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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生死窄一線,卻喜絕地得生路;海天遙千丈,但悲何處是歸程

    生死窄一線 卻喜絕地得生路

    海天遙千丈 但悲何處是歸程

    那兩個黃衫漢子一掠而前,卻也沒有動手的意思,遠遠朝辛捷一抱拳,目光上下打量了幾眼,竟抱拳朗聲道:“朋友身手高絕,駕臨敝舟,不知有何見教?朋友只管明言,只要兄弟們做得到的,一定效勞。”

    原來這黃衫漢子是久歷江湖的光棍,一上來就先將話挑明瞭講出來,卻也不亢不卑,中肯得很。

    辛捷劍眉微皺,方自沉吟間,另一黃衫漢子卻已冷笑一聲,道:“朋友身手雖然高明,但也不要強人所難,否則……”

    他含蓄地止住了話,像是已看出了辛捷的展施身手,必定是有意示威,言下之意,大有你身手雖高明,卻也嚇不住我。

    這種自然是人家江湖老到的地方,辛捷暗哼一聲,忖道:“你既已看出我有求而來,我也何妨挑開來說呢。”

    雙掌一揚,將掌中的兩塊帆布“呼”地掄了出去,這兩塊帆布竟像鐵片似的遠遠落在水裡。

    那兩個黃衫漢子面色又不禁變了一下。

    卻見辛捷微一抱拳,朗聲道:“兄弟別無所求,但望朋友轉舵南駛,將兄弟送到長江口。”

    他傲然一笑,又道:“兄弟這小小的請求,朋友們想必也不會拒絕吧?因為朋友們若是答應了,兄弟自是感激不盡,於朋友們也無損害,不然呢……”

    他微微一頓,目光四掃,又道:“只怕於你我兩下都有些不便。”

    他這種請求,卻無異已是要挾。

    這兩條黃衫漢子臉色又一變,其中一個渾身衣衫仍然溼透,想是也剛從水裡爬上來的漢子乾笑了幾聲,阻住了另一人的發作,搶先說道:“這小事一件,兄弟自可遵命。”他又幹笑一聲:“閣下請先到艙中待茶,兄弟這就傳語夥伴,轉舵南去。”他答應得竟極其爽快。

    辛捷心中一動,像是覺得這其中必定有著些可疑之處?但人家既然如此說,自己也只得微笑道:“如此多謝了。”

    隨著這黃衫漢子的讓客手勢,從驚異的海盜群中穿了過去,走向船艙。

    那黃衫漢子和他並肩而行,卻像毫無異狀。

    入艙之後,辛捷不覺又心定了一些,目光始終不離這兩條黃衫漢子身上,心中暗忖道:“這兩人想必是此船的首腦,我只要盯住這兩人,便不怕生變。”

    他這種判斷自是非常合理,而且除此之外,他也實在別無他法。

    使他奇怪的是這兩個黃衫漢子面上的表情竟完全不同,其中一人面色鐵青,不時用眼睛先去瞟前發話的那人,神色大大不滿;而先前發話的那人此刻卻言笑晏晏,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而且不住殷懃地向辛捷問話,又自稱姓黃,叫黃平,對辛捷的姓名來歷卻絕口不問一字,像是知趣得很。

    這種情形雖然有異,但辛捷斜倚桌前,目光動處,看到日光從左面的窗子裡照進來,此刻還是上午,那麼這艘船正是朝南面駛去,他心中不禁更是篤定,暗暗忖道:“看來這叫黃平的漢子被我所脅,已然就範。”

    他眼瞟另一人:“而此人心中雖然不忿,但卻又無法可施。”

    他自覺自家的推測極為合理,便展顏微笑一下,也隨意和那黃平談笑了兩句。

    忽然聽到有嘹亮的號角響了幾聲……

    黃平立刻站了起來,拱手道:“兄臺請在此稍坐,小弟出去和另兩艘船上的夥伴打個關照。”話聲一落,便匆匆走了出去。

    辛捷望著他的背影,謹慎地思慮了一下,卻也並不覺得這其中有著甚麼足以危害自己的詭計。

    因為無論如何,他自家是安全地坐在船艙,而且他自信憑自身的武功,這船上的海盜們縱然對自己不忿,卻也無可奈何,那麼,只要這艘船是確實向南面駛去,一切便不足為慮。

    他暗中微笑一下,忖道:“除非他們不要這艘船了,都跳下水裡去,那麼我一個人留在這船上,倒是有些可慮,但是,這又怎麼可能呢?”

    若說這些海盜們棄船而走,這當然極不可能,一念至此,辛捷心中愈發寬懷,想到只要一到岸上,那他便甚麼也不怕了。他要立刻趕回武漢,將一切事料理一下,最主要的,他得先尋得金梅齡的下落。

    於是金梅齡的倩倩身影,音容笑貌,在這一刻間又在他心中潮湧而起。

    他不禁帶著些許幸福地嘆息一聲,忖道:“齡妹妹找不著我,一定著急得很,如果看到我回去,怕不高興得立刻投入我懷裡……”

    他聰明絕頂,以往他自己所做的一切判斷也都極為正確,每每使得他從極端危難之中逃出生天;但是智者千慮,必中一失,他不知道世情的變化,有許多是任何人也無法推測的。

    同時,更嚴重的是他千思萬慮,覺得這些海盜們決定不會棄船而走,因為那是絕對不值得的;但是他卻不知道,他此刻所躭的這艘船,方才曾經和無恨生的那艘極其精巧的三桅船猛烈地撞了一下,此刻不但船頭破裂,船身也有了一些裂隙,根本已是一條接近沉沒的廢船了,於是他的一切判斷,便得因之而改觀。

    此刻,他全心沉浸於往事的回憶之中,除了不時向窗口的陽光投視一眼,藉以辨明這船行駛的方向之外,他竟全然沒有了警惕,就連另一個黃衫漢子悄悄蹔出艙外去,他竟也未曾在意。

    其實他的判斷也並無錯誤,錯誤的只是冥冥中的安排罷了,若他方才是獲救於另一艘船上,那麼豈非一切妥當?

    突地,他從沉思之中倏然驚醒,因為他聽到一連串的噗通之聲,這種聲音無庸辨別,入耳便知是人們跳入水中時所發出的聲音。

    他不禁矍然大驚,唰地一個箭步掠出艙外,目光四掃,卻見甲板上空蕩蕩地,連一條人影都沒有。

    他更驚,極快地挪動身形掠至船舷,卻見碧綠的海水中人頭湧現,正朝著距此約莫三十丈外的另一艘船上游去。

    此刻,他心中驚怒之中又大為詫異!他不明瞭這些海盜們何以會因著不願多繞些路送他到長江口,而情願棄船而去。

    他惶恐地大罵著,但他毫無水性,自然無法跳下水裡將這些他罵為“蠢才”的漢子一個個抓回來,也更不能飛越這三十餘丈的海面,掠到另一艘船上去。

    他所置身的這艘船,此刻已因無人操舵,再加上風帆被自己所斷,只是在海中緩緩地打著轉。

    他驚怒、惶急,站在船舷旁,他再一次落入無助的黑暗之中。

    這些海盜水性都極為精熟,三數十丈的海面,恍眼之間便遊了過去,一個個捷矯地從垂下的繩索上爬到另一艘船上去,其中還有的甚至譏嘲地向辛捷揮著手,零亂地高聲叱罵著。

    被自己所卑歧著的人們譏嘲、辱罵,確乎是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但辛捷暴跳了一陣之後,才發覺即使不忍受,也是枉然,反而徒讓譏嘲、辱罵自己的人們多對自己加了幾分輕蔑。

    片刻之間,泅水過去的漢子都上了那艘船。

    辛捷遠遠看到那叫黃平的黃衫漢子高高地站在船舷上向著自己指點笑罵。

    辛捷此刻若有著能夠遠射至三十丈外的暗器,他會毫不遲疑地朝著這漢子發去,只是七妙神君終生不用暗器,辛捷自然也沒有暗器帶著,何況普天之下,再也沒有能遠及三十丈外的暗器。

    於是他只得強忍著怒氣,眼看著黃平站在船舷上隨著那船的揚帆遠去而消失在水天深處,直到它的身形已完全模糊,才回過頭來。

    他對黃平的恚恨也已深志心底。

    於是這偌大的一艘船上,此刻只剩下了辛捷一人,他目光惶然四顧,空蕩的甲板外,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青色海洋。

    除了海濤撞擊船身所發出的聲音之外,他再也聽不到一絲聲音。寂寞的感覺像是一支惡魔的巨手突然攫住了他,那甚至不僅是寂寞,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空虛;

    但辛捷卻不是易於向環境屈服的人,方才他雖然因著自己的判斷生出錯誤,而致此刻落得這種狀況,但此刻他卻仍未失去冷靜思考的能力。

    他立刻掠進船艙四下檢視一下,發現船裡留下的食物尚有很多;於是他稍稍鬆了一口氣,覺得生命威脅已減輕了一些。

    然後他再去檢視食水,發現這盜船的設備果然極其完善,竟有一間專門貯放食水的暗艙,艙裡的食水幾乎足夠他飲用十年。

    於是他緩緩走回前艙,隨手捎了食物放在桌上,一面嚼吃著,一面獨自沉思,忖道:“這船上飲食既然沒有問題,那麼我又何妨在這船上躭著,讓這船隨意漂流,即使漂不到陸地,但至少也會被過往的船隻發現。”

    他隨手撕下一塊肉脯,微嘆了口氣,但是這嘆息之中包含的卻不是憂鬱,因為他此刻暗自忖量,覺得自家所處的地位雖然不佳,但卻並非絕望。因之他心懷也為之稍敞,胃口也大開,不知不覺地,竟將桌上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

    他這許多天來穴道被點,人又是被關在那間暗艙裡,不時地被那些粗漢灌著稀飯,此刻吃了些肉食,看得見陽光,比起那些日子來,已不啻霄壤之別了。

    這當然是因為他還沒有發覺他自身所處地位的嚴重性,也不知道這艘船曾經縱橫黃海,幹過不知幾許殺人越貨勾當的盜船已正一分一寸地往深達千尋的東海海底沉沒下去!

    辛捷靠在一張頗為寬敞的木椅上,落寞地望著窗外的白雲蒼穹,天光海色,故人之思又復油然而湧,心中情潮雲落間,神思漸惘,他竟在這艘即將沉沒的海船上悠悠睡著了。

    金黃的日光由東面照到西面,淡藍的天色也逐漸變得多彩而絢麗。

    晚霞漫天,已是黃昏了。

    辛捷夢到自己又回到五華山深處的幽谷裡,迷迷糊糊地,他看到那雪地上躺著一人,像是張菁,又像是金梅齡,卻又有些像是方少堃,他連忙要跑過去,但是低頭一看,自己卻沒有穿鞋子,赤足踏在冰涼的雪地上,覺得很冷……

    他機伶伶打了個寒顫,驚醒了過來,發現在夢中自己所感到的寒冷,此刻仍然停留在自己的足部,於是他又低頭一看……

    這一看,他不由驚惶得立刻從椅上跳了起來,因為這時他才發現艙中已經入水,而且已經浸透他的鞋襪了,他才一側目,海水幾已平著窗口。

    這種類似的經歷,他以前也有過一次,只是那時候他身側還有著方少堃,還有著金梅齡,他心中也正為著一些強烈的愛、恨情感充滿著。

    而此刻天地茫茫,卻只有他一人,正瀕臨著死亡的邊緣。這時,他才真正地體驗到那種無助的絕望和空虛的感覺。

    他知道不出片刻,船便全沉,而且沉船的位置不是兩側見岸的長江,卻是四望無際的東海。

    水聲,他聽得愈發清晰了,奇怪的是,在這一瞬間,他求生的慾望遠超過其它一切情感,除了“怎樣才能活下去?”之外,其它的一些問題,此刻他看來都是無足輕重的了。

    艙中的桌椅全都漂了起來,他想到數日前長江中流沉船的那回事,心中極快地掠過一個念頭,那就是他首先得找一塊木板,而這木板又必須大得足以在海面上載住他的身軀。

    此刻海水已漸沒他的膝蓋,他惶急地四下搜索,這間艙房裡,除了桌椅之外,就別無巨大的木板,而且那正中的八仙桌的桌面上還嵌著一塊雲石板,在水中可根本浮不起來。

    他更急,轉身掠到窗口,外面的甲板根本已看不見了,他心慌意亂,手掌一緊,竟將窗框都抓得全裂碎了。

    但這卻讓他心中一動:“這船艙不都是木頭做的嗎?”

    趕緊後退一步,雙掌聚滿真力,唰地朝船艙猛擊了過去!

    只聽譁然一聲,這以最上好堅木做成的船艙之壁,被他這一掌擊得片片散落了。

    但一擊之後,他不禁更為惶急,原來這船艙本是一條條寬約尺許的木板製成的,此刻被他這一擊,又散成原先的樣子,甚至更加零落,又怎能在海面上載得起人?

    船,毫不留情地往下沉沒著……

    辛捷距離死亡也愈來愈近了……

    有生以來,他曾不只一次接近死亡,海天雙煞的掌下、狂奔之牛的背上、楊子江心的沉船、無與倫比的劇毒、無極島主的囚困。

    每次他距離死亡也都僅有一線,但是從未有一次像此刻這樣真切,他此刻環顧四周的一片汪洋,幾乎已嗅出死亡的味道來。

    這因為在那些時間,他心中都有其它的情感為他沖淡了死亡的味道||或是驚恐,或是憤恨,或是愛情||而此刻,他心中卻是空空洞洞地,全被“死”之一字充塞著。

    “自古艱難唯一死1他長嘆一聲,目光動處,忽然看到前面的海水上浮著一塊東西。

    他連忙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條船底朝天的小艇,想必是先前被縛在船艙外,被他掌力一震而震得飛了開去。

    於是,他在絕望中有了一線生機。

    而此刻海水漸高,他幾乎無法再穩當地站在船艙裡了。

    生與死之間的界線有時遙隔千里,有時卻有如利刃邊緣,窄才一線。

    生機一現,活力頓發。他倏然伸手抓住了那張寬敞的木椅往那覆舟之處一拋,腳尖卻找著一片木板,微一藉力,身形便自掠起。

    這時那木椅方自落下,砰地一聲,濺起水花,辛捷在空中微一轉折,等到那木椅再浮出水面,雙臂一張,便掠了過去。

    他身形一落,腳尖在那木椅上一點,身形又倏然而起,一掠數丈,飄然落在那艘覆舟之上,像是一片落葉似地,全然沒有引起絲毫震動。

    他真氣一洩,轉身四顧,先前他置身的那艘海船,此刻已只剩下半間船艙還浮在水面上,那張他曾經坐過的木椅,此刻也遠遠的浮了開去。

    被晚霞映照得泛出色光的海水,此刻一眼望去,像是甚麼都沒有了,四周的寂寞和空虛,連著天邊的晚霞,像是千仞之山,沉重地朝他壓了下來。

    他無助地孤立著,默然地負荷著這沉重的重擔,他的心此刻像是已流出苦汁來,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著,卻又滴回他的心。

    天邊絢麗的色彩轉瞬之間就消失了,海天相接,變成一塊灰暗而沉重的鉛塊,溼了的下裳,夜晚的海風,辛捷覺得有些冷,這時候,他甚至不願意以內功的修為來驅逐這寒冷,因為他知道寒冷一去,比寒冷更可怕的孤獨就會來了。

    在他說來,寒冷是極易忍受的,十年石室的苦練,使得他有遠比常人容易抵抗困苦的能力,但心靈上的負荷,人類卻是完全相同的。

    夜晚過去,旭日復升。

    看到太陽,辛捷彷佛又振奮了許多,他覺得自己因這光芒萬丈的旭日而又有更多的勇氣忍受煎熬。

    但是太陽又落下去了,孤獨的夜晚又復降臨。

    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人類的信息,他孤獨而無助地在這無情的海面上竟漂流了四天。

    沒有風浪,沒有滴雨,沒有船隻,甚至連希望都變得極為渺茫起來!

    這五天的折磨,孤獨的夜晚,苦惱的白天,連星光都變得冷酷起來,但是辛捷仍憑著他多年的修為和求生的決心支持了下去。

    生存,在他說來,已經變得成為世上最困難的事了,死亡的解脫,他反而看得無比的美妙。

    但是他求生的意志仍然是強烈的,他想到這世上還有許多他應做而未做的事,還有著被他熱愛著,也深深熱愛著他的人,恩、仇、愛、恨,這許多的情感,使得他忍受了下去。

    他忍受著喉嚨裡那種像是火炙一般的乾燥,他忍受著肚中那種已使他癱軟的飢餓,他還忍受著心中那種刻苦銘心的孤獨、寂寞和相思。

    他仰臥在這孤葉似的覆舟上,看夜晚的星星升起,像是一個個笑靨,那其中有金梅齡的、方少堃的、也有著張菁的。

    然後,白天又來了。

    他看到一隻海鷗在隨著他飛翔著,像是在希冀著能從自己這裡尋得一些食物。

    於是他乾燥欲裂的嘴角上泛起一絲譏嘲的微笑,隨著這微笑,天地像是變得渾沌起來,只剩下那海鷗一點白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飛舞著,飛舞著……

    他終於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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