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晚上,在她對我吐露真相之後,我開始驚擾。一直擔心會有人來敲門,一路跟蹤到此。然後帶蓮安回去。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對待世間的方式,一如既往的暴戾與天
真,不遵從任何秩序或規則。而我卻無能,不知該如何守護她。
她躺在床上很快入睡,姿態沉靜。我一整夜看著窗外的天,一點一點地亮起來。然後窗外下起了小雪。細細的小朵雪花乾燥潔淨,輕輕敲擊在窗玻璃上。在這個山東境內不知名的小村鎮裡,我感覺時光倒流,心裡回覆童年之時面對天地世間時的那種天真荒荒。我抱住蓮安,此時卻格外分明地聽到了時間的流動。刷刷有聲。原來我們的貪戀亦是得不到任何救贖。
凌晨時雪開始變大。蓮安醒過來,長髮傾瀉,看起來精神很好。她在這一路的旅途上,有許多感懷但一直情緒都很穩定,且神色平靜。她說,我做夢了。良生。
夢見什麼?
夢見我15歲時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從家鄉到北京,投奔尹一辰。火車半途停靠,是深夜時分,我看到燈光昏暗的車站,偶有幾個人影,鐵軌在黑暗中延伸得非常遙遠。就用額頭抵著窗玻璃看著,對那個不知名的地方留下印象。現在我突然覺得自己回到了那個地方。它在地圖上的哪處並不重要。這種悵惘和確定,真的是頃刻一聲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
又夢見母親。她似仍在監獄會見室的柵欄後面,長髮很黑,臉上略有些油膩,看著我,問我要一根菸。那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面。她靠近我,說,過來,讓我撫摸一下你。當時我曾覺得很害怕,不願讓她碰。但在夢裡面,卻覺得她的手很暖,想與她多靠近一會。彷彿不知道她已經死去那麼久。
最近只要一睡過去,便會不斷地夢到一些過去的事情。所有的細節,歷歷在目。為什麼會記得那麼深。
那都是一些你願意記得的事情。蓮安。因為你曾從中得到撫慰。
她回過頭來看我,良生,人說大恩不謝。我總覺得我不應該對你說謝謝。即使你對我付出那麼多,也是應該。你依舊願意繼續跟著我走嗎。
願意,良生。只要你出現,隨時隨地。
她輕輕笑起來。然後她起身走開,她說,我們去廚房喝點熱粥,然後繼續趕路。
我洗完臉,來到樓下的廚房。老闆娘已經在灶臺蒸饅頭,窄小的房間裡熱氣騰騰,看到我下來,就先給我撐了一大碗熱米粥。外面茫茫大雪,已看不到路面。老闆娘搭腔說,雪這麼大,不會有車了,你們兩個要再住上幾日。我說,麻煩問一聲,還要趕多久的路才可以到海邊?她說,還早著呢,你們最起碼要到桐花縣,還得換上三四天的車。
我坐在斑駁的木桌子旁邊等。米粥的熱氣撲在我的眼睛上。突然,一陣強大的悲哀湧上胸腔,不知道是為這些日日夜夜來與蓮安的傾心交談,還是因為蓮安這段為幻覺所驅使的目的不明的旅途。一意孤行。如此暴戾天真。而回去之後,她,恩和,以及我,我們的生活又該如何延續下去。我被這股突然席捲上來的悲哀擊中了,眼淚直往眼眶中湧動。
蓮安依舊還沒有過來。我說,我的同伴她來過廚房嗎?
來過。可能去廁所了。廁所在廚房後面。
那廁所不過是一個農家簡陋的茅草棚子,已經鋪了一層白雪。剛走出廚房,漫天漫地的大雪就嘩啦啦的,像棉被一樣覆蓋過來,包裹住了我的頭和眼睛。踩著厚而鬆軟的雪地往前走,眼眶中的淚水,熱熱地流下來。突然似乎聽到蓮安的歌聲,低低的,幽幽的,倏忽就隱沒不見,就像她坐在某個昏暗骯髒的酒吧角落裡,對著一束小小的光線,如此,開始端然地唱起來。在彼時,她是與世隔絕的人。繁華浮世,她不沉浸其中,只走在邊緣靜默觀望,不說出她內心的歡喜與悽楚。就像走在岸上看花開花落,貪戀美辰良景卻心懷謙卑,故不讓自己久留,只願做個靜默的過客。
我張開嘴用力呼吸。廁所的門虛掩著,大風把它吹得啪啪直響。我想喚她,便叫,蓮安。但是聲音卻極其細小,似乎難以發出聲來。雪花順著門縫往裡面飛旋,一片沉寂,只有雪花的聲音。這寂靜在天地之間顯得太過威嚴,似乎一切所知所聞都只是假象,是不真實的,有一種虛假。
我推開那門,一腳踩進去,便看到了一地殷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