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以後,我是一個常常做夢的女孩。
黑暗中夢魘總是迷離混亂。從高層鐘樓墜落。
在空曠荒涼的大街上奔跑。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沉默相對。這樣的場景重複出現。已經是記憶的一部分。
某些個鬱悶的晚上,我會迫不及待地早早上床。在溫暖柔軟的被窩裡,期待自己能夠重入夢境。恐懼的心跳。放縱的逃遁。失重的下墜。詭異的誘惑。綺麗詭異的夢魘,是靈魂深處黑暗而驚豔的花園。
很多時候,恍然的一刻。覺得夢魘是一種真實。而清醒才是沉睡。
就好象黑夜是我的白天。白天是我的黑夜。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和林相見的前一個小時,我做的一個夢以前從沒有發生。
是在殷力的家裡。我躺在他客廳的長沙發上。醒來的時候,黃昏陰沉的暮色四處瀰漫。窗外有猛烈的風聲。國慶的漫長假期,對殷力和我來說,都是折磨。
我不知道如何消磨這大把時間。
而殷力,他只能看著我消磨他的大把時間。
殷力走過來對我說,下午有我的朋友打了他的手機,有事情找我。他報給我回電的號碼,一邊恨恨地說,以後少把我的手機號碼亂報給你的酒肉朋友。搞得我象居委會的公用電話。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本來就少得可憐,用不了你多少電話費。我把電話拉過來撥號碼。是同事琳梅的男朋友。他好象是在非常喧鬧的地方,手機裡的聲音模糊不清。
安藍,出來吃飯。半小時後我們在全家福火鍋城門口等你。他的手機斷掉了。
我連忙跳起來,準備出門。殷力說,終於有請吃飯的人撞上門來了?他靠在一邊斜眼看我。瞧你的樣子,象個在夜排檔裡抱著破吉他唱歌討錢的。還樂滋滋的。
我穿的是水綠的吊帶背心,玫瑰紅撒小碎花的棉製睡褲。光著一雙腳。正準備穿上紅色的繫帶球鞋。
我轉身就撲向他的大衣櫥。
15分鐘後,我慌慌張張地出了門。
攔了一輛出租車,我對司機說,去全家福火鍋城。天知道它在什麼地方。我通常對付著吃飯。殷力偶爾心情好的時候,帶我去高級酒店裡的燒烤吧或西餐館。他從不帶我去熱鬧地方。因為怕我在人多的地方喝了點酒,就開始人來瘋。嘿嘿。我聽見自己乾笑了幾聲。開車的司機是個年輕的男人。他很快地掃了我一眼。我對著反光鏡研究自己的臉。來不及化妝了。嘴唇有點蒼白和發乾。用牙齒咬一咬,然後用力地抿緊它們。再張開嘴唇的時候,它就柔軟溼潤得象剛綻開的薔薇。
我聽到司機輕輕的咳嗽。整個車廂的空間,都被濃烈的香水味道充滿。
那是殷力的KENZO男用香水。我噴得如此兇猛。以至髮梢都是溼漉漉的。
秋天晚上的風開始變得寒冷。我靠在火鍋城的門口,拿出香菸。
這條城市的繁華大街,一到晚上霓虹閃爍,人群湧動。人們面目模糊地出來活動。象在黑暗中彼此靠近的孤獨的獸。
晶結婚了。國慶是結婚的熱門時候。
曾經她對我說,以後我們要挑個與眾不同的日子結婚。但是最後她終究還是歸屬了潮流。在一個熱門的時候。和一個另外的男人。
琳梅叫我出來吃飯。她不放心我獨自在家。她和她的男友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
但是最終還是不瞭解我的心情。其實我已經不會難過了。
是真的不難過了。只是有一點點寂寞。那種寂寞,好象流淌在血管裡。寂靜的冰涼的。慢慢侵蝕到身體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我想我是不是在逐漸地冰凍。
等的女孩還沒有到。琳梅對我說,高興點,現在還是在過節呢。吃完飯我們去跳DISCO。她說,我有個朋友。是個有趣的女孩。你和她在一起會快樂。除了你不可以愛上她。
不可以愛上的女孩。琳梅以為我還有多餘的能力愛上另一個女孩。
馬路對面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我盯著那輛車。我看到一個女孩關上車門,穿越如梭的車流和人群,向這邊走過來。她四處張望的樣子有點可愛。跑過來的時候還在搖頭晃腦。奇怪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一條仔褲又舊又寬,褲腿太長翻了好幾層,有點高低不齊。上面是同樣偏大的白棉布襯衣。袖口也是卷著的。一頭漆黑的長髮濃密散亂地披在肩上。光著腳穿一雙紅色的繫帶球鞋。
琳梅叫了起來,是安藍呀。女孩對我們晃了晃手,跑到柵欄那裡,一翻身爬了上去,然後跳下來。她氣喘吁吁地一把抱住琳梅和她的男友,把頭湊到琳梅男友的懷裡不停地頂。壞死了壞死了,那個破手機,害得我趕得這麼急。她的聲音甜美而開朗。
認識一下新朋友,林,我們從小的朋友。現在在鎮上的中學裡教美術。琳梅把我拉過去。我滅了菸頭。
走到前面。風吹在臉上,真的有些寒冷了。我對她說,你好,安。
她抬起眼睛看我。夜色中,那是一雙明亮的水光瀲灩的眼睛。眼神放肆而直接。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化妝。甚至沒有口紅。蒼白的膚色透出一點點冷漠和慵懶。很突然的。我在她的笑容後面,感受到一種抑鬱的東西。甚至應該說,是非常抑鬱的東西。我們的眼光同時開始閃躲。
火鍋城裡熱氣沸騰,人聲喧譁我要了啤酒。琳梅和她的男友說很多的話,他們是容易快樂的人。而那個剛認識的女孩,她看起來本來就很快樂。說著快樂的話,有快樂的笑容。
但我並不覺得她是個容易快樂的人。
我聽琳梅問她,是否真的辭職要走。
原來和琳梅是同事。她笑著糾正我,應該是以前的同事。
她不象是大機構裡工作的女孩。我想象她和琳梅一樣,穿著制服的樣子。那種打領結的白襯衣,深藍的窄身裙和黑色高跟鞋。這樣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會顯得特別僵硬。因為她沒有絲毫的職業氣息。
我聽見她在那裡自嘲。她說,象個木偶。她笑的時候,一頭漆黑的長髮發稍飄飛。
是很放肆的笑容。
我和她的酒喝得最多。她仰起頭一飲而盡的時候,我聽見她的喉嚨發出寂寞的聲音。我們喝掉四瓶啤酒以後,她的臉頰開始暈紅,眼睛水汪汪的,象閃爍的淚光。她把我手裡的香菸拔了過去,放在唇上。
一邊興奮地拍著桌子,再來再來。琳梅壓住她的手,笑著對我說,你不能和安喝酒,這個人會把你害死。
我問她,酒精給你的感覺是什麼。她說,溫暖。
王家衛的臺詞。水會讓人越喝越冷。
而酒會越喝越暖。
清醇濃郁的酒精,給空虛的胃帶來安慰。
我把酒瓶拿過去的時候,她的手伸過來碰到我的手指。可是她的手指是冰涼的。
我內心的落寞突然開始翻湧。腦子有微微的麻痺。我想念晶。想念她柔軟的身體蜷縮在我懷裡的時光。想起我和晶的做愛。想起我的手指撫摸和擁有過的無盡空虛。
明亮的燈光下,我的淚眼模糊。
我們到BLUE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點多。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但是我和安藍沒有醉得太深。
在陰暗擁擠的酒吧裡,她伏過來輕輕地對我說,我們再去喝好不好。我對她笑笑。DISCO酒吧裡沸騰的音樂混雜著濃烈的菸草味道。
琳梅和她的男友已擠入了狹小的舞池。我和這個女孩走到吧檯旁邊。她熟練地問老闆要了兩個玻璃杯和一瓶紅色的酒。她說,這是他們自己調的烈性酒,名字叫火焰,FLAME。
這個比啤酒過癮。她說。她輕輕地碰了我的杯子。為往事幹杯。
我突然明白她其實早就看出我的寂寞。
苦澀的酒精在我的身體裡燃燒起一片灼熱的火焰。那種猛烈的灼熱。夾帶著疼痛和快樂,把我吞噬。我低下頭捂住自己的胸口,有一個瞬間,發不出聲音。
再抬起頭的時候,我看見她在陰暗中如花朵般潔白的臉。她平靜地看著我。她的聲音突然有點冷漠。她說,其實任何一個人離開我們的生活,生活始終都還在繼續。沒有人必須為我們停留。我們也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想清楚了。不會有任何怨言。
我看著她。我知道琳梅其實並沒有對她說過我的故事。她只是有敏銳的直覺。
我說,你不瞭解。
她說,不需要了解。你只要能夠感覺好一點就可以。人生得意須盡歡。其實失意的時候,更需要縱情。因為快樂可以有人分享。而痛苦卻沒有聲音。
她又問我要煙抽。舞池裡爆發出一段激烈亢奮的電吉他前奏。她把煙夾在手指裡,然後一隻手抓住椅子,隨著音樂開始猛烈地搖頭。披散的長髮四處飛散。她仰起蒼白的臉,閉上眼睛深深沉溺。直到電吉他的SOLO結束。她用力地吸了一口煙,無限快慰地吐出煙霧。
這是恐怖海峽的MONEYFORNOTHING。她說,我最喜歡的一段電子音樂。
我看著已經空下去的酒瓶。我感覺到胃裡的翻江倒海。她迅速地扶住我,她說,洗手間在外面。
我剛衝進裡面的時候,就吐了。然後我扭開水龍頭。冰冷的水衝到臉上的時候,有一刻讓我窒息。
我看著鏡子裡那張虛脫的臉。我對自己說,其實你並沒有你想象中的堅強。
我的淚水終於溫暖地滑落下來。
凌晨三點多的時候,走出了BLUE。
撲滿而來的冷風讓我渾身顫抖。我張開手,一邊大聲尖叫一邊朝空蕩蕩的大街跑過去,梧桐樹的黃葉在風中飄落,輕輕打在我的臉上。清冷的霧氣瀰漫寂靜無聲的城市。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我感覺自己似乎是在夢中。
林在出租車已經睡著。他醉得一塌糊塗。琳梅說,安,你真的是一個不會手下留情的人。我說,難受的時候,喝醉睡覺是最好的選擇。
我看著這個男人。他的臉很清瘦。嘴唇和下巴的線條顯得憂傷。
如果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我也沒有耐性陪他喝酒。第一眼看到他的嘴唇,我就想,這樣的嘴唇,天生就是用來親吻的。
當我等在洗手間門口的時候,我聽到他劇烈的嘔吐。我想他也許會好一點。流淚,嘔吐,都會讓身體裡隱藏的靈魂更快地空洞下來。
當他打開門出來的時候,他的臉是蒼白的。
我握住他的手指。我們轉到一個黑暗偏僻的牆角里,他擁抱住我。他的臉埋在我的脖子裡。他低聲地說,到底有沒有愛情。我閉上眼睛,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在殷力的公寓樓前,我下車。琳梅和她的男友和我道別。
這個男人還在沉睡中。
走出電梯,拿出鑰匙開門。殷力從他的房間探出頭來,他說,回來了。
回來了。我懶懶地推開他。一邊朝衛生間走去,一邊奮力地脫掉大襯衣和厚厚的仔褲。天知道。
這都是這個1米80的大個男人的衣服。殷力皺著眉頭把手揮了揮,滿頭髮的香菸味,真難聞。他說。
應該把你趕回你自己的家裡去。我顧不上和他較勁。等浴缸泡滿熱水,我一下就把臉沉在了水裡。
殷力還在門口嘮叨。今天羅打了我的手機。他要你打電話給他。
現在不想打。
這件事情,你不應該拖太久。
知道了。
我聽見自己從水裡冒出來的悶悶不樂的聲音。
或者早點回去上班。或者早點去北京。
任何事情都是早做決斷好。
走出衛生間的時候,看到殷力嚴肅地坐在那裡。他說,安,我真的擔心你。
沒什麼好擔心的,在你出國之前,我這件事情肯定有結局了。我重新穿上玫瑰紅的小碎花睡褲和水綠色吊帶背心。我說,今天在DISCO聽到恐怖海峽的曲子,很酷哦。我蹲下身做了一個抱電吉他的姿勢,跳上沙發模擬了一段旋律。
殷力的臉上有了快樂而無奈的笑容。
安,有時候你真的很可愛。可是為什麼你對自己的生活從來沒有任何預算。
因為我對生活從來不抱任何期待。
他終於去睡了。
我打開電腦。先放了一張王菲的CD進去。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5點多了。天色開始發白。離休息結束還有最後兩天。兩天以後,我在電臺兼的那份工作也該發薪水了。寫了整整一個月的稿子。那個主持音樂節目的主持人,連開場的問候也要我替她寫好。
我受夠她的愚蠢和做作。卻不能有任何怨言。
除了寫稿,也實在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可是我需要收入。百貨公司裡面那瓶紀梵希的小熊寶寶去
看了好幾次。如果沒有離開單位,沒有離開家。幾百塊錢一瓶的香水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問題。可是現在,最起碼要寫上一星期的節目稿子,才能換回來。還應該和殷力對分一半的電話費。雖然他不會和我計較。想了一會現實的問題。如果生活中我有認真思考的時候。除了寫稿,大部分也就是和錢有關了。可是這個問題到最後總是使人鬱悶。比如王菲做個百事可樂的廣告,就有上千萬美元的收入。我花上三生三世的時間寫稿子,也賺不了那麼多。所以她可以做出酷的表情,對任何人愛理不理。即使是唱片公司的老闆,也不用看他太久的臉色。因為她說5年後就打算退休。
足夠了足夠了。
思路散漫地想了半天以後,我給了自己一個簡單的結論:繼續寫稿。兩天後去電臺領稿費。
寫完稿子是早上8點鐘了。一邊打印,一邊去廚房拿冰牛奶喝。然後把房間的窗簾拉嚴。燦爛的陽光和湧動的人群都不屬於我。在床上躺下來以後,我把被子蓋住自己的頭。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見到林之前做的那個夢。很奇怪,以前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是一條夜色中寂靜的黑暗的河流。我站在旁邊,看著它。它被茂盛的浮萍所遮蓋,已經看不到河水。只有浮萍開出來的藍紫色花朵散發出詭異的光澤。
我看著它們。我內心被誘惑的心動終於無法剋制。於是我走了過去。我的腳下是一片虛無。在浮萍斷裂的聲音中,我慢慢地下沉。腐爛芳香的氣息和冰涼的河水無聲地把我浸潤。可是我的心裡卻有無限快樂。
那個男人潮溼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在他無助而粗暴地把我擁在懷裡的那一刻,我聽到他的心跳。
我閉上了眼睛。
那個早上一醒來就覺得心情不好。
首先是父親打了一個電話過來。一開始口氣是好的。叫我回家,說如果真不想回去上班,就重新替我找工作。我說,不用你管,我想好是要去北京的。
不許去北京。父親說。
你沒有權利限制我的生活。
電話斷了。父親還是沉著的。最起碼他想到,如果我身無分文,最後還是得回去。可是我一直都在想著擺脫這個家。這個家除了錢,什麼都沒有。
但是我呢,我是連錢也沒有。
我在殷力的衣櫥裡找了一件黑色的長袖T恤,還是拖拖拉拉的舊仔褲。他的襯衣都可以做我的外套。然後拿了一個蘋果,去地鐵坐車。要交稿子,要拿薪水。雖然我一點也不想看到那幾張討厭的臉。在地鐵車站,我又遭受一次打擊。碰到高中時的男友和他的妻子。
那時我剛好蹲在候車站臺上啃蘋果。
我喜歡看到陌生人。看他們一群群從我身邊走過。我們之間的距離最近的時候只有兩公分。可彼此的靈魂卻相隔千里。城市的生活給人的感覺總是冷漠。
而我是個好奇的人。小時候,我常常一動不動地看著別人的眼睛。那時候別人常對我父母說,這個女孩子一點都不怕生。
長大以後,有很多人提醒過我,不能放肆地看別人的眼睛。尤其是對男人。因為這對他們來說,可能是種誘惑。可是我已經改不過來。
我常常想,那個被我看著的人,他是不是會走過來和我說話。我希望他能夠把我帶走。
然後一個高個子的男人走過來叫我,小安。我的嘴張了半天,終於叫出他的名字。你好你好。
一個穿著粉紅色毛衣的女人微笑著跟在他的身後,他說,我的妻子,我陪她去醫院。我看到她的肚子。我連忙又說,恭喜恭喜。
太客套了。我幾乎不想說話。最起碼有6年我沒有和他相見。失去了緣分的人,即使在同一個城市裡也不太容易碰到。他認真地看了看我,他說,你有點蒼白,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腰上,扶著她慢慢地走了。突然之間,我想起來的是16歲的時候,看完夜場的電影,他送我回家。
在黑暗的樓道上他沉默而激烈的親吻。所有的溫柔甜蜜終於凝固成腦海中一個平淡畫面。而且輕易不會想起。時間讓愛情面目全非。或者這並不是愛情。我放手離開的那份感情,並不是我理想中的愛情。
那個醉酒的男人林。在把臉埋在我的脖子上的時候,曾輕聲問我,到底有沒有愛情。我無言以對。
如果我沒有和他分手,我是否會和那個穿粉紅毛衣的女人一樣。溫柔平和的臉。
被好好的照顧著。而現在的我,是個穿著舊仔褲,寬大男式襯衣的女孩。臉色蒼白地啃著一個蘋果。四處奔波。一無所有。
去北京的時候,羅帶我出去逛街。過馬路的時候,他在人群中輕聲地叮囑我要小心。從車裡出來的時候,把手放在我的頭頂,防止我的頭被撞痛。這些溫暖妥帖的細節給了我感動。從小我是寂寞的孩子。
父母忙碌於事業,常年在外。作業本上的簽字都是保姆的。我從來不幻想任何安慰和陪伴。可是我答應羅。答應這個開始歇頂的中年男人。我可以去北京。
有時候,做出一個決定的理由可以是這樣的簡單和輕率。
感傷的心情在領到稿費以後,開始有些好轉。1500塊。雖然寫的字足夠抵得上一部長篇。自己也算不清楚的,這些就這些吧。反正字是非常廉價的。這種兼職也不知道有多少中文系的學生想要來做。
電臺根本不愁沒人來寫。
氣憤的是無意見看到的一個報告。這檔音樂節目要拿出去參加評獎。用的稿子是我寫的關於中國搖滾樂的現狀。我查了多少資料,聽了多少CD才碼出來的字,居然只署了主持人的名字。辦公室裡一片寂靜。我知道他們都在裝糊塗。不就是因為她是市裡某個領導的親戚嗎。除了念幾句普通話,她懂什麼音樂。我微笑著看著那個報告,心裡迅速地盤算著。
沒有了這份工作,估計我的日子在一段時間會比較難過。但如果忍受這種輕視,我的日子會一直都比較難過。
我拿著報告走到那個主持人面前。她把頭埋在一本音樂雜誌裡面。
我說,這稿子是我寫的,應該署上我的名字。
臺長說了,大家都有功勞。如果評了獎,獎金不會少你的一份。她沒有抬頭,懶懶地打發我。
我想他大概從來沒有搞清楚過,你的這一檔節目裡面,連問候語都不是你自己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也許從來沒有受過這種語氣。她說,想給我的節目寫稿的人多的是。
這是你的自由。我微笑著看她。我的意思只有一個。我湊近她看著她的眼睛。
你很愚蠢,你知道嗎。你這樣愚蠢,但你卻比我幸運。
我把報告輕輕地蓋到她的臉上。我優秀的文字不想來襯托你這樣的傻瓜。
我走了出去。
我在大街上逛了一圈,買了幾份報紙。
然後去麥當勞排隊買了午餐。薯條,辣翅,還有橙汁。我給殷力打手機,他的手機關掉了。卻吃了我好幾個硬幣。我在廣場的花園裡,挑了一顆櫻花樹坐下。一邊啃辣翅,一邊仔細瀏覽報紙上的招聘信息。廣告公司倒是挺多。我不是沒去試過。第一個公司我幹了1個月。那個很賞識我的部門經理對我說,只要你不怕這些東西會把你寫得殘廢掉。我知道他擔憂我的前途。那些減肥品,美容膠囊,一律得按照公司傾銷式的模板寫。然後在晚報上大幅刊登。
我是一個這麼自戀的人。終於還是走掉了。
電臺的兼職也很累人。但最起碼,對象是我熱愛的音樂。只是音樂是美好的。音樂之外的人卻依然不美好。
這個世界始終不符合夢想。我躺倒在草地上,把報紙蒙在臉上。
陽光是這樣燦爛。我身邊還有1000多塊錢。罵了人之後心情舒暢無比。除了前途有些坎坷。
也許真敢早些去北京了。羅替我在那裡找了工作。一家報紙的編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拖在了這裡。
父親的阻攔是強大的理由。另外的呢。
是否還有我內心的猶豫。這個俗氣無比的南方城市。沒有愛情。沒有工作。沒有家。而千里之外的那個北方城市。最起碼還有一個男人脆弱的諾言。
安藍走在繁華街區擁擠的人群。手臂下夾著幾份報紙。
她蹲在百貨公司的香水櫃檯面前,認真地看著一瓶紀梵希的香水。漆黑的眼睛映在明亮的玻璃上。
出售香水的小姐把香水試用裝噴在她的手腕上。安一邊走一邊抬起手腕聞著它。
街上已經暮色迷離。安靠在大街的一個玻璃櫥窗上,散亂著長髮抽菸。
安慢慢地伏下身體。她的長髮遮擋住了她的臉。
她疲倦地走出電梯。拿出鑰匙開門。
門是反鎖著的。她臉上暴躁鬱悶的表情。
她明白了他的手機為什麼打不通。她用力地拍門。
殷力,殷力,你給我開門。歇斯底里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回想。
門打開了。殷力穿著一件白襯衣。衣服釦子沒有扣好。頭髮有些亂。拜託別叫得這麼響。象個病人。
你才有病呢。天還沒黑,發什麼情。
她一腳躥開了門。一個穿著黑裙子的年輕女孩,微微有些拘謹地站在那裡。安沉默地看著她。女孩向門口走出去。
殷力關上門。他的表情是生氣的。我想我應該有保持自由和隱私的權利吧。這是我的家。
你趕我走啊。你可以趕我走。她笑眯眯地跳到沙發上。然後從褲兜裡掏出紙幣,用力地灑出去。我付你房租,電話費,水費。這些夠不夠。
安藍,你必須為你的無理取鬧對我道歉。
*你媽的!
她聽到自己輕而有力的粗話。她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她說,因為你已經不再愛我。她在殷力的追趕中跑下了樓梯。
匆促的腳步混雜著喘息和心跳的聲音。
她在街上攔了出租車。她看到殷力追到街上四處張望。她拿出煙和打火機。手指因為冰涼而有些發顫。小姐,你去哪裡。司機問她。她叼著煙停滯了一下。她突然發現自己無處可去。然後她說,去楓溪鎮。去楓溪鎮的中學。
黑暗的車廂裡,霓虹的明滅光線映在她蒼白的臉上。
他趕到學校的門房的時候,是晚上9點左右。天開始下起細細的冷雨。他不清楚她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她坐在窗臺上等他,手裡抱著一條新的棉被。臉上被雨水淋溼了。漆黑的長髮和眼睛,帶著被隱匿起來的狼狽。
林。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笑嘻嘻地看著他。他看著她。他不想多說什麼。只是把她手裡抱著的被子接了過去。他說,家裡離學校不是太遠。我們快點走。馬上要下一場大雨。
他還是老樣子。象在火鍋城初次相見的那個晚上。從靠著的牆上直起身來,臉上有淡淡的漠然的表情。可是嘴唇和下巴的線條蘊藏著憂傷。我們走在小鎮寂靜的街道上。黑暗中聞到植物和泥土的氣息。還有匆匆跑過去的狗的影子。
街的兩旁是粗陋的小店鋪。陳舊的木門關得很嚴實。林說,這裡晚上沒有什麼活動。大家都喜歡關在家裡看電視。
我問他,琳梅和她的男友以前也是住在這裡的?是的。讀完大學以後他們留在城市裡工作了。那你為什麼還要回小鎮呢。他停頓了一下。
他轉過頭來看我。然後他說,為了一個破碎的約定。
他打開一扇鐵門。裡面是種滿了花草的天井和一幢三層的小樓。我輕輕地驚叫一聲。林,你的住房條件已經屬於中產階級。自己造的?
不,是買的。一共化了18萬左右。這麼便宜?我探頭看了看,房間裝修得很乾淨。
鄉下房子都是便宜的。但對我家來,已經是傾盡所有。他的臉色有些黯然。你去洗澡吧。有熱水。我去三樓給你整理一個房間出來。他看著我的棉被,你好象帶著你的嫁妝一樣。
我在廚房裡剛打開熱水龍頭,就聽見外面突然爆發的雨聲。粗重的雨點撞擊著窗玻璃。突然感覺自己似乎又是在一場夢裡。這場夢如此混亂。以至我無法確信自己是否真的是在一個離城市很遙遠的小鎮裡面。外面是寂靜的夜色和滂沱的雨聲。熱水順著我的臉往下流。我抬起頭,閉上眼睛。聽見自己寂寞的呼吸。
我在房間裡鋪好了床。她買了一床灰藍色的有大朵碎花圖案的被子。新的棉布還散發著清香。我不清楚她為什麼要抱著這麼重的被子來這裡。她似乎沒有擔心路上可能發生的危險。
在火鍋城喝酒的時候,她的聲音是快樂的。她的笑容也是快樂的。
而我卻感覺她其實是個很不容易快樂的人。
她有明亮而放肆的眼睛。她給我隱約的不安。她象一隻無理粗暴又任性的手,卻滿含溫柔。
我想喝點熱水。她懶懶地站在門口。
漆黑濃密的長髮有一點潮溼。我把找出來的衣服遞給她。是晶以前留下來的白色布睡裙。舊得有點泛黃的純白。她脫下身上總是大得過份的襯衣和牛仔褲。背對著我穿上裙子。光滑的肌膚象沒有任何褶痕的絲緞。修長的腿很美。我看著她。我不覺得她是故意的誘惑。她的漫不經心,有時是一個天真而粗心的小女孩。
她鑽到被窩裡面。我把熱水被子遞給她。她就著我的手喝了。她說,這衣服是你喜歡的女孩留下來的。是。是她留下來的。你為什麼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我打過,是個男人接的,我就掛了。我留的是我朋友的手機。你和他住在一起?我暫時住在他家裡。
我點點頭。不想再問下去。她微笑著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的未婚妻已經在美國了。他很快要出去。我只是他以前的選擇之一。現在我們做了好朋友。因為彼此不想走到山窮水盡。
她跳起來打開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雨。
大一的時候,我,他,還有他的未婚妻,我們是同學,常常三個人一起去看電影。他買了兩杯冰激凌,一杯給我,一杯給她,因為他喜歡我們兩個。我把我的一杯讓給他,然後自己跑過去再賣一杯。每次我都這樣做。我很清楚我對他的愛,比誰都多。然後有一天,他對我說,他選擇了她。他說,安,因為你比她要獨立得多。你不會太難過。
但她不一樣。她離不開我。我不忍心。
她低下頭,微笑著咬著嘴唇沉默了幾秒鐘。她的聲音顯得落寞。然後她抬起眼睛看他,林,因為獨立就一定要承受比別人更多的離別嗎。因為他覺得你可能不會受傷。因為他覺得你很堅強。
他沉默著。他們之間是喧譁的雨聲。
那個夢魘是重複的。為了逃避某種無形的追逐,在錯綜迂迴的道路上奔跑。不知道追趕在身後的是什麼。卻清楚心裡焦灼無助的恐懼。在慌不擇路的奔跑中,一次次陷入迷途。最後發現自己始終是在兜一個圈子。我對自己說,停下來停下來。
我真的跑不動了。如果它要讓我死,就讓它來捕獲我。
雨聲已經停止。空氣裡有清新的桂花香。新的棉被柔軟舒適。床邊的小桌子上放著林給我盛清水的杯子。小時候,從夢裡驚醒過來的我,常常把被子蒙在頭上,因為恐懼而無法呼吸。
直到讓自己憋得喘不過氣來。很小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睡覺。保姆在我的桌子邊放上一個蘋果,一杯牛奶。然後她就回自己的房間休息。我獨自拿出漫畫書來看。吃完東西開始刷牙。沒有輕輕的歌聲和撫摸。
沒有故事和晚安的親吻。只有寂寞的想象。
無盡的寂寞的想象。在恐懼的時候,心裡疼痛的時候,無助的時候,拉過被子緊緊地矇住自己的頭……
林,是你在嗎。她輕輕地叫他。他沒有開燈。月光照進來,模糊看到他挺立的身影。我看看你有沒有掉被子。他把水杯遞給她。看著她潮溼的臉和粘在汗水裡面的頭髮。你做夢了。
是。我又做夢了。她仰起臉喝水。她的喉嚨發出寂寞的聲音。她說,抱我一會兒好嗎。她的手拉住他的手臂。他躺在了她的身邊。她把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臉伏在他的肩頭邊。從夢魘裡驚醒過來的她,突然顯得疲倦而脆弱。他用手撫摸她的頭髮。她笑了。她象個寂寞的孩子。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陽光燦爛的小鎮中學。破舊的紅磚樓房。傳出學生的朗讀課本的聲音。
林在講臺上放了一個缺口的瓦罐,裡面插著鮮黃藍紫和酒紅色的小朵雛菊。學生們埋頭用水彩畫靜物。
林靠在一邊。窗邊的操場上有茂盛的樹林和明亮的陽光。他的臉有淡淡的憂鬱的陰影。
安藍出現在門外。她穿著林的白色襯衣。安始終穿著她身邊的男人的衣服。象徵她某種隱晦的依賴和孤獨。她脫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臺上。光著腳閒適地坐在那裡。看林對學生講解一些構圖和筆法的內容。她安靜地聽著他。這個沉靜的小鎮男人,有他不輕易流露的往事陰影。
孤獨的鞦韆架垂在樹林中間。有一排小鳥停在木板上鳴叫。
林抬頭看到安。他的眼睛沉默地注視著她。
中午他們在中學的食堂裡吃飯。安感覺到周圍的人異樣的眼光。有一個老師偷偷地回頭去看她。安對她微笑。她慌張地別過臉去。
為什麼他們都看這裡。安問他。因為他們有猜測和懷疑。他沉著地吃著飯。安看著他的眼睛,他們都知道那個女孩的事情嗎。是的,因為那個女孩的家庭非常顯赫。他說。他不想對她迴避。我曾經對這件事情有許多顧慮。所以一直迴避她的追求。我問她,是否考慮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說她考慮清楚了。我那時在北京學油畫。我可以繼續深造。但我回來了。做了這個小鎮的中學老師。
他平靜地看著她。她脫離了她的家庭,來這裡和我同居了一年。父母欠債替我們買了房子。還辦了訂婚酒席。鎮裡很多人都知道。然後一年以後,她說她要走了。
他用簡單的話語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節。她看著他眼睛裡的沉鬱的黑暗。她可以瞭解這個故事裡面,曾經有過多少的衝突和矛盾,激情和傷害。
但這個男人沉默相對。你可以把這裡的房子賣了,繼續去北京學習油畫。她說。
他微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要我帶她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雛菊插在頭髮上,然後把頭伸過來,問我好不好看。突然之間,我發現小鎮裡的她,有了一張健康明朗的臉。
那個在DISCO的瘋狂節奏裡仰著蒼白的臉搖頭的女孩。那雙用放肆的視線凝望著我的眼睛。她說,林,我發現和你在一起,我的心裡很平靜。
應該說是在大自然裡面,我們的心裡會很平靜。
那時我們是站在山腰的一塊岩石上,俯視著大片幽靜蒼綠的山谷。她快樂地爬到最高的一塊石頭上,脫掉了她的襯衣。
她放縱地尖叫著。山谷裡迴盪著她的聲音。
然後她爬下來。有煙嗎。她說。我們坐在裸露的岩石上迎著山風抽菸。
我一直只和男人做朋友,因為我喜歡男人。她對我說。我喜歡他們的沉默和殘酷。喜歡和他們之間有的那種混雜著情慾,溫情的友誼。我搞不清楚友情和愛情的界限。她微笑地抓了抓頭髮。
有時候我和一個男人做愛。可是做愛以後,覺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慾是水,流過身體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我不知道有什麼人是能夠深深相愛的。也許他在非常遙遠的地方。用一生的時間兜了個大圈子,卻依然不能與他相會。她看著我。然後她伏過來親吻我。
她的唇象清香的花朵,柔軟地覆蓋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煙還夾在手指裡。她慢慢地往下移動,然後貼在我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來親吻的,你知道嗎。她輕聲地對我說。
做愛的時候,感覺到眼睛裡溫暖的淚水。我相信這透明液體的源泉,是在心臟的最底處。我只有通過激烈粗暴的動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傾瀉。在黑暗中觸及到的光滑如絲的肌膚,讓我的手指在冰冷中融化。
我想進入她身體的最深處。我聽到她在疼痛中忍耐的呼吸。
她的漆黑的眼睛一直看著我。明亮的,放肆的,無處可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和我做愛。就象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帶著一條棉被,穿越黑暗山路來到這個陌生的小鎮。她是個不知道該如何尋找安慰的人。她只是安靜到看著我。
她不需要我給她任何語言。她的心是冷漠的。她需要情慾的溫度。
在我再也無力控制而爆發的瞬間,我聽到她喉嚨裡發出的寂寞的聲音。她的手冰涼地抓住我的頭髮。我的眼角滲出細小的幾顆淚珠。迅速地在空氣中乾涸。
他坐在床上,抽出煙給她。他們在黑暗中點著了煙。她笑著說,你的酒量不如我,所以你只能和我一起抽菸。她夾著煙走到門口,看了看小鎮寂靜的深藍色的夜空。她的長髮和赤裸的身體,在黑暗中象一種詭異野性的植物,散發著清香。她說,我感覺自己漸漸地有些變老了。從16歲開始我就老了。
他說,想給你畫幅油畫。很小的,一會就好。她看著他支起架子,他把畫布只裁到10寸的大小。然後開了檯燈,讓她坐在燈光下。
他的用筆很快。他說,我很小就開始畫畫。這是生命裡唯一可以帶來安慰的方式。我畫著這個世界的時候,世界就是我想象中的輪廓。我似乎可以改變它。象一劑麻藥。
他把畫布放在窗邊晾乾,然後把它捲了起來。他說,這是給你的。
我們繼續在黑暗中抽菸。沒有穿衣服。
我們沉默地做愛,不停地聊天,喝水。我懷疑自己又在一場夢裡。我企求他讓我疼痛。在他深重地進入的時候。我咬住他肩頭的皮膚。咬得自己渾身顫抖他說,我估計北京那個男人不會離婚。
你真的要個跟他去?
我說,無所謂。我只想有新的生活。
膩味這個城市。也膩味自己。我看著他。
我說,我很清楚他對我耍的那套花招。可是他無法讓我受傷,你知道嗎。因為他沒有任何能力讓我受傷。
你呢。你有什麼打算。你真的想一輩子就在這個小鎮裡教書。你不想脫離這裡?
晶離開我以後,我的心裡只有兩個想法。一個是,任何人對我做的任何事情,我不會再有怨言。因為他是自由的。另外一個是,任何人任何事情也都無法再帶給我任何束縛。因為我是自由的。
他說,生活驅逐著我們。我們更加盲目。
他說,在哪裡都一樣。在哪裡都改變不了我們的盲目。
天色微明的時候。林躺在床上沉睡。
他的入睡的樣子和在出租車上的時候一樣。
微微皺著眉頭,有些憂鬱。安藍穿著大襯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著她。她抽著煙,看他,看窗外一點一點亮起來的天空。
然後她把菸頭掐掉。她穿上來時的衣服。舊仔褲,黑色長袖T恤,光著腳穿上球鞋。她把那捲油畫夾在了手臂下。她站在床邊,輕輕撫摸林的臉和頭髮。沉默地撫摸他。然後走了出去。
安藍走在小鎮晨霧瀰漫的寂靜小路上。
有公雞打鳴的聲音。她的球鞋被草葉上的露水打溼。她有些寒冷。她又拿出煙來抽。
安藍每次抽菸的姿勢都是用力的。她是深深的用力的抽菸,但吐出菸圈的時候,卻又非常漫不經心。這是一個小小的象徵。
她是個容易沉溺的人,但對結局異常冷漠。
很多時候,她都在不停地抽菸。
她走到小鎮的公路旁邊。她等在那裡。
她蒼白的臉一貫的沒有任何表情。
霧氣中有一輛長途車慢慢地開過來。
安藍高高地揚起了手臂。
她上了車。車廂裡空空蕩蕩的。她走到最後的一排位置裡做下。她用力裹緊身上的衣服。
她打開那幅小油畫。
深藍的背景,筆觸凌亂。女孩盤坐著,潔白的身體象花朵一樣綻放。漆黑的長髮濃密地披散在兩旁。一隻手撐在地上,一隻手夾著煙。旁邊是一行小小的字:十六歲開始變老。林。10月。
她看著它。她微笑著看著它。然後輕輕一揚手,她把它扔到了窗外。
她把對那個男人的記憶扔到了窗外。
一下車,先給殷力打電話。他叫了起來。安,你真要嚇死我。你跑哪去了。
誰叫你虐待我。嘿嘿。
你在哪裡?
我在長途汽車站。身邊沒錢了。回不來。
好好好。馬上過來接你。拜託你千萬不要走開。他慌慌張張地掛上了電話。
我在車站的臺階上坐下來。我渾身發冷。突然感覺自己要生病。另外一邊是個流浪的乞丐。一個骯髒的女人,頭髮和衣服都已經分不清顏色。她蜷縮在那裡,身上蓋著一塊發黑的破毯子。
我看著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生病飢餓寒冷孤獨恐懼。她也許流浪了很多的城市。她已經無法停息下來。
而我呢,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處。
為了生活,我再次向殷力求援。利用他曾經有過,現在仍有剩餘的溫情。他不會和我結婚。羅也不會為我而離婚。雖然這不妨礙他們一如既往地溫情。也許我該回家了。我一直都是讓父親頭疼的孩子。他以為給了我堅實的物質基礎就給了我安全。包括畢業以後把我送進大機構裡上班。但是他的在孤獨的恐懼中長大的女孩,已經夢魘纏身。
遠遠的,我看到殷力從出租車裡鑽出來。這個高大的男人很快就要離我而去。
這個給我買冰激凌的男人要到一個比我脆弱的女孩身邊去。我穿著他的衣服和褲子。
我已經無力再回到過去。
我微笑地看著他向我走過來。安,你的臉色怎能這麼蒼白。他脫下夾克裹住我。
就在這個瞬間,我的身體在他的手中滑了下去。我輕聲地對他說,為什麼你會覺得我不會難受呢。
我發燒生病了。一星期以後才完全痊癒。
我叫殷力給我父親打電話。父親來看我,我對他說,我願意回去上班。讓他先替我隨便找份工作。
父親的臉色無限快慰。殷力也無限快慰。我搬出他的公寓的時候,身上還是穿著他的牛仔褲。殷力揉揉我的頭髮。他認真地看著我。你要成熟一點,安。你知道嗎。你是一個多麼會給別人惹麻煩的女孩。
是。是你極力想擺脫的麻煩。我打掉他的手。
我下個月估計就要去美國。他說。我會想念你。我真的會想念你。他擁抱我。
我知道他對我已經仁義至盡。就差幫我介紹一個男朋友。當然他不是沒有這個想法,只是怕我太挑剔讓他下不了臺。他永遠都是一個溫和淳樸的高個子男生。所以女孩都想和他在一起。
父親在民航幫我要了個收銀的位置。
他說先過渡一下。因為售票處在幽靜的位置,工作非常清閒輕鬆,也沒有領導來管。
做上兩天然後休息兩天。很多時候,我都是空閒的。空蕩蕩的大廳,能看到窗外的梧桐樹的黃葉。早上有陽光明亮地照射進來。然後等到暮色瀰漫的時候,就知道一天又過去了。
我拿了大堆的書過去看。卡夫卡,杜拉斯,昆德拉,甚至魯迅。看書看累了,在空敞的房間裡踢毽子。我的毽子踢得越來越好。隔著透明的玻璃窗,售票那邊櫃檯的小姐都習慣看我在一天的某個時候,在玻璃窗後面踢毽子。她們會給我快樂的喝采。也許她們很少看到這樣自得其樂的女孩。
更多的時候,我看著空蕩蕩的大廳。
它寂靜空曠。有陽光的影子。風的聲音。
我不清楚它帶我的寓意。我總是看著它陷入沉默。感覺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緩慢。
我給羅打電話。我說我開始正常的生活了。一時不會再去北京。羅說,這種死水般的平淡會把你淹沒掉。你應該過有挑戰有目標的生活。你怎麼又走回去了?
我說,我累了。
他問,什麼,你說什麼。
我再次對他重複。我累了。然後我掛掉了電話。
我還是做夢。我夢見一個男人在河的對岸看我。空氣中潮溼的霧氣和模糊的花香。他看著我。我的心滿懷溫柔的惆悵。還是那種孤獨的感覺。希望他把我擁在懷裡。讓我聽著他的心跳。感覺到他手指的溫度。但是我走不過去。
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我每次都看不清楚他的臉。那應該是一張非常熟悉的臉。有我撫摸過的輪廓和線條。可是我卻無從回憶。在醒過來的深夜,我習慣地去桌子上的水杯。黑暗中隱隱約約的氣息把我包圍。
想起曾經有過一個男人,曾這樣深重地進入過我的身體。讓我疼痛的進入。充滿孤獨和激情。我們不停地做愛。在黑暗中聊天。
我拿出煙來抽。我看到他的眼睛凝望著我。
殷力最終還是走了。
我送他去機場的時候,剛好剪了頭髮。
我把夾克拉起來裹住頭不讓他看。他拍拍我的頭說,再藏也沒用。反正不會變出一個美女來。我撲過去爬到他的背上扭他耳朵。他哇哇亂叫。整個機場大廳裡的人都轉過臉來看我們。
他說,彙報一下新生活吧。
我說,每天看中央臺劉儀偉的烹調節目。已經跟著他學會了做三明治,腐乳烤肉,松鼠黃魚。毽子的最高記錄是能維持到80下不著地。還看了20本文學名著。
他點點頭,恩,不錯。距離一個完美妻子的標準不遠了。
他說,安。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你改變。
你那天回來以後生病。生完病以後做了讓我能夠放心的選擇。我不清楚你遭遇了什麼。但是我心裡很高興。因為你沉靜下來。
你心裡的那匹野馬不再讓你痛苦。雖然我知道你也許不會承認。但我依然想說,也許你愛上了一個人。
我看著他。我笑了。對我說說看,你覺得我會愛上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抽菸的。英俊的。還有很沉靜的聲音。
殷力拿出手機放到我的手裡。他打過電話來找你。我把你的單位地址告訴了他。
我對他說,去看看這個女孩。她需要別人的照顧。她是美麗的。
他第一次這樣憂傷地看著我。我知道那個能夠感受到你美麗的男人已經出現。
在他的手心裡安心盛開。也許他和你一樣的孤獨。
他走在樓梯上的時候,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寂靜中迴盪。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空蕩蕩的大廳。有溫暖的秋天陽光穿過窗外的樹枝凌亂地傾灑進來。
整個大廳依然有寂靜的幽暗。
他看見那個短頭髮的女孩,穿著白襯衣和舊舊的牛仔褲,光腳穿著球鞋在踢毽子。她的眼睛快活地隨著毽子閃動。柔軟的身體靈活地扭動著。有人給她輕輕的喝彩。女孩的笑容溫暖而甜美。
他站在一邊,沉默地看著她。他拿出煙來,放在嘴唇上。
女孩看到了他。她安靜地遙謠地對他凝望。然後她打開了門。
你來了。她說。她靠在門上,懶懶地對他說話。
為什麼把頭髮剪掉。他伸出手撫摸她短短的男孩一樣的頭髮。
因為想知道,我的頭髮多長的時候,你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她依然懶懶地對他笑,把他唇間的香菸拔過去,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看著她抽菸的樣子。兩個人之間是輕輕迴旋的風聲和溫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