣便如此大手筆,真可謂一鳴驚人!”有人沙啞了喉嚨噓唏。
眾人想想沒錯,只不知冷香谷接下來要對付的又是誰了?一時皆是心有餘悸,惶惶不安。
“屑小鼠輩枉稱俠!”角落裡嗤地發出一聲蔑笑,顯然沒將剛才眾人的議論當回事。“一個冷香谷就把你們嚇成那樣,光悟大師的武林帖真是發錯人了!”
“什麼人?”歐碧仙第一個跳了起來,放眼掃過李悅那一桌,目光停頓了一下,最後銳利地落在了東邊角落那張桌子。“臭小子!剛才是你在放臭屁吧?”她的聲音尖銳,活像是隻老母雞被人掐住了脖子在叫喚。
李悅順著她罵人的方向用餘光瞄了眼,發現那一桌只坐了位衣著華麗的年輕男子,看年紀亦不過二十出頭,眉目清秀,神俊非凡,眉梢間帶著一抹不言而喻的倨傲。
歐碧仙的話音剛落,一隻竹筷子衝她面門激射過來,她大驚,頭一偏堪堪避過。耳邊卻聽“噝噝”破空聲響,竟又是六隻竹筷分上、中、下三路襲到。驚慌失措下,倒退幾步,絆倒身後的長凳,一個趔趄,恰好避過上面的兩根竹筷,筷子擦著她的頭皮險險飛過。可是,這麼一耽擱,餘下四根竹筷卻是怎麼也逃不了了。
“呀——”李彤忍不住叫出聲來。
四根竹筷在觸到歐碧仙衣衫時力道突然緩了下來,輕輕點在她身上後掉落到了地上。
歐碧仙早已愕得老臉發白,原本以為這次非死不可了,卻又忽然發現奇蹟般地撿了條老命回來。心裡一寬,才發覺兩腿發軟直打顫,沒有當場癱倒在地,已是萬幸。
她這一生,縱橫江湖幾十年,雖說武功未必就是頂極高手,但在江湖上,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哪料到今天會陰溝裡翻船,給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子當活靶子耍?一時間羞愧難當,刷地拔出擱在桌上的三尺青鋒,手腕一振,劍尖顫巍巍地挽了朵劍花,喝道:“臭小子,暗箭偷襲算什麼好漢?有種的你我再行打過!”
她這麼講完全是想在眾人面前扳回點面子,其實心裡比誰都明白,若非剛才那青年手下留情,恐怕這會兒她早到閻王那兒喝茶去了。
“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麼?‘賽月嫦’歐老前輩你也敢惹?你他媽的……”
“小子,爺爺教你個乖,快些跪下磕足十八個響頭……”
隨同歐碧仙進來的那夥人大半鼓譟起來,威逼恐嚇;也有識貨的,瞧出高低,噤口不吭半句。至於跟著李悅她們一起進來的那幫有色心,沒色膽的傢伙,早在開鬥前就察覺情勢不對,偷偷溜了。
那青年的臉色看不出是怒是喜,但那雙凌厲的眼底漸漸透出殺意。
在這樣的眼神下,歐碧仙不禁打了個冷顫,手中緊握的長劍,竟不知該不該攻過去。
李悅不願再看這類江湖械鬥廝殺,將頭別了開去,輕聲道:“彤兒,我們走吧……”
“姐姐?”李彤卻是滿臉的好奇,不捨地道,“我們再瞧會兒不行麼……”
“還是趁早回去吧。這種地方不是我們該待的……”頓了頓,妙目掃了下四周,“我們悄悄走,莫讓他們發現了才好!”才剛要站起,她忽然蹙了眉,“差點忘了,民間吃東西是要給銀子的。你知道這盅茶該付多少?”
李彤錯愕地瞪大了眼睛,她自出宮以來,金銀瑣事向來不用她操心。她亦只知買東西要使銀子,比如去藥鋪抓藥。但真要問到喝一碗茶茶錢幾許,她就只能目瞪口呆了。
“這個……應該夠了吧?”她自懷中掏出一錠五兩重的銀錁子,昨兒個她去藥鋪子抓了十副補藥,也給了掌櫃的這麼一錠。後來她嫌掌櫃手忙腳亂找碎銀子、銅錢實在麻煩,索性不要他找了,差點沒把他樂死!
十副藥與兩碗茶,孰輕孰重?她分不出,遲疑的眼神望向李悅,卻發現對方同樣的一片茫然。
“得了,這樣應該夠了!”李彤輕笑,纖纖玉手一揮,又掏出錠銀子,“啪”地重重敲在桌上。
響聲在這緊張氣氛下突兀地冒了出來,歐碧仙嚇了一跳,直覺第一反應就是以為青年已出手,大喝聲,挺劍一招“大鵬展翅”,向他刺去。
這一招又狠又快,又全屬偷襲,劍尖刺到,那青年不避不躲,輕哼一聲,也不知他用什麼身法,身子直挺挺地往後飄了一尺。歐碧仙一劍未刺中,當下順手向右斜提反削。
“不識好歹!”只見淡淡的人影一晃,歐碧仙眼前一花,後背驟然大痛,那青年居然已經轉到了她身後,一掌拍在她背脊上。
“好……好厲害……”李彤咋舌嘆道,連她這個不懂絲毫武功的外行人也能瞧出歐碧仙遠非那個青年的對手。
李悅扭過頭,不願再看,她對這些打打殺殺委實厭惡到了極點,她更不想看到歐碧仙慘死當場。
“我們走!”她拉住李彤的手,急匆匆地繞過激戰場。剛要走到門口,一團黑影迎頭撞過來,“啪啦”摔在近門口的一張方桌上,將桌子砸了個稀巴爛。
“啊——”李彤失聲尖叫,牢牢抓住李悅胳膊,不敢放手。
李悅的臉龐也在剎那間失卻了血色,她一雙水翦明眸驚愕地盯著躺在地上蜷縮一團的歐碧仙,她渾身是傷,東一劍,西一劃地把她那件灰袍子割了個破破爛爛,每一劍都只劃破她的表皮,雖然流血甚多,李悅卻知道這並不是她的致命傷。
“砰”、“砰”兩聲,又有兩個企圖挑釁的人被那青年扔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門外青石板上,昏死過去。
小小的一品軒內,除了還有一桌四人尚穩穩端坐在原處,不緊不慢地品茶外,其餘的人紛紛操起傢伙,圍攻那青年。
“來得好!”那青年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竟將所有人的兵刃抓了過來,轉手又當暗器般全散了出去。
“好一招‘漫天花雨’!”坐著的四個人中一名矮矮胖胖的,留著兩撇八字鬍的漢子大聲喝彩。
青年聞聲掃了他們一眼。
越來越多的人被他甩出店門,小店內一片狼籍,乒啉乓啷聲不絕於耳。掌櫃和小二都嚇得躲在櫃檯底下直哆嗦,但求保命,哪裡還顧得上其他。
李悅看到歐碧仙狀若僵死的身軀竟有了些許蠕動,便走上去扶她起來問:“你傷在哪裡?”
歐碧仙兩眼渙散,嘴巴喃喃微動,李悅根本聽不清楚她講什麼。
李彤緊張兮兮地拉了拉李悅的衣袖,因為她已經看到那個青年把所有人打敗後,正用奇特的眼神注視著她們。
“姐姐……我們,我們走吧……”
她的傷口雖然不深,但如果任由傷口流血而不包紮,她終會血盡人亡。李悅嘆口氣,纖指試著在她周身微拂,連點了數處穴道,本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嘗試一下,沒想到還傷口還真就漸漸止住了血。
“啊!”身旁的李彤突然驚呼一聲,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意。
李悅聞聲扭頭,卻見那青年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面前,目光犀利地看著她。
她心裡一慌,沒來得及細想,隨手拾起地上的一塊碎木片擲向對方。
他大吃一驚,顯然沒想到眼前這個纖纖弱弱的少女竟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手,急忙中側頭避過,但還是給木片削下一縷鬢角的頭髮。
“咦?”那四名男子同時發出嗟訝。
青年不怒反笑,撫了撫鬢角,口氣也顯得斯文許多:“不好意思,在下莽撞,嚇到兩位姑娘了!”說著,他竟對著她們姐妹深深一揖。
“霄哥哥!霄哥哥——你在哪裡?”
“水大人——水大人——”
這時,大街上傳來一陣嘈雜的呼喊聲,門口身影微動,有人跨進店內。
為首的是一位年約十八九歲的妙齡少女,容貌頗為秀麗,她的身後跟著大批壯漢,竟是宮廷侍衛的打扮。
李悅的神情為之一凜。
那少女回眸瞥了眼一品軒門外躺著的二十餘名稀奇古怪的人,目光迴轉,掠過李彤及李悅時,眼中微露驚訝,可轉眼目光移到那青年時,不覺雀躍歡呼:“霄哥哥!你果然在這!”她整個人像只小鳥般飛撲過來,投進了他的懷抱,“終於還是給我找著了!”
水霄無奈地退後一步,將她緩緩推開:“小郡主!”
他的聲音平靜而顯得冷淡,就像一盆冷水般潑了下來。她委屈地叫道:“好了嘛!霄哥哥,你還生我的氣啊——”
她的聲音又嬌又嗲,一雙小手無助似的抓著他的胳膊輕輕搖晃,任憑你是再硬的鐵漢,也會為之熔化。
然而水霄卻不為所動,不露聲色地甩開她纏人的小手。
“霄哥哥——”
水霄沒理會她的糾纏,徑直走到李悅面前,從懷裡掏出個墨綠色的小瓷瓶,遞了過去:“她中了我一掌,一個時辰內不能強行運氣療傷。這是‘水靈雪蓮丹’,你每隔五個時辰給她服一顆,兩天後自可恢復元氣!”
李悅頭也未抬一下,李彤伸手接過,連連道謝。
李悅冷道:“早知要費這般貴重的丹藥來救她,又何必下重手傷她?既傷了她,現在又何必費心救她?”
水霄大大一愣。
水霄2
“喂!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講話?好大的膽子,你信不信我把你抓起來送官府嚴辦!”小郡主滿懷敵意的衝了過來。
“官府?”李悅的口氣充滿了輕蔑,顯然沒把她的恐嚇放在心上。就連李彤也“嗤”地笑出聲,這笑聲刺到了小郡主強烈的自尊心,怒火攻心的,她飛快地甩手“啪”,清脆地給了李彤一耳光。
“你……”李彤駭然,雙目含淚,萬般委屈地捂住半邊臉頰。
小郡主洋洋得意,嘴角揚起一絲譏諷:“不識好歹的賤人!”
“等……”水霄在旁邊突然喊。
可沒等他喊完,就聽“啪”“啪”兩聲脆響,小郡主眼前一花,重重地捱了兩巴掌。
卻原來李悅惱她放肆猖狂,在瞬間一掌隔開企圖阻擋的水霄後,右手毫不留情地運功甩了她兩巴掌。由於下手極重,小郡主兩邊臉頰馬上就高高紅腫,火辣辣地疼得她眼淚撲簌簌的不斷往下落,她想不哭都不行。
“哇——”眼見得受辱,她氣得連連跺腳,放聲大哭。哭聲驚得門外等待候命的侍衛紛紛進門。
“郡主!”
“她——把這兩個賤婢給我抓起來!”
“是!”
“誰敢放肆?!”李悅娥眉一挑,絕色容顏中透著股高貴的氣質,那是做慣了主子才會有的氣勢。
那幫侍衛登時被這股與生俱來的氣勢震住了,一時間竟忘了有所行動。李彤站在李悅身邊,兩名衣著簡樸的少女身上彷彿散發出一圈圈耀眼的光芒。
“笨蛋!愣著幹嘛?統統給我上啊!”小郡主刷地從腰上解下軟鞭,一抖手,劈頭蓋臉地卷向她們姐妹倆。
“不可——”水霄神色大變,試圖阻止卻終是晚了一步。
李彤嚇呆了,以至於李悅拉著她想閃開,竟沒能拉得動她。眼看這一鞭下去,即使李悅能躲開,李彤也難逃毒手。
李悅想也不想,猱身將妹妹摟在懷裡。
然而,這一鞭卻神奇的沒有落下。
李悅抬起頭來,卻見店裡憑空多了個人——郡主的鞭梢牢牢地抓在一個男人手中,他的眼底彷彿要噴出火來。
“謝大哥!”李彤眨巴了兩下眼睛,不敢置信地低呼。
擋在她們面前,及時化解危機的人,竟是她朝思暮想的謝君愷!
他從哪裡來,怎麼進來的,何時進來的竟沒一個人知道。甚至就連水霄,也在心裡暗暗吃驚,即使他全神貫注於三女之間的爭鬥,亦不該這麼毫無知覺的。
謝君愷的眼底閃過一絲殘忍的光芒,他曾經答應過孃親,不管怎麼胡鬧,淡漠人命,除非自保,在他手下卻絕不會枉殺一人。然而此刻,他突然有種強烈的想殺人的衝動——即使對方是個女子。
小郡主的臉脹得通紅,軟鞭那頭源源不斷傳來的渾厚內力所散發出的熱量,炙傷了她細嫩的小手。
謝君愷有意讓她吃苦,輕扯軟鞭,暗暗使上粘勁,逼得她放也放不下,松亦松不得,真的有苦說不出。
水霄心中頗為驚訝,這個男子明明就是身懷絕技的一流高手,他是誰?搜遍腦海裡所有的記憶,仍舊想不出武林中何曾有這樣一號人物存在!
“你……你……”小郡主好勝心一起,倔強地咬牙硬挺,使出渾身解數拉扯。兩個人就這麼僵硬著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有個店小二好奇怎麼突然沒了動靜,偷偷從櫃檯後頭露出半個腦袋來偷窺,才露了一對眼睛出來,就聽“咣”的聲,擱在櫃檯上的紫砂茶壺突然炸裂開來,碎片差點扎到他眼睛裡。
“這位仁兄,又何必與女子一般計較呢?”水霄笑吟吟地伸手往鞭身上一搭,卻感手下一震,險些脫手。
“霄哥哥……”
水霄一接上手,小郡主的壓力大減,得以掙脫開來。她攤開手心一瞧,虎口震裂不說,整個右手掌又紅又腫,磨出許多水泡,火辣辣的,一碰就鑽心似的痛。
“郡主!”手下討好地送上藥膏,她惱怒地揮掌打掉,卻牽動傷口,痛得差點厥過去。
她是金枝玉葉,從小頤指氣使慣了,哪裡受過今天這樣的委屈?一跺腳,哭道:“你們這群狗東西,今天如果不將他們給我拿下了,你們也別想要狗命了!”
侍衛們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互相打量一番,輕輕點了點頭,同時撥出鋼刀,圍攻李悅和李彤——總算他們還有自知之名,不敢去招惹謝君愷。
謝君愷和水霄比拼內力正是關鍵時刻,眼見李悅與彤兒危險,微微動容色變。
高手過招又豈容分心?水霄微笑,手下加勁,八成功力催動,出其不意地把謝君愷逼退一小步。
“好功夫!”謝君愷讚了句,手腕一抖,只聽噼噼啪啪聲大作,一條烏金做的軟鞭斷成了七八截,掉到地上。
另一邊,十來名侍衛團團將姐妹倆圍了個密不透風,刀光閃閃,偶爾夾雜著幾聲少女清脆的呵斥與尖叫。
謝君愷深知憑李悅的體力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心中焦急完全顯露在了臉上。他用足十成功力,雙掌呼呼生風,衝入人圍。那些侍衛才剛與他一交手,無不被他擊倒,偶爾碰上個不識好歹的傢伙,頑抗之下,竟硬生生被打得吐血。
“李姑娘!”李悅嬌喘連連,身子晃了晃,謝君愷及時扶住了她。“你不要緊吧?”
“我……沒事。”她勉強一笑。她的三腳貓武功總算勉強使得她們姐妹撐過了生死險關,可剛才一番激鬥消耗了太多的體力,對她這個多病體質,先天不足的人而言,真是差點沒要了她的小命。
“李姑娘……”
“姐姐……都是彤兒不好……”受了太多驚嚇的李彤,為自己的無能失聲痛哭。
“霄哥哥,我的手好痛!”小郡主乘機軟綿綿地靠進水霄懷裡,“那個大惡人真該殺,霄哥哥,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幫我殺了他……”
“走開!”他實在膩煩了再搭理這位蠻橫潑辣的郡主娘娘。
“天下第一——”尖銳刺耳的聲音從角落裡響起來,讓人一驚,才醒覺原來小茶鋪裡尚有那四個奇怪的人一直未曾離開。“嘿嘿……想做天下第一,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吧!小姑娘,伯伯奉勸你一句,千萬不可說大話,小心風大閃了舌頭!哈哈哈——”
說話的是四個人中最瘦不拉嘰的一個。
水霄這時才仔仔細細地注意起他們四人,一張八仙桌上,四個人分別坐了四個方位。坐在上首的是位儒生裝扮的中年男子,寬額長鬚,面色紅潤,長相頗為斯文;右手邊的那位正是剛才出言諷刺的人,人長得黑黑瘦瘦,一臉冷笑;左手邊是為年近四十的壯漢,肌肉糾結,很是壯碩;最後那位胖胖的,一團和氣卻奇怪地留了兩撇八字須,變得滑稽兮兮的很惹人笑。
水霄打量完,腦筋急轉,靈光一閃,上前作揖道:“原來是四川唐門的‘蜀中四傑’。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好小子,”那胖胖的男子笑道,“有些眼光,我們四兄弟此次來河南,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特意避免說四川話。沒想到,龜兒子的,這樣你也能認得出來?”
他話裡隱隱含著得色,他們四兄弟不經常出遠門,在四川說起“蜀中四傑”來,那是名頭呱呱響,出了四川地界,那也沒什麼了。
四兄弟這次來河南參加武林大會,對什麼“除魔”不“除魔”,興趣並不大,真正目的,是想趁著這次武林大會的召開,在群雄面前大展武藝,揚揚“蜀中四傑”的名頭!水霄見多識廣,一眼認出他們來,他們豈能不高興?於是對水霄的好感頓增。
“小兄弟,你武功可俊得很哪!你是少林寺的弟子麼?”胖子問。
“什麼少林寺,我霄哥哥才不是呢!你沒長眼睛啊,少林寺裡全是光頭和尚,我霄哥哥又不是和尚!”小郡主忍不住插嘴,她惱胖子說水霄是和尚,口氣不免有些衝,她可不知道少林寺也是有俗家弟子的。
“哼……”那中年儒生眼瞼低垂,端起桌上的一杯清茶,啜了口,放下,“姑娘來頭不小啊。聽稱呼乃是位郡主娘娘,唐某眼拙得很,竟沒看出姑娘從頭到腳哪點像郡主娘娘了!莫不是假冒的吧?”
他是讀過四書五經之人,講話自然要比其他人顯得更加斯文些,但這書卷氣中又帶了江湖武人的豪氣,話中帶刺,比任何人說的話都帶殺傷力。
果然,小郡主氣得火冒三丈,跳腳道:“我?我是假冒的?我用得著假冒嗎?我可告訴你們,聽好了:我姑丈正是大和大聖大昭孝皇帝,我乃堂堂御封的‘昭華郡主’,豈有假冒之理?”
“哦——孝皇帝封的?哼、哼,孝皇帝早就被趕到廬陵去啦!大和大聖大昭孝皇帝,哈哈……哈哈……哈……”黑瘦漢子仰天長笑,聲音刺耳。昭華郡主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她正是被武太后放逐的廬陵王韋氏的親侄女,韋氏在眾多親眷中,最疼愛這個侄女,視若己出。李顯在位時,曾封其為“昭華郡主”,如今李顯被逼退位,太后倒也沒為難其外戚族人,是以“昭華郡主”這個封號便留了下來,沒被廢除,其實也不過是擔了個虛名罷了。
“你……你……”她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字,卻最終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霄哥哥……”
水霄撇撇嘴,裝作沒聽見。
胖子指著他道:“在下剛才可看走眼啦,原來閣下是朝廷的大官,嘿……”
水霄明白其實他言下之意罵他是朝廷鷹犬走狗,心中略有苦澀,卻無從說起。
“草民不打攪大人公幹了,這便告辭,希望後悔無期!”中年儒生站起身,抱拳拱手,“兄弟,我們走!”
四個人挨個從水霄身旁走過,黑瘦漢子在經過他身邊時用力冷哼了聲。
昭華郡主大喜,拍掌笑道:“霄哥哥,你真厲害,他們都怕了你啦!”
壯碩漢子最後一個離開,聽見這話,回頭對水霄“呸!”的吐了口唾沫,惡狠狠地剜了他們一眼。
“咿,他們好惡心呃!”她噘起紅唇。
水霄淡然一笑,神情有些落寂。
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然認識到作為朝廷的一名三品帶刀貼身隨駕禁軍護衛長,想在江湖上再受到同等的尊重,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武林中人學武重的是道義,瞧不起那些為了榮華富貴而吃皇糧的內廷高手。更何況,眼下武太后當政,大批武林志士紛紛起義,以推翻武太后專權,保全大唐李氏正統為己任。
但,無論別人怎麼唾罵於他,無論親朋好友怎麼百般阻撓,他都不會絲毫動搖初衷。
“你們這群廢物,要在地上躺到什麼時候?”
回過神,卻只見昭華郡主正氣惱地用腳踢那些被打倒在地,不住呻吟的侍衛們。環顧四周,竟發現那奇怪的一男兩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掉了,就連重傷在身的歐碧仙、大門口二十幾號人也全都不見了。
如非滿屋子的狼籍,地上殘留的暗紅血跡,很難相信這裡曾發生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打鬥。
一切都是那麼平靜!
“掌櫃的!”他中指叩響櫃檯。
“官爺饒命!官爺饒命……”掌櫃在櫃檯底下瑟縮發抖,抱頭大喊饒命。
水霄又好氣又好笑,從袖套裡拿出一錠十兩的銀子,甩在櫃檯上:“吶,拿去,算是店裡桌椅茶碗的賠償!”
掌櫃與夥計從櫃檯底下爬了起來,傻愣愣地盯著臺上的十兩銀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有這麼好的官爺嗎?
等他們一批人大搖大擺地走遠,小二大著膽子,拿起銀子咬了口,喜上眉梢:“掌櫃的,是赤銀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