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昱是北京人,生得儒雅俊秀玉樹臨風。他是當年考研考到廣州來的,鬼使神差地和杜拉拉好上了,碩士畢業後就在廣州找了個工作進了一家有名的外企,沒過幾年他得到一個機會出國去了。
"鬼使神差"是張東昱私下裡對自己和杜拉拉這一段緣分的評價。
張東昱不僅姿色上乘,作為一個科學工作者,他還是一個才華出眾的人;同時,張東昱在群眾眼裡並不是一個輕浮的人,相反,他有著沉穩的作派。坊間傳說,當年連校長的千金也曾想要和他交往,他本人不答應方才作罷。
杜拉拉的家族基因有個特點,老得慢,但同時發育得也晚,人家是女大十八變,她倒好,到了25歲還在變個不休,直到張東昱出國那年,她還沒全長開,有點兒單薄的樣子,雖然五官端正,吃了身子不夠豐滿的虧,那會兒她至多也就算得上姿色中上。她本科的時候,有的功課不錯,也頗有些功課就是70來分,而且見識有限,每回張東昱試圖就經濟學或者哲學和她略作交流多半以絕望收場。杜拉拉的群眾關係屬於正常,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總而言之,群眾就沒看出杜拉拉配得上張東昱的理由,而群眾的成分向來是複雜的,因此,有打抱不平的,有不懷好意的,也有狗拿耗子的,時不時有人冒出來直接點醒張東昱。張東昱聽過幾次,自己也常常思考,越想越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吃虧,對杜拉拉的滿意度漸漸降到七成以下。雖然很多湊合一輩子的夫妻滿意度未必高於七成,但那不是張東昱這樣志存高遠的人的標準。
張東昱嘗試過找杜拉拉的錯處,無奈,杜拉拉一門心思地仰慕他。張東昱倒不是個狠心的,猶猶豫豫拖到出國前,和杜拉拉已經同居了七年。他經常在精神上跟杜拉拉冷戰,但要說他自己精神上很快樂倒也冤枉他了,他是時常自我折磨的,既為自己痛苦也為杜拉拉痛苦,八十後重視心靈的需求,心不愛了就是分手的理由,大不了換個工作換個住處,手機號碼一變,咱再活一次。但是對於七十後就不是這麼回事兒了,以前經濟環境所限,人們移動的機會少,好了七年對方沒過錯你敢變心那叫陳世美,你首先就未必過得了你自己那一關。雖然時代變了,但張東昱是在譴責陳世美的文化中長大的,這就好比你是吃米飯長大的,就算麵包再好吃,你的心永遠是屬於米飯的。畢竟,張東昱不是一個輕浮隨便的人。
直到出國的機會落到張東昱頭上,他才算藉助空間的力量解脫了自己。
張東昱在決定分手時,想到單薄的拉拉今後要形單影隻了,有點兒不忍心,他費心思做了點善後工作,循循善誘給拉拉做了一番SWOT分析,幫助拉拉積極地看待分手對她的正面意義。兩人分手歸分手,臉皮並沒撕破。張東昱有一些專業書出國前留在拉拉手裡沒顧得上帶走,他說那些書以後還想要的,拉拉也就一直沒好意思把書扔了。
一晃張東昱出國六年了,他從不問杜拉拉的任何情況,但每逢聖誕,他都寄張賀卡給拉拉,每次他都用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寫上永遠不會犯錯的"聖誕快樂並賀新年"云云,拉拉也都心平氣和地回覆說"THANKYOU,THESAMETOYOU(多謝,同喜)"。拉拉十分懷疑這樣千篇一律的應酬有無意義,但既然張東昱都沒有嫌麻煩,她也不好沒風度。然而,最近一次的聖誕,賀卡的內容忽然變了,張東昱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地寫著:"JUSTAWAYTOSAYHOWSPECIALYOUARE,FORALLTHEHAPPYMOMENTSTHATWESHARED(謹此表達你是多麼的特別,為我們曾共享的那些好時光)。”
中國人講究含蓄,於是,英文於國人,有時候就成了很好的工具,藉以表達種種不便直說的意思,即使一旦說得不合適了,也有個迴旋餘地。比如DEAR這個詞,新英漢字典裡說是"親愛的",英文信的開篇一概是"DEAR某某",然而翻譯過來,常常不作"親愛的某某",而作"尊敬的某某",所以拉拉也不敢斷言張東昱寫在賀卡上的那一番英文到底怎麼翻譯才合適,該往"親愛的"那邊翻,還是該往"尊敬的"這邊譯?於是這次她只簡單回覆了"THANKYOU",而沒再寫上"THESAMETOYOU"。
原來,就在2005年聖誕前,張東昱剛和聰明嫵媚的太太分手。說到分手的原因,這回倒不在他,是女方的主意。可那又如何?人走了,家產照樣不客氣地分走他一半。張東昱面對人去樓空的局面,失落之餘,想想處了七年的杜拉拉,當年分手的時候一分錢也沒向他要過,杜拉拉的好處又在他心裡活了過來。拉拉對張東昱的變故毫不知情,哪裡能猜到那個"FORALLTHEHAPPYMOMENTSTHATWESHARED"因何而起。
沒過幾個月,張東昱忽然出人意料地回到廣州開了自己的公司。他一聯繫上拉拉,拉拉就想到他那些專業書,打算找快遞公司把書給他送過去。張東昱很忙,但他每個月都會給拉拉打一兩次自自然然長短適宜的電話。他本想找機會單獨請拉拉吃飯的,但拉拉不太熱心的樣子,他就連夏紅也一塊兒邀上,請了兩次還算愉快的飯局,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直沒有告訴拉拉自己的具體地址,一來二去的,拉拉就懶得再提他的書了。
平安夜那天,張東昱忽然打電話給拉拉,說要到拉拉辦公室附近辦事,中午想請拉拉吃飯。拉拉說自己休年假在家休息,還是下次吧。她休假在家是在為26號的面試做準備呢,哪有心思出去和張東昱吃飯。張東昱掛了電話,心裡盤算著,更好,直接上家找人去。
張東昱有一次請拉拉吃飯,曾開車送拉拉回家,大概的地方他是知道的。當天下午辦完事,他就開車去到拉拉住的小區,停好車後才給拉拉打電話說來拿書,車已經停在小區門口了。
拉拉聽說他直接來了,有點驚訝,就說:"好吧,我馬上下樓把書拿給你。"張東昱抱怨說:"不會吧拉拉,我都到你家門口了,你連口水都不給就打發我走呀。"拉拉給他一說,有點不好意思了,就說:"好吧,那你上來坐會兒。”
按照拉拉的指引,張東昱很快找到了拉拉的房子。這是一套位於四樓的單元,東南單邊的朝向。拉拉出來應門,她上著一件ELLE的暗玫瑰紅緊身套頭毛衣,下面是一條JESSICA的黑色絲絨長褲,腳上套著一雙玫瑰紅的毛絨拖鞋,笑著把張東昱迎進去。
張東昱落座後四下裡一打量,看明白這是套兩房的單元,雖然面積不大,但是戶型很周正,採光通風都不錯,房間佈置得簡潔溫馨,顯得風水很好。張東昱有心參觀一下房子,但拉拉顯然沒那個意思,他就沒有唐突。
鐘點工剛做完衛生還沒走,這是個麻利能幹的中年婦女,見來了客人,忙泡好普洱茶客氣地送了上來,拉拉打發她說:"陳姨,沒事兒了,你回家吧。"鐘點工方才走了。
張東昱由衷地誇了一句:"拉拉,你這房子不錯呀,佈置得也好。就是面積稍微小了點。”
拉拉笑道:"八十平方,我自己一個人住,還行。”
張東昱點點頭說:"嗯,那也是,一個人住還是挺舒服的。這房子月供得多少?”
拉拉矜持地說:"哦,我已經買斷了。”
張東昱試探地問道:"那你不想到天河買套大點的嗎?這兩年房價可是一直在漲,看CPI這一路漲的架勢,明年房價肯定得更高。”
拉拉解釋說:"住大房子當然好呀,可我的現金大部分都在股票裡,換房的事就再等一等吧。反正,我看,股票漲得比房價還快。”
張東昱聽了很好奇:"我記得你以前對股票沒有一點興趣的嘛,什麼時候炒起股來了?你買的啥股呀?”
張東昱這個問題對拉拉就像搔癢搔到了癢處,拉拉得意洋洋地告訴他:"我是2005年秋天買的萬科,中間在四月份做了一次波段,然後就一直持有,最初也就投入了十二三萬的本,現在市值已經過六十萬了!”
張東昱一怔,心說: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還有兩下子嘛!他笑道:"這個小區以後要是通了地鐵,你這套房子升值也會快很多,現在你上下班交通不夠方便。”
拉拉說:"我快拿駕照了,正考慮買車。”
張東昱笑她:"那你又捨得賣股票變現了?”
不料拉拉早有打算,她說:"那倒不用,買車的錢我已經備好了。”
張東昱很意外,心裡又是一動,他"哦"了一聲,問拉拉:"你想好買啥車了嗎?我幫你參謀參謀?”
拉拉把一份一汽大眾的產品宣傳冊拿出來給張東昱看,一面說:"我想買的是-速騰-,我覺得-速騰-我用就夠了。可也有同事勸我買-邁騰-,我還拿不定主意呢。哎,你說我買哪個好呢?”
拉拉一面說一面低頭翻著宣傳冊,非常沉浸的樣子,她對車的所知有限和憧憬嚮往,張東昱在一旁一覽無餘,他不禁想起了二十來歲的杜拉拉,那個天真而單薄的杜拉拉。
拉拉沒聽到張東昱的回應,抬起頭來,發現他正呆呆地望著自己。拉拉拿手在茶几上輕輕拍了拍,提醒道:"幹嗎呢?這麼盯著我?”
張東昱牛頭不對馬嘴地感嘆了一句:"拉拉,你胖了,白了。”
拉拉樂了:"你不是說了嗎,CPI漲,房價漲,現在是什麼都漲,我也跟著多少-漲-點兒唄。”
張東昱說:"你原先太瘦,現在這樣好。”
拉拉輕輕"哼"了一聲說:"誰說不是呢!肉感自然比骨感好——不說視覺,起碼手感好呀。”
張東昱覺察她話裡有刺,緊著解釋說:"我是誇你,沒別的意思啊。”
拉拉不冷不熱地說:"我知道。而且,我認為你剛才的話挺誠實的。起碼沒有誘導的意圖。”
張東昱記憶裡的杜拉拉,是不會這麼講話的,一來她是萬萬不好意思用諸如"手感好"來形容"肉感"的,二來她很多時候搞不清他的想法,更不用說看穿他的"意圖"或者"誘導"了。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控制和駕馭會成為一種習慣,雖然這習慣已經時隔六年,但在張東昱的潛意識裡並沒有升級更新。張東昱於是非常不習慣杜拉拉這樣尖刻的談話方式,尤其不習慣她洞察他意圖的思想高度。
生活總是充滿了矛盾,對方容易被駕馭吧,嫌人家太簡單不好玩;及至對方精明強幹了,又要懷念昔日駕馭的快感。
總體說來,張東昱覺得現在的杜拉拉更耐人尋味。她說話比以前尖刻,但她的身形已出落得柔和性感,尤其她的思想已經很可以和他玩玩躲貓貓了,他不再那麼容易猜透她的心思。
拉拉的話讓張東昱有些不舒服,但張東昱明智地想,她總會有至少一次的宣洩,有了這樣的宣洩,也許對今後的相處有利,他準備好了承受這次宣洩。於是張東昱索性主動捅破那個悶葫蘆:"拉拉,回國後,我一直沒找著合適的機會問你,是不是還在為當年分手生我氣?”
拉拉看看他,說:"不,相反,我覺得可以理解。那時候我太瘦,也不夠白,整個兒一個發育沒完成;而你呢,高大英俊——最主要,我的見識確實無法和你的相配。所以,你提出分手不能算不合理。”
張東昱尷尬地說:"你在諷刺我?”
拉拉認真地說:"我以我母親健康的名義起誓,我句句是實。當年你是我的驕傲,我才貌俱庸,卻能擁有一個出眾的男朋友達七年之久——要是我不是發自內心地謝謝你給過我那麼有面子的生活,我就未免有點得了便宜還賣乖了。你也不容易,現在想想,你八成一直對我不滿意,卻又開不了口提分手,我們才能捱過七年,人生有幾個七年呀!這事兒呢,我也有責任,過去我太不成熟了,又虛榮,其實沒搞明白自己到底喜歡什麼,我倒不是有意利用你的心軟來拖延時間。”
拉拉這番話大大出乎張東昱所料,他不能全信地問:"那你對我完全沒意見?”
拉拉很乾脆地說:"當然不是完全。”
張東昱聽了有點狼狽。在分手後的六年裡他反思過,為何明明想終結和杜拉拉的關係卻拖了七年之久,他覺得自己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及時正視問題解決問題——六年之後張東昱進步了,他覺得既然現在試圖恢復關係,該面對的就要去面對,比如他應該及時搞明白杜拉拉到底對自己過去的哪些作為最不能饒恕。張東昱本來自視甚高,也難為他了,放低姿態問拉拉的意見:"我哪一部分做得不夠合理呢?”
拉拉笑道:"你覺得我配不上你,想蹬了我,那就大大方方地蹬好了——又何必長年精神上冷戰折磨我呢?還老是想找我的錯處,最好分手還說是我造成的對吧?臨了還給我來個SWOT分析,想讓我覺得分手對我是件多麼合算的好事。你未免太運籌帷幄了吧!有點玩我於股掌之間的味道,不是嗎?你要否認這一點,可就有點不夠實誠了。”
拉拉一席話說得張東昱啞口無言,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他默然了,過了一會兒,他有點悲涼的樣子問拉拉:"那在你眼裡,我還有點兒好嗎?”
拉拉笑笑,心平氣和地說:"說真的,東昱,你好還是不好,對我都不重要,無所謂了。我現在看到你,既不高興也不生氣。你放心吧,我不記恨你,這年頭,誰不失戀兩把呀,變心乃是人之常情——往後你也別提陳年舊事了,大家沒意思。”
張東昱只得說:"行,就依你。”
拉拉把張東昱的那些書都封在一個紙箱裡了,推出來遞給他道:"別落下了,收好吧,我總算是完璧歸趙。”
張東昱把紙箱推到一邊仍沒有告辭的意思。拉拉有點奇怪,問他:"怎麼,還有事兒和我說?”
張東昱笑道:"沒事兒就不能閒聊兩句呀?你不是攆我走吧?”
拉拉說:"我晚上有個約會,這會兒還早,不著急。”
張東昱聽了有點不是味道,心說:啥破約會,拖黃你才好呢!他不理拉拉這個茬,調轉話題說起辦公司的種種趣事,倒都是些有點意思的內容,他說得來勁,拉拉也願意聽聽。
其實,不是張東昱話多,他也是沒辦法。他的公司註冊資金就花了兩百萬,這些還不夠流動資金,合作伙伴是個比較自私的,看看公司開了半年老不盈利,生怕自己的錢最後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非要馬上退股,這下張東昱一個頭兩個大,他知道剛創業就有異心的合作人是靠不住的,可急切間叫他上哪裡找這麼多現金去!他父母都是普通的退休教師,他不忍心讓老人操心,不得已才想到找拉拉想想辦法。
張東昱說到後來,見拉拉似乎對自己的生意有一定興趣,終於開口問拉拉想不想入股。拉拉一聽猛然醒悟過來,人家這是要借錢呀!她不由有些後悔起先對張東昱吹噓買萬科掙錢的事兒,又暗恨張東昱跟自己耍心眼兒,保不齊他前面說的那麼些昔日舊情其實都是演戲,好讓自己上套。拉拉心裡很不高興,她略一沉吟,決定還是直接點,便笑道:"東昱,你這是不是在向我借錢呀?不是我小氣,你公司的事兒我基本不懂,俗話說得好,不熟不做——我沒膽子在我完全不懂的行當上掙錢。再說了,我要是和你有那麼密切的經濟往來,對我男朋友也不好交代呀,這個你能理解對吧?”
拉拉這話挺直接,張東昱聽明白她在暗指自己是過氣的前任,只得說:"你別多心,我只是覺得機會挺好,我也信任你,才跟你提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要覺得不方便,當我沒說。"說罷悻悻告辭,拉拉也不留他,由他去了。
這場話談得挺透,張東昱弄明白拉拉先前不過是礙著面子虛應付自己,實則對自己早已斷了情意,打這以後,他雖然心裡不是味兒,還是打消了複合的念頭,不再找拉拉了。拉拉這邊兒呢,本來就沒興趣再保持交往,最後借錢那一節讓她感覺張東昱又想對自己運籌帷幄一把,拉拉越發覺得張東昱這人就那麼個自視甚高拿別人都當傻瓜的範兒,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