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秀四嫂自然不知道發生的究竟是甚麼可怕之事。在那一剎間,她自小聽到的,種種有關大湖之中妖魔鬼怪的傳說,一起湧上了心頭。
鄱陽湖自古以來,煙波浩渺,水域廣闊,經歷了那麼多年,各種各樣的傳說也豐富之至,湖底有鬼怪神仙之說更盛。湖面之上,時有“鬼船”出沒的說法,四嫂也自小聽到大。歷年來,在湖中翻沉的船隻也不知多少,死在湖中的冤魂,成精作怪的又有若干?
這種種紛紛的傳說,都足以令人遍體生寒,所以四嫂雖舉起了手,卻始終不下了“下水看看”的命令。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劃近點看看去——可得千萬小心。”
她說了之後,自己也不禁苦笑——“千萬小心”,小心甚麼?如何小心?載重兩千噸的大輪船,都無聲無息的突然不見了,十來艘小船又如何小心呢?若是有甚麼力量一下子就吞吃了神戶丸這樣的大船,那麼,十來艘小船還不夠它塞牙縫。
四嫂一下令,梅、蘭就先划著船向前,不一會,十來艘船都已到了剛才黑霧籠罩的那片水域,可是風平浪靜,像是甚麼也沒有發生過。
四嫂知道,若是一艘大船沉下水,大大小小的氣泡,至少要冒上一兩小時,可是如今連半個也沒有,這說明並沒有下沉。
然則,船若不是下沉,它去了何處?
所有小船上的人都圍在四嫂的身邊,等待她的決定。四嫂吸了一口氣,作為首領,她這時就要有所表現了。
她沉聲道:“事情很怪,要到水底下去看看,才能看出名堂來。”
她的話說得很平靜,可是人人聽得心驚肉跳,在發生了那麼神秘的事件之後,下水去,就等於去面對不可測的兇險。
四嫂向各人望去,見到大多數人都臉有懼色,心中不禁一涼,感到很不是味道。然而她沒有發作,因為她自己也不是不害怕,發生了不可解釋的怪事,一定是有超自然的力量在發生作用。人在自然力量面前,尚且是如此之渺小,何況是超自然的力量。
她吸了一口氣:“我下水看去!”
她這句話一出口,梅蘭竹菊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就連聲道:“我也去!”
四嫂看了她們一眼,感到很滿意,四大金剛不愧為四大金剛。
四嫂略想了一想:“梅和我兩個去就行。”
其他人還想說甚麼時,四嫂和梅已經縱身躍進了湖水之中。
當白老大聽四嫂說到此處時,豎起了大拇指,誇獎兩人的勇敢。梅那時在四嫂的旁邊,白老大向她道:“梅小妹,你是好樣貌的,我介紹一個好男人給你作丈夫。”
梅紅了臉:“老前輩取笑了,我跟四嫂是不嫁人的。”
白老大大笑:“金秀也要洗手不幹了,她也得嫁人,你當然更要嫁人!”
梅低頭不語——白老大不是說說就算,後來真的替梅介紹了一個好男兒,雙方一見鍾情,結為夫婦。那男兒極其能幹,後來在海上闖出了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名聞全球。梅在家相夫教子,知道這個豪富家主持中饋的奶奶,竟是綠林出身的人,萬中無一。白老大很是得意,自誇生平作了十二樁媒,沒有一樁不是花團錦簇的——這些全是題外話,說過就算。
當下,四嫂和梅一到了水中,就打手勢。她們長時間在水中活動,已發展出一套相當完善的手語。四嫂吩咐梅跟在她身邊,不可遠離。
兩人一直遊著,直游出了一里多水路,已可以遠遠看到九鬼井幾個漩渦捲起的白水花了,仍是一點發現也沒有。
神戶丸失蹤處,離九鬼井有三里水路,似乎和九鬼井扯不上甚麼關係。
四嫂和梅回到了船上,眾人七嘴八舌的,也議不出一個究竟來。
第二天,神戶丸失蹤事件已傳遍了方圓百里。第三天,日軍開始封鎖湖面,大小巡邏船,在神戶丸失蹤的那一帶水域,來回行駛。
四嫂一則由於好奇,二來還想打神戶丸的主意,所以仍然帶領了幾十個水性極精的部下,潛在水中,留意日軍的動作。
不幾天,潛水隊來到,當潛水隊分成甲乙組開始下水時,四嫂和她的手下就伏在湖水之中,把潛水隊的行動,看得一清二楚。
四嫂他們看到日軍潛水隊戴上古怪的面具,背上鐵筒之後,竟可以在水中好幾個小時,也大表欽佩。他們又看到日軍在水中發出強光,可以照射極遠,更是歎為觀止。
四嫂不敢離日軍太近,又不斷變換潛水的位置,她把部下分成了許多組,每組一至二三人不等。
四嫂他們行動隱秘,日軍潛水隊並未覺察——山下堤昭的記述之中,甚至表示不信會有這樣的徒手潛水能力,不信當時附近有人窺伺而他們竟未曾覺察。
就因為這樣,四嫂和她的手下,不但在神戶丸失蹤時就在近側,連日軍潛水隊失蹤時也在近側。
白老大聽到這裡,也不禁有點緊張。可是他卻發現四嫂現出了茫然的神情,他忍不住問:“你看到了甚麼?”
四嫂嘆了一聲,和她身邊的梅對望了一眼,才道:“我……我們……我們所有人,其實甚麼也沒有看到!”
四嫂的話,聽來有點前後矛盾,不可理解。白老大吸了一口氣,並不言語。
四嫂也吸了一口氣:“當時,正是午夜時分,我們已知道鬼子把人分成了兩隊,定時換班,其實我們在水底並看不到鬼子的人!”
白老大問:“那叫甚麼監視?”
四嫂道:“可是我們卻知道鬼子在活動,因為鬼子都帶著燈,燈光很亮,我們看到燈光在水中移動,自然可以知道鬼子在水中活動。”
白老大沒有說甚麼,在不能太接近的情形下,這樣的方法,是唯一的方法。
四嫂又道:“事情是突然發生的,突然之間,所有的燈光一起熄滅,眼前成了一片漆黑,我們還認為是自己的行藏被發現了,更是在水中不敢動彈,但是過了好久仍不見動靜,就知道事情有點不對了。”
四嫂的憶述,和後來山下堤昭的記述,是相吻合的。四嫂意識到可能發生了甚麼事後,便派人浮上水面看去,看到在小船上的日軍很是著急,顯然也知道發生了意外。接著,就看到小船上的日軍也下了水。
那時,在水中的四嫂等人,也看到了乙組潛水員下水,燈光閃動,在水中移來移去,可是,只是極短的時間,眼前陡然一黑,又甚麼都看不見了——離下水最多隻有兩三分鐘時間。
所有浸在水中的人,包括四嫂在內,在那一剎間,心中的吃驚,真是難以言喻。
置身在漆黑的湖水之中,就在視線可及之處,竟連連發生了這樣的怪事——他們都知道並不是鬼子手中的燈壞了,而是潛在水裡的鬼子出了意外。大家同在水中,發生在鬼子身上的不可測的意外,自然也可以發生在他們身上。
所以,在那一剎間,竟然發生了在四嫂的部隊之中,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不等四嫂下令,幾乎所有的人都紛紛自行浮上水面。
這種情形,令得四嫂在事後痛心之至。當她和白老大對話時,仍不免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道:“真沒想到這些人跟了我那麼多年,卻個個全是膽小如鼠,貪生怕死之徒,真叫人失望透了。”
白老大緩緩搖頭:“不能這麼說,我相信他們不是貪生怕死之人。我看,若叫他們冒著槍林彈雨,衝鋒陷陣去,他們都不會皺眉。問題是,當時發生的事太詭異了,已經超出了人力和自然力量的界限,是超自然的力量,或是和不可測的妖魔鬼怪有關。這種超自然的力量,決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不是一個人不怕死,去拼命就可以有結果的。所以,人人產生了不可避免的畏懼,是正常的反應,不必深責!”
白老大的分析,令四嫂長嘆一聲,苦笑道:“別的人倒也罷了,可是竹和菊也是如此,她們竟然不告而別,逃走了,這才真令人傷心。”
白老大也不禁無話可說,因為這時,白老大也不知道竹和菊在湖中另有遭遇。四嫂也不知道,只當她們也和別人一樣,爭著浮上了水面,又怕責備,所以就逃走了。
梅蘭竹菊四人都是四嫂自小養大的,發生了這種情形,自然令四嫂痛心之至。
當時的情形是,在一陣混亂之後,在水中只剩下了三個人:四嫂、梅和蘭。
四嫂勉力鎮定心神,向梅、蘭打了手語,三人齊向前游出了一陣,湖水靜極、墨極,她們這才出水。
四嫂並沒有責備任何人,只是在發現竹和菊不見之後,發出了一陣可怕之極的叫聲。
四嫂一下子就認定竹和菊是逃走了,但是梅、蘭卻有不同的看法,她們道:“四嫂,她們……會不會在水中出了意外?”
在這種情形下,“意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說,竹和菊和日軍一樣,也莫名其妙地不見了!
四嫂瞪著眼:“她們一直在我旁邊,若是有甚麼變故,何以單不見了她們兩人?”
梅蘭竹菊四人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梅、蘭還是不相信竹和菊會因害怕逃走,但四嫂盛怒之下,她們也不敢說甚麼,只是咕噥了一句:“也沒人看到她們是甚麼時候離去的!”
為了她們這一句話,四嫂質問了所有當時在水中的人,有沒有人見過竹和菊何時離去。當時,由於人人心中緊張,都只顧了自己,沒有顧到他人。只有竹和菊的部下,一致說竹叫各人在原地別動,她去找四嫂有話說,菊是看竹遊開去之後,追上去的,兩人游出沒多遠,就因為湖水陰暗,就看不到她們了。
同時間,則是在第一批日軍潛水員的燈光消失,第二批的潛水員下水之後。
那至少說明,竹和菊不是和別人一樣,是在第二批潛水員(乙組)也突然消失之後,才不見的。可是四嫂卻不肯聽,反倒道:“這說明她們兩人比別人更膽小,早就溜了!”
四嫂硬要如此說,梅、蘭自然也無可奈何。四嫂又道:“從此之後,誰也別再在我面前提起她們兩個!”
四嫂說得出做得到,所以白老大問起何以四大金剛只剩了兩個時,四嫂鐵青了臉,並不回答。
當我們瞭解到上述的情形後,心中不禁疑惑之至。因為在山下堤昭的記述中,我們確切可以知道竹的下落。竹不知在甚麼樣的情形之下,捉住了山下,並和山下發生了感情。
竹愛上了一個日本鬼子,當然是殺頭也不敢再去見四嫂,她後來跟隨山下堤昭到了日本,改名山下竹子,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
奇怪的是,在山下堤昭的記述之中,竟然沒有半句提到竹是在甚麼情形之下,捉到自己的。
山下的記述只說:“曾問過竹,我是如何成了她的俘虜的,但竹卻不說,並且聲稱,若我一定要問,她就消失,我再也見不到她。我不願失去她,所以,我也一直沒有再問。反正因此我有了一位好妻子,已心滿意足,又何必為往事多費神。”
他一個“不必為往事多費神”,那麼這件事的發生經過,就成了一個謎。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菊去了何處?
菊和竹一起離開,竹捉了山下,山下卻從來沒也沒有見過菊,那麼,菊又遇到了一些甚麼,下落如何呢?
這兩個謎團似乎都不應發生,但是偏偏又不合情理地發生了。
轉過頭來,再說山下堤昭和竹。竹不忍把山下交到四嫂的手中去,但要她放了山下,讓他回去歸隊,自然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同時,此際她又產生了一種極度的依戀之感,不捨得離開山下。
山下看到她在猶豫,便嘆了一聲:“你我是敵人,但是你我都無意與對方為敵,只要我們和過去斷絕關係,那敵對關係也就不再存在了!”
竹定定地望著山下:“說來容易,如何去做?”
山下大著膽子,伸手握住了竹的手,把竹拉到身邊來,沉聲道:“我們這就離開此處,遠走高飛。”
山下堤昭在他的記述中,在這一部份有一段頗為特別的心聲剖白。
他說,他一伸手把竹拉近自己的時候,左手自然而然向身上所藏的那柄匕首摸去。在那一剎間,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只要匕首一出手,一定可以把竹一下子刺死在他的懷中。
可是,當竹的身子其軟若綿的靠向他,秀麗的臉龐離得他極近時,他看到了竹雙眼之中的真誠和情意,在那一剎間,山下改變了主意,立定了決心,要和竹共度餘生,確如他剛才所言,要把過去的一切全都忘記。
需知道其時,山下只知自己“被俘”,並不知道整隊人發生了甚麼事,能在剎那之間,有了這樣的決定,對於一個出生于軍人世家,自一懂事起就接受軍國教訓,把軍人的名譽當件生命第一要務的人來說,那真是驚天動地的反叛。
使得他有這種反叛行為的,竟是一個全然處於敵對地位的陌生女子。
由此可知,男女之間,是真有所謂“緣分”這回事的,在“緣分”的牽引之下,男女都可以有異乎尋常的行為,全然不受任何力量的約束,也沒有甚麼力量可以抵擋得住。
在山下以後的生活之中,並不曾為自己當時的決定後悔或感到慚愧,他只是有一次向竹說出了當時自己的心情,並且說明,在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之後,連自己也感到很是不可思議。
他對竹這樣說的時候,是在幾天之後。那時,他和竹連夜離開了鄱陽湖,仗著竹對地形的熟悉,在一處隱蔽的所在棄船上岸,由陸路來到了南昌。一路上,兩人在外人的眼中,全然是一對合稱之至的夫婦。
那幾天之中,雖然他們行藏隱秘,但是一路之上,茶館食肆之中,甚至道旁舟車之上,也都聽得人們沸沸揚揚的在傳說神戶丸失蹤和三十六名日軍潛水員失蹤的事情。
直到這時,山下堤昭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其餘三十五個隊員,連隊長在內,在下水之後,竟然再也沒有出現過,和神戶丸一樣消失無蹤了。
知道了這個事實之後,山下又驚又疑,向竹詢問:“你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下捉了我的?”
竹搖頭不答,山下如何肯休,一再相詢,竹才道:“我不能說,你若是一定要問,我只有離開你。”
竹說得極其堅決,這幾天下來,山下和竹如膠似漆,如何還分得開。
山下於是把自己內心鬥爭的那一段經過,說了出來,道:“我視你在軍綱之上,在自己生命之上,怎捨得你離去。我不信你會舍我而去。”
竹淚水直流:“我自然不捨得,但你若是不收回這個問題,無異是迫我和你分離,我失去你之後,也唯有一死而已。”
竹說得認真之極,山下倒抽了一口涼氣,自此不敢再提此事。
但是他並沒有忘記,他在記述中說到這個問題,他說自己一直在想,但一直沒有答案,神秘之至,也想不通何以竹堅決不肯說。
他認為,竹不肯說出來的經過,和神戶丸失蹤、潛水人員失蹤等一連串神秘事件,一定有著關鍵性的關連。
在看了山下堤昭的記述之後,我的看法和他一樣,也認為竹沒有說出來的那段經過,是一個極重要的關鍵。而且,竹是為了甚麼,寧願離開山下,也不肯把經過說出來,也是一個極大的疑問。竹竟然把這個秘密保守了一生,那麼多年一直不肯說,這又豈是沒有特別原因的事。
而且,從山下在記述中所說,懷疑有人在偷看他的記述這一點,我可以判斷,偷看者一定就是竹。竹偷看山下的記述之目的,只怕也是想了解山下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所保守的秘密,結果當然是否定的——山下一直沒能知道這個秘密,他只知道自己的遭遇,卻無法知道他是如何被竹捉住的經過。
關於這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我問官子:“你祖父先逝世,還是你祖母先逝世?”
官子道:“祖父先走,第二年祖母也……走了,他們過世的時候,實在還都很年輕——我的意思是,都只不過五十歲出頭,要是活到現在,也只有八十歲左右。”
我再問:“你祖母臨死之際,沒對你父親說甚麼?”
官子很是佩服地道:“衛叔的聯想能力真強。事實是,祖父臨死的時候,囑咐父親一定要設法問祖母一個問題,令祖母回答。”
白素道:“自然是問當年發生的事了。”
官子道:“是,我父親一直不敢問,一直到我祖母臨死前,他才問了,祖母並沒有回答,只是道:‘我不會告訴你的,但在九泉之下,若是見了你父親,我一定會告訴他。’——這是我父親臨死之前告訴我的,他這樣說:‘我也快到九泉之下與他們相會,也可以知道答案了。’”
我不禁苦笑——若真是要到了九泉之下,才能有答案,那麼,這個問題也等於是永遠的秘密了!
山下和竹兩人在中國躲了沒多久,戰爭就結束,他們趁混亂回到了日本,日本在戰後更是亂成了一片,要建立完全忘記過去的生活,並不是很困難。
他們的專長是潛水,就仍然以此為業,安定了下來。可是鄱陽湖神秘事件,一直存在山下的心中,所以才有了一代傳一代要把神戶丸找出來的心願。
官子比她的父親能幹,她的父親在這件事上,可以說是一無所成,或許是由於太短命(不到五十歲)。官子卻極其神通廣大,她化了很多功夫,從事近代的鄱陽湖志研究,蒐集了許多資料,給她在資料之中,發現有一個奇人在事後也關心過這件事。
這個奇人,就是白老大。
官子雖然知道有白老大其人,也知道白老大掌握著不少資料,可是要找到白老大,也還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她是如何找到白老大的呢?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向也提出了這個問題。
官子的神情有點迷惑:“我也正想說一說這件事的經過,請兩位分析一下。”
官子說了之後,停了一下:“要從頭說起——我在蒐集資料時,曾求助於當地的縣文史館,在那裡,收穫並不多。一日和館長閒談,館長忽然道:‘近幾十年的鄱陽湖歷史,可以說全在一個老人家的腦中,我曾很多次提議上級請這位老人家來當顧問,好好地充實一下近代鄱陽湖的資料,可惜上級認為沒有必要,真是可惜。’我一聽得這話,心中大喜,當時就有第六感——我的追尋,可以有大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