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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雲捲雲舒

    生死

    長長的官道上,一輛由兩匹健馬拉著的烏蓬馬車,正飛快地奔馳著,車輪在泥濘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轍印。

    寬敞的車蓬內,錦被輕擁著一位美麗無倫的少女,車身每顛動一下,她蒼白的小臉便不覺皺一下眉,低低的呻吟終於忍不住自口中逸出。

    原本坐在車座前趕車的男人聽到聲音後,迅速地掀開簾子,躥入車內,焦急地喊:“李姑娘,你覺得怎樣了?”

    “嗯——心口……難受……”

    連日的陰雨,氣溫的反覆無常,加上連日來的四處奔波勞碌,體質本就虛弱的李悅終於抵抗不住,病倒了。

    如果謝君愷本身不精通醫術的話,如果他醫術不怎麼高明的話,他就不會太過清楚她的病情,而在一旁一籌莫展,只有心痛的份了。

    李悅的病是痼疾,根治不了,卻有可能隨時會香消玉隕。她的病是一種富貴病,窮人家絕對生不起的病——因為這種病需要大量的稀有珍貴藥材。

    可偏偏李悅病倒在一個小鎮上,他之所以會一籌莫展,就是因為全鎮的藥鋪裡沒有千年人參、人形何首烏、天山雪蓮、甚至連株好一點的靈芝也沒有。這好比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那些藥,縱有再精湛的醫術,開出了絕妙的藥方,又能怎樣?

    眼看她一天天的消瘦憔悴,他的心像是被人拿刀子一刀刀剜樣的痛。

    哪怕,身邊還有一顆“水靈雪蓮丹”能救救急,也是好的!

    “李……悅兒……”他扶起她,她身體冰冷得駭人。

    近來她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常常兩三天不醒過來。如不是還能聽見她微弱的呼吸和斷斷續續的囈語,他甚至都快以為她已經離他而去了。

    “這……是在哪?”她依稀記得上回清醒時,還是在客棧裡的。

    “在馬車上!我正載你去宣州。”宣州是離這兒最近的一個大城市,他期望在那兒能夠找到些有用的藥材。

    “嗯——”她虛弱地應了聲,大眼無神地看向他,“有彤兒的消息沒?”

    謝君愷的身子一顫,臉色鐵青。

    都什麼時候了,她一心惦念的竟還是別人,她怎麼就沒有好好想想自己?

    “你生氣了?”

    “沒……”

    “答應我,如果我不幸死了,你要繼續幫我找彤兒。找到她後,請你照顧好她!”她神態安詳,平靜得好象在訴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我不答應!”他咬牙沉聲,眼神深邃,“這是你的責任,憑什麼把它丟給我!”

    “謝公子……”她幽幽嘆口氣,聲音哀傷而悽迷,“我這一生,庸庸碌碌,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上天安排我到世上走這一遭,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向往平靜親和的生活,討厭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所以,我逃了,從原來禁錮的牢籠中逃了出來。可是……命中註定的,我逃不開……渾渾噩噩的我怎麼就到了江湖了呢?我不想的……”

    她從來都沒有對他說過這麼多的話,聽得他心驚膽戰,她彷彿不是在說話,而是在交代遺言了。

    “……彤兒是無辜的,她比我還懵懵懂懂……是我連累了她啊——”她似乎已接近自言自語,完全不知自己在說什麼,謝君愷也愈來愈聽不懂,聽不清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你不知道……她有多脆弱……她有多需要你……”

    “悅兒!悅兒……”輕拍她的臉頰,那已是張毫無生氣的臉孔,雙眼緊閉,頭軟軟地歪靠在他胸前,同樣慘白的嘴唇已安靜地抿攏,不再發出半點聲響。

    冰冷的臉頰,冰冷的身軀,冷意從她身上傳來,冷到他心裡,擴散到全身……

    他一動不動,呆呆地望著她,直到一滴男兒淚不知不覺墜落……

    “不——”摟緊她,他仰天發出悲痛絕望的吼聲。

    英珞八爪魚似的吊在水霄身上,幸好這是條人跡罕至的小道,否則被人瞧見了那還得了?

    “哎呀,人家走不動了啦!”她發嗲,聲音又嬌又柔,迷得水霄暈乎乎的。

    “你哪裡是在走了,你的腳還在我背上呢!”

    “哈,你以為趴在你背上,我就舒服啦?我告訴你,我的腰都快要斷掉了!”

    水霄回頭看看這個囂張的小女人:“那行,你下來自己走吧!”

    “我不!”她把頭一甩,一口回絕,“我寧可腰斷掉,也不要腳斷掉。”說完,她的胳膊像菟絲花般用力纏繞住他的脖子,差點把他的脖子擰斷。

    水霄苦笑著搖搖頭,心裡卻是甜滋滋的。痴戀中的男女,大腦思維都是有些不正常,英明神武的水霄也不能例外。

    晃晃悠悠又趕了半里路,背上的英珞突然拍拍他的肩:“聽!馬的嘶鳴聲——這附近有馬匹!”

    她的耳朵賊尖,水霄卻什麼也沒聽見,他喘口氣:“得了吧,我看你是想馬想瘋了。就算真有馬,那也是有主的馬……”

    “搶過來不就行了!”她滿不在乎地說。在她心中,可沒有那些是與非的正統觀念。

    “啊——我看到了呀,真的有馬耶——”她驟然尖叫,掙扎著從他背上跳下來,這會兒眼裡只有馬,完全忘了腳疼的事了。

    果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有兩匹健碩的黑駿馬正拖著輛馬車,在狹窄的小道上亂躥。馬車的前座居然沒有車伕在駕駛,黑馬像是發了瘋似的到處橫衝直撞,馬車上下劇烈顛動,好象要被甩飛出去。

    英珞愣住了,那兩匹黑馬就筆直的,不顧一切的朝著她狂奔而來。

    “小心啊——”水霄及時抱住她,狼狽地往地上一滾,車輪險險地從他們身邊轟隆隆壓了過去。

    馬兒淒厲地悲鳴,踏過遍地的荊棘,往岔道上奔馳。

    “哎呀,那邊是懸崖啊——”英珞驚叫,“快攔住它!”

    她想要那兩匹黑馬,所以絕不能讓它們摔下懸崖變肉餅。於是,她就像陣風樣掠了出去。

    水霄沒有攔阻她,他相信一旦她認準了一件事,是很難再阻攔住她的。他站在原地沒有追過去,只是苦兮兮望著衣衫上的大片爛泥巴,哭笑不得。

    “我抓住它了……”她興奮地叫,紅撲撲的俏臉上散發出迷人的光彩。黑馬已經馴服地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從翕張的鼻孔裡往外噴氣。

    他慢慢踱了過去,走至一半,就聽見英珞驚慌的在叫:“車廂裡有兩個死人啊——”

    水霄嚇了一跳,奔向馬車。

    黑漆漆的車廂內,從掀開的布簾處照入一縷光。一男一女兩個人相擁坐躺在一起,一動不動。

    “他們是誰?好可憐,肯定也是對互相深愛著的有情人吧……”英珞有些心酸。

    “滾開!”原本已被認定為“死人”的男子突然開口說了句,他仍舊什麼都沒動,甚至連眉毛都沒掀一下,那聲音陰森而沙啞,悶悶地好象從地獄裡傳來似的。

    英珞當然被著實地嚇了一大跳,她叫:“哎呀,那男的居然還活著……”她從不相信世上有鬼,所以她認定那男人活著。

    “水霄,你看……”她把聲音刻意放低,憐憫地說,“那女的肯定已經死啦,他居然還抱著個死人不放……”

    “滾開——”那男人大吼,所有耐心已耗光。

    那男人的臉一轉過來,水霄馬上認出人來,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陰影中的女子身上。他一下就想到了那個純潔如天山雪蓮的少女,不禁打了個寒噤。

    於是,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想看清那女子的長相。

    那男子倏地騰出一隻手,快速地點向水霄。

    這是他們之間第二次交手了,然而現在,他的掌法卻雜亂極了,破綻百出。水霄望了他一眼,見他原本桀驁不馴的臉上,現在卻是面如死灰,兩眼佈滿血絲,神智不清,形同瘋子般。

    “英珞,這人交給你了!小心些,別傷了他!”

    “好!”她雖然不大明白他要做什麼,但還是答應了,她成功將謝君愷引開。

    水霄趁他們打鬥的時候,哧溜閃進車廂,他看清楚了李悅的樣子。

    “姑娘……姑娘……”任憑怎麼呼喚也是白搭,李悅完全沒有呼吸聲,已清楚明白地告訴他一個事實。

    “不可能吧……”他不敢相信地將她扶起,她身子已經冰冷,但四肢還是柔軟的。

    他不死心地掏出個瓷瓶,將三顆“水靈雪蓮丹”強行塞進她嘴裡,然後把她身子扶正,盤膝坐在她身後,雙掌緩緩貼於她背心大穴。沒多久,水霄就滿頭大汗。

    一雙狂傲的眼睛倏地出現在車門口,那正是半道折返的謝君愷。他雖然神智不是太清醒,但英珞想要制伏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看了會兒,終於爬進車廂,坐在李悅對面,也伸出雙掌。英珞看了眼,欣慰地笑笑,守在馬車旁,替他們把關。

    水霄和謝君愷輪流替換著,不間斷地往李悅體內輸送真氣。一直大約過了個把時辰,他們兩個渾身溼透,就像是剛從水裡撈上來的一樣。

    特別是謝君愷,他簡直玩命似的,把所有真氣絲毫不剩地輸過去,整個人就快虛脫了。終於,水霄攔住了他:“沒用了……”他搖搖頭,決定放棄了,李悅到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全身仍舊是冷冰冰的。

    “不可能——”謝君愷爆炸般狂吼。

    水霄怕他再次發狂,使了個眼色給英珞,她會意地點點頭,伸出食指。

    “不用點我的昏穴!”謝君愷啞聲,神情是那麼的悲哀,“我撐得住……”

    水霄恍然,眼前的這個男人竟是這般深刻地愛著那個少女!這份深刻、痛楚到極點的愛,水霄想,他是能夠體會的。

    謝君愷緊緊地抱住李悅,這是深深刻在他心上的美麗少女,他從來就沒得到過她,現在卻要徹底失去她了。眼淚默默無聲地滴落,一滴一滴,傷心的淚滴在了李悅蒼白的臉頰上。

    “悅兒……”他溫柔地低喃,顫抖的唇印上了她額頭。

    英珞忍不住流淚了,水霄無奈而感傷地嘆了口氣,不忍再看。

    就在這一瞬間,李悅的睫毛突然顫動了一下,雖然只有極其輕微的一下,但謝君愷還是注意到了。

    “悅兒……悅兒!”他又驚又喜地撫摸她蒼白的臉頰。

    她的皮膚雖然很涼,可是頸下的動脈上脈絡正微弱的跳動著,他欣慰地仰天閉上了眼睛:“她還活著……”

    畫像

    宣州不愧是座大城,各樣物品應有盡有。

    英珞上街買了各類必需品後,又將城內所有大大小小的藥鋪裡珍貴藥材搜刮一空。有些老闆捨不得賣的無價珍品,也在她半買半搶的逼迫威脅下給硬拿到了手。

    有了這些藥,謝君愷煎了幾副藥給李悅喝下後,又配了許多藥丸,以杜絕下次意外發生。這些藥丸雖珍貴,卻僅僅只是針對李悅嬴弱身子所制的補藥,於是,英珞戲謔地給它起了個名字——天女補心丸。

    天女,指的當然是李悅;補心,補的卻是謝君愷那顆差點死掉的心。

    李悅安安靜靜地修養了三天,調理的還算不錯,身子漸漸好轉。

    三天後,一輛由五匹馬拉的嶄新馬車從泰安客棧門口出發,出了宣州城西門。馬車一路向西北方向行使,謝君愷和水霄輪流趕車,英珞則留在車內陪李悅。

    馬車輕悠擺動,英珞又愉快地唱起南詔民歌,兩個大男人則在外頭趕車,他倆經過了這番變故,竟然成了好朋友,可見人與人之間相處是多麼奇妙的東西。

    “你唱的什麼曲子?很好聽啊!”李悅雖然面色仍有些蒼白,但比起三天前,已是大大不同了。

    “你也認為好聽嗎?”英珞得意地笑,笑容燦爛絢目。她閉起眼,再次哼了起來。

    李悅的唇角邊掛著一絲虛弱的笑意,點了點頭:“好聽。”

    英珞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她見李悅誇她,也不問真假,就全都信以為真:“你會吹洞簫嗎?”

    李悅含笑再次點頭:“會一點,我曾學過幾年!”

    自四歲起,她每天除了與哥哥姐姐們一齊讀必修的聖賢書之外,剩下的時間就由宮內各位名家師傅教導琴、棋、書、畫……唉,她學的東西就是太多太雜了!

    “我認識個人,他洞簫吹得棒極了——他……我是指郅渲——我姑姑最喜歡聽他吹蕭了……”一說起郅渲,彷彿那是她的偶像,她的驕傲般,她頓時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他一定是個非常好的人。”李悅欷歔。

    “當然,他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哦?比我還好麼?”水霄突然掀開簾子,探進頭來。

    顯然他聽見她說的話了。

    “呃……”她眨著迷死人的大眼睛,天真而又不失嬌媚,“我能說是麼?”

    “什麼?”他音量提高,眼珠子瞪得快掉下來了。

    “渲哥哥真的很好嘛!”她還不怕死地嗲聲嗲氣回答。

    李悅掩唇咯咯輕笑,她被他倆逗樂了。然後她心中觸動,想起一個人來,於是輕輕地,不著痕跡地小聲問:“郤煬呢?他……也比不上麼?”

    “郤煬?他?他最討厭了,最會欺負我,捉弄我,還好每次都有郅渲幫我……”英珞沖水霄扮了個可愛的鬼臉。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撇開頭,假意望向窗外。

    “他?喜怒無常的人!我常跟他在一起,我們三個人,我與他在一起的時候最長。以前我總認為自己很瞭解他,熟悉他,就跟熟悉我自己的四肢手腳一般,但我現在卻不得不承認,我其實並不瞭解他。他脾氣古怪,興致好時,會嘻嘻哈哈地捉弄人,心情不好時,誰惹他誰倒黴,根本蠻不講理!哼——”

    “知道,知道。我完全瞭解,”水霄笑道,“看看你,我就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了。你們不愧是一塊長大,由一個姑姑□出來的。”

    “郅渲不是這樣的!”她惱羞成怒地拿靠枕砸他。

    “啊——救命哪——”一場打情罵俏的老戲碼又定時開始上演。

    從宣州城一路往西北,他們決定渡江去廬州,因為英珞說她看到了郅渲留下的聯絡暗號。

    恰逢五月初五,英珞興沖沖地從小鎮上買回各種餡味的粽子,她總是那麼神采飛揚,熱情似火:“悅兒!悅兒,你喜歡吃什麼味的?”她獻寶似地將粽子擺在李悅面前,“這是五花肉粽,這是蛋黃粽,這是紅豆粽,這是……你喜歡哪個?”

    論年紀,她不過比李悅大了不到半歲,她卻非充當大姐姐的角色,將李悅當小妹妹似的寵愛著,呵護著。

    此時,李悅尷尬地瞪著鋪滿一地的粽子,實在不忍抬頭看英珞那期待、興奮的眼眸。她困難地嚥了口唾沫,小聲道:“給我一個香米粽就可以了……”

    “什麼?”英珞懷疑自己聽錯了,扯大嗓門,“你要哪種?”

    “香米……”她反而說的更小聲了。

    英珞奇怪地打量她,好象她是個不可理解的怪人。幸好,這時身旁與水霄對飲雄黃酒的謝君愷替她及時解了圍:“英姑娘,你別為難她了,她不愛吃那些又甜又膩的東西,你挑個清淡的香米粽子給她嚐嚐吧,也算是應了節!”

    英珞嘀咕著挑了個香米粽子遞給她:“給你!”

    李悅衝她歉然一笑,手指尖尖慢慢地剝弄著粽葉,氣質高雅的讓人不敢相信她只是在剝一個粽子。

    謝君愷停下喝酒,順手接過她手上的粽子,悶聲道:“我替你弄!”

    “謝謝!”

    他倆之間相敬如賓的感覺讓英珞覺得怪怪的,她困惑地望向水霄,發現他也是一臉的若有所思。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藍天白雲,青山綠水,馬車停在樹蔭下,五匹馬兒分散四處悠閒地啃食青草……

    背舒服地靠在大樹杆上,享受著徐徐微風,英珞手不客氣地撕開一隻烤雞,狠狠咬了口雞腿,就著水霄手中的酒杯大口喝了杯。

    她的豪爽不做作,讓謝君愷和李悅不禁刮目相看,水霄滿眼溫情,充滿寵膩地替她又斟滿了杯。

    “哇,真好喝啊——”紅撲撲的臉頰讓人忍不住想親一口,她滿足地說道,“姑姑最不喜歡我喝酒啦,她說女孩子不應該喝酒,可是她自己有時候也會喝……哈哈,其實我知道她是怕我喝酒就像喝水一樣沒節制!可是啊,她越是不讓,我就越想喝。所以,我就常常纏著郤煬,和他兩個偷偷地到冷香谷附近的小鎮上買酒喝……哈,那樣的日子真的好快樂!”

    “臭丫頭,”水霄笑罵,“偷偷喝酒,你那時多大?”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啦,我也就……”她吐吐粉舌。

    “十三、四歲!”他咬牙使勁捏她的臉,“你真該死呃——”

    “痛啊——”她抹了他一臉的油,回敬他。

    李悅咯咯地掩嘴而笑,與英珞的豪爽比起來,她顯得斯文靦腆許多。

    四個人有說有笑,特別是有了咭咭咯咯說起來沒完的英珞,氣氛當真熱鬧非凡。李悅胃口大好,在英珞的慫恿下,居然也吃了幾片牛肉,兩塊雞肉。

    他們準備下午就捨棄馬車渡江,吃罷午飯,就在收拾要上路的時候,小樹林外噠——噠——噠的響起一陣馬蹄聲,一隊人馬馳了進來。有人經過,這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奇怪的就是這隊人馬在馳過他們四人後,沒多久,又轉了回來。

    謝君愷與水霄已覺出事情透著蹊蹺,在馬隊馳到跟前時,手中早已悄悄地扣住藏在包袱裡的兵刃,英珞則暗暗護在李悅身前。

    “籲——”為首一個男人勒住馬韁,他大約三十出頭,長得油頭粉面,一身金絲滾邊的華麗錦衣,神情傲氣。

    水霄注意到他身後那批人衣服上繡著同樣的金絲滾邊。

    錦衣人左手一抖,刷啦一副白色帛布被抖開,他冷冰冰地看看帛布,也不知上面什麼有些東西。然後他的眼光明顯地落在李悅身上,接著他右手的馬鞭一揮,冷道:“就是她,帶走!”

    “是!”異口同聲下,身後的十來名手下快速無比地從馬上飛撲而來。

    謝君愷和水霄早有準備,敵人身形剛動,他們手中的長劍已紛紛出鞘,擋下所有的攻擊。一時間原本平和的小樹林刀光劍影,鏗鏘之聲四起。

    錦衣人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了,他的手下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一流高手,卻沒料到在以眾敵寡的情況下,竟沒能討到任何便宜。他收起帛布,一個縱身,已輕巧地落到了英珞面前。

    “來得好!”她嬌叱聲中,手指間扣著的透明絲線已飛擊出去,狠辣準確地刺向錦衣人的咽喉。

    “哼!”那人頭一偏,在空中扭身,曲指漫不在意地往絲線上彈去,力道掌握得恰到好處,不偏不倚,他有絕對的自信這一彈足以將絲線震斷。

    英珞冷笑句:“別小看人!”手腕一抖,絲線速度不減,竟出其不意地繞了個彎,“啪”地在錦衣人的手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同時,“噝噝”破空聲響,又兩股絲線分上下襲到。這一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了——他哪料到這古怪的絲不像絲,線不像線的東西竟然亦剛亦柔,收縮自如,而且,這紅衣少女東一條,西一股的,身上不知藏有多少呢。

    腳一點地,他狼狽地躥後一丈,手背上傷痕宛然,這次可真是陰溝裡翻船,看走眼啦!

    “怎麼樣,本姑娘的天蠶絲滋味不錯吧!”她譏誚地笑,左手一揚,寒芒閃過,五條天蠶絲分上中下呈兩個三角形裹住錦衣人。

    他急忙雙手齊張,牢牢地把那五條天蠶絲抓在了手中。

    “哼!”英珞手腕一縮,手指撥弄,天蠶絲如泥鰍般從他掌中滑出,饒是他練就一雙鐵爪手,也還是不可倖免地被急速抽回的天蠶絲割傷,血流了出來。

    “臭丫頭,你少得意!”他狂嘯一聲,猝然身影一晃,已在英珞面前消失。

    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聽見李悅著急地喊:“小心——”

    英珞身子一震,後背重重捱了一掌。頓時,人就像稻草人般摔了出去,“吧嗒”倒在地上,錦衣人似不解恨,又飛起一腳,踢向她。

    “住手——”一聲清柔嚴厲的呵斥,耳旁破空聲大作,他急忙閃避,回頭看時,卻發現竟然是那個病懨懨的絕色少女扶著一棵大樹,怒目相視,正將手裡扣著的小石子一顆顆向他彈過來。

    “英珞——”水霄奔過來,慌張地扶起她,卻見她秀目緊閉,吐了口鮮血後暈厥,急忙喂她吞下顆“水靈雪蓮丹”。

    謝君愷心繫李悅安危,擔心她有何閃失,再也顧不得與那些人遊鬥,試探對方的武功路數。振臂劍走輕靈,一招“鳳鳴朝陽”,寒光一閃,十餘名歹人慘叫聲,手中兵刃噹噹落地,雙手捂住眼睛哀號,涔涔鮮血從指縫間流出。

    錦衣人見他們四人又圍攏在了一起,勢必不能再逐一擊破,而自己一干手下卻全被刺瞎了雙目,幾乎喪失了戰鬥能力。這一仗若再打下去,是絕對討不了好處了。他冷笑一聲,飛身縱上駿馬,雙腿一夾馬肚,馬兒嘶鳴,馱著他急馳而去。

    “哪裡逃!”謝君愷撥腳欲追。

    十來名瞎子似察覺到他們的頭扔下他們,自個兒跑了,紛紛惶恐地喊叫:“餘使者——”

    錦衣人在馬上頭也不回,突然一甩手,三道烏光激射而至,砸在那群人身上。那念珠大的黑東西猛然“嘭嘭嘭”炸了開來,發出震天巨響,揚起濃滾滾的黑煙。

    “啊——”

    “啊——”

    慘號聲,此起彼伏。

    “謝公子——”李悅看傻了眼,一想到謝君愷也身在其中,腳一軟,差點癱倒。她身體尚未完全康復,本無甚氣力,這時卻跌跌撞撞,不顧一切地往濃煙裡直衝進去。

    濃煙里人影一閃,謝君愷就地滾了出來,灰頭土臉,趁勢抱起李悅逃得遠遠的。

    “別吸氣,煙裡有毒!”他大聲提醒尚在毒煙範圍中的水霄他們。

    水霄神色一懍,猛力發出一掌,掌風掃退因擴散而逼近的黑煙。

    等到煙霧變稀薄,完全散去後,他們聞到一股焦臭味——十來具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樹林裡,屍身黑黑的,已被炸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

    李悅面色慘白,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嘔——”她轉身扶住一棵樹,連連嘔吐。

    “青州霹靂堂的轟天雷……”水霄不可思議地囁嚅。

    “不是……不只是轟天雷那麼簡單,轟天雷沒有毒……”謝君愷一邊輕拍李悅的背,一邊回答。

    李悅幾乎已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服下“水靈雪蓮丹”的英珞,在水霄的運功療傷下,虛弱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我知道那種毒……那是四川唐門的二小姐,‘毒聖手’唐莞淬鍊的‘七步奪魂醉’……”

    “毒聖手”唐莞年方十九,卻已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用毒高手,她擅長煉製獨門劇毒,唐門中的毒藥除一些祖傳的外,其餘新配方皆出於她手。

    “七步奪魂醉?”水霄皺眉,憂心忡忡地望向謝君愷,“難道剛才那批人也是絕情門的殺手?他們為何要擄走李姑娘呢?”

    唐門,據目前所揣測的,十之八九已落入絕情門掌控中,如果那批人是絕情門的人,那他們擁有“七步奪魂醉”便有了合理的解釋。不過,轟天雷屬霹靂堂的鎮堂之寶,難不成霹靂堂也……

    少林寺弟子送客下山後遲遲未歸,參加少林那次除魔大會的各大門派掌門無故失蹤,弟子橫屍街頭……

    天空佈滿層層烏雲,空氣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水霄將目光望向李悅,企圖從她身上能夠得到一絲線索。

    李悅感覺到他的注視,下意識地挺直背脊:“我不認識他們!”

    水霄歉然低頭,他此時才發現李悅是個十分敏感、纖細的女子,她幾乎能一眼看穿別人的內心。

    “我們能不能先離開這裡?”英珞雖然受了傷,但傷勢不重,她已能扶著水霄站起來了,“這鬼地方太噁心了……咦,這是什麼東西?”

    她從爛泥地裡撿起一塊殘缺了的絲帛布——這是方才那名錦衣使者在打鬥時不小心掉落的。抖掉上頭的泥土,打開……她瞪大雙眸,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水霄湊過頭來,目光也落到了那幅絲帛上,他也愣住了。

    “什麼事?”謝君愷問。

    於是,他們倆神色凝重地將絲帛翻轉——那是一幅仕女圖,雖然已經破損,雖然已經弄髒,但是如果仔細辨認,仍可以看出,那絲帛圖上所繪的撲蝶少女,無論長相,神態與年紀都與李悅極為肖似。

    “這是怎麼回事?”水霄問,“你能告訴我答案麼?”

    李悅呆住了,她無話可說,因為她實在猜不透其中的原因,她與他們一樣,想知道一個答案。

    仙子

    這真是一個混沌的天下!

    當初為什麼非要救活她呢?如果……那時就這麼死了,那什麼煩惱都隨之而去了。

    臨窗而立,窗外一片竹林婆娑,竹影倒映在窗格上,李悅憂鬱地嘆了口氣,這兩天,他們將她安置在這荒僻的小屋,整天東奔西跑地在廬州城裡轉悠,期望能夠找到英珞的姑姑——冷香仙子。

    英珞傷勢未痊癒,居然也跟著出去了,只有她……

    雖然他們沒有明說什麼,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是把她孤立了。他們在策劃著某些重要的機密大事,卻獨獨瞞住她。

    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她低吟:“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淚水不經意地滴落,手上的繡花針無情地扎進她的食指,她痛得瑟縮了一下。

    她究竟是在想些什麼呢?

    將手裡縫的那件藍褂子往地上一扔,她伏在桌上悲痛欲絕地放聲慟哭。

    她從來都沒有這麼委屈過,為什麼僅憑一幅她從未見過的畫像,他們就懷疑她了呢?還有謝君愷,難道連他也是怎麼想的?

    “你我象是一溝水,山高谷深流一起;你我象是一園花,同枝又並蒂;妹是南風輕輕吹,哥是北雨陣陣來;南風北雨相會合,永遠分不開……”

    悠揚的蕭聲,悅耳的歌聲,輕輕嫋嫋地飄進她的耳朵,她止住哭聲,飛快地拭乾了眼淚。

    蕭聲輕和,曲調婉轉,情深意長,她記得這種聲韻和曲調,英珞經常掛在嘴邊哼哼。於是,她踏出小屋,循聲而往。

    初夏的晚風暖煦地吹在身上,在深深鳳尾倒影下的小溪旁,溪水潺潺流淌,小溪對面楊柳樹下,一對白衣勝雪的男女靜靜地席地而坐。男子手持一管寒□簫,吹起婉約美妙的樂聲;女子長髮披肩,紗巾遮面,白玉般的青蔥玉手正靈巧地編折著柳條兒,一隻已成型的花籃在她手下轉來轉去,她赤了雙足,毫不在意地踩在溪水中悠悠地划著水,水珠四濺,叮咚作響……

    這是人間仙境麼?她莫不是遇見天上的神仙了?不由自主的,她緩緩走上前。

    男子停下吹蕭,抬起頭望過來,李悅心頭猛烈地一撞。

    好漂亮的男人!任何形容詞都無法描繪出他的漂亮來!她震驚不已,她的那些哥哥們,謝君愷、水霄,甚至郤煬,就是把她這一生見到過的所有英俊不凡的男人加起來,也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

    那個男人望著她,微微一笑,溫柔的感覺掃過她的心房,彷彿明瞭她的委屈般,讓她感動莫名。

    “姑姑,有人來啦!”他的聲音同樣是那麼溫柔,低沉帶有磁性般的吸引力。

    “哦?”那女子也抬起頭來,她的漆黑雙眸如兩泓深潭,朦朦朧朧的。

    李悅又是一驚,第一直覺就是覺得這雙眼睛好熟悉,像是在哪見過?

    那女子倏地站起來,花籃撲通掉到小溪中,順著潺潺的溪流衝往下游,她的腳仍踏在溪水裡,白色的,柔柔的裙襬浮在溪面上,悠悠晃動。

    “姑姑,怎麼啦?”

    “真奇怪……”冷香仙子拎起裙裾,踏著溪水,光在腳丫溼嗒嗒地跑到李悅面前,李悅往後退縮了一下,她似乎已隱約猜出他倆是誰了。

    兩個人相對站著,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

    “姑姑,你在做什麼呢?”郅渲站起身,“我們走吧,有人往這邊來啦……”

    “姑姑——姑姑——”是英珞的聲音。

    李悅顫了下,轉身欲躲,卻被冷香仙子一把抓住手腕。

    “別走哇……”她笑。

    英珞一身火紅的衣衫像團紅雲,急速地飄了過來,她的身後跟著水霄和謝君愷。

    “姑姑……”英珞聲音哽咽,撲進冷香仙子的懷中,急切地,撒嬌地嚷,“姑姑,姑姑,我終於又見到你了,我好想你,好想你啊——”

    “傻丫頭,哭什麼,怎麼見到我很傷心,很難過嗎?”她一手仍抓著李悅,另一隻手替英珞輕輕擦拭眼淚,“都這麼大了,還像個小孩子,真不害臊……去,你渲哥哥在那邊,你就不想見見他?”

    “姑姑……”她紅了臉,一雙手不安地絞著衣角,因為冷香仙子的目光已凌利地射在水霄和謝君愷身上。

    水霄走到英珞身邊,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小侄水霄見過姑姑!”

    “你好!”她眼中帶著戲謔瞭然的笑意,仔仔細細地打量他,模樣雖然不是十分帥氣,但五官端正,眉宇俊朗。

    冷香仙子本就不是中原人氏,她性格開朗,毫不拘泥,在某種程度上,英珞的豪爽性子一半受她潛移默化的影響。

    “你就是英丫頭的相公麼?”

    “呃……”他當場呆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問話。

    冷香仙子也不在意他的表情奇怪,她轉過身,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李悅的身上,見她氣質高雅,身子骨卻異常單薄。握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手,反手搭上她的脈門,動作快得李悅連躲閃的機會都沒有。

    “你做什麼?”謝君愷大喝一聲,心急地衝了上來。

    哪知才一跨步,橫向裡一管白□簫刷地攔在他面前。

    他順手欲抓,玉蕭突的往下一沉,蕭管點向他小腹,成功地將他逼退。

    “你……”

    “抱歉!”郅渲微笑著一抱拳,神情平和,“那位姑娘不會有事,姑姑不會難為她的。”

    彷彿是回應郅渲的保證,冷香仙子突然驚訝地喊道:“你怎麼會得這麼奇怪的病呀?病入心肺五臟……是天生的不足之症……可惜,可惜……”

    李悅原本駭然的心反倒平靜下來,不禁淡然而笑:“沒關係的,我早就知道了……”

    連宮裡最高明的御醫都奈何不了她的病,這十六年來,她也早就習慣了。特別是,她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現在活一天等於是向老天爺掙一天的命。

    “唉,”冷香仙子拉著她的手,親暱地說,“你知道麼,我好喜歡你呢。看見你,就好象看見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莫名的,李悅渾身一顫,她怔怔地望著長髮披肩的冷香仙子——終於見到她本人了,郤煬的姑姑。

    在剎那間,她有股衝動,好想一把扯下冷香仙子蒙在臉上的紗巾,親眼瞧瞧她到底長得什麼模樣,是不是……比自己更美!

    她從未如此在意過自己的容貌,這一次不同,只因為眼前這一個女子是郤煬口中的姑姑,真正的姑姑!

    “你叫什麼名字?”冷香仙子笑意盎然,眼前的這個小女孩眼中盛滿了憤懣,讓她更加好奇起來。

    “姑姑,她是我的朋友,她叫李悅!”英珞在一旁解釋。

    “李悅……李悅,好名字。原來,你姓李啊!”冷香仙子聽似無意的一句話卻使得李悅倒吸口冷氣。她自入民間以來,用的一直是自己的真名。“李”這個姓氏,在大唐乃屬國姓,李彤也就是怕被謝君愷懷疑,所以才改了母姓“夏”的。

    “哎呀,我沒想到今天會有這麼多客人會來,我都沒準備……”像是突然才意識到自己衣冠不整的模樣,她不好意思地高喊,“郅渲!你招呼客人到忘憂亭用茶好麼,我要去換件衣裳!”

    “好的,姑姑!”郅渲溫文爾雅地一躬身,“諸位請!”

    所謂的“忘憂亭”,其實不過是座很小,很樸素的小石亭,亭子裡除了一張石桌,八隻權當椅子的石墩外,便一無所有了。

    眾人落座,英珞善解人意地替諸人把盞倒茶。

    “鄙舍寒陋,無能以美酒招待諸位,只好暫且以茶代酒,貽笑大方了!幾位都是英珞的朋友,還請不要見怪!”郅渲端坐上位,言談舉止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儒雅氣息。

    “客氣了!”

    英珞挨著郅渲站立一旁,郅渲左首位子空了一個,坐了李悅。再過去空了兩張,才坐了水霄與謝君愷。

    稍敘家常後,他們向郅渲表明了這次的來意,也衷心地希望冷香谷的冷香仙子能夠拿個主意。

    郅渲仔細聆聽著他們講的每字每句,他神情專注,眼瞼低斂,時而沉默不語,時而微笑頷首。

    與他們四個人熱絡的侃侃而談相比,李悅卻像是木頭人似的呆坐著,她無法融入他們的談話。她明白,雖然她仍坐在這裡,但是他們心裡肯定巴不得要快些趕她走吧!

    她低垂著螓首,盯著自己腳上的繡鞋發呆,手指無意識地在石桌邊角來回摩擦。所以,她沒有發覺謝君愷不時用灼熱目光注視她。

    她與那個郅渲坐得那麼近,即使中間隔了個嬌俏玲瓏的英珞也無法阻擋住他倆的惹眼——一個是丰神俊秀的美少年,一個是空靈脫俗的美嬋娟。他們站在一起,簡直是無法挑剔的絕世男女。

    謝君愷的心抽痛了,耳邊突然“咯”地聲響,卻是水霄不小心地打翻了茶。

    “誒,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嘛!”英珞端著茶壺走近他。

    水霄猛地一拉她的胳膊,她一個踉蹌,站立不穩地跌進他張開的懷抱。剛想發嗔,他卻偷偷咬住她小巧的耳垂,壓低聲音兇巴巴地說:“坐到我身邊,我不許你靠他那麼親密!”

    “你吃醋哇!”她眯眼。

    “我油鹽糖醋,無一不吃!”

    英珞咯咯大笑,順從地在他身旁坐下。

    夜幕漸漸降臨,冷香仙子一去不返,英珞站起身,道:“我去幫姑姑準備晚飯!”

    然而,她去了好久都沒再回來,離忘憂亭十丈開外的那間小茅屋,只看見窗口隱隱透出淡淡的,昏黃的燈光。隨著天色越來越暗,他們幾乎已看不清彼此的身影了。

    晚風輕拂面頰,謝君愷和水霄突然感覺空氣中似乎流淌著不尋常的氣息,一絲不安的情緒掠過他們心頭。

    不遠處,一點搖曳的亮光移動,是英珞手持一盞燈燭,蓮步姍姍地走過來。

    “渲哥哥,姑姑請客人用晚餐啦!”

    “哦,”他扭過頭,歉然而笑,“瞧我都忘了。天已黑了吧?英珞,你有拿燈過來麼?這裡的路不好走,各位小心別摔著了。”

    英珞掌燈的手明顯地一顫,燭火差點熄滅。謝君愷和水霄詫異地盯住郅渲,燭火明亮地投射在他安靜從容的俊臉上。

    水霄遲疑著伸出右手,悄無聲息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英珞痛苦地蹙起眉尖,祈求的目光可憐兮兮地射向水霄,她無法忍受他們現在注視郅渲的那種驚訝表情。

    郅渲仍是一脈溫和,似乎已察覺到他們的異樣,淡淡地揚起嘴角:“不用太驚訝,我的眼睛本來就看不見……”

    往昔

    寂寞的夜,是屬於月下孤獨的人兒的,她真的不想再思考那些擾人的問題。可是卻偏偏像中了蠱般緊緊糾纏住她的心。

    蕭聲悠揚婉轉地在漆黑的夜響起,她索性坐在凸起的一塊石頭上,靜靜地聆聽那天籟之音。歌曲是歡愉的,可在她此刻聽來,惆悵悲苦的感覺反而愈發加重了。

    她嘆口氣,遠遠地聽見冷香仙子柔聲地說:“郅渲,你認為那個姓水的男子真的適合英丫頭麼……”

    李悅縮了回來,她無意去偷聽人家的談話,所以趕緊悄悄地走開了。竹林深幽,蟲啾鳥鳴,她突然感到強烈的冷意包圍了全身。

    眼前驀地閃過一道黑影,嚇得她差點要高聲呼喊,卻見又一道黑影追隨而至,迅捷地抓住前面那個黑影。

    “英珞……”聲音低沉壓抑,原來是水霄。

    “別理我!”一向活潑開朗的英珞竟然帶著濃烈的哭腔。

    是什麼事惹得她這麼傷心難過?

    李悅定下一顆驚嚇過度的心,納悶地駐足隱在一片翠竹後。

    “英珞……”水霄一把摟住英珞,下巴頂住她的額頭,“是我小心眼,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我這回吧!”

    “不要!”她掙扎,“你混蛋,你欺辱我也就罷了,還譏諷郅渲,嘲笑他眼睛看不見,是個瞎子……”

    李悅有點弄明白他們在吵什麼了,這場爭執不能說是莫名其妙,一切的起因都是在吃晚飯的時候,英珞因為與郅渲分別太久,難免與他有說有笑地聊得忘了情。這讓水霄嫉妒得眼都紅了,一向穩重冷靜的他被嫉妒心衝昏了頭,竟冷言挖苦了郅渲幾句。郅渲倒好脾氣的沒多在意,英珞卻是氣瘋了。

    李悅暗暗搖頭,痴愛紅塵中的人莫不是都這樣的嗎?只是……只是那個郅渲,那個完美的、漂亮的翩翩少年,他卻是個瞎子。

    老天爺真會作弄人,不是嗎?明明造了一個完美的人出來,卻偏偏讓他眼睛看不見!

    “英珞……”

    “你知不知道,你可以指責郅渲一切的不是,卻絕對不能嘲笑他是個瞎子……”她拿拳使命地捶他,抽泣聲越來越響。

    “英珞,別哭……是我不好……要不你打我一頓吧!”

    她倒在他懷裡慟哭:“我寧願當初瞎的人是我——郅渲,他是我們三人中最有天分的一個,他溫和善良,又特別勤奮用功,姑姑教我們的武功,他幾乎一學就會。可是……可是……嗚——有一天,我和郤煬鬧彆扭,大打出手……我輸了,氣不過跑去找郅渲幫忙……我、我明知他正在修煉第六重心法,緊要關頭絕對不能受外界干擾。但是我已被郤煬氣昏了頭,不顧一切地闖進了他閉關的地方……”

    “別說了……”

    “不,你不明白!”她用力推開他,深深的自責淹沒了她,“正因為我的貿然闖入,害得他當場嘔血,那鮮紅的血,就噴在他雪白的褂子上……那時候,他明明受了傷,卻還笑眯眯到安慰我,直說沒事,沒事……是我害的,都是我害他的呀!他的內傷越來越重,姑姑就帶他去了少林寺求醫。你知道我留在冷香谷里,當時有多害怕,多後悔嗎?沒想到少林寺的那幫禿驢竟然見死不救,姑姑無奈之下,只能孤注一擲,不惜一切代價的替他療傷……這三年來,姑姑整日閉關不出,殫精竭慮,想盡一切辦法救治郅渲。終於,郅渲活過來了,他的命保住了……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對不起……”

    這樣的原因,不只水霄震驚,就連李悅也禁不住倒抽口冷氣。她一直以為光悟方丈所說的故事中的那個少年早就傷重夭折了,怎麼也沒料到他還活著,卻又悲哀地成了永遠生活在黑暗中的瞎子。

    “……姑姑閉關三年,郤煬少了管教約束,整天到谷外遊蕩,行為越來越古怪,放誕不羈。原本溫馨和諧的冷香谷就這麼毀在我手上了……”

    李悅趔趄轉身,她實在無力在繼續聽英珞哭訴下去了。

    才跑了沒幾步,她就一頭栽進一堵強壯結實的胸膛,鼻子撞得痠疼,直想掉眼淚。

    “怎麼是你?”沒想到深更半夜在外遊蕩的還遠不止她一個人。

    謝君愷微眯著眼不說話,眼神卻是意有所指。

    深邃的目光彷彿一眼便能看穿她的心思,使她突然有種□裸,衣衫被剝光的感覺。她厭惡地退了步,冷道:“你跟蹤我,監視我?”

    十六年來,她生活的環境裡,無時無刻不充滿了爾虞我詐,無論是在太極宮、大明宮,還是棲鳳閣,她的身邊總會潛伏著各類密探,她討厭這種毫無自由空間的感覺,更憎恨那些背後偷窺的小人。

    她全身因憤怒而顫抖著。

    謝君愷眼神往竹林深處投去一瞥,嗤然冷笑:“怎麼?壞了你的好事了?”

    她的憤怒正是對他的不堪指責,她心裡沒有他!半點也沒有,她可以把關注投給每個人,卻獨獨忽略了他。

    可笑他卻已是不由自主地為她魂牽夢縈。

    他承認自己比不上郅渲那般出色,也做不到那樣溫文爾雅的氣度雍容。

    可他在乎她!在乎她的一顰一笑,在乎她眼裡所看到的每個人。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所有的遐想。

    “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忍你很久了!”李悅又羞又怒。

    僅僅因為一幅莫名其妙的仕女圖,他們就可以任意懷疑她,汙衊她了嗎?如果真的這麼不信任她,何不痛快地當面說出來,用這種含沙射影的語氣來刺激她,算什麼意思?!

    “忍?哈……”他怒極反笑,臉上的肌肉陣陣抽搐——原來自己給她的感覺就只是一個“忍”字!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呵!

    “放手!”她振臂用力一甩,卻沒能甩開他緊如鋼鐵的五指。於是,右手跟著出指疾如閃電地戳向他雙目。

    這原是最明瞭的虛招,可是謝君愷已被悲憤衝昏了頭,他吼道:“你就這樣討厭我,恨不得我也變成瞎子是不是?”

    他傷心欲絕,倏地放開她,身影虛晃已轉到她身後,五指變掌拍向她肩頭。李悅反應靈敏,背上如同長了對眼睛般,肩膀一沉,手肘跟著往後撞他胸口。

    謝君愷從來沒想到過有這麼一天,他竟會對李悅出手,他的心已痛得在泣血。

    李悅神情肅穆,額頭微微沁汗。她清楚謝君愷的武功明顯高出她許多,自己的武功不過是仗著招式的巧妙與身法的靈活,若真要講那真材實料的內功修為,她實在是不值一提。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子,知道時間若是拖得越久,對自己就越不利。當下,強忍住胸口的隱隱悸悶,深吸口氣,使出全力與他過招。

    很快的,兩人見招拆招地已過了將近百招。

    “嘭!”兩人對了一掌,身影忽地分開,臉上都帶著又驚又咋的表情,異口同聲喝道:“你怎麼會《御鳳訣》?”

    “你跟天聖教到底有什麼關係?!”謝君愷情急地脫口問道。

    光悟方丈圓寂前的那番話不期然地浮上心頭,還有……那幅奇怪的仕女圖!

    他的頭腦裡亂得像團亂麻,他緊張地看著她,希望能從她那裡尋到自己苦苦追尋的答案。

    李悅悵然冷笑:“你何不先回答我,你和天聖教又是什麼關係?”

    謝君愷欲言又止,她冷冷一笑,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心裡酸澀難當,耳邊似乎有個聲音在瘋狂地吶喊:“離開吧!離開吧!離開吧——”

    她倔強地咬著唇,不讓哭聲逸出,踉踉蹌蹌地只知在黑夜裡一味的要逃離。

    繞過小竹林,才剛拐彎,後頸上猛地一痛,眼前一黑,瞬間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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