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麼是小品文，有多種説法。這個詞可能最早現於南北朝，指佛經縮寫本。《世説新語》劉孝標的註釋提到：釋氏《辨空經》，有詳者焉，有略者焉，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我望文生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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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的定義。小品文第一要小，篇幅小，少則一、二十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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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過幾千字。小品文第二要有品，有性有情，妙然天成，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小品文第三要是文，不是詩不是詞不是曲，不談韻腳，沒有定式，天真爛漫，無法無天。
小品文第一次爛漫是在先秦，莊周、孔丘、老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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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以及那些憑舌頭吃飯的蘇秦張儀們（他們的臭貧被詳細記錄在《戰國策》）。這裏面文采最盛的是莊周。他細緻時，邏輯之縝密不讓十七、十八世紀的那幫德國哲學家。他靈動時，魚在瞬間變成大鳥，人在瞬間變成蝴蝶，比卡夫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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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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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少年時讀到天地與我共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我正在困惑自己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莊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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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成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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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偶像。在之後的歲月裏，我知識越多越反動越來越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這塊料該怎麼辦，還是莊周的小品給我提示。莊周説他得到一個碩大無比的葫蘆，無可處置，最後決定把碩大無比的葫蘆放到碩大無比的海里，一無是處的自己坐在裏面到處漂着。
小品文第二次爛漫是在明朝，李漁、張岱、三袁、金聖嘆、王季重。這裏面邪氣最足的是李漁，別人因為吃喝玩樂身敗名裂，李漁靠吃喝玩樂安身立命。有一陣子，我把莊周和博爾赫斯摻着看。越看越覺得世界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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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非山，水非水，我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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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您是我媽嗎？我爸前世是外星人還是北溟的八爪魚？我媽當時一句話沒説，騎車就去學校找我老師談話去了。後來，我把李漁和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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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摻着看，發現生活真的象席慕容説的似的：天是這麼藍，草是這麼綠，生活本來可以如此簡單和美麗。亨利米勒説：實在想不清楚就找個姑娘幹。李漁在他唯一的長篇小説中簡潔明瞭，説未央生要先做成世間第一才子和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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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佳人之後才能皈依佛祖。爬到山上，跳進水裏，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小品文第三次爛漫是在民國，周作人、林語堂、周樹人、梁遇春。這幫人，小時候在私塾被灌四書五經唐詩宋詞，長大被送到東洋西洋學物理數學植物人體。小時候摸過小腳，長大近距離聞過洋婆娘的香水味道。世道動盪，擺不穩一張書桌，這些人所有幼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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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成年閲歷都揮灑在小品文上，不驚天地泣鬼神也難。周作人的小品文更是臻於化境，白話文五百字，從從容容把一個大問題説得清清楚楚，不帶一絲火氣，難得的澀味和簡單。俗話説，文人相輕，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但是記者問周樹人，當今誰的小品文好，周樹人還是做出如下排序：周作人，林語堂，周樹人。
小品文第四次爛漫是在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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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黃集偉、李敬澤、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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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張馳、布丁、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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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唐（排名不分先後，具體排名見2100年一月一日各大報紙雜誌文學副刊）。時代好呀，文人好象又可以自由思想和自由表達了。一方面，禮崩樂壞，舊思想舊體制在改革中被打破，沒人替你想了，大家不得不自己動腦子了。另一方面，那麼多的報紙雜誌冒出來，有人付錢給你讓你好好想想，不一樣地想想。最後，現在都後現代了，人們時少事煩，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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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按過去的方式仰觀天象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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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再短一點，再快一點，方便麪、麥當勞、流行歌曲、一夜情，小品文正好滿足大家的要求，出個彩兒，晃你一下，就好了。然後你打開電腦，又該幹正經工作了。
小品文從來不登堂入室。小品文不是滿漢全席，不是金鐘大呂，不是目不斜視的正室夫人。小品文是東直門的香辣蟹麻辣小龍蝦，是《五更轉》《十八摸》，是蘇小小不讓摸的小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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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不讓上的小牀。文人們不可能靠小品文當一品大員或是進作家協會，但是他們靠小品文被後人記住。當他們的屍骨早已經成灰，他們的性情附在他們的小品文上，千古陰魂不散。
2002/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