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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冬6-10

    6

    我們的學校有很長的歷史。前清的時候,這裏本是一片長滿青草的墳地。到了民國,愚昧好事的地主捐了筆錢,在這裏修了個土地神廟,上過西學堂的新興紳士為了顯示開明,在廟的對面修了坐學堂。解放了,破除迷信,廟劃歸學校,成了學校的體育器材室。至此,墳、廟、學校渾然一體,不可分辨了。緊接着,學蘇,學校改建,平房拆了,蓋起了現在這幢蘇式飛機型的教學樓。蘇聯建築的全部特點,都在它上面得到了體現。簡言之,就是傻大黑粗,經久耐用。在它裏面呆過的人,一批批逝去,而它永遠存在。磚色已經紅到了發黑,可遍身還是沒有一處裂紋,一點倦意。黑乎乎的身子,現在望去,已經稱不上“飛機”了,倒象一隻老得不能爆炒,不能白斬,不能清燉,甚至不能熬湯的老母雞,趴在那裏。

    樓門黑洞洞的,就是缺牙巴的嘴,每天清早,把一千多個學生一骨腦吞進去,不吭聲,也不吐骨頭。

    雞胸脯老得沒了肉,只剩下曹操稱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就是學生學習生活的主樓。

    兩側跨樓,一側是讓學生動手的實驗室,一側是閲覽室和圖書館。這是雞的翅膀。就象盲人的眼睛,飯館餐具的刷洗,象徵意義大於本義。

    雞肚子是禮堂,剩下的,相當於雞屁股的部位,就是學生的聖地——

    飯廳。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最大的慾望就是生存,永遠的生存。

    “男女”是為了種族的存在。“飲食”是為了個體的存在。幹自己想幹的,無論如何都應該是一種賞心樂事。可在學校吃食堂,卻無論如何都用不上“幸福”這個形容詞。學校的食堂,那時罪大惡極,不可饒恕的壞傢伙們除了地獄,第二個該去的地方。

    食堂主任,簡稱“飯主任”,是個男的,卻有個很女氣的名字。是個胖子,卻有個很秀氣的名字——裘柔,在我們這個年齡段,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點逆反心理,你指東,我偏往西,倒着削蘋果,反着翻雜誌。

    憑心而論,這裏面有玩深沉的成份。“否定一切”畢竟是裝成大智者的最簡單辦法。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心裏清楚,我們背上壓着太多,太沉重的死屍,搞文字的有莎士比亞,要搞學問的有錢鍾書,搞物理的有愛因斯坦,上下二千年,方圓幾萬裏的亡魂都積在我們背上,象一尊尊的神,我們清楚不打倒他們我們就永無出頭之日,所以我們常嘟噥“餘生也晚”。我們指着燙金的名字,説“這有什麼?”雖然心裏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大概就是禪家所謂“逢佛殺佛,逢祖殺祖”的理由吧!好在有顧愷之作我們的前輩——《晉書》裏説,這傢伙吃甘蔗從尾到頭,人怪他,他告訴那人,這叫漸入佳境——我們可以説古已有之,可以少擔不少干係。於是飯主任的名姓很自然地被顛倒過來,叫做“柔球”,肉球。

    他還有一個外號:“共產主義”。政治課上,老師告訴我們,共產主義社會消滅了三大差別,是我們的理想。課上,基本上沒有想明白,那是個如何牛逼的世界。後來看到了飯主任,他的身體也消滅了三大區別:

    沒腰,沒脖子,沒下巴。這副身板,恰恰又令我們不任區區嚮往之。語文老師教育我們,本體、喻體之間只要存在一點相似,就可以形成比喻。

    老實、聽話如我們,當然會產生這聯想。這樣看來,我們的食堂也不是一無是處,相反,各種願望都能得到滿足:如果想減肥,就來當我們學生,用不着自己再寫形容詞了,沈約《與徐勉書》裏就有很精當的描寫:

    “……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以次推算,豈能支久?”

    如果想長壯,很簡單,就來當大師傅。

    武俠小説裏説,行走江湖,有幾種人最是難惹,一種是行腳僧人,尼姑。一種是單身女人,太監。一種盲人,聾子,跛子等有殘疾的人。還有一種就是胖子。

    如果一個人保持緘默,那麼就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他是個傻子。另一種可能,他是大智者。

    如果一個人奇胖,那麼也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他是個懶漢。另一種可能,他是個大腦絕頂聰明的人。誠實的懶漢説,路上有獅子。絕頂聰明的人想盡一切辦法,為的就是什麼也不幹。他們發明汽車,為的是不走路:他們發明洗衣機,為的是不動手。在這個意義上看,世界的進步就是為了懶惰。

    飯主任屬於後一種胖子。他成功過。把小一千學生聚在他手下,每天中午忍飢挨餓。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後來,中午能回家的,儘可能回去吃了。腿腳靈便的,各個飯館,四處打野食去了。剩下的,求天不應,告地不語,只好精神勝利一下,“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食堂還得辦下去,因為打架,掌勺的各種人物,都是校領導的三親六顧,哪個也解僱不得。飯主任於是串通校方,下午上課二點改為一點半,遲到嚴懲不怠。取消快餐部。

    他又成功了。

    不管怎麼説,中飯畢竟還是學生一天中的頭等大事。每個人身上,好象都套着一張無形的網,掙扎的作用只是使它把你裹得更緊。學生知道,沒什麼東西攔着他,可他還是逃不開家,學堂,食堂。同理,中午飯也改不了大白菜,土豆,胡蘿蔔這老三樣,如同過去人人必背的老三篇。

    上了年歲的人説,這就是生活。

    十一點半鐘左右,學校綠漆鐵門“吱咔”打開,一輛小毛驢車歡快地顛進來。這時候,車是空的,小毛驢沒有負擔,就彷彿我們將來沒了高考,沒了教科書一樣,很快活,蹄子敲在柏油路上清脆地響,脖子上的鈴鐺也“鐺鐺”地搖晃。

    車上斜坐一個老頭兒,就着天上很好的太陽,一口一口,很美地抽着旱煙。他是他們屯的豬狀元,每天從我們學校把學生咽不下的飯食拉回去喂他的幾十頭豬。學生一天天瘦下去,豬一天天地胖起來。大概只有一個結論可以推出來:人不如豬。

    然後是下課鈴,然後是起立,然後是鞠躬,然後是下課。然後是學生從各種教室門口,泥石流暴發一般湧了出來,匙子,叉子在各自的飯盒裏“叮噹”爛響。

    我們的教學樓一共三層,年級越高,層數越大,用心很顯然:年齡越大,讀書越多,越應該少説少動,誰見過死人跳皮筋呢?要是到了高三,初三,除了那尚不可省略的生理需要外,最好絕不下樓。而初一,高一的,太嫩,不懂規矩,老師們多多少少要拖一點堂,“曾益其所不能”。

    這樣,高二就佔了天時,人和。我們班教室緊挨樓口,又佔了地利。

    每每總是我們班的學生率先衝出教學樓,今天也一樣。

    我們呼叫着,吶喊着,奔跑着。嫌我們上課死氣的地理老師會想起太陽活動極大年。歷史老師會想起大阪的大鹽平八郎領導的搶米風潮。約翰遜在這種情緒下不吃那幾噸興奮劑也能跑9.179秒。體育老師現在測那幾個百米成問題學生的速度,一定及格。

    衝到食堂,門當然是從裏面反鎖着的。這也是飯主任的智慧:食堂共分六、七十桌,每桌十個人,兩盆菜一盆飯。十個人如果不是一個班的,馬上放人進來,後來的人只有盆底可舔了。所以要耗一耗,蘇格拉底説:

    “飢餓是最好的調味品。”飯主任也就隨勢慷慨地讓我們多來點佐料。

    早來的學生就用拳頭砸他的門,高喊“反對飢餓,反對壓迫”。根2大聲唱昨天學得的京劇:“店家開門來。”瘦高的我扒住玻璃窗,望望今天吃什麼。別人問我,我告訴他們那副西方現代畫的名字——“我能看見整個房間,那裏沒有人”。

    飯主任見人聚得差不多了,打着飽嗝,來為我們開門。他吃飽了的身子用包裝箱上的術語來形容就是:長×寬×高=立方米。

    我們衝了進去。一如往夕,菜是熬爛的,米飯是不熟的。唯一可吃的饅頭,黑硬的皮剝下來可以當刮鬍子刀使。大家決定把這堆皮送給家在農村的那位同窗,讓他帶回去崩穀倉里老鼠的門牙。

    飯還是要吃的,雖然單調,但飯主任説還是留有選擇的餘地的,你可以吃,也可以不吃,就這樣。我的同學們就着對飯菜的埋怨,對飯主任肥肉的豔妒,把饅頭塞下去。可埋怨有什麼用呢?能睡的,不會少打一串呼嚕。能吃的,不會少打一個飽嗝。

    還是學學古人吧。道家講“順”,儒家講“忍”,講究對困厄泰然處之,安之苦命。文人還會要一點精緻的不老實:沒錢吃飯,喝口西北風,舔一舌頭白菜幫子上的露水,説自己是射姑山上吸風飲露的神仙。窮得當掉了最後一條褲頭,別人説他有傷風化,他會説自己以天地為大衫,反怪大家鑽進了自己的褲襠。貪污案發,罷了官,轉手抄起本《楚辭》,就成了醉卧南山的高人隱士。

    古人的教誨於我是那麼有力,我於是樂得化一化李煜的雅緻。他説“秀色可餐”,那是因為他已經酒飽飯足。象我這樣的餓鬼,只能把不遠處女生桌上長得不太困難的幾張面孔當成就飯的小菜,饅頭還是要吃的。

    黃根除了吃飯從來不開的玉口是老豆腐。茹亞食不露齒,淤滿詩情的白臉是冷葷。“紅頭繩”徐盼是髮菜湯。

    孟尋呢?是紹興黃酒罈裏裝的“佛跳牆。”

    飯吃完了,心裏一塊石頭落地,騙人騙己地洗了飯盒,和幾個看得順眼的拍肩擁抱,蹭乾淨了油乎乎的髒手,我就找地方睡覺去了。

    同學們匆匆忙忙跑回樓上,還有一大堆的作業和書等着他們呢。每個人都是時不我與,歲不我待,每個人都知道珍惜時間,抓緊時間。

    可是他們不明白,時間是永恆的,無始無終,逝去的只是他們自己。

    腿上流着血的人飛快地跑着,去迎接希望,去迎接死亡。

    得道的傻和尚慢慢地在雨中走着,“跑什麼呢?前面不還是雨嗎?”

    7

    爸爸退休了,結果比上班還忙,幾十年班上累積起來的精力一下子放了出來,看得媽媽心癢眼熱,找個“渾身頭疼”之類的理由,也退休了。

    我成了沒人管的“孤兒”。中國現在的事情就是奇怪,怪得已經快沒人覺得奇怪了:青年人在學校規規矩矩,不準亂愛,老頭老太跳起Disco,趕找老伴的時髦。五歲的小孩彈巴赫的《d小調序曲和賦格》,二十幾歲的大學生賭博、斗酒、棄學、經商。

    爸爸説我也應該闖蕩闖蕩了,他十二歲上就背個藍布小包裹,讀社會這本大書去了。媽媽也只好贊同,説我也應該多去與別人相處。於是我就懵懵懂懂地被送住校。

    父母沒多少文化,從小到現在,學業上沒指點過我什麼。父親只是帶我四處傻玩,上房抓鳥,下河摸魚,告訴我做人要老實。母親用蒙古人的本能暗示我:什麼事要麼不幹,要幹就得幹好。給我起了個蒙古小名“滿達夫”漢意:“比狗強。”一切卻暗合道家的“無為”之治,功法説本應該“若存若失,”“毋助毋忘”。而現在打發我去住校,又應了Maugham對想讓兒子成為小説家的有錢太太的忠告:Givehimttenthousanddollarsayear,andletlimgotodevils!冥冥中,大概真有天助。

    早上起來,伸個懶腰,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人呢?),一切都那麼有趣,渾身彷彿憋足了氣力。今天我得把被子帶到學校去。

    騎在車上,涼風吹了臉,冷氣敷了眼,身子清爽得很,彷彿我這樣騎過去,就能騎上天去。臉右邊,跟了我的太陽,黃嫩紅軟,襯了天,宛如打在青瓷小碗裏的蛋黃。

    街兩旁的高大建築,豆芽菜似的瘋長起來,有些昨天我還沒見過。塔吊,仙鶴般獨腳立着,以其無處不在,證明自己是北京的市鳥。

    街上人流裏俏生生的背影間窺偶見,想起龐德日本和歌俳句式的《在一個地鐵車站》:人羣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心裏有個衝動:騎過去,看看那些俏背影的正臉。

    早晨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直到我騎到學校。

    綠漆大門關了,小門開了,表明我遲到了。“葉胡”氣洶洶地戳在大門中央,嘴形能啓發傢俱設計師的靈感,明天弄出個掛油瓶的什麼新物件。值周生把在小門旁,遞過遲到記錄本,讓我簽名留念。我龍飛鳳舞地寫上大名,他們一下子認不出來,就誇我的字帥。進了門,我向校長們問好,他們覺着應該微笑頜首,又覺着應該薄怒,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表情古怪。中國的讀書人總認為,只有過去才是好的,説聖君必稱堯舜禹湯,説盛世必稱上古三代,好在死人不會從墳墓裏爬出來爭辯,只得任他們糟蹋。同理,作老師也總説學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過去的同學如何如何好。人總要有個安慰,不過,一個人要是隻剩下回憶,是很慘的。也真難為了他們,前世造了什麼孽,今世來經受這幫《柏拉圖》、《品花寶籤》一樣讀得爛熟的學生。

    沒想到這件小小的意外竟成了一連串倒黴事的開端。

    宿舍樓兩層,上女,下男,中間隔一層薄薄的樓板,彼此就成了對方永恆的主題。我把鋪蓋卷馱到一層標有幫德代號的房間——007室,門被不習慣用手的學生踹得缺鼻子少眼。推門進去,迎接我的是汗球鞋,長毛餅乾,發酵蜂王漿混合在一起的一股特殊氣味。立刻領悟了,在這種環境下,那種缺鼻子的門才是正常的,暗恨自己多長了個鼻子。沒法子,古人説: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嗅,反之大概也成立,我也只好盼着自己儘快適應。

    大至安頓好了,上得樓來,數學老師,即班主任張老師,劈頭蓋臉數落我一頓,從我的遲到,直至對老師的尊敬,對同學的愛護和對國家的態度,聽起來象魯迅罵人文章的題目——《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張老師早上一定吃了大蒜,嘴和我的鼻子靠得極近。我可憐的鼻子!不由想起姐姐對我的忠告,別人吃蒜,你也得吃,要不然就虧了。當下心中光明澄靜,按朱熹的觀白法,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問心無愧,儼然一個誠心認錯的小學生。

    上語文課,老師的眼鏡腿上添了條包金鍊,自己説帶着神氣。由於穿了件象徵四項堅持的四兜兒中山裝,對服裝大感興趣,講《項鍊》,説西方婦女那種夜禮服,特點是省布,胸開得大,不像我們的衣服只露出個人腦袋。如果不戴點什麼,就是麻將牌裏的白板。瞥見他青白臉上佈滿圈圈繞繞的眼鏡,我告訴孟尋那是麻將裏的“二筒”,不巧,聲音大了點,讓他聽了去。看得出,他決心要找我的麻煩。要從骨頭裏挑出我的雞蛋。

    果不其然,《鹿鼎記》裏,韋小寶正闖進妓院,語文老師探過腦袋來。

    “什麼那麼有趣呀?讓我也瞧瞧?”

    真正應了那句老話,人要倒楣,喝涼水都塞牙,放個屁都砸腳後跟。

    便是在國民黨的監獄裏,隔一段時間,也要讓犯人出來,稱為“放風”。

    所以學校也要安排一個課間操,讓學生透透空氣,瞻仰一下被四圍高高的塔樓截成四四方方、巴掌大小的天空。

    二節課鈴響,學生們從各自教室踱出來,出樓到操場去,比起中午吃飯時候的狂熱,要優雅得多了,一舉手,一投足,一度秋波,一彎鎖眉都格外在意,務使其適度。愛美的女孩子想着自己精心顯出隨意的髮式,比昨天又稍稍起了一點變化,頭頂上多紮了一個朝天的小辯,多壓了兩葉一品紅形的紅綢花瓣。估算着有多少眼光飄向自己,悄悄地落在自己身上。家境殷實的男孩子惦着自己腳底下的那雙新買的Nike,Puma或是Adidas。幾百塊錢一雙鞋,我總覺得穿上應該能飛。不過,看他的姿勢,卻象忘了如何邁腿,如何走路。或許在這粥一樣,稠稠的順着樓道向外流的人羣中,有幾個男生什麼也沒想,只想把他那雙穿着的鞋的腳,象收拾鴨子一樣剁下來。

    剛翻過薩特《存在與虛無》和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內容提要的人們,想着自己的表情會不會被認為是若有所思。茹亞們想着如何向老師彙報這次團會的情況和自己是不是有某種可以彌補面目可憎的風度。黃根們心裏重複着背誦斯大林的誕辰和馬克思的祭日……

    我眼裏瞧着,心裏覺着有趣,誰能説這一切都象表面一樣平靜呢?學生做操,象他們乾的許多與高考、課本無關的事一樣,説白了就是糊弄,糊弄老師,也糊弄自己,彼此大面上過得去,心照而不喧。於是除了伸手、踢腿、歪脖、翻眼、象道士畫符捉鬼一樣筆劃一下,更多的是口腔運動。

    高一的時候,每個人都是原來學校的高材生,個個心高氣盛,上看一眼天,下看一眼地,彷彿這一切將來都是自己的。學業也輕,我們幾個自以為有點小聰明的卻沒把它當回事,指着課本嘴也能撇到後腦勺,較着你是棵葱兒,誰拿你沾醬呀?因此,玩心極盛,鳥獸魚蟲,琴棋書畫,橋牌足球,無一不學,無一學精。一點不會,是空瓶子。通曉,是滿瓶子。同是一聲不吭,毫無趣味。反倒是我們這種半瓶子醋,逛蕩起來,大呼小叫,臉紅頸粗,有滋有味,有一陣,牌癮大得上操也不願意放手,索性把牌帶到操場上。

    一伸腿,開叫:

    “lNT”

    一扭腰,瞥見幾個女生轉過頭來看着我們,情緒大漲,聲音不覺放大了好幾度:

    “Pass.”

    一轉身:

    “Pass.”

    一回環:

    “2◇。”

    一甩手:

    “2NT.”

    “Pass。”

    “Pass。”

    “Pass。”

    “首攻◇7。”

    那陣子,託打牌的福,一直沒感冒,上火,發燒。誰要是稍稍覺得有點嗓子緊,找個星期六,拉上小哥們幾個打他一下午,三十二副。輸家每輸一點,每人三杯白開水,喝空滿滿四個暖壺。

    到了高二,功課緊了,頗有幾個在考場上跌了筋斗。長得安全的,腳盆洗手,焚牌毀棋,埋頭決心苦讀。長得漂亮的,心灰意冷,決心考場失意情場補,正天惦着找女孩子喝酒。都沒了打牌的興致。

    所以現在,除了學學非洲禮節,彼此捶打對方的背部,據説打得越重越表示親敬有禮,就是問:

    “什麼書又禁了?手頭有嗎?有毛片嗎?有磁帶嗎?”之類。

    要是女生,想跟她搭腔,就問她:

    “今天星期六是禮拜幾呀?”

    “看什麼呢?”孟尋隨着俯背運動,從對過扔過來一個小石頭,正打在我頭上,一個激靈。

    我正盯着十米開外的那個女生出神,十二月,凍掉耳朵的天氣,只穿了一條薄呢裙子。聽人講,教她的新分來的女先生誇説自己曾把裙子穿到十一月,她就穿到了十二月。女生不無酸味地評論:“的確美麗動人”。

    男生大冬天覺着熱,口上戲謔,説她家窮得穿不起褲子。

    這當然是不能對孟尋實説的。

    “你瞧,化學老師穿了一雙小黃鞋,走一步看一眼。”急中智生,眼睛抓見了李老先生的黃鞋,心想,大概是穿錯了女兒的。

    “你呀,賊性不改,老實點,比什麼都省事。”

    扭過臉去,象是已經決定不應該再理我了。我也沒什麼好説的,維特根斯坦在他的《形式邏輯》裏教育我:“對於自己不能言的事情就應該保持沉默。”

    “語文課讓老師沒收的是什麼?”

    “《實變多項式函數》。”

    “跟你説正經的你開玩笑,跟你開玩笑你又認真,老老實實説比什麼都強。”

    “我説兩句假話是成全你,讓你的光輝論斷成立。再説,那種東西,兒童不宜。”

    孟尋是模是樣認真做操去了,看來,又不願理我了。

    “好好,告訴你,是《鹿鼎記》。”

    “好看嗎?”

    “立意再高點,就是又一部《堂?吉訶德》,《洋涇浜奇俠》。沒用一個冷僻字,卻一點不覺得寒傖,反透着中文、外文底子的厚實。不用你用心去跟,自然而然就領着你天南地北劍影刀光,一看不知日月年。”

    “大致講講。”

    這可讓我為難了。讀這種書,我給自己規定的速度是800字/分鐘,五十萬字一天。讓它滄海桑田,任它過眼雲煙。作用如同錄音機的沖洗帶,腦子裏教科書擠得疼,武俠小説在腦子裏不定期地走一遍,就彷彿做了個白日夢,心定氣平,爽快輕鬆。實在記不住什麼東西。索性信口把腦子裏記的,什麼《月落大地》、《殘肢令》、《天龍八步》之類,胡亂混在一起講出來,連不上,就自己編。轉承結合,倒也妥貼周全,看來我的確有點胡説八道的歪才。

    “話説……唐家有名的是暗器……最厲害的高手就是唐炒栗子和唐醋魚……大賢隱隱,隱於市。真正的高手,名字卻很平凡,武器也很平凡……摘葉飛花,白步傷人……”反正是蒙小孩。北京俗語裏,“蒙小孩”

    的本意就是糊弄傻子。

    口上説着,心裏正想着,《鹿鼎記》的結局裏,韋小寶到底給他媽媽帶回去幾個兒媳,六個還是七個,他們家中午飯是不是成了問題。

    “又是你,痛快呀?!前面説去。”

    是“葉胡。”

    我不是他們的相好,卻恨起他們的身高來了。個子小,走路又象憋了泡尿似的快。如同美國產的新式飛機,能超低空飛行,雷達發現不了,腦袋撞到了腰眼,我才看見。

    於是,我和孟尋被請到我們班的排頭,示眾暴光去了。一邊走一邊想,我們班的壞小子一定説我又露了大臉,會逼我請他們吃棒糖的。

    8

    我不遵守紀律的歷史大概可以追溯到幼兒園。從那時起,就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教我的老師,不出半年總會掛上一句口頭禪,課堂上只要有點騷動,就是一句:“又是秋水吧?”盯着黑板上方的主席像,我想,要是他老人家從裏面走出來,引起一陣“萬歲”,老師也來那麼一句嗎?這也是極有可能的事,一個人成了仙,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聊齋》裏從《考城隍》到《夜明》講的都是這種東西。

    當時的孩子肚子裏沒油水,個個能吃,每頓總把肚子吃成海水潮漲,吃中餐,飯後水果是沒有的,父母檢查完功課,卻也會給孩子上一道開胃的板子,這也是需要努力加餐飯的原因。老師經過調查得知,我從蝸牛、知了,到田雞,河蚌沒有沒吃過的,可就是沒吃過板子。不完美中感到遺憾,為了彌補,每天必給我家一頓説,從我眼睛不正説到腳指甲有泥。以後漸漸成了習慣,一天不説,我難受,他也覺得缺了點什麼,如同飯飽酒足後,少了一顆安神靜腦的香煙。前些日子沒事回小學母校憑弔,發現自己儼然已成了古聖先賢,那句口頭禪已經變成:“想當初,有個秋水……”那位老師見了我很高興,説他很想我,彼此會意一笑,我説我也想他。

    其實,那時候,我也不是成心,也不是有壞心眼,只是不忍捨去那一丁點兒的自在。許多事物,是相輔相成的,兩者共同完成一項任務,比如買與賣,再比如犯錯與挨批。既然按不守紀律懲治我,就等於認可我做個不守紀律的壞學生。我也就心安理得,如同收了我的錢,就准許我拿走他的東西一樣,這也是一種交易。作為交易的一方,我只履行自己所承擔的義務就行了,至於那一半義務,就讓先生操心去吧。就象買東西,我只要東西,要錢是他的事,他若是不要,或是出於好心,或是已經記在了帳上,秋後要一起算的。

    人在有些方面很象蒼蠅,香臭不分,只要有味,只認刺激,所以隋朝的那個武將(不能記他的名字)説:要麼千古流芳,要麼遺臭萬年。千百年過去了,名聲老不爛的,人們統一叫他們偉人。根據我的研究,偉人卻具有兩個特點:

    其一,異常早熟的情慾。盧梭在《懺悔錄》裏供認,八歲時對三十歲的朗非爾西埃小姐,當時他的教師,心懷不軌。他惹她生氣,誘她責打他,只是為了她的素手能碰到他的身子。五十歲時,對他睡在她牀上的幾夜記憶猶新。這方面的世界紀錄屬於維克多??雨果:在勃朗學校裏,維克多兩歲,校長的女兒羅絲小姐對他倍加照顧。維克多一早被送到學校,羅絲小姐還沒起牀,他就被放在她的牀上。羅絲小姐起牀穿衣,當着兩歲的孩子,無須顧忌。不料羅絲小姐赤裸的大腿,穿長襪的動作等等以及一些其它的細節深深打動了兩歲的雨果。半個世紀過去了,這段秩事被堂而皇之地載進了他的回憶錄。

    其二,便是不守規矩。自古英雄多無賴:項羽看從他前面過去的秦始皇威風,便指着贏政對他大伯説:“彼可取而代之也。”曹操小的時候,飛鷹走狗,遊蕩無度,他叔叔告訴他爹,他害怕了。後來有一次遇見他叔父,他就裝出個怪臉,説自己中了惡風。叔父告訴他父親。父親馬上把他叫來一看,好好的呀,他就勢向父親訴苦:“我沒有中風,只是叔父不喜歡我。”以後,他叔父再説他什麼壞話,父親都不再信了,至於朱元璋更是從裏到外的地痞,野廟的花和尚,“半部論語安天下”的蔣介石是如假包換的流氓。守規矩的人倍受讚揚,破規矩的人萬古流芳,歷史只記住大壞蛋,殺人狂,只記住血流成河的興亡。

    歷史的陶輪旋轉至今,十條的中學生守則變成二十七條校規,再衍成最新的五部四十條的中學生日常行為規範。照這樣下去,我們會被限制邁門檻必須用哪隻腳的。

    樹大了招風,豬肥了被宰,規矩多了難免是要被破的。麥克阿瑟説過:

    “只有違反紀律,才能讓你出名。”不犯錯誤的學生,有時就象沒有過禁書的作家,沒打過離婚的演員,名頭卻不會響亮。學友們嘴上不説,心裏認為你沒有長開,還是個雛兒。

    所以,闖禍的學生有一種近似英雄的榮譽感,跟“表揚”搭配的動詞,作學生的卻用“遭到”。逗女孩子是開胃話梅,犯點小錯是業餘愛好。

    可是前天操場上的現場演出(現演),我盡了最大努力,也輕鬆不起來。

    向前面走去的時候,我把周圍的人想像成被我檢閲的士兵,可邁起步子來覺着自己就是不像拿破崙。我又把自己想像成仁人志士,這樣在麻木不仁、不覺醒的阿Q們的注視下,伴着我的“戀人”,走向斷頭台,又有革命又有愛情,多好。可就是覺着旁邊的“她”不應該是她,哪怕是茹亞,哪怕是黃根兒。

    站在前面,我才明白什麼叫眾目睽睽。背對着這幫長眼睛的人,我知道他們在看我,因為後背冷熱不均,後項,強間,腦户,靈台,至陽,魂門幾處大穴熱得出奇。“目光如刀”,如果“如”換成“是”,我就被刀子戳得可以用來淘米了。我真氣憤,多好的天呀,一羣羣養得象雞一樣的鴿子,分不清黑白的雲,他們為什麼不看呢?“你是不是覺着咱倆忽然漂亮了?”我希望她給我個台階,比如一個疑問的表情,我就可以沿着台階而下,説:“你瞧,那麼多人盯着你我看呢。”

    她什麼表情也沒有,很安靜,彷彿她就是排頭,本應該站在這裏一樣。

    沒有懺悔,沒有孤芳自賞,也沒有像我一樣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很平常,很平常,平常得不平常。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沉了下來,墜得脖子向下彎。

    平生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鞋子是那麼好看,知道了從不知道的一個小知識:一支球鞋有七對鞋眼。

    從前天下操直到現在,一有機會,我就羞羞摸摸跟在孟尋後面,盼她打我一頓或是罵我一頓,要不然逼我寫份大字報,説明自己混蛋和她的清白。這是我們的作風:犯了錯,就讓先生痛痛快快批一通。踢球碎了玻璃,就乾淨利索地給人家賠上。至於再犯錯,再踢破玻璃,那是另外的事。

    可孟尋對這件是隻字不提,兩天了,就象從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又一次體會到了先生的苦痛——上課逼學生回答問題,學生堅定得就象嚴刑逼供下的老布爾什維克。先生象日本胖翻譯一樣,手掌筆成槍,點着下面木然的學生——

    “説!你們倒是説呀!”

    險些沒露出一句:“不説就斃了你!”

    又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們又抱起心愛的髒飯盒,奔向我們心愛的地方。看來,終是灑脱不了的,一呼一吸讓我們的身心連着上天下地。

    一進一泄,讓我們的形骸連着天地間的萬物。

    食堂今天吃排骨!

    每當這種時候,飯主任都要刮乾淨鬍子,換上化纖西服,下邊一個釦子故意散着——大概是跟農民企業家學的,大家都説這是純農民標誌。

    兩腳叉開,笑容露出,能用雙手捧出來。——就這樣站着,以為我們會親他。

    每當這種時候,紳士淑女就會現出原形,“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他們就會露出本來面目。男生玩命向前擠,女生坐享其成——找一個覺着他喜歡她的他,一句話不説,加進去。即使人不多,也是如此。其實有他們折騰的功夫,大家都能買上。這大概是習慣。讀《古今譚概》,想起那個廚子,每給主人做菜必偷割下一塊最好的肉帶回家去。一次在家裏做飯,也不由自主地割了一塊,偷偷放進口袋裏,發覺後啞然失笑。

    有一次,一位女同胞也不知是喝多了得勝酒,還是多噴了法國嬌蘭或是蝴蝶夫人,加到了我前面。我真想義正辭言地對她説:“本人是《國風》,好色而不淫。”當即拍拍她的肩膀:“請問,您貴姓?”我想問問她還知道不知道這個基本點。她倒知趣,臉“騰”地紅了,扭身到後面去了。

    我衝拍她肩膀的那隻手猛吸一鼻子:好香。

    鑑於這種情況,蹇叔只見師出,不見師入,我只見隊伍的加粗,不見隊伍的加長。

    今天也一樣。

    我卻從不着急。一天難得有幾分鐘不看書,難得有幾分鐘可供你浪費,供你無所事事。何況周圍還有不少女孩子。公孫大娘只要有劍,李白只要有酒,徐霞客只要有山水,鐵木真只要有刀馬,我也一樣。色不過五,而美術館裏陳列那麼多絕妙的畫。聲不過五,而唱片裏盤着那麼多精彩的樂章。味不過五,而餐桌上擺過那麼多鮮美的珍饈。人也不過是五官七竅,而這可比七巧板複雜多了,只要表達式稍稍變動一點,眼睛或耳朵外廓的曲線就由蔓葉線變成玫瑰線,尼哥米德蚌線或是其它鬼才曉得的東西。且不説所有的女孩子在某種場合都會“變得”讓人心弛神蕩,單説這簡簡單單一束黑黑的頭髮,這麼一歪,那麼一卷,也能莫名其妙繁衍出許多花樣來。

    難道這還不值得磨蹭一點,耽擱一下時間嗎?而且今天我還得繼續前天開始的工作——真正的偉人,做事甚少有半途而廢的。所以,我的前面當然是孟尋。後面有兩個女生吱吱喳喳在議論,象是在説我,又象是在説我的髒飯盒。我決定不再去想——兩個女孩子笑着説一件事情,就如同一個方程裏有X,Y兩個未知數,屬於不定方程,解有無窮多個——一心來盯着我們的?孟尋。竟然就真的沒想。

    孟尋買完飯,把飯盒端到泔水桶旁,給米飯“刮臉”。學校出品的米飯,也不知道是用什麼方式烹製的,上面一層硬硬的半透明的米飯粒,不刮一刮,是斷無法吃下去的。照例,我也湊了過去。

    “你老跟着我幹什麼?”

    “這個問題很複雜,不同時間、地點,這個問題有不同的答案。而回答又和當時的天氣,中央軍委,計劃生育諸多因素有關。比如剛才買飯,就和賣飯大師傅的性別有關。”

    “?”

    “你不覺着你長得很有趣嗎?”

    “不覺着。”

    “可至少大師傅覺着,我也覺着。”

    “?”

    “你沒看見,大師傅盯着你的眼睛都直了?手裏的菜勺,連想也沒想,就是兩大勺。你走過去,他的眼珠子也跟過去。而我正好在你後面,跟過去。根據力學第一定律,一切事物都有保持原狀態的慣性,大師傅的手也不例外,所以,我的飯盒裏也是兩大勺排骨。”

    “就這些?”

    “就這些。”

    “那我回宿舍了……你還跟着我幹嘛?”

    “那天上操,怪我,沒事吧?”

    “哪天?”

    “裝糊塗?前天。”

    “你還記得。那好,你雜學旁收的,還記不記得二程觀妓的故事?”

    説完,去了。

    我立在那兒,半天沒緩過來。那故事我當然記得:兩程夫子到一個士大夫家赴宴,有妓在一旁值酒。伊川拍屁股就回去了,明道喝得盡歡而罷。第二天,伊川到明道家去,還是罵罵咧咧,怒氣未消。明道就對他説:“昨天座中有妓,而我心中卻無妓。今日齋中無妓,而你心中卻有妓。”

    我不禁苦笑,一向不認真的我,破題第一遭認真,人家卻不當回事。

    真是好笑!我從沒想道,“自作多情”這個詞彙竟然有一天對我也適用。

    踢開宿舍門,我放下飯盒,大聲嚷嚷:“有誰不順心,願意陪我打上一架?”

    9

    學校規定,住宿生從七點至九點半在教室上完晚自習,可聽完“本台和大碗茶工貿集團聯合舉辦”的每日相聲,略略消化一下食兒,沒有別的事好做,六點大家也就溜達着上樓去了。先生説,這就是住校的最大好處,能逼你息交絕遊,清心寡慾,與世相違,修得正果。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就是古人的精力。我一直有個疑問:他們哪來那麼多的工夫讀那麼多的書,寫那麼多的書呢?他們那時候,沒有電燈,每天只有不足十小時的日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只能對着天空發呆,或者幹那件亙古不變的唯一娛樂。

    他們那時候沒有鋼筆、原子筆,印好了格子的稿子和複印機及漂亮的女秘書,只有泥板,王八殼,竹片,木條,刀子等等又笨又蠢的硬傢伙,可我們每天寫四、五千字,已經筋疲力盡,已經是極限,而他們動輒幾十萬字,洋洋灑灑,著作等身。

    司馬遷愛説怪話,被漢武帝給去了勢。做皇帝的,大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憑風度學識,籠不住後宮眾多后妃姨妤。明白物以稀為貴,就決定不讓她們見別的男人,特別是有文采的男人,而自己身邊又缺不了一個有文采的男人做秘書,於是看上了司馬遷,找了他的茬。所以司馬遷蠶室裏悶了三個月,出來就升任中書令。每天不得不陪着漢武帝東跑西顛,可他兩、三年間就拿出來一部一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的《史記》,拿出來就前蓋古人,後絕來者。

    媽媽常説,沒什麼也別沒錢,有什麼也別有病。做學問的得再加上一句,有什麼也別有條拿説話當喘氣一樣一刻不閒着的舌頭。莎士比亞就有這樣一位碎嘴瘋潑的老婆,和十幾種分散精力的工作,可他寫出了三十七部劇本,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詩和兩首敍事長詩。

    再有大學數學考十五分的錢鍾書,生出來正趕上內憂外患,軍閥混戰,諾大的中國,擺不安穩一張書桌。接着就是毛、蔣交兵,便是三反五反,便是十年文化大革命。總之,沒幾天安生。但這傢伙卻彷彿無書不讀,無讀不精。

    寫下了百萬言的《管錐編》,把古人的文章讀了個夠,無一漏網。光引徵西方作者就不下一千人,著作多達一千七八百種。

    嗚呼!他們睡覺嗎?他們吃飯嗎?他們知道健康法則嗎?他們下舞場嗎?他們搓麻將嗎?他們看武俠、言情、兇殺嗎?他們幾個小時地看電影、聽唱片嗎?他們玩電子遊戲,看電視錄像嗎?他們閒逗女孩子、砍大山嗎?他們知道“神經”,“輕鬆”之類的詞彙嗎?他們有那麼多的人際關係需要調整嗎?他們有不順心,什麼都不想幹的時候嗎?於是,我明白了。《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上説:“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我們這種種豐富多彩的“色”到頭來就是場空。他們這種缺乏這種“空”,百年後,千年後,就是不滅的名聲,就是不空的色。

    佛曰:定。佛曰:舍。

    所以學校是這亂世,色界裏的淨土。

    雖然天氣冷得能把説出的話凍成音符,“鐺鐺”地落到地上,讓兩個人面對面説話,彼此聽不真切,可我還是穿拖鞋。這樣自在。

    拖拖拉拉上得樓來,果然,黃根已經儼然在坐苦讀了。我住了七天的學校,可沒一次看見黃根買飯,洗漱——當然,上不上廁所不得而知。

    同班的老住宿生笑我沒見過世面,大驚小怪,説他們住了一年了,也還沒見過一次呢。

    看來黃根竟然是個神秘人物。我懷疑她是不是吃糧食長大的。換句話説,是不是牲口。

    還有一點,也令我自嘆弗如。不管誰進來,包括剛才我,她老人家從來不抬頭,甚至眼皮。我曾嘗試效法一下,可以失敗告終。每每教室門開開,我總不自覺地要把頭抬起來,看看到底是哪路的神仙。

    彷彿她一抱起教科書來,就能渾然忘我,魂遊物外,步入“無我”的臻境。至少從表面上看去,是的。這,在我的醜齋裏,我能做到。而在教室裏,諾大一個屋子,十來個人影孤魂野鬼一樣在眼前晃動,六盞慘白的日光燈照在身上,讓人想起太平室或手術枱,我做不到。我總以為看書和吃喝拉撒一樣,純屬個人私事。不知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如果你吃飯、方便的時候有人盯着你看,你一定渾身不自在,幹不下去。讀書也一樣,有個人在你周圍,你必然感到不自在,彆扭。

    綜合多數學者的意見,“智力”的含義包括以下三項:

    1、 智力是適應環境的能力。

    2、 智力是學習的能力。

    3、 智力是抽象思維的能力。

    “適應環境“,赫然列為第一,看來這面的確需要訓練。天下老鴰一般黑,老住宿生説他們也有這麼一段體驗,痛苦呀痛苦。我決心儘快適應,把桌子擺到旮旯,後背沖人,這樣就排除了三面干擾。再在對面牆上畫一幅《抱撲子》裏載的“老子入山鎮鬼符”,心安了許多。

    孟尋一直對我愛理不理,我還制其身,亦復如是。可上課放學,晚自習,從早到晚,低頭不見抬頭見,彆彆扭扭,怪沒意思的,或者意思太多了。

    郁達夫寫不出文章的時候,就換換口味,弄弄翻譯。一來可以不讓文筆生疏,二來可以看看別人如何處理文字,啓迪一下自己的思路。既然眼前沒有好理的,我也就索性找出紙來,給越色寫那耽擱了許久的回信:

    你好你的來信,我大概只能用“驚喜”來形容。就好象,早晨一推門,發現一夜間,天地被雪花裹成了素白。或是拉開窗幛,窗外探過來臘梅、迎春之類爆紅炸綠了一支一束。

    你開頭就説:“不用問……”其實,這正是該問的。一別一年,這一年,滾滾爬爬,摔摔打打,不説“曾經滄海”,也差不了太多。我就象佛經故事裏的那個人,一根藤條吊在懸崖上。上面是老虎,下面是狼,兩隻山鼠,正津津有味地啃着那根藤條,它眼看就要斷了。這時候,他看見崖壁上有一顆紅得象生命一般的草莓,已經熟透了。於是伸手摘進嘴裏,真美呀。

    有時候,關切是問。有時候,關切是不問。人彷彿是生長在時間裏的一種樹木。兩個人如果共同度過了太多的歲月,就象兩棵生長在一塊土地裏的樹,根纏在一起,枝交在一起,記憶已經讓他們註定不能分離了。雖天各一方,吳楚異鄉,但蒙趾離(夢神)相助,我們都能頻入彼此的夢鄉。淤在心底的歲月,就象沉入潭底的石子,表面了無痕跡,如後已經忘記。可午夜夢迴,星空獨坐時,一顰一笑都是那麼清晰,一如往夕。

    昨天做夢,夢見了我們那次看電影。夜場散了已經十一點多了,咱們十幾個人還覺着意猶未盡。騎着車子去夜遊,天安門,國務院,中南海,北海,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覺着很發泄,很爽快,很自在。彷彿我們能這樣騎下去,騎成永遠。

    騎到故宮後門,他們都騎到前面去了。不,我驚喜地發現還有你,在一旁陪我,慢慢地蹬着。右邊是故宮的圍牆,當時,很好的月光,角樓的側影有一種魔幻般的悽迷,還有你很生動的臉。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知道了什麼叫“神秘”。你不説話,我也不説話,就這樣默讀這股神奇的靜謐。很美好。

    有些感情是我們所不能表達的。陳子昂登上幽州台,能做的也只是流涕。我們有深意的時候,能做的也只是對那個人説:“看着我的眼睛。”

    送你首詩,見笑:

    彷彿

    彷彿有一種言語

    説出來便失去了它的底藴

    彷彿搖落的山音

    掌上的流雲

    彷彿有一種空白

    河水流過彼岸沒有記憶

    彷彿投進水裏的石頭

    落進心底的字句

    彷彿有一種存在

    只有獨自才能彼此感覺

    彷彿淌過鬢邊的歲月

    皴在窗欞的微雪

    提前祝新年快樂。

    秋水上

    10

    第二天中午,我發了給越色的信,正準備回宿舍睡覺,根2告訴我,語文老師找我。

    我知道,準是為了那本被沒收的《鹿鼎記》。

    象我們這樣的人被老師請到辦公室,就如同做楚囚的共產黨員被獄卒提走,一定是去上大刑。除非他是叛徒,去打小報告。

    語文老師新颳了臉,滿面春光,很神氣。抽着人蔘煙,眼底下,耀然是那本《鹿鼎記》第一冊,一頁一頁翻着,根據書頁黑白的比例,大概是快看完了。

    我正想誇他滋潤,他先開口了:

    “這書是你買的?”

    我説當然。想他一定看見了書扉頁上我的藏書印——“秋氏藏書之印”,印文字體是帝王專用的九疊大篆,顯着威風。

    “這書看一遍還不夠,值得一留嗎?”

    “武俠小説裏唯一能看第二遍的就是這位金庸。古龍和東方白都不行。更主要的是因為它的裝禎。寶文堂出的金庸作品集,純用書內插圖作封面畫,靠近書脊再壓一條紅邊,內頁又鈴上方隨形小印,絕對。建國以後出的書,除了錢君陶設計的幾本書話,古幹設計的幾本詩文,張守義設計的幾本小説,沒有再比它裝禎漂亮的。”

    “就為這?”

    隔行如隔山。蛀書蟲,棋迷,守財奴,酒鬼。等等,這些人的苦樂,外人是很難懂的。在他們看來,這些人四六不懂,苦樂不分。就拿語文老師自己來説吧,他宣稱:平生所愛者二。其一,熱愛我們偉大的黨。

    其二,熱愛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飲食業。曾經有一段,他得了個嬌貴的病,醫囑禁酒,老伴監督執行甚力。苦也!絕處逢生,他想了個主意,找根繩,把“五糧液”的酒瓶子捆在鼻子下面,然後,酣然入夢。我當時聽到,覺得很有魏晉風度,想起時刻準備喝死,帶着鋤頭,讓人隨死隨埋的劉伶。覺得一樣不可理喻,也就一笑置之。現在想來,真是彼此彼此,人只要自己高興自己滿意就行了。

    “這理由已經很充分了。比這更‘無’道理還有的是。前一陣看《談藝錄》,對錢鍾書佩服得不行,逛舊書店,莫名其妙買回本錢仲聯的《夢苕專著二種》。原因説白了只有一個——他也姓錢。”

    語文老師笑了,轉了個話題:

    “要演講比賽。”

    “什麼題目。”

    “《我和‘四十條’》”

    “要過元旦了。”

    “就是為了要過元旦。怕玩瘋了,玩傻了,收不住心,忘了規矩。”

    “這就和我沒關係了。”

    “班主任指定你去。”

    “?”

    他又笑了:“你看了那麼多的武俠小説,該明白,為什麼官府讓大盜巨寇當捕頭。”

    “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

    “那我回去準備了?”

    “好,注意別説的面面俱到,主題要突出,讓聽眾明白。別在公開場合説怪話,有氣回來關上門撒。記得李鴻章那兩句名言吧?”

    “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做官無他,只是莫做怪。”

    “還有一件事……”

    “?”

    “這《鹿鼎記》後面四冊,你手頭有嗎?”

    下了第一節課,班主任數學張老師命令全體同學馬上到禮堂門口去集合。學生們懶洋洋地從座子上站起來,拎了椅子,挪下樓去。可形容的詞彙只剩下一個:“敗兵”。

    用功的揣起本一百二十八開的盜版《TheNewEssientialEnglishdictionary》。風雅的捧起一本裝禎絕對花哨的袖珍本紀伯倫的《先知》,或是絕對不完全的波特萊爾《惡之花選》。嘴讒的男生跑到小賣部買上包怪味豆或者蜂蜜花生,跟看電影聽京戲一樣,預備着和旁邊的女孩子一起磨牙用。

    所以站在講台上,我覺着我的聽眾們象是在看公園裏的異獸展覽,什麼兩頭蛇,三腳貓,八隻角的牛頭,都是與己無關,不妨一見的東西。

    不禁想起第一次當眾講話來。

    小時候,我膽子很小,尤其怕人。四歲的時候給石頭、大柳樹們轉述過《四遊記》和《封神榜》,可十歲時在生人面前説話,舌頭還總要抽筋。那時侯,如果我沒有考慮得十分周全,是什麼話也不會對別人説的。

    那個老批我的小學老師又教訓我:“一個人應該嘗試着幹一點自己不喜歡的事,這就是進步。”我想了想,覺着很有道理: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人人都喜歡得到的,比如過目不忘的記性,出口成章的口才,健美強實的身板。可憑什麼讓你得着呢?你只有幹一些別人不喜歡乾的事情。只要嘗試,就有成功的可能。只要成功一次,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就算你不願意去,能者多勞,別人也會推你逼你去的。所以,自告奮勇,我第一次上了台。

    第一次站在講台上,我就知道了為什麼要擺個桌子當講台。它的功用和老師的講台桌一樣,大致相當於亞當,夏娃護着下身的那塊布,講話的時候,腿抖索、篩糠,下面都不會發覺,可以遮羞避醜,益壽延年。

    事後一想,我為什麼要害怕呢?下面的人又沒有誰比我高明多少。

    以後,就長了見識,望着台下蠟黃的臉,灰黑的頭髮,我就把它們想象成黃土地上長着的不知名姓的雜草,順性説過去,説他個人仰馬翻,地動山搖:

    “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關於‘四十條’的幾點看法》。

    前些天,學校發給我們每人一張紙,紙上用鉛字印着五部四十條的《中學生日常行為規範》。我仔細讀了兩遍,除了一個錯別字,沒有發現其它句法或詞法的錯誤。按照意思或內容,我覺着這四十條可以粗略分成兩類:第一類是講做為一箇中學生,應該如何對待別人。第二類是説做為一箇中學生,應該如何約束自己。

    對於中學生來説,所謂別人,大致包括三類人:父母、師長、同學。

    對於父母,我們當然要尊敬,他們使我們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非常不容易。至於老師,我們付出的太多了。舉個小例子,比如我們化學老師,李老先生吧,他每節課,都要抄一黑板一黑板的筆記,沒有一筆一劃潦草過,大家都知道,粉筆的主要成分是熟石灰,也就是Ca(OH)2。是一種可溶性強鹼,對皮膚有強烈的腐蝕作用。我不知道在坐的諸位有沒有仔細觀察過老師的手,我有過。那天,我斜對過的一位同學舉手問老師問題。李老先生走過來,一手扶住他的肩,彎下身去,仔細給他講解。

    當時,天有點陰,不是很亮堂,可我看得很清楚:這是怎樣的一雙手呀!

    枯燥,乾澀,沒有一點光澤。還有同學間互敬互愛。未經准許,不亂翻別人東西……等等這些第一類要求,我覺着都是一些起碼的常識,都是隻要一點,就能明白。一注意,就能做到的。

    學生,包括我,想不通的是第二類。第二類裏有些要求,比如:男生不許留長髮。女生不許燙髮,留披肩發,不許戴食物,不不,飾物。

    不許到營業性的酒吧,舞廳,音樂茶座。不看壞書,壞錄像。……我私下認為,這些純屬私人問題。像我們這麼大都知道一首兒歌:管天,管地,還管得了我××××(叉叉叉叉)。

    讀書看報,發現人們總愛用園丁來比喻老師,説老師象園藝工人給小樹去枝除蟲一樣,幫助我們去掉身上這樣、那樣,他們認為在我們身上不應該有的毛病。我從來不認為這個比喻正確。在中國的文字裏,有兩個cai字。

    小時候,我在農村呆過一段時間,村子裏有個果園,看果園的老大爺跟我很要好。有一次,我看見他用一把大剪刀把果樹的樹冠剪去一大截,就象現在學校要給我們剃頭一樣。我當時很不明白,這樣多不好看,小樹多痛呀!就問老大爺為什麼。大爺説這叫封頂。是為了果樹多結果。

    去了樹冠,養料就集中到果子身上,果子就結得又大又甜,可以多賺錢。

    大家大概也注意過,把比較寬的大街分成幾道的綠化帶,小黃楊,或是側柏什麼的,都被修整得整整齊齊,一模一樣。如果有哪一株高了點,或是胖了點,園藝工人就會拿來大剪子,修理他們。讓他們整齊劃一,沒有特性。這是為了實用,為了美觀。

    前天,外班的一個老同學找我閒聊,説起他們班的某某某人如何牲口,也就是説學習如何如何好得可怕。説她可能不知道太陽每天從那邊出來,卻知道某一個逗號在語文課本的第幾頁,第幾行,第幾個字的後面。

    綜上所述,我隱隱約約彷彿明白了對我們這樣、那樣要求的目的。

    目的只有一個:為了更好地學習。這就好象寺廟,清茶淡飯,板鞋破缽,清規戒律,晚睡早起,髮型也符合對咱們的要求。目的也只有一個,為了悟得大道,修得正果。如果六根不淨,四大不空,你註定要在魔道中輪迴,看不破人我二相,得不到涅磐超脱。

    不過又説回來,幹什麼就要象幹什麼的。比如爆紅歌星要會説:希望你死歡(故意的?)。練家子要扎條有大鉚釘的板帶。做學生的就要象做學生的。

    做了十年學生,讀了十年書,由於眼睛要盯在書上,所以我很少注意看人,所以對於什麼樣象學生,什麼叫漂亮這樣的概念,頭腦裏很模糊。但我也有幾次經歷,印象深刻。有一次,逛書店買完書出來,迎面過來一位同志,沒有心裏準備,猛然一見,着實嚇了我一跳:嘴唇抹得彷彿剛在什麼地方吃過個把小孩。臉蛋塗得讓人不禁想起猴子身上某個不太雅觀的部位。天上當時很好的太陽,很足的陽光,可我還有陰雨天讀《聊齋》的感覺,一股猙獰妖異的鬼氣。騎車回家,我特別注意了一下,從自己周圍流過的人們。紅男綠女,招搖過市,彷彿很快活。塗抹得也不善,可年紀,我想,和我大致相仿。忽然間靈光一現,悟通裏面有這樣一句話:女孩子到了十七、八歲就老了。我想了足足一個鐘頭,面壁,靜坐,冥想,洗頭,夜遊,我還是不懂。現在明白了。他彷彿要表達這樣一個意思:人的生命是一種最完全的美,據有一種最和諧的美感。面對生命的任何矯飾都會破壞這份完美。既而想起《紅與黑》裏司湯達表達的悲哀:一個雙頰緋紅的十六姑娘為了參加舞會,偷偷塗上了胭脂!

    人是萬物的尺度,是一切存在與不存在的尺度。美是人的一種感覺,人心是它的尺度。記得朱湘寫過首小詩:

    “美”開了一家當鋪,專收人的心,到期人拿票去贖,它已經關門。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糊塗的人兒在找美的路上將自己的本心隨手丟了,到頭來終於明白了沒有心便沒有美,心就是美,美就是心,為時晚矣,衰老之神已經在笑了。人心是心,你的心也是心。青春是最美麗的珠寶,挺起胸,多少笑笑,對自己説句:自我感覺良好。

    讀了十年書,買了十年書。相人的經驗少得可憐,相書,不自負地説,頗有些訣竅。憑我的經驗,有三種書不能:買:1、有“必讀”字樣的不買。2、有名人序跋的不買。3、封面太花的不買。直覺告訴我,一本真正功力深厚的好書一定是樸素的。古人告訴我們,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富若貧,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上次,翻舊書,看見一本曹聚仁的《書林新話》,封面極簡單,純用紙色當底色,左淡談青的書名,右下一劍,一卷,一燈,一盞,兩行極小的紅字行書:撿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想也沒想,隨即買下,回家一讀,果然好書。人常説:書如其人。對書適用的經驗,對人大概也適用呢吧。浣紗溪邊的西子,淡羅衫子淡羅裙,淡掃娥眉淡點唇,全然沒有一點脂粉氣。

    以上,就是我對四十條的幾點看法,謝謝大家。”

    講完了,忽然意識到一點——語文老師的建議我一條也沒采納,可觀眾看上去很興奮,自己也很得意。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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