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就亮了,在這時候外城已是熙往攘來,萬頭攢動,可是在內城裡還跟天剛亮一樣,到處空蕩蕩冷清清的,那石板砌成的大路上,很難瞧見一兩個人影。
敢情,在這時候,這內城裡的各府邸還在睡夢中。
偶爾,你可以看見兩三個打扮利落,步履輕快穩健的漢子在街上走過,一趟又一趟,並肩,齊步,很少開口說話,這隻要是內城裡的人都知道,那是巡街的,以前沒有,現在有了,自京畿一帶鬧飛贓之後就有了。
人是侍衛營裡派出來的,這是大貝勒泰齊的好意,他這麼說,在侍衛營的翼護下,內城裡的入儘可以放心安枕睡覺,因之,在他面前,人人歌功頌德,可是揹著他就全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侍衛營派出來的這些人,別處少,榮親王府一帶最多,在榮親王府一帶也巡得勤一點兒,大貝勒跟榮親王府的關係,從這兒就可以看出來了。
其實,那是多餘,憑榮親王玉珠的一身所學,飛賊就是來一百個怕也得留下五十對,可是這是大貝勒泰齊的心意,說得好聽一點兒,那是他對準泰山的一點孝心。
驀地裡,一聲沉喝劃破這榮親王府一帶的寧靜:“喂,站住!”
不知道誰喊誰,只讓人覺得這一聲吆喝能震塌半邊天。
正對著榮親王府前的那條大街街口站著個人,頎長的身材,長袍,挺英俊,挺瀟灑的。
隨即,兩個人趕到了他跟前,飛快,是兩個打扮利落的漢子,一看就知道是侍衛營的。
話聲又一次地劃破寧靜:“你是幹什麼的?大清早到處亂跑。”
敢情是巡街的在查問人。
只聽一個清朗話聲傳了過來,帶著笑:“二位,不早了,日頭都老高了,在外城已是……”
“這兒是內城。”
那清朗的話聲怎麼那麼像李玉琪,再瞧瞧,哈,那位有著頎長身材,穿長袍,挺英俊,挺瀟棲的可不就是李七郎,琪哥兒麼。
不錯,是他,瞧他臉上掛著那俏皮的笑容:“是,二位。”
左邊那漢子冷冷地翻了他一眼:“你是幹什麼的?”
李玉琪含笑說道;“跟二位一樣,也是吃糧拿俸的。”
左邊那漢子哦地一聲道:“你也是吃糧拿俸的,你吃誰的糧拿誰的俸?”
李玉琪道:“我吃的是萬親王府的糧,拿的是萬親王府的俸。”
左邊那漢子又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萬親王府的……”
李玉琪道:“不錯,二位有什麼見教?”
左邊那漢子道:“最近京畿一帶鬧飛賊,往後要是沒什麼急要大事兒,別一大早就滿街亂跑,知道了麼?”
李玉琪道:“謝謝你,我記住了。”
左邊那漢子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要走。
右邊那漢子卻突然開口說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在萬親王府當什麼差?”
李玉琪道:“我姓李,叫李七郎,是萬親王府的護衛……”
“護衛?”右邊那漢子輕蔑地上下打量了李玉琪一番,那意味似乎只有他才配當護衛。
李玉琪沒在意,含笑點頭:“不錯。”
右邊那漢子眼一眯,道:“聽說萬親王府的護衛,個個都很有兩下子。”
李玉琪道:“那是傳說,怎麼比也比不上侍衛營的。”
右邊那漢子臉色微微-變,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玉琪依然笑容可掬:“你別誤會,我說的是實話。”
右邊那漢子道:“少跟我來這一套,我可不管你是哪個府裡的,下回再讓我碰上,我就拿你當飛賊辦,說,你上哪兒去?”
李玉琪沒有一點脾氣,抬手一指,道:“就上榮親王府去。”
右邊那漢子一怔;“怎麼,你要上榮親王府去?”
李玉琪道:“不錯。”
右邊那漢子道:“那就不能這麼好說話了,榮親王府不比別處,我得查查你,把你的腰牌拿出來我看看。”
李玉琪道:“抱歉得很,我沒領腰牌。”
右邊那漢子道:“怎麼說,你沒領腰牌?”
李玉琪道:“我在萬親王府的身份是西席兼護衛……”
右邊那漢子眼一瞪道:“放你媽的屁,西席兼護衛,我還沒聽說過呢……”
李玉琪兩道眉揚了揚道:“你怎麼罵人?”
“罵你怎麼樣?”右邊那漢子道:“瞧你這小子就不像好東西,罵你這是便宜,我還要拿你當飛賊辦呢,跟我走吧。”劈胸一把抓向李玉琪。
李玉琪抬手一封,輕易地封住了這一抓,道:“慢點,你先罵人又……”
“嘿。”右邊那漢子冷笑一聲道:“瞧不出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呀,怎麼著,你拒捕?”
翻手就是一拳,下面跟著又是一腳。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老虎不發威,你拿它當病貓,我不願在榮親王府門前惹事。如今基於自衛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抬手撈住了那漢子的手腕,下面沒動,容得那漢子一腳掃上小腿,突然他手一擰,膝蓋-頂,“噗通”一聲,那漢子趴下了,結結實實的-個狗啃泥。
左邊那漢子一驚變了色,一聲:“好小子,你敢……”
抬手探腰,“錚”地一聲,一柄軟劍已掣在手中,抖劍當胸就刺。
李玉琪往後一滑步,輕易地躲過了這一劍,適時地上那位爬了起來,也自腰裡抽出一柄軟劍,惡狠狠的一聲:“對,先劈了他再說,這小子賊膽包天,竟敢出手拒捕。”掄劍撲了過來,跟瘋狗似的。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二位要有興致的話,不妨跟在我後頭練練腿。”話落,轉身往榮親王府跑去。
那兩個漢子沒想到李玉琪會出此一著,一怔之後,撒腿就追,一邊追,嘴裡還一邊嚷嚷,這榮親王府一帶的平靜立即蕩然無存。
李玉琪也絕,到了榮親王府門口,他來了個旱地拔蔥,一個身形拔起老高,然後頭上腳下地一頭栽進了榮親王府。
那兩個再大的膽也不敢依著葫蘆畫瓢,照樣來這麼一下,兩個人一商量,留一個在這兒,另一個飛一般地往西奔去。
李玉琪三不管地一頭栽進了榮親王府,只聽不遠處傳來一聲清脆悅耳,十分甜美的驚叫:“哎喲,這是……”
李玉琪抬眼為之一震,緊接著臉上發燙,好不窘迫地站在那兒搓起了手。
榮親王府這廣大的前院裡,有位穿緊身襖褲的大姑娘提著一口劍站在那兒,檀口半張,美目睜得老大。
大姑娘有點瘦,但瘦不露骨,美極,美得不帶人間一點菸火氣,瞧瞧,那嬌嫩的臉蛋兒,那排劉海兒,那雙長長的睫毛,那對既黑又亮的翦水雙瞳,那瑤鼻,那檀口,那條烏黑的大辮子,那腰身……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動人。
大姑娘身邊還站著個穿青緞襖褲的姑娘,也長得十分秀麗可人,那穿青緞襖褲的姑娘手裡也提著一口短劍,只見她柳眉往上一挑,便要上前來。
大姑娘伸手攔住了她,望著李玉琪眨動一下美目,詫聲問道:“你是……”
李玉琪好生不安,賠了個強笑道:“大格格,我是玉琪。”
“玉琪?”大格格心畹輕輕地叫了-聲道:“你是玉琪?”
李玉琪道:“大格格忘了……”
大格格心畹截口道:“我沒忘,那天晚上在天橋戲園子裡……是不?”
李玉琪道:“是的,大格格。”
大格格心畹道:“你好神氣。”
李玉琪道:“大格格這是捧我還是罵我?”
大格格心畹眨動一下美目,道:“聽爹說,你無論哪方面,都是上上之選,果然不錯。”
李玉琪道:“那是老人家愛護我。”
大格格心畹微一點頭道:“是會說話,別站得那麼遠好麼?”
李玉琪遲疑了一下,微一欠身,道:“我遵命。”
邁步走了過去,他剛到近前,大格格心畹看了那穿青緞襖褲的姑娘一眼,道:“見過琪爺。”
那穿青緞的姑娘立即矮身襝衽,道:“見過琪爺。”
慌得李玉琪忙答一禮,道:“姑娘,我不敢當……”
抬眼望向大格格心畹,道:“大格格,您這是……”
大格格心畹截口說道:“玉琪,咱們可不是外人,這話我沒說錯吧?”
李玉琪不得不點頭,他微一點頭道:“是的,大格格。”
大格格心畹道:“那幹什麼張口一個大格格,閉口一個大格格呀?”
李玉琪不安地笑了笑,沒說話。
大格格心畹望著他又道:“爹沒跟你提過我麼?”
李玉琪道:“老人家跟我提過了。”
大格格心畹道:“這麼說,你不會不知道我叫什麼,是麼?”
李玉琪的口才已經是相當好的了,大格格心畹的詞鋒更犀利,她每說一句話都逼得李玉琪不得不點頭。
李玉琪微-點頭道:“是的,我知道。”
大格格心畹嫣然一笑,道:“那就好……”
大格格心畹這一句,聽得李玉琪心頭為之一震,在心裡,他更為這位大格格不平,更為這位大格格叫屈了。
大格格心畹接著說道:“你來的那一天,爹就跟我提起你了,當納蘭跟我在後頭的時候,我只知道來了個李七郎,可絕沒想到是你,等爹跟我提起你,再想見你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李玉琪道:“是的,那天我有點事……”
大格格心畹道:“那麼那天之後為什麼一下子隔了這麼多天?”
李玉琪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安,連笑都那麼勉強,他道:“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忙著拿賊……”
大格格心畹道:“有眉目了麼?”
李玉琪搖頭說道:“案子剛接過來,還沒有。”
大格格心畹道:“提起接案子我想起來了,是他讓你把案子接過來的?”
李玉琪明知道大格格說的是誰,他打心底裡不舒服,卻裝了糊塗,揚了楊眉,道:“我不知道大格格說的他是誰……”
大格格心畹凝注了他一眼,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泰齊。”
李玉琪“哦”地一聲道:”原來大格格是說大貝勒,不錯,是貝勒爺的令諭。”
大格格心畹目光一凝,道:“貝勒爺?”
李玉琪道:“是的,大格格,我不該這麼稱呼麼?”
大格格心畹道:“你這是表示尊敬?”
李玉琪道:“至少不是輕蔑,難道大格格以為還有別的意思?”
大格格心畹淺淺笑道:“放眼京畿,恐怕只有你一個沒有把泰齊這兩個字放在眼裡。”
李玉琪雙肩-揚道:“大格格這是罪我麼?”
大格格心畹道:“你以為是麼?”
李玉琪淡淡說道:“大格格這說法我不敢承認,對大貝勒,人人敬畏,我跟別人沒什麼兩樣。”
大格格心畹目光凝注,微一點頭道:“玉琪,你的確會說話……”
李玉琪道:“我是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大格格心畹沉默了一下道:“玉琪,你知道我跟泰齊的關係。”
李玉琪淺淺吸了一口氣道:“玉珠叔跟我提過了。”
大格格心畹道:“假如他有什麼過份之處,我希望你看在我的面上多包涵,多擔待。”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大格格,無論如何,您不該說這話。”
大格格心畹抬眼凝注,美目中的光采異樣,道:“玉琪……”
李玉琪心頭為之一顫,忙把目光轉向了一邊。
大格格心畹抬手遞過了那口劍,道:“接著。”
李玉琪微愕說道:“大格格這是……”
大格格心畹道:“演幾招讓我們飽飽眼福。”
李玉琪倏然強笑,道:“大格格這是存心讓我出醜……”
“怎麼?”心畹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是吝於露一手還是怕人偷學了去?”
李玉琪搖頭說道:“都不是,大格格是玉珠叔的掌珠,是不敢班門弄斧,當著會家……”
大格格心畹道:“會的是我爹,不是我。”把那口劍又遞近了些。
李玉琪推脫不得,遲疑了一下,剛要去接,驀地大門口傳來一陣砰砰然敲門聲。
大格格心畹訝然說道:“這是誰?這麼個敲門法……”
李玉琪道:“怕是侍衛營的那些人。”
大格格心畹道:“侍衛營的?是怎麼回事?”只見一名親隨快步走向大門口。
大格格心畹當即喝道:“鮑天,等一下。”
那名親隨停了步,轉過身來欠身問道:“大格格,您有什麼吩咐?”
大格格心畹抬眼望向李玉琪。
李玉琪道:“兩名侍衛營的硬把我當飛賊拿,沒奈何,我只有跑進府裡來避一避,如今怕是他們又找了人來要進來搜了。”
大格格心畹倏然一笑道:“促狹,真會整人。”
轉眼過去望著那名親隨道:“你去開門吧,讓他們進來一個。”那名家隨答應了一聲,轉身快步而去。
轉眼工夫,那名親隨帶著一個人走了過來,那是個打扮利落的瘦老頭,這位李玉琪認得,是東營二班領班康全。
康全走到近前,向著大格格心畹打了千:“見過大格格。”
侍衛營的何曾衝誰打過千?當然,這還是因為那位大貝勒的關係,這層關係面子大。
大格格心畹抬了抬手道:“康領班別客氣,有什麼事兒麼?”
康全掃了李玉琪一眼,含笑說道:“回大格格,卑職是來找李爺的。”
大格格心畹道:“我聽他說了,有人硬把他當飛賊拿,他不得已,只有進來躲躲。”
康全道:“這是誤會,他們不認識李爺,剛才卑職已經把他們臭罵了一頓了……”
李玉琪道:“康老這麼做,讓我很是不安。”
康全看了他一眼,道:“我進來給李爺賠個不是,另外也給李爺帶個口信。”
李玉琪道:“賠不是我不敢當,他們職責所在。我不能也不敢怪誰,康領班帶來的口信我倒要聽聽。”
康全微微一笑道:“看來李爺是全然不知道,昨兒晚上內城裡出了事兒。”
李玉琪道:“出了什麼事兒?”
康全道:“別的事也值得驚動李爺麼?”
李玉琪一怔,道:“是飛賊?”
康全道:“李爺說著了。”
大格格心畹忙道:“是哪個府邸?”
康全道:“回大格格,是刑部徐大人。”
大格格心畹道:“徐光田?”
康全道:“是的。”
大格格心畹眉鋒一皺道:“此公生平耿介,掌刑部近十年,至今仍是清風兩袖,他府裡有什麼值得人覬艘的?”
康全道:“這就不清楚了。”
大格格心畹道;“傷了人麼?”
康全道:“還好,只有一名上房丫頭受了點輕傷。”
李玉琪插嘴問道:“康領班可清楚是怎麼個情形?”
康全道:“貝勒爺的意思是想請李爺您親自走一趟。”
李玉琪道;“這麼說是大見勒讓康領班來的麼?”
康全點了點頭道:“大貝勒今天一早派人到萬親王府找您,您不在,已經在府裡給您留了話,沒想到您到榮王爺這兒來了。”
李玉琪沉吟了一下道:“那麼康領班請先走一步,我隨後就到。”
康全道:“您知道徐大人那兒怎麼走麼?”
李玉琪道:“我會問……”
康全道:“您不用問了,我留個弟兄在門口等您,給您帶路好了。”
李玉琪道:“也好,那就謝謝康領班了。”
康全道:“您客氣,能給您效勞,這是弟兄們的榮幸。”
說完了這句,轉望大格格心畹,一聲:“大格格,卑職告辭。”打了個千,轉身而去。
大格格心畹道:“康領班走好,我不送了。”
康全回身應了一句:“您這是折煞卑職。”望著那名親隨帶走了康全。
大格格心畹收回目光,淺淺一笑道:“沒法子,這班人得應付。”
李玉琪沒說話。
大格格心畹目光一凝,美目中射出兩道關切柔光:“玉琪,憑咱們的關係,你應該不會說我交淺言深,憑你一身所學,拿賊自是綽綽有餘,也是大材小用,可是有些小人你得防著點兒。”
李玉琪神色一動,凝目問道:“大格格是指……”
大格格心畹微一搖頭道:“玉琪,原諒我,我不便明說。”
李玉琪淡談一笑道:“謝謝大格格,我也以大格格的金玉良言回奉。”
大格格心畹神情微微一震,道:“謝謝你,玉琪,我會記住的。”
她那美目中射出的異樣神色,使得李玉琪不敢正視,他移開了目光道:“大格格,我該走了。”
大格格心畹道:“你有正事兒,我不留你,只是,玉琪,能告訴我哪一天再來麼?”
李玉琪心裡有種異樣感受,他勉強一笑道:“我隨時會來給玉珠叔請安,來看大格格的。”
大格格心畹道:“那……我也不送你了。”
李玉琪道:“玉珠叔面前今兒個我不去請安了,麻煩大格格……”
大格格心畹道:“我會告訴爹的。”
李玉琪道:“謝謝大格格,那我走了。”轉身就要往大門口走。
“玉琪,站住!”一聲清朗沉喝傳了過來。
這聲沉喝震得李玉琪身形一動,誰有這等功力,李玉琪慌忙轉身欠下身軀,恭恭敬敬地叫了聲:“玉珠叔,您安好。”
大格格心畹身邊多了個人,正是榮親王玉珠,他穿一件袍子,永遠那麼瀟灑,他揹著手,凝目問:“玉琪,我剛才聽你叫心畹什麼來著?”
李玉琪不安地笑笑,沒說話。
榮親王玉珠道:“從今再讓我聽見從你嘴裡叫一聲大格格,我就不讓你踩我這個門兒,聽見了麼?”
李玉琪只得說道:“聽見了,玉珠叔。”
“爹。”大格格心畹笑笑說道:“該說的我都說過了,人家不願意,人家生分,您又何必勉強。”
李玉琪一急忙道:“大格格,您可別給我找罵。”
“聽聽。”大格格心畹倏然一笑道:“不該罵麼?”
李玉琪一怔,旋即赧然而笑。
榮親王玉珠道:“玉琪,心畹說的該沒這回事兒麼?”
李玉琪忙道:“當然沒有。”
榮親王玉珠一點頭道:“那好,從現在起,我說的話生效,你可要留神。”
李玉琪笑笑,沒說話。
榮親王玉珠話鋒一轉,道:“玉琪,你來去匆匆,連我都不見一面?”
李玉琪忙把康全來送信的事說了一遍。
聽畢,榮親王玉珠皺了眉,訝然說道:“徐光田,這怎麼會,此人生平耿介,為官清廉,可以說家徒四壁,這班賊未免太不長眼了。”
李玉琪道:“玉珠叔,徐光田真是這麼個人麼?”
榮親王玉珠正色說道:“玉琪,絕不會錯,這一點我敢擔保,徐光田跟你叔爺當年交情不惡,你叔爺你知道,稍微差一點的他是不會結交的。”
李玉琪道:“這麼說這位徐大人真是位清廉之官,耿介之士了……”
榮親王玉珠道:“你到他家裡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玉琪沉吟道:“那他家裡有什麼引人覬覦的?”
榮親王玉珠道:“我奇怪就是奇怪的這個。”
李玉琪沉吟未語。
榮親王玉珠道:“玉琪,你既然有正事兒,我就不耽誤你了。”
李玉琪道:“那我走了,改天再來給您請安。”欠個身,轉身往大門口走去。
望著李玉琪那頎長身影被牆擋住,榮親王玉珠緩緩說道:“心畹,這就是你漢民伯伯的衣缽傳人玉琪,你見著了。”
大格格心畹低低說道:“是的,爹。”
榮親王玉珠道:“你認為怎麼樣?”
大格格心畹道:“漢民伯伯的衣缽傳人還會差麼?”
“說得是。”榮幸王玉珠微-點頭,道:“你漢民伯伯的傳人自不會差,放眼當今,該不作第二人想。”
這話,他說得頗多感觸,的確,他臉上的神色已經很明顯地帶出來了。
大格格心畹沒接口,她緩緩垂下螓首,那遠山一般的黛眉梢兒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輕愁……
李玉琪出了榮親王府,康全果然留了個侍衛營的弟兄在門口等著他,這個侍衛營的弟兄,正是剛才硬把他當賊拿的那兩個中的一個。
此人生得中等身材,臉圓圓的,一雙眉挺濃,鼻頭顯得比常人略大些,左腮上有一個大麻坑,看上去倒不是討人厭的那-類型的人。
李玉琪微微一愕,旋即一笑先開了口:“沒想到是閣下。”
那人迎上來一抱拳,窘笑說道:“您可真會整人,我不知道您就是李爺。”
李玉琪笑道:“算了,不提了,好麼,咱們這叫不打不相識,貴姓?”
那人忙道:“勞您動問,我姓曹,叫曹金海,營裡的弟兄都管我叫曹麻子,也有叫我曹大鼻子的。”
李玉琪道:“那麼我怎麼稱呼您?”
“隨您高興。”曹金海道:“您要是看得起,就叫我-聲麻子。”
李玉琪一點頭道:“行,今後能跟侍衛營的弟兄共事,這該是我的榮幸,我要好好交幾個知己的朋友,打你開始……”
曹金海一臉受寵若驚的神色,道:“李爺,沒想到您是這麼個人……”
李玉琪道:“怎麼個人?”
曹金海道:“這麼隨和,一點架子都沒有。”
李玉琪笑道:“我來自江湖,一個芝麻大的銜兒都沒有,擺得起來麼?又憑什麼擺呀?”
曹金海笑了,那雙目光卻掩不住他心裡的佩服。
李玉琪道:“咱們走吧!”邁步下階往前行去。
曹金海忙道:“李爺,徐刑部府在東邊兒。”
李玉琪道:“那麼咱們就往東走。”折回身順著小街往東行去。
曹金海緊-步跟了上來,遲疑著道:“李爺,您真在萬親王府當差?”
李玉琪轉望他笑道:“這還假得了麼,怎麼,你不信?”
曹金海道:“那倒不是,我怎麼敢不信,只是……只是我覺得您幹這麼個差事是委曲,天大的委曲。”
李玉琪笑笑說道:“那麼你以為我該幹什麼?”
曹金海道:“您起碼也得在營裡幹個領班。”
李玉琪笑道:“麻子,你棒我了。”
曹金海道:“您別謙虛,就憑您摔康領班兒位的身手,幹個領班還算過份?”
李玉琪道:“你怎麼知道我摔了康老幾位?”
曹金海道:“東西兩營,哪個不知道,早就傳遍了,為這件事康領班還著實發了幾次脾氣,硬要揍人,可是沒用,大夥兒不當著他說,揹著他還不是照說不誤。”
李玉琪道:“以後最好別說了,是他幾位讓我。”
“讓?”曹金海道:“沒有的事,那些爺們兒哪一個是知道讓人的?只要爬上領班,哪一個不是眼珠子生在頭頂上,除了大貝勒外,根本就沒一個人能讓那些爺們放進眼裡去。”
李玉琪不願再說下去,說多了他怕生是非,當即有意地移轉話鋒問道:“徐大人府還有多遠?”
曹金海道:“還得一會兒,徐刑部府緊挨著朝陽門。”那離這兒是不近,還得走一段路。
李玉琪道:“昨天晚上是怎麼個情形,你知道麼?”
曹金海搖頭說道:“我只聽說徐刑部府昨兒晚上遭了賊,飛賊傷了一個上房的丫頭,別的就不清楚了。”
李玉琪道:“這位徐大人平時為人怎麼佯?”
“沒說的!”曹金海胸脯一挺,挑了拇指道:“徐大人出了名的清廉好官,您剛來也許不知道,往後您就知道了,您瞧瞧,內城這些府邸哪一家不是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只有人家徐大人府跟個破落戶似的,家裡就是普通人家的擺設,別說值錢的了,像樣-點的東西都沒有,那些賊的眼珠子準是長在褲檔裡了,內城這麼多府邸,哪個府邸裡沒油水,哪個府邸裡不能撈一票,偏偏找上徐大人,真是沒好人走的路兒了。”
又一個人推祟徐光田的,李玉琪聽得出,這話是從曹金海心坎裡出來的,絕沒摻一點虛,一點兒假。
他眉鋒微皺,心想,這件事不簡單,等會兒我得好好的看看。
心裡這麼想,嘴裡可沒說出來。
又往東走了一程,忽聽曹金海道:“李爺,到了,您瞧,那就是徐大人府,像不像個破落戶?”
李玉琪眼一看,只見曹金海手指著雨扇油漆剝落門兒,一個圍牆掉土的大宅院,院子是不小,可的確不像個執法刑部大員的府邸,它簡直就不該在內城裡,外城挑戶像樣一點的宅院,都比這徐大人府好。
李玉琪心裡不禁為這位徐大人暗暗叫屈,心裡也真有點覺得難受,一轉眼間,到了它院門口,連個站門的都沒有,兩扇油漆剝落的門關著,靜靜地,冷清清的。
曹金海道:“您等等,我去叫門。”
李玉琪道:“輕點兒,別過於驚動人。”
曹金海應了一聲,人已到了石階上,他還真聽李玉琪的,抬手扣門環,輕輕地扣了幾下。
半響,裡頭晌起了一陣步履聲,隨聽一個蒼老話聲問道:“誰呀?”
曹金海忙應道:“侍衛營來的,查案的。”
裡頭那蒼老話聲“哦”了一聲,門栓響動,兩扇門豁然而開,開門的是個老頭兒,年紀是在七十以上,駝背彎腰,頭髮鬍子全白了,十足地龍鍾老態。
這者頭兒上了年紀,耳目都夠遲鈍的,眯著一雙老眼瞅著曹金海道:“您這位是……”
曹金海道:“我姓曹,侍衛營的,這位是我們李爺。”
老頭兒吃力地往曹金海身後打量了一眼,道:“二位有什麼事兒麼?”
李玉琪跨步上階,含笑拱手道:“麻煩老人家通報一聲,就說侍衛營李七郎特來拜望徐大人。”
老頭兒側耳道:“您貴姓是……”
李玉琪提高了一點嗓門道:“李,木子李。”
老頭兒“哦”了兩聲,點頭說道:“您二位請進,您二位請進。”
他把李玉琪、曹金海讓了進去,拴上門,然後說道:“二位請跟我來。”轉身顫巍巍地往裡行去。
李玉琪趕上一步道:“老人家慢點走。”
可能是老頭兒沒聽見,他沒答理。經過前院往裡看,這徐府是不小,確也真夠破落,破落歸破落,但整理得十分整齊,打掃得十分乾淨,院子裡沒有雜草,小徑上連一片落葉也沒有,李玉琪對這位徐大人又多認識了一層。
老頭兒把李玉琪跟曹金海讓進了大廳,倒上茶,然後一聲:“二位請坐會兒,我這就去請我們大人去。”走了。
老頭兒走後,李玉琪再打量這待客大廳,曹金海沒說錯,大廳裡連件像樣的擺設都沒有,倒是牆壁上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那是壁掛的幾幅字軸,字是徐大人的親筆,可不是麼,落款是合肥徐光田,由這這幾幅字軸,李玉琪除了知道這位徐大人滿腹經綸詩書,寫的一手好字外,他對徐大人的性情為人更多了一層認識。
有一聯:
“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
山水花竹,無恆主人,得閒便是主人。”
語雖俗,卻有至理,天下佳山勝水,名花美竹無限,但是富貴人役於名利,貧賤人逼於飢寒,鮮有領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閒,斯為自得其樂,樂在其中也。
又:
“五百年謫在紅塵,略成遊戲,
三千里擊於滄海,便是逍遙。”
飄逸!
又:
“樂即是苦,苦即是樂,帶些不足,安和非福,舉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熱光景,即是冷消息,聖賢不能免死,仙佛不能免劫,死以鑄聖賢,劫以練仙佛也。”
“牛喘月,雁隨陽,總成忙世界,蜂採香,蠅逐臭,同居苦生涯,勞生擾擾,惟利惟名,牲旦晝,蹶寒暑,促生死,皆此兩字誤之,以名為慶而灼心微心之液凋矣,以利為躉而螫心,心之神損矣,今欲安心而卻病,非將名利二字滌除淨盡不可。餘讀柴桑翁閒情賦,而嘆其鍾情,讀歸去來詞,而嘆其忘情,讀五柳先生傳,而嘆其非有情,非無情,鍾之忘之而妙焉者也!”四壁皆字,其中兩軸最使李玉琪擊節歎賞。
其一是;
“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知榮枯有數,得失難量,看那秋風金谷,夜月烏江,阿房宮繪,銅雀臺荒,榮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機關參透,萬慮皆忘,談什麼龍犧鳳閣,說什麼利鎖名韁,閒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曲湖海茫茫,逢時遇景,探幽尋芳,約幾個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適性,或曲水流觴,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今古興亡,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金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態炎涼,優遊閒歲月,瀟灑度時光。”
其二摘邵康節句:
“老年肢體索溫存,安樂窩中別有春,
萬事去心閒僵仰,四肢由我任舒伸,
炎天傍竹涼鋪席,寒雪圍爐軟布茵,
盡數落花聽鳥語,夜邀明月操琴音,
全防難化常思節,衣必宜溫莫懶增,
誰道山翁拙於用,也能康濟自家身。”
看這幾幅字軸,這位徐大人不像置身朝堂的軒冕中人,倒像個閒雲野鶴,淡泊飄逸的隱土。
李玉琪背手觀望,不覺連連點頭。
忽聽曹金海在他背後低低說了一句:“李爺,徐大人來了。”
李玉琪倏然驚覺,忙轉過身去,可不?大廳裡多了個人,是位便裝老者,年紀六十多近七十,清癯瘦削,兩眼炯炯有神,人挺精神,一點也不像個上了年紀的人,更不像當朝大員,他面含微笑地望著李玉琪。
李玉琪上前就是一禮:“侍衛營李七郎見過大人。”
徐光田含笑抬手:“李侍衛少禮,請坐。”
李玉琪應了一聲道:“謝大人。”他沒動,一直等徐光田坐上主位他才落了座。
坐定,徐光田抬眼-掃四壁,捋須笑道:“怕讓李侍衛見笑了。”
李玉琪欠身說道:“大人好說,素仰大人耿介廉明,入府所見,更知不虛,卑職正感敬佩。”
徐光田笑道:“李侍衛誇獎了,誇獎了……”目光一凝,接道:“我以前沒見過李侍衛。”
李玉琪道;“卑職剛進營當差。”
徐光田道:“那就難怪了,李侍衛府上是……”
“不敢。”李玉琪道:“卑職來自河南。”
徐光田道:“中州好地方,地靈人傑。”
李玉琪道:“大人誇獎。”
徐光田道:“李侍衛未進京以前是……”
李玉琪道:“回大人,卑職是個江湖人。”
徐光田一搖頭道:“不像……”話鋒忽地一轉,道:“二位光臨舍下是……”
李玉琪道:“聽說大人府裡昨夜遭宵小……”
徐光田倏然一笑道:“我沒有什麼可偷的,實際上它們也沒拿走什麼,不想驚動了侍衛營,反倒讓我不安。”
李玉琪道:“大人寬懷大度,只是卑職等職責所在,不得不來看看,打擾之處,還望大人寬宥。”
徐光田笑道:“李侍衛客氣了,李侍衛客氣了。”
此老的確夠豁達,家裡鬧了賊,竟能像個沒事人兒一般,全沒放在心上。
他說完這句話後就沒再說話,李玉琪忍不住道:“卑職想到各處看看,不知可方便?”
徐光田道:“沒什麼不方便的,二位請。”他離座站起抬了手。
李玉琪一聲:“多謝大人。”跟曹金海欠身而起。
出了大廳,徐光田領著二人直往後行去,行走間,李玉琪道:“大人可否賜告,昨夜是怎麼個情形?”
徐光田微一搖頭道:“昨晚我睡得很早,人上了年紀,精神不夠,睡夢中驚醒始知鬧賊,當時賊早已遠走,自知家裡沒什麼引人×覦的,丟不了什麼東西,我也就懶得過問,李侍衛要知道詳情,還得問問下人。”這敢情好,他連回都沒問。
李玉琪道:“聽說傷了人?”
徐光田道:“那是拙荊跟小女身邊的一個丫頭,我就是要讓李侍衛問她。”
李玉琪道:“大人,方便麼?”
徐光田道:“她傷得不重,只傷了些皮肉,倒是受了些驚嚇,歇息了一天,已經好多了,待會兒我就叫她見見李侍衛。”
李玉琪道:“多謝大人。”
說話間已進了後院,後院是內眷居住處所,不是待客的地方,李玉琪知書達禮,他目光毫不斜視。徐光田用眼角餘光看著他,可惜他沒覺察。
徐光田沒架子,也不拘俗禮,他帶著李玉琪跟曹金海直登上房,進了上房落了座,自有下人獻上茶。
徐光田吩咐那下人道:“去把小玉叫來。”
那下人應聲而去,沒多久帶著一名侍婢打扮的姑娘進了上房,那姑娘低著頭,一條粉臂看起來有點不方便。
近前,她盈盈檢衽:“見過大人。”
徐光田往客座一指道:“見過李侍衛與曹侍衛。”
那姑娘向著李玉琪跟曹金海各施一禮。
李玉琪欠身答禮,道:“不敢當,打擾姑娘了。”
李玉琪一開口,那姑娘猛然抬頭,這一抬頭,李玉琪陡然為之一怔,脫口叫道:“金老闆,是你……”
敢情是金玉環,她羞愧悽楚地又低下了頭。
徐光田訝然說道:“怎麼,李侍衛跟小玉認識?”
李玉琪立即定過了神,點頭說道:“是的,大人,這位姑娘就是……”
金玉環抬眼投過一瞥,李玉琪連忙住口不言。
徐光田卻問道:“李侍衛說小玉是……”
李玉琪遲疑了一下道:“大人,這位姑娘就是梨園名角兒,金玉環金老闆。”
徐光田兩眼一直,道:“怎麼,小玉你是……”
金玉環道:“大人恕罪,婢子不得已。”
徐光田離座而起,道:“你怎不早說,怎不早說,要不是今天李侍衛說破,豈不讓徐家委曲了你,來人,看座。”那名下人忙給金玉環搬過了一把椅子。
金玉環連稱不敢,說什麼也不肯坐,徐光田卻是說什麼也非讓她坐下不可,最後她在恭敬不如從命的情形下到底還是坐下了。
她落了座,徐光田拍手一揮,道:“請夫人跟姑娘。”
那下人答應一聲,快步出門而去。
李玉琪欠身站起,道:“大人,卑職等暫時告退。”
徐光田搖手笑道:“不必,不必,二位請坐,二位請坐,我要是拘這俗禮的話,就不會派人到後樓把拙荊跟小女叫來了,二位只管坐,二位只管坐。”他這麼一說,李玉琪跟曹金海只好又坐了回去。
徐光田隨即轉望金玉環道:“金姑娘是梨園名角兒,我雖不常看戲,可是對金姑娘的大名卻是如雷在耳,怎麼金姑娘會……”
“大人。”金玉環抬眼截口,未語先露幾分羞愧,幾分悽楚,而後把她的遭遇詳細地稟告了一番,卻沒提納容兄妹的事。
靜靜聽畢,徐光田感慨無限,大為同情道:“原來如此,真是造化弄人,像金姑娘這麼個紅角兒,誰會想到會有這種遭遇,金姑娘儘管放心在舍間住下,如不嫌棄,不妨把舍間當成自己的家,我自會派人尋找令兄幾位……”
金玉環道:“謝謝大人,承大人這麼愛護,婢子感激不盡,只是婢子是由人做中,自願賣身府中,所以仍請大人……”
徐光田一搖頭道:“金姑娘不必再多說了,徐家絕不敢再委屈金姑娘……”
那名下人走了進來,躬身稟道:“稟大人,夫人跟姑娘到。”
李玉琪跟曹金海忙站了起來,這時候,一位慈眉善目,衣著樸樸的老婦人跟一位年可雙十的清麗大姑娘,由一個丫頭攙扶著進上房。
徐光田立即迎上前去含笑說道:“恭喜夫人,賀喜夫人。”
老婦人聽得微微一怔,愕然說道:“你這話……我喜從何來?”
徐光田笑道:“夫人今天要看名角兒,明天要看名角兒,如今名角兒到咱們家裡來了。”
老婦人善目環掃,訝然說道:“名角兒,你是指……”
徐光田一指金玉環,道:“這位就是金玉環姑娘。”
老婦人一怔:“怎麼說?小玉就是……”
金玉環矮身襝衽,道:“婢子見過夫人跟姑娘。”
老婦人伸手扶住了金玉環,道:“小玉,你……你就是那位名角兒金姑娘?”
金玉環點了點頭:“不敢再瞞夫人,婢子就是金玉環。”
老婦人睜大了一雙善目,轉望徐光田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光田把金玉環的遭遇又轉說了一遍,最後指著李玉琪道:“要不是這位李侍衛當面看破,咱們這一家幾口還不知要懵懂到何時呢!”
老婦人惑然望向李玉琪,道:“李侍衛……”
李玉琪欠身-禮,道:“侍衛營李七郎見過夫人跟姑娘。”
徐光田在一旁說道:“李侍衛是來查案。”
老婦人恍悟地“哦”了兩聲,也深深地看了李玉琪兩眼,同時老婦人身後那位刑部千金徐姑娘也不由向著李七郎投過幾瞥。
老婦人抬了手:“二位請坐,二位請坐。”
大夥兒都落了座,徐光田看了金玉環一眼,輕咳一聲,開口說道:“夫人,我打算從今天起讓金姑娘搬進後樓,跟玉蘭做個伴。”
“好啊!”老婦人道:“只不知道人家金姑娘願意不願意。”
金玉環道:“大人跟夫人這份盛情好意……”
徐光田道:“我看還是讓玉蘭說句話吧。”
徐姑娘徐玉蘭冰雪聰明,一點就透,立即輕啟檀口,輕輕說道:“金姑娘……”
徐夫人截口道:“叫什麼金姑娘,我看你要比金姑娘小兩歲,乾脆就叫一聲玉環姐吧。”
徐玉蘭不愧玲瓏心竅,立即改口說道:“我求玉環姐做個伴兒。”
金玉環美目一紅,淚水直在鳳目裡打轉,道:“大人、夫人跟姑娘都對我這麼好,這份恩情叫我……”
徐光田笑道:“姑娘只要答應跟玉蘭做個伴兒就行了。”
金玉環頭一低道:“大恩不敢言謝,只要姑娘不嫌……”
徐玉蘭道:“玉環姐,這是我的福份。”
徐光田笑了,接過話去道:“好了,就這麼說定了,金姑娘你快把昨晚的情形告訴李侍衛,然後跟玉蘭回後樓去吧。”
金玉環抬眼望向李玉琪道:“李爺……”
李玉琪雙眉一揚,望著徐光田道:“大人,卑職有個不情之請。”
徐光田道:“李侍衛有話請只管說。”
李玉琪道:“卑職想單獨跟金姑娘談談。”
徐光田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當即站起來說道:“夫人,玉蘭,咱們後頭去。”他帶著徐夫人跟徐玉蘭走了,臨走,徐玉蘭又向李玉琪投過一瞥,李玉琪卻始終沒留意。
曹金海也很識趣,欠了欠身道:“李爺,我到外頭各處看看去。”
李玉琪心裡明白,可是他沒吭氣,曹金海出去之後,他抬眼望向金玉環,可巧這時候金玉環也望著他,那雙目光帶著異樣光采,使得李玉琪為之心神震顫,他忙把目光移向一旁,道:“金老闆,請坐。”
金玉環輕輕地說了聲:“您也請坐。”
兩個人都坐下了,李玉琪第一句話便問道:“金老闆,傷礙事麼?”
金玉環淺淺一笑道:“謝謝李爺關注,只傷了些皮肉,沒傷著筋骨,不礙事。”
李玉琪道:“傷在哪兒?”
金玉環道:“就是這條胳膊。”她抬了抬左臂,也許牽動了傷勢,她眉鋒一皺。
李玉琪忙欠身抬手:“別動。”
金玉環深深一眼,含笑輕輕說道:“不要緊。”
李玉琪忽轉話鋒,迫:“金老闆怎麼這麼委屈自己……”
金玉環凝目說道:“李爺去過客棧找過我?”
李玉琪點了點頭。
金玉環軒動了一下柳眉,神色中帶點悲悽地愀然說道:“那天晚上李爺送我出城之後,剛進客棧,兩個琴師就走了,他們怕事,他們是怕侍衛營的再找我,其實誰不怕,我也怕,可是我一個弱女子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辦法,我不能怪人家在這時候撇下我,我只能怪自己命苦,命薄……”
李玉琪忍不住一陣難過,叫道:“金老闆……”
金玉環道:“李爺,我說的是實話。”
李玉琪沒說話。
話鋒微頓之後,金玉環接口說道:“還好,有一個琴師臨走發了善心,他有個親戚在這兒當差,由他做中……我走投無路,無依無靠,也只有點頭,於是我就成了徐大人府裡的丫頭……”
李玉琪道:“金老闆該去找我去。”
金玉環道:“我也曾想過去找您,可是我怕給您惹麻煩……”
李玉琪道:“給我惹什麼麻煩?”
金玉環道:“李爺,您知道,我是個戲子……”
李玉琪雙肩一軒道:“金老闆不該說這話。”
金玉環微一搖頭道:“我知道李爺不會怎麼樣,也不會攆我,要不然就不會有當初,可是李爺該知道,人言可畏,李爺剛剛到京裡來,還沒扎穩根兒,我去找李爺,李爺怎麼安置我?定然是給我找個地方住,供我吃喝穿,我不能讓人說您剛剛到京裡來,什麼都還沒著落就先養了戲子……”
她嬌靨酡紅,話鋒至此一頓。
李玉琪心頭一震,道:“金老闆,你怎麼這麼想……”
金玉環搖頭說道:“李爺,不是我這麼想,我是怕別人這麼想,其實,像我這麼一個女人,能有李爺這麼一個依靠,那該是我的福份,可是我不能毀了李爺……”她嬌靨再泛酡紅,緩緩地低下了頭。
李玉琪心神為之震顫,胸氣翻騰,迴腸蕩氣,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半響他才說道:
“我只覺得金老闆太委曲自己了……”
金玉環低著頭輕輕說道:“辛爺,您想,我還能怎麼辦?”
的確,一個弱女子,到了這地步,處在這臥虎藏龍的險惡京城裡,與其哪一天毀在淫邪醜惡的權勢下,倒不如找個安穩地方,居人之下保全清白身。
金玉環這意思李玉琪不是不懂,他在心裡盤算了一陣,沉默了半響,忽一揚眉道:“金老闆是多少兩銀子賣的身?”
金玉環抬起了頭,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李爺問這……”
李玉琪道:“我打算跟徐大人商量商量……”
金玉環一陣激動,道:“謝謝您,李爺,您的意思我懂,可是如今不必了,您看見了,徐大人一家幾口不再拿我當下人看待,等於把我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您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李玉琪道:“可是金老闆住在這兒總不是長久之計……”
金玉環道:“我知道,不管人家對我怎麼樣,寄人籬下心裡總是彆扭,好在徐大人已經表示代我找我哥哥他們,一旦找著他們之後,我就會走的。”
當然,這個“走”字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實現,可是李玉琪這個時候心裡卻就泛起了離情別緒,悵悵然,竟有魂銷之感,半天他才微一點頭說道:“也好,既然這樣,金老闆就暫時在這兒寄身好了,我只要有空,會隨時來看金老闆的,至於侍衛營的那些人,金老闆不用擔心,自有我擋他們……”
金玉環“哎喲”一聲忙道:“李爺,您可別為我得罪他們,我不是說了麼,您剛到京裡來,還沒紮根,您怎麼鬧得過他們。”
李玉琪搖頭說道:“金老闆放心,我不怕誰。”
金五環道:“您不怕我怕,我所以不去找您就是怕給您惹麻煩,要這麼一來,不是還是免不了麼,再說要讓人說李某人剛到京裡來就為個戲子爭風吃醋,那……”臉一紅,低下頭去。
李玉琪心裡有點那個,他道:“金老闆放心,我不會拿刀動杖跟誰起衝突的。”
金玉環道:“李爺,住在徐大人這兒很平安。”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金老闆,除非他們不找你,只要他們打算找你,休說是這徐大人府,你就是住在哪個親王府也是一樣。”
這話不錯,大貝勒泰齊可不怕什麼和碩親王。
金玉環柳眉一皺,旋即悽然一笑道:“真要像李爺所說,我這個戲子戲臺上的長靠短打,不是真工夫,鬥不過誰,我只有一條路。”
李玉琪忙道:“金老闆……”
金玉環道:“李爺,那您說我該怎麼辦?難不成讓我跟他們去,讓他們羞辱,任他們擺佈?”
這話聽得李玉琪一陣激動,他陡揚雙眉道:“金老闆放心,只我李玉琪有三寸氣在,任何人他休想動金老闆你一指頭。”
金玉環鳳目一睜,道:“李爺,您……您叫李玉琪?”
李玉琪一怔,旋即赧然而笑道:“是的,金老闆,我行七,也叫七郎。”
金玉環凝目問道:“您怎麼沒把這兩個字兒告訴我?”
李玉琪不安地笑道:“我不是說麼,我也叫七郎,都一樣……”
金玉環深深地看了他兩眼,沒再往下問,也沒說話,當然,金玉環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兒家,她還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麼?
李玉琪更不安了,他忙轉移話題,道:“金老闆,昨天晚上是怎麼個情形?”
金玉環道:“您是問……”
李玉琪道:“我是問昨天晚上鬧賊的事兒。”
金玉環“哦”地一聲道:“是這樣兒的,昨兒晚上大人睡在書房裡,夫人跟玉蘭姑娘在後樓,只我一個人在這上房裡收拾東西,那時候夜還不算太深,還不到三更,我只覺腦後起了一陣風,回頭看時,眼前站著兩個穿黑衣蒙著臉的夜行人,差點兒沒把我嚇死,我張嘴就叫,其中一個抽刀就砍,另一個伸手一攔,那一刀砍偏了,砍在我的胳膊上。我連嚇帶疼就昏了過去,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還是第二天一早大人回上房來才把我救醒的,還好大人、夫人跟玉蘭姑娘不在上房……”
李玉琪道:“也幸虧那另一個伸手攔了一攔。”
“可不是麼?”金玉環勉強笑了一笑道:“要不是那另一個伸手攔一攔,我再也別想見李爺了。”這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要是無心的,那更……
李玉琪聽得心頭一跳,道:“可曾發現丟了什麼東西?”
金玉環道:“我醒來時看見屋裡箱翻櫃倒,亂七八糟的,可是-經檢點,什麼也沒丟……”
李玉琪眉鋒微皺,道:“這,他們是圖什麼……”
金玉環道:“徐大人的為人你也知道,怕沒什麼讓他們圖的。”
李玉琪道;“我想不通的也就是這一點,徐大人府裡沒什麼引入覬覦的,他們來幹什麼?要說徐大人府裡沒什麼讓他們圖的,他們又為什麼而來……”
金玉環道:“只怕是他們認為一個刑部大員府裡……”
李玉琪微一搖頭,截口說道:“這班人不比宵小,他們要不打聽清楚,絕不會輕易下手,一經下了手,就絕不會空手而回。”
金玉環道:“可是這一回他們一定是空手來,空手去……”
李玉琪截口說道:“金老闆當時是在哪間房裡?”
金玉環抬手往李玉琪身後一指道:“就是李爺身後這間西偏房。”
李玉琪道:“我能進去看看麼?”
金玉環歉然一笑道:“您最好先跟徐大人說一聲。”
李玉琪道:“應該的……”欠身而起。
金玉環跟著站起,道:“大人跟夫人後頭去了,李爺坐坐,我去請。”她沒等李玉琪說話,擰身走了出去,不-會兒,徐光田進了上房,身後跟著金玉環。
想必金玉環跟他說過了,他一進屋便含笑擺手:“李侍衛,請。”
他把李玉琪讓進了西偏房,西偏房跟這堂屋只隔了一層板壁,掀開門上一道棉布簾兒,西偏房中的擺設便一目瞭然。
看來是間臥室,而且多半是徐光田的臥室,窗明几淨,點塵不染,收拾得倒是很乾淨,只是擺設頗為簡陋,除了兩隻木箱,一個衣櫥,一張床,一張桌子外,別的什麼也沒有,根本不像刑部大員的臥室。
李玉琪打量了一陣之後,心裡又一次地敬佩這位清廉耿介的好官,他扭過頭來道:“大人,這間房可是收拾過了?”
徐光田微一點頭道:“是的,金姑娘受了傷,我讓徐福收拾的,怎麼,李侍衛莫非要查什麼痕跡?”
李玉琪搖頭說道:“這班賊都是高手,怕不會留下什麼痕跡……”轉眼望向金玉環道:
“金老闆,賊是從堂屋進來的?”
金玉環道:“是的,李爺,您瞧,這間房就這麼一扇窗戶,當時我沒聽見窗戶響,窗戶也是好好兒的,他們要是從窗戶進來的,我會看得見的。”
李玉琪道:“堂屋門沒拴麼?”
金玉環呆了一呆道:“我記不得了,大概沒有,因為我收拾好這間房後還要回後頭去的,其實,您知道,就是門上了栓也怕擋不了他們。”
李玉琪點頭說道:“這我知道……這麼說金老闆沒看見他們的長相……”
金玉環搖頭說道:“沒有,他們蒙著面。”
李玉琪道:“他們可曾開口說話?”
金玉環搖頭說道:“沒有,他們一句話沒說,可能是他們看我張口要叫來不及說話了……”
李玉琪眉鋒一皺道:“這麼-來也沒法知道他們是操什麼地方的口音了。”
金玉環呆了一呆道:“聽出他們的口音就能……”
李玉琪搖頭說道:“並不能說聽出他們的口音就能拿到他們,至少這是-條線索,對偵案多少有點幫助。”
金玉環道:“那……當時我要是不叫就好了,我要是不叫,他們一定會說話,一定會問我幾句什麼。”
李玉琪搖頭說道:“這也不能怪金老闆,在那種情形下,誰都會受驚呼叫的……”
徐光田道:“李侍衛說得是,就是男人家有時候也免不了,何況是女兒家。”
李玉琪轉眼望向他,道:“大人,恕卑職冒昧,大人府裡真沒有什麼珍藏?”
徐光田搖頭說道:“沒有,李侍衛,這沒有什麼好瞞人的,要有的話那該是我那書房裡幾箱字畫,我任職刑部這多年,只落得那幾箱字畫,李侍衛看見了,拙荊跟小女連個像樣的髮飾都沒有。”這是實情,李玉琪真沒看見徐夫人有什麼佩戴,只是一身樸素的衣裳,徐姑娘玉蘭也是一樣。
李玉琪沉吟了一下道:“大人,像什麼傳家寶一類的……”
徐光田笑道:“李侍衛,徐氏列祖列宗遺留下來的只有兩句話,六個字,仰不愧,俯不怍,這也就是徐氏的傳家寶。”
李玉琪為之肅然.道:“論世上傳家寶之珍貴,怕無出此右了!”
徐光田笑道:“這任何人偷它不走。”
此老頗風趣,李玉琪不由為之失笑,他又在西偏房裡掃了兩眼,轉身退了出來。
回到了堂屋,李玉琪沒坐多久,也沒再多說什麼,他只告訴徐光田,短期內他必然有個交待,然後他就告辭了。
他走的時候,徐光田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怎麼,他沒送客,讓金玉環代他送客。金玉環送李玉琪一直送到了大門口,礙於曹金海在側,兩個人也沒說什麼,金玉環只叮嚀李玉琪小心,其他的表現在一雙鳳目裡。
李玉琪要金玉環多保重,卻不敢接觸金玉環那雙目光,不知怎麼,他怕,在心裡打顫。
出了徐府大門,意外地門口站著個侍衛營打扮的漢子,正是半天前跟曹金海一起盤問李玉琪的那一個。
曹金海首先叫了起來:“老秦,你怎麼在這兒,你怎麼在這兒?”
那姓秦的漢子道:“是領班派我來的……”衝著李玉琪一欠身,道:“李爺,大貝勒請您去-趟。”
李玉琪“哦”地一聲道:“有什麼事兒麼?”
那姓秦的漢子道:“領班沒交待,只說大貝勒請您去一趟。”
李玉琪心想可能是為徐府鬧賊的事兒……當即問道:“大貝勒如今在……”
那姓秦的漢子道:“在營裡候著您呢。”
李玉琪微一點頭道:“那麼咱們這就去。”帶著曹金海跟那姓秦的漢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