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魂睡得很舒服。
他要就不睡,要睡就一定瞳得很舒服。
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一向都能睡得很舒服,何況,他剛吃了一頓很豐富的早點而且還睡在一張並不太硬的床上。
可是現在他真能睡得著麼?
家裡還有油,還有米,臨走的時候,小蝶幾乎將所有的銀子都塞入他的行囊,但他又偷偷地拿出一半、放在小蝶簡陋的妝匣裡。
那數目並不多,卻已是夠讓小蝶和寶寶生活一段日子。
這-年來,他們的生活本就很簡樸。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到小蝶的時候。
小蝶正從一間燈火輝煌的酒樓裡走出來,一群年輕而又快樂的少年男女,宛如群星拱月般地圍繞著她。
她穿著件鮮紅的斗篷,坐上了輛嶄新的馬車。
那時見過她的人,絕對想不到她會變成現在這樣子,現在她已是個標準的漁家婦,一雙春蔥般的玉手己日漸粗糙。
她的確為他犧牲了很多。
孟星魂總希望有一天能補償她所有犧性的一切。
他怎麼?
臨走的前夕,小蝶一直躺在他懷裡緊緊的擁抱著他。
這一夜他們誰也沒有閤眼。
他們彷彿已不再能忍受孤獨寂寞。
"你一定要回來."
"一定!"
若沒他,小蝶怎麼能活得下去?那艱苦漫長的人生,她一個人怎能應付得了麼所以他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去,他不能拋下,他也不忍。
可是他真的能回得去麼?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屋角明亮的陽光透過昏黃的窗紙後,看來已溫柔得像是月光一樣。
孟星魂還是睡得很舒服,但一滴晶瑩的淚珠卻已自眼角中流下來,慢慢地流了下來,滴在枕上。
外面的小院很靜,因為留宿在這家客棧的人,大多數是急著趕路的旅客,往往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已上路。那段時間才是這客棧裡最亂的時候,各式各樣的人都在搶著要茶要水,搶著將自己的騾馬先套上車。
孟星魂就是在那段最亂的時候來的。
他確信那種時候絕對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別人不去的地方,他去,別人要走的地方,他來。就算津香川派了人在這家小客棧外調查來往旅客的行蹤,仍在那段時候也會溜出去吃頓早點!
因為誰也想不到有人會在這時候來投宿。
昨天晚上呢?
也許更沒有人會想到孟星魂昨天晚上在那裡。
他就躺在人家的屋頂上,躺了一夜,希望能看到流星。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對流星充滿了神秘的幻想,那種幻想也許本就是他與生懼來的,早已在血液裡生了根。
人,本就很難真正改變。
也許只是女人改變。
她們為愛情所作的犧牲,絕不是男人所能想橡的到。
淚已幹了孟星魂慢慢地轉了個身,他身子還沒有翻過去,突然停頓。
對面的窗子突然被推開。
只有一個人敢這麼樣推開孟星魂的窗子,絕沒有別人孟星魂身子已僵硬。
他絕不是懦夫,絕不怕見到任何人,只有這個人是例外。
因為他一直對這人有歉疚在心。
但這人既已來了,他想不見也不行。
"我能不能進來?"
"請進。"
高老大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笑得還是那麼親切。
她看著孟星魂的時候,目光中還是充滿了情感相關切。
屋子只有一張凳,高老大已坐了下來。
孟星魂坐在她對面的床沿,兩個人互相凝視著,時候彷彿都不知該說什麼?
過了很久很久,高老大才笑了笑,道"我看來怎麼樣?"孟星魂也笑了笑道"你還是老樣子,好像永遠都個會變的。"高老大嫣然道"你沒有看清楚,其實我已經老了很多。"她沒有說謊。
孟星魂已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皺紋已多了些那雙美麗的眼睛看來也不像以前那麼明亮,彷彿已顯得有些疲倦,有些憔粹。
高老大輕輕嘆了口氣道"這一年來,我的日子並不大好過-也許每個人的日子都不會很好過,所以每個人都會老的。"孟星魂懂得她的意思。
她的日子不好過也許有一大半是為了他。
他也想說幾句話來表示他的歉疚,可是他說不出-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不會說這種話的。
高老大忽又笑了笑,說道"你什麼活都不必說了,我明白"孟星魂道"你……你不怪我?"
高老大柔聲道"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打算,若換了我,我也會這樣做的"孟星魂更感激,也更感動。
他忽然覺得自己虧欠高老大許多,自己這一生怕還也還不清欠人債的.也許比被欠的更痛苦。
高老大忽然又問道"她對你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高老大目中露出羨慕之意道"那麼你日子就一定過得很好,我早就知道,只有一個真正對你好的女人,才能令你這樣的男人幸福。
男人都認為女人是弱者,都認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運卻不知大多數男人的命運卻是被女人捏在手裡的她可以令你的生活幸福如天堂,也可以令你的生活艱苦如地獄。
無論多有希望的男人若不幸愛上一個可怕的女人那麼他這一生永遠都要做這女人的奴隸。
他這一生就算完了。
高老大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過得很好,為什麼要回來呢?"孟星魂道"你真的想不到?"
高老大嘆了口氣,道"你若是回來替老伯拜壽,只怕遲了一孟星魂動容道"遲了一步?……難道老伯他出了什麼事?"高老大道"誰也不知道他出了事,誰也不敢到他那花園去,但每個人都知道他一定出了事。"孟星魂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因為這地方忽然變得很亂.好像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來來去去……"她忽又笑道:"也許只有你可以去看看他,你們的關係畢竟和別人不同"孟星魂忍不住站了起來,但看了她-眼,又慢慢地坐了下去高老大道:"你用不著顧慮我,我只不過想來看看你,隨時都可以走的。"孟星魂道"你…·是不是要回家?"
高老大幽幽道"除了回家之外,我還有什麼地方好去的?"孟星魂垂下頭,終於忍不住問道;"家裡是不是還是老樣子7"高老大道"怎麼會還是老樣子"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慢慢地接著道:"自從你走了之後,葉翔也走了,據說他已死在老伯手裡,可是誰也不能確定,小何雖然沒有走,但已被人打得變成了白痴連吃飯都要人喂他。"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幸好還有石群在。"高老大道:"石群也不在。"
孟星魂失聲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自從我去年叫他到西北去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孟星魂駭然道"他怎麼會出事?據我所知西北那邊也沒有人能製得住他的。"高老大嘆道"誰知道呢?江湖中的事,每天都可能有變化,何況一年?"她笑得很悽清,接著又道:"何況他也許根本沒有出事只不過不願意回來而已,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打算的,所以我也不恨他。"孟星魂垂下頭,心裡像是被針刺著。
高老大黯然道"老朋友都一個個走了,我一人有時也會覺得很寂寞的,所以……所以在你有空的時候,不妨回來看看我。"她忽又展顏而笑,嫣然道,"假如你能帶著她回來,我更歡迎……
孟星魂握緊雙拳,通;"我一定會回來看你…一隻要我不死,我一定會帶她回去"他忽然覺得高老大還不像以前想得形麼堅強,忽然覺得自己也有保護她的責任,不該論她如此孤獨,如此寂寞。
聰明的女人都知道對付男人有種最好的戰略,那就是讓男人覺得她軟弱。
所以看來最軟弱的女人,其實也許比大多數男人都堅強得多。
花園裡很靜,沒有人,沒有聲音。
老伯的花園一向都是這樣子的,但你只要一走進去,立刻就會看到人的,而且不止-個人。
每個角落裡都可能有人忽然出現,每個人都可能要你的命。
盂星魂已走進去,已走了很久。
菊花開得正好,在陽光下燦爛如金。
他走了很久,還是沒有看到任何人,也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
這就今人奇怪了。
孟星魂走入花叢花叢中該有埋伏的,但現在卻只有花香和泥人呢?所有的人好像己不見了。
孟星魂緊攝著雙拳,越看不見人,他反應越覺緊張。
這裡必定發生了很驚人的變化。
但世上又有什麼力量,能將這裡的人全部趕走呢?
他簡直無法想象。
就算這裡的人全都已走得一個不剩,老伯至少還應該留在這裡。
"世上絕沒有人能夠趕走他,更沒有人能夠殺死他!"這一點孟星魂從沒有懷疑過,但現在……他忽然想到了律香莫非老伯已遭了律香川的毒手?
那麼律香川至少就應該還在這裡.但是,怎麼連他都不見了。
花叢深處有幾間精緻的屋子。
孟星魂知道這屋於就是老伯的住處,他曾經進去陪過老伯吃過飯。
吃飯的地方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但裡面有扇門卻已被撞碎。
孟星魂走進去、就看到了那張被擊碎的床,看到了床下的秘道。
他還看到了一艘小船停泊在水道上。
他己想到這扇門,和這張床都是律香川擊碎的,但他卻永遠想不到這艘小船也是律香川特地為他留下的。
"世上假如有一個人能找到老伯.這人就是孟星魂"有些人好使天生就有種獵犬般的本能.孟星魂就是這種人任何人逃亡時都難免會留下一些線索,因為最鎮定的人逃亡時也會變得有些心慌意亂只要你留下一些線索,他就絕不會錯過!
高老大不但瞭解他也信任他。
只要孟星魂能找到老伯,她就有法予知道。
小船精緻而輕便,船頭還有盞孔明燈。
燈光照耀下,水道顯得更曲折深密,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機。
前面隨時隨地都可能有樣令你們不能預測的事出現,突然要了你的命?
但既已走到這裡,又怎麼能返回去?
"要就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孟星魂緊握著木槳,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是不是能活著走出這條水道?
水道的盡頭在哪裡?在地獄?
馬家繹本是個驛站,距離老伯的花園只有七幾十里路,自從驛差改道,驛站被廢置,這地方就日漸荒涼.但無論多荒涼的地方都有人住的。
現在這地方只剩下十六七戶人家,其中有個叫馬方中的人.就住在昔日驛站的官衙裡。
馬方中這個人就象他的名字一樣,方方正正,規規矩矩,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一件令人覺得掠奇意外的事。
別人覺得應該成親的時候,他就成了親,別人覺得應該生兒育女的時候,他就不多不少生了兩個。
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他的太太很賢慧菜燒得很好,所以馬方中一天比一天發福,到了中年後,已是個不大不小的胖子。
胖子的人緣通常都是很好的,尤其是有個賢慧的妻子的胖子。
所以馬家的客人經常都不少。
客人們吃過馬太太親手做的紅燒獅子頭,陪馬方中下過幾盤棋後.走出院子的時候,都忘不了對馬方中院子裡種的花讚美幾呵。
馬太太在她丈夫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也會說幾句打趣他的話,說他請客人到家裡來吃飯,為的就是要聽這幾句讚美的話。
馬方中總是嘻嘻地笑著,也不否認。
因為種花的確就是他最大的嗜好。
除了種花外,他最喜歡的就是馬。
驛站的官衙裡本有個馬廄,馬方中搬進來後,將馬廄修建得更好。
雖然他一共只養了兩匹馬,但是這兩匹馬都是蒙古的快馬。
馬方中看待這些馬匹簡直就好象是看待自己的兒女-樣。
除了在風和日麗的春秋佳日他偶然會替這兩匹馬套上車,帶著全家到附近去兜兜風之外,就連他自己到外地去趕集的時候也因捨不得騎這兩匹馬,寧可另外花錢去僱驛車。
但這並不是說他對自己的兒女不喜歡。
大家都勿道,馬家中唯一被人批評的地方就是對兒女太溺愛,連馬太太都認為他溺愛得過了份。
兒子女兒無論要什麼幾乎全都有求必應,他們就算做錯事,馬方中也沒有責備過他們句。
現在兒女都已有八九歲了,都已漸漸懂事,馬太太有時想將他們送到城裡的私塾去唸唸書,馬方中總是堅決反對。
因為他簡直連一天都捨不得離開他們,只要一空下來,就陪他們到處去玩,無論他們要怎麼玩他都沒有說過一次"不肯"。
馬太太有時也會埋怨……
、女兒還沒關係,兒子若是目不識丁,長大了怎麼得了你就算捨不得他們到外面去唸書,自己也該教教他,怎麼能整天陪著他玩呢?"馬方中總是笑噶嘻地答應,但下次拿起書本時,只要兒子說想去釣魚,他還是立刻會放下書本,賠兒子去釣魚。
馬太太也拿這父子兩人沒法子。
但除了這樣之外,馬太太無論說什麼,馬方中卻千依百顧。
村子裡的老太太,小媳婦們,都在羨慕馬太太。一定是上輩子積了德,所以才嫁到這樣一位好丈夫。
馬太太自己當然也很滿意。
因為馬方中不但是個好父親也是個好文夫,好朋友。
這一點無論誰都不會否認,像馬方中這麼一位好好先生,誰都想不到他也會有什麼秘密。
就是馬太太連做夢也都不會想到,她的丈夫居然也會有秘密。
只有一個秘密。一個可怕的秘密.
這天天氣特別好,馬方中的心情也特別好。
所以馬太大特別做了幾樣他最喜歡吃的菜,請了兩個他最歡迎的客人,吃了頓非常愉快的晚飯。
晚飯後下了幾盤棋,客人就告退了,臨走的時候,當然沒有忘記特別讚美了幾句院子裡的花。
現在開的是菊花,開得正好。
客人走了後,馬方中還在院子裡流連著,捨不得回房睡覺。
天高氣爽,風吹在身上,不拎也不熱。
馬太太就將夏天用的藤椅搬出來,沏了壺茶,陪著丈夫在院子裡聊天。
聊來聊去,又聊到了那幾句話。
"小中已經快十歲了,連本三字經還沒有唸完,你究竟想讓他玩到什麼時候?"馬方中沉默著,過了許久,才笑了笑,道:"也許我現在已經可以開始教他讀書了."馬太太鬆了口氣,笑道"其實你早就該開始了,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要等到現在?"馬方中微笑著,搖著頭.喃喃道"有些事你還是不懂的好。"馬太太道"還有些什麼事?"
馬方中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連問都不要問,時候到了,就自然會讓你知道。"他畢竟是不大瞭解女人。
你越是要女人不要問,她越要問。
馬太太道"什麼時候,究竟是什麼事?"
馬方中微笑通"照現在這情況看來,那時侯永遠都不會到他饅慢慢啜了口茶,笑得很特別,又道"茶不錯,喝了這杯茶,你先去睡吧"這表示他的話已經結束。
馬太太順從地端起了茶,剛喝了一口忽然發現院子裡有幾棟菊花在動,她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誰知菊花卻動得更厲害。
突然間,這幾株菊花競憑空跳了起來,下面的泥土也飛濺而出,地上競駭然裂開了一個洞。洞裡竟駭然有個人頭探了出來。
一顆巴斗般大的頭顱頂上光禿禿的,連一根頭髮都沒有,一張臉自裡透青,青裡發自,話像是戴著個青銅面具。
但卻絕不是面具,因為他的鼻子在動,正在長長地吸著氣。
看他吸氣的樣子,就像是已有很久都沒有呼吸過了,這難道不是人,難道是個剛從地獄中逃出來的惡鬼。
"當",茶碗掉在地上,摔成粉碎。
馬太太嚇得幾乎暈了過去。
半夜三更,地下突然有個這麼樣的人鑽出來,就連比馬太太膽子大十倍的人,也難免要被嚇得瑰飛魄散。奇怪的是,馬方中卻連一點驚嚇的樣子都沒有,就好像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的。
他非但沒有逃反而很快的迎了上去看他這時的行動,已完全不像是個飽食終日,四肢不動的胖子。
連馬太太都從未看過她丈夫行動如此迅速。
地下的人已鑽了出來。
馬方中並不矮,這人卻比他整整高了兩尺.在這麼涼的天氣裡,還是精赤著上身.看來又像是個巨靈神。
馬方中一竄過去立刻沉聲道"老伯呢?"
這巨人並沒有回答,沉聲反問道"你就是馬方中?"他說跟別人說過話,說話的時候眼睛也沒有看著馬方中。
馬太太這才發現他原來是個瞎子。
馬方中道"我不是馬方中,是馬中駒。
他為什麼不承認自已是馬方中.
巨人卻點了點頭,像是對這回答覺得很滿意。
然後他繞轉過身,從地洞中拉起一個人來。
一個女人,年輕美麗的女人,只不過滿臉帶著驚駭恐懼之色,全身一直在不停地發科。她上身裹著條薄被,但馬太大卻已看出她薄被下的身子是赤裸著的女人看女人,總是看得特別清楚些。
"這麼樣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怎麼跟這惡鬼的巨人在一起?又怎會從地下鑽出來?"馬太太想不通
誰都想不通。
沒有人能想到老伯那秘道的出口,就在馬方中院子裡的花壇也沒有人能想到馬方中這麼樣一個人竟也會和老伯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