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後有個小小的花圃,春花已經次第開了,已經可以戴在鬢旁,插入瓶中。
丁寧穿一身青衣,趿著的是帶著唐時古風的高齒木屐,腳上甚至還套著雙丫頭襪。
在初夏午後溫暖的陽光下,他的臉看來雖然還是蒼白得毫無血色,可是他的神態,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悠閒和雅適。
這種神態,使得他蒼白的臉在鮮豔的群花中顯得更突出,更高貴。
唯一和他這種優雅的態度有一點不相配的,是他手裡的一把刀。
可是這把刀也是非常優雅的,一種非常古樸的優雅,不相稱的是,這把刀上的殺氣。
花園裡有一棵很高大的銀杏樹,樹蔭下有一張幾,一個蒲團。
几上有一個仿造宋汝洲哥窯“雨過天青”的花瓶,蒲團上坐著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和尚,是丁寧。
──蒲團上坐著的人不一定是和尚,和尚也不一定坐在蒲團上。
丁寧正在修整他剛從花圃裡摘下的鮮花,用他手裡一柄形狀古樸而優雅的銀色的短刀。
一柄如此合適的刀,一把削整花枝的銀刀,刀上怎麼會有殺氣?
午後的陽光還是金黃色的,還沒有到達那種黑夜來臨前夕陽的輝煌燦爛的鮮紅。
姜斷絃遠遠的站在一叢紅花旁,靜靜的看著丁寧削整花枝,彷彿已看得痴了。
他的臉色永遠是那麼冷酷和淡漠,可是他的眼卻像是火一般的夕陽般燃燒了起來,就像是一隻猛獸,看到了另一隻足以威脅到它生命的猛獸。
可是丁寧只不過在削整幾枝已經被摘落下的鮮花而已。
這種悠閒的事,怎麼會引起別人的敵視。
陽光的金黃已漸漸淡了,火樣的鮮紅還沒有染上夕陽。
如石像般靜立不動的姜斷絃,忽然慢慢的向丁寧走了過來。
丁寧卻彷彿根本沒有發覺自己面前已經有了這麼樣一個人。一個隨時隨地都可能威脅到他的生命與存在的人。
他仍然用他的那把鐵刀,修剪著那一束花枝,他的出手很慢,很小心。
他用的刀是一把很鈍的純銀的刀。
他做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一個正在養病的人,常常都會做這一類的事。
可是姜斷絃卻在全心全意的看著他,就好像一個醉於雕琢的人,在看著一位他最崇拜的大師雕琢一件至美至善至真的精品。更好像一個好奇的孩子,在看著一件他從未見過的奇怪遊戲。
在姜斷絃臉上居然會流露出這種神情,才真正是件怪事。
可是真正瞭解姜斷絃的人,就會知道他用這種眼色看丁寧,一定是因為他看到了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事,只有他才能看得見。
他看到了什麼?
鮮花被摘下,就好像魚已被網出水一樣。
花被摘下,看起來依然同樣鮮豔,魚在網中,也依然同樣在動。甚至動得更生猛。
可是在姜斷絃這種人眼中看來,就不一樣了。
水中魚的動,是一種悠遊自在的動,網中魚的動,就變成了一種為生存而奮鬥的掙扎。
花在根上,那種鮮豔是自然的,活潑的,被摘下之後,就難免顯得有些憔悴了。縱然被修剪過,被供養在最精品的花瓶裡,也只不過是一個年華已將去,已經要用很濃的脂粉來掩飾臉上皺紋的女人了,怎麼能比得上連蛾眉都不去淡掃的村姑?
奇怪的是,被丁寧摘落,修剪後放人花瓶中的鮮花,居然還是同樣鮮豔,沒有人能看得出一點分別,甚至連姜斷絃都不能。
他是用一種什麼樣的手法摘落這些花枝的?
丁寧不抬頭、不開口。
姜斷絃用兩根手指,輕輕快快的拈起一段花枝,凝視著花枝上的切口。
他的眼色立刻變得更奇怪了。
那種眼色就像是一隻貓看到了一隻老鼠,卻又像一隻老鼠忽然看到了一隻貓。
──刑部的總執事,有史以來最高明的劊子手姜斷絃。
──忽然間一夜就在江湖中成名的刀客彭十三豆。從來不服的彭十三豆。
這麼一個人,怎麼會在看到一些花枝的切口時就會變得如此奇怪?
直等到最後一枝花插入瓶裡,丁寧才發現姜斷絃站在他面前。
姜斷絃卻還在凝視著手裡那根花枝的切口,又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以釵刀切木,卻如快刀切腐,刀勢之奇變,現於刀鋒切口外。”姜斷絃直視丁寧!“以這樣的刀法,當世能有幾人?”
丁寧的態度很平靜,用一種非常平淡的聲音說:“姜先生,這句話你不該問的。”
“為什麼?”
“一刀之功,既不足顯刀法,更不足決勝負,”丁寧說:“決戰時之天時,決戰地之地利,決戰人之心情體力,都可以影響刀法的強弱。”
“但是刀法的本身,卻是不會變的。”姜斷絃說:“刀也不會變。”
“人呢?”丁寧說:“人是不是會變?”
“是。”
“既然人會變,絕世無雙的刀法名家,也可以會在一夜之間變得不堪一擊。”丁寧說:“這種事既非永恆,能用這種刀法的人,昨日可能只有三五人,今日可能變得八九人,明日又可能變得只剩下一個。”
姜斷絃無語。
日色漸落,沉默良久,然後姜斷絃才說:“不錯,人會變,人事亦無常,你所經歷的變化,實非我所能想像。”他說:“連我認為你已變了,已非我的敵手。”
姜斷絃嘆息:“可是我錯了,以你今日的體力,還能施展這樣的刀法,等到我決戰時,只怕我已經不是你的對手。”
丁寧居然笑了笑,淡淡的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一定奇怪,我在那種暗無天日的鬼獄中,過那種非人所能忍受的生活,刀法怎麼會還有進境?”
“是的。”姜斷絃說:“我正想問你這句話。”
“其實你若仔細想一想,你也會明白的。”
“哦?”
“刀法到了某一種境界後,不用身體也可以練的。”丁寧說。
“不用身體練,用什麼練?”
“用思想,在思想中尋找刀法中的變化和破綻,尋找出一種最能和自己配合的方法。”丁寧說:“而一個人在肉體受到極痛苦的折磨時,思想往往反而更敏銳。”
姜斷絃的態度忽然變得非常嚴肅,而且充滿尊敬,甚至用一種弟子對師長的態度對丁寧說:“謹受教”。
被摘落的十一枝鮮花已經有九枝在瓶中,只有一枝還在姜斷絃手裡。
丁寧慢慢的站起來,看了看他手裡的花枝,又看了看花瓶。
“姜先生是不是想把這枝花帶回去?”他問姜斷絃。
“不想。”
“那麼,姜先生,請君插花入瓶。”
這本來也是句很平常很普通的話,被摘下的花,本來就應該插入花瓶裡。
奇怪的是,最近世事看得越來越平淡的丁寧,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口氣裡卻帶著種很明顯的挑戰之意,就好像要一個人去做一件很困難的事。
更奇怪的事,聽到了這句話之後,一向嚴肅沉靜的姜斷絃忽然也變得很興奮,就好像人已在戰場,面對著一柄殺人刀。
──這又是為了什麼?
花枝在瓶中,帶著極疏落而蕭然的情致,剩下的餘隙還有很多,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把一枝花插進去,甚至連十枝花都可以隨隨便便插得下去。
可是姜斷絃手裡拿著一枝花,卻好像一個要寫一篇文章的學生,手裡雖有筆墨,卻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他的刀一般的眼神,已在瓶中花枝的空隙間選了很多個地方。
可是他手裡的花枝卻沒有插下去。
他的神色更凝重,不但額角上有青筋露出,甚至連刀背上都有,這段輕如羽毛的花枝,竟似已變得重逾千斤。
──這又是為了什麼?
過了很久之後,丁寧才輕輕嘆了口氣:“姜先生,果然高明。”
姜斷絃苦笑。
“連這枝花我都不知應該插在何處,高明兩字,如何說起。”
“三尺童子,也會插花,”丁寧說:“姜先生這枝花為何不知如何插?”
“這就像是著棋,丁兄這瓶花,已如一局棋,成了定局,”姜斷絃說:“我這一子落下去,若是破壞了這一局棋,那就非僅無趣,而且該死了。”
丁寧微笑。
“就憑姜先生這番話,就已足見高明。”
忽然間,滿天彩霞已現,夕陽已如火焰般燃起。
姜斷絃心裡忽然現出一片光明,隨隨便便的就把手裡的花枝插入瓶中。
瓶中的花枝忽然間就呈現出一種無法描敘的宛約細緻的風貌,花枝間所有的空間和餘隙,彷彿已在這一剎那間,被這一枝花填滿了,甚至連一朵落花的殘瓢都再也飄不進去。
甚至連一隻蚊蚋都再也飛不進去。
丁寧的神色忽然也變得和姜斷絃剛才一樣嚴肅和恭謹。也同樣行弟子禮。
“謹受教。”丁寧說。
武林中有一種很離奇的傳說,有的人在三五丈之外,以飛花落葉都可以傷人,用一粒米都可以傷人。
這種人的武功,當然已達到了一種讓人很難想像,甚至不可思議的境界。
可是,高山大澤荒漠雲海之間,藏龍臥虎,奇人輩出,誰也不能否定這一種的存在。
如果世上真的有人能在三五丈外就可以用飛花落葉傷人,三五丈外的葉落花飛,也瞞不過他們的動靜。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人的武功能達到這一步境界,那麼丁寧和姜斷絃無疑都是這一類的人。
可是在這一個四月初夏的黃昏,他們居然都沒有發現,就在他們專注於刀上的精魂與瓶中的花魂時,花圃的竹籬外,也有兩個人在注視著他們。
兩個女人。
花圃的竹籬外,只一個小山坡。坡上有黃花,花上有蝴蝶,蝶有眼。
蝴蝶的眼睛,好像也和人的眼睛一樣,喜歡看好看的異性。
這叢黃花上的蝴蝶,無疑是隻雄蝶,因為它看著的是兩個非常好看的女人。
花景因夢和伴伴站在山坡上,看著花圃裡銀杏樹下的丁寧和姜斷絃。
“他們好像在插花。”伴伴說。
“好像是的。”
“我真不懂,兩個像他們這樣的男人,怎麼會對花這樣感興趣?”
“你不懂,只因為你錯了。”因夢說:“你根本就不懂他們這種男人。”
伴伴有一排雖然並不十分整齊,卻非常有魅力的牙齒,甚至還有兩顆虎牙。
一個在山野中長大,什麼樣的野生動物和植物都吃的女孩子,你怎麼能希望她的牙齒潔白整齊。
可是潔白整齊的牙齒,並不一定有魅力。
一副非常不整齊的牙齒,長在一個非常好看甚至毫無瑕疵的女人嘴裡,那種魅力,卻是異常的。
尤其是那兩顆虎牙。
伴伴用左邊一顆虎牙輕輕的咬著嘴唇,那種神態,無異是在表示她的抗議,就好像一個已經懂得男女間事的小女孩,可是她的家長親友兄姐長輩卻都認為她不懂事那種神情一樣。
這種神情花景因夢怎麼會看不懂。
“我知道你很瞭解男人。”花景因夢說:“有很多很難了解的男人,你都和他們相處過。”
沉默。
在沉默中再次響起來的聲音,依舊還是花景因夢的聲音。
“你可以瞭解,你和這些男人接觸之後,當然是在很親密很親密的情形之下接觸之後,你當然會對他們有很深很親密的瞭解。”
伴伴能說什麼?
因夢卻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可是你能瞭解他們的什麼呢?”因夢道:“你最多也只不過再瞭解他們的慾望,嗜好,和他們肉體上對某一種刺激的反應而已。”
她說:“其實你所瞭解的這些事,都是假的。”
“真的是什麼呢?”
“絕對的真,幾乎是沒有的。”
“那麼,你說的真,有多麼真?”
“伴伴,有些事我不想告訴你,因為我就想告訴你,你也不會懂。”
“我不信。”
“你一定要相信。”
“我要你相信我說的話。”因夢說:“我也要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很少數的一些男人,他們的感覺和感受,都是和別人不同的。”
伴伴雖然已經明白她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因為她深刻了解,並且非常相信,這個奇妙而神秘的女人的回答,一定可以滿足她隱藏在心底深處的某種虛榮心。
所以,伴伴又問:“那麼,你是不是認為他們連一點男人的慾望嗜好都沒有?”
“他們有。”因夢迴答:“男人的慾望和感覺,男人對女人的瞭解和反應,他們都有。”
她說:“女人也很瞭解他們這種感覺。”
這句話的意思很不明顯,所以花景因夢一定還要解釋。
“他們這種男人的慾望,遠比大多數男人都強烈。”她說:“女人們都瞭解這一點,所以常常會自動獻身給他們。”
──一個女人如果知道有一個男人對她的慾望極強烈時,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極強烈的誘惑。
伴伴瞭解這一點,因夢又問她:“剛才我說過,你不懂,只因為你錯了。”她問伴伴:“你知不知道你錯在哪裡?”
“我正在等你告訴我。”
“你錯了,只因為你看不出他們的內心。”因夢說:“他們做的事,如果從表面去看,一定看不出他們實際在做什麼?”
“現在我們看到的,是他們正在插花。”伴伴問因夢:“他們實際是在幹什麼!”
“是在炫耀他們自己。”因夢說:“也是想在他們的決戰之前,先給對方一點威脅,一個警告。”
“哦!”
“瓶中的花,就像是丁寧佈下的一個戰陣,只留下一處缺口。”
“缺口就是破隙?”
“是的。”
因夢說:“丁寧留下這處缺口,只因為他要看姜斷絃是不是能攻得進去,那意思也就是說,他要看姜斷絃是不是能用手裡的一枝花把這個缺口補上。”
伴伴盯視著瓶中的花枝,過了很久,才輕輕的說:“看起來姜斷絃好像已經把這個缺口補上了。”
“是的。”花景因夢說:“看起來姜斷絃今日好像已經勝了一仗。”
她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看著伴伴:“如果你要跟我賭,賭他們最後那一場決戰的勝負,如果你要賭丁寧勝,我願意以三萬兩,賭你一萬兩。”
伴伴的臉忽然又露出春花般的笑容,又露出了那雙可愛的虎牙。
“我不跟你賭,”伴伴說:“隨便你怎麼說,我都不跟你賭。”
“你怕輸?”
“我不怕輸,”伴伴說:“反正連我的人都已經是你的了,還怕什麼輸?”
“那麼你為什麼不敢跟我賭?”因夢問:“你怕什麼?”
“我怕贏。”
伴伴很愉快的說:“我不跟你賭,只因為這次我是贏定了。”
她說得很有把握,顯得也很愉快,奇怪的是,花景因夢的笑容,看起來居然比她還要愉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