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六決定要過去東面看個究竟。
四周都是寂靜的,流動著一股淡漠的煙氣,月色朦朧,有一股說不出的詭秘。
月色一忽兒明,一忽兒暗,明的時候似沒有限度的膨脹著,暗的時候像突然間被林間、草叢裡什麼野獸吞噬了一般。
這種幽異的氣氛令廖六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那感覺就好像他從前聽過的一個故事:一群人摸黑上山去挖掘山頂那兩顆閃閃發亮的寶石,山下的人遠遠望去,那些上山的火光,到了靠近寶石的地方,忽然間一陣狂風大作,就熄滅了,那些人再也沒有回來。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還是有很多人都為了寶石,帶良弓,備良箭,驅良犬,騎良馬,上山掘寶,但結果仍是一般,沒有下落。
後來村民發現那座山居然會移動,這才知道:那座山不是山。
而是一條盤伏已久,幾已化石的千年巨蟒。
那兩顆五彩斑瀾的寶石,自然就是蛇的雙目。
尋寶者要採“寶石”,自然要經過巨蟒的大口,等於送入蟒口,這血盆大口在一張一合間,便把尋寶石的人全吞食掉了。
廖六現在正有這種感覺。
他覺得自己正站在“蛇口”上。
危機似是一觸即發,可是他又不知道危機在那裡。
他用手拍了拍綁在腰間的一個國字織錦鏢囊,四處探了探,撮唇捲舌發出三長一短又一短三長的蛙鳴。
這原是他與張五的聯絡訊號。
沒有回應。
廖六等了半晌,心下納悶,忽然鼻端飄過一絲淡淡的煙味。
廖六從這似有若無的煙氣裡,立時分辨出方向,往亂草叢中掩去。
越過了一大片荒草地,從草縫裡看出去,可以見到一大片亂石之地,怪石嶙峋,大小不一,再過去便是河澗,水流潺潺,在黑夜裡像喃喃的念著符咒,除了偶然撞擊在河巖上翻出巨浪,其餘都像一匹灰色的長布,伏在夜的深處,誰也瞧不清楚它的真面目。
河邊有一堆餘煙殘木,火光剛剛熄滅,餘煙仍裊繞。
廖六心付:老五好快,居然已把那三個惡煞逐走了?
他瞧了一眼,正想又發出蛙鳴暗號,聯絡張五,突然,他眼角瞥見一件事物:
一對腳,自一塊大石後平伸出來。
有人倒在石後。
廖六一伏身,已貼地閃到石旁。
他沒有立時轉入石後,他雖然能判斷對方是仰倒在地上,但仍提防對方是不是誘他入彀。
他可以肯定那不是張五的腳。
張五穿的不是這種編織草履。
廖六在石旁等了一陣,那雙腳依然動也不動。
廖六突然伸手一彈,一顆小石子,已擊在那對腳的腳背上。
同時間,廖六一閃身,已自伸腳處的另一端轉了進去。
他的目的是要對方發覺腳部遇襲的剎那間,他已自從另一端逼近,而取得制敵先機。
那雙腳“啪”地被石子彈了一下,卻並無動靜。
廖六搶進石後,本來旨在聲東擊西,但月下的情景卻令他當堂驚住!
——只有腳。
——沒有頭。
這一對腳只到了腰身,便被人攔腰斬斷,斷口處血肉模糊,令人不忍卒睹。
廖六大吃一驚,退了一步,第一個意念就是:老五怎能下此毒手!
他這一退,驀地發覺頭上似乎被某件事物,遮去了月華的光影。
他單掌護頂,身子斜裹一錯,抬目一看:幾乎和一個人打了個正照面!
那人俯臉垂手,廖六驚覺時已離得極近,但因揹著月光,樣子看不清楚,廖六閃開再看,才發覺那人雙目凸露,五官溢血,早已氣絕多時。
廖六心下狐疑:究竟這兒發生過什麼事情?!這時,他也認出這人是“九大護衛”裡的其中一人,被人攔腰砍為二截,身首異處,下身落在地上,僅露出二足於石旁,而上身就擱在石上,血液猶汩汩淌下,由於石塊高巨,在昏暗月色下,廖六一時沒有留神,不意石上還有半截屍首。
廖六退了兩步,足下突然踏到一物。
江邊的石子全是硬崩崩的,而今他腳下突然觸及一件軟綿綿的物件。
廖六反應何等之快,腳未踩實,立即一彈而起,人在半空,拔刃出手,只見地上是一個人,伏在那兒,也不知是生是死。
廖六左足足尖方才沾地,右足已疾地一挑,把地上那人挑得一個大翻身,變成仰朝向天!
浮雲掩映,光暗間照了一照,地上有一件事物也寒了一寒。
廖六眼光一瞥,立即認得出來,這是剛才被自己和張五聯手嚇跑的三名“護衛”中裡那名老漢。
現在老漢陳素就躺在地上。
單刀已脫手。
刀口有血跡。
他的頸項也只剩下一道薄皮連著。
這老漢趕來通風報信,卻死在這兒,難道老五為了爭功,竟下了這般辣手,忘了爺的吩咐麼?!廖六心下狐疑,忽見遠處又趴了兩個人:一個半身浸在溪澗,一個伏倒在澗邊草旁。
廖六一見,心中像被擂了一記。
半身浸在溪中的人,廖六認得,那便是“九大護衛”之首洪放。
另外一人,在月色昏冥中,從衣飾身形中隱約可以分辨:張五!
——莫不是張五和這幹人拼得個兩敗俱亡?!
廖六心下一急,急掠過去,叫了一聲:“老五!”
張五唉了一聲,身子略略掀動了一下。
廖六連忙俯身,扶起了他。
廖六在彎腰攙扶之際,仍有戒備,若有任何不測之變,他至少有七種應變之法,六記殺手,三種閃躲之法,防備來自身後左右的攻襲,但近裡一看,發現果是張五。
只見張五血流披臉,奄奄一息,廖六情急之下,防範便疏,就在這裡,張五雙眼一翻。
張五睜開了眼睛。
廖六突然覺得異樣。
——那感覺就像是:懷裡的人是張五,但那一對眼睛,卻肯定不是張五!
他警覺的同時,“張五”雙肘一縮。
這一縮十分奇特,就像雙手突然自手肘間倒縮回骨裡去,但在肩膀上突生了出來。
這變化十分之快,廖六一旦發現情形不對,那一雙“怪手”,各執一柄鐵叉,已刺到他雙肩上!
廖六原本想立即放手,但己無及,急中生智,雙手原本抱住張五,陡然變招,五指揮彈,扣拿他身上七道要穴!
——就算對方用雙叉廢了他的一雙手,他也要對方全身為他所制!
他這一招果然要得,“張五”雙叉驟止,也不知怎的,雙肘一攏,竟挾住他的雙臂,但一對鐵叉,也一時插不下去。
這一下子僵持,廖六突然一腳踩地!
他這一腳踏地,砰地一聲,“張五”雙腳似被什麼大力震起一般,一時躍了半尺。
人一離地,難以藉力,功力便衰。
廖六一個大旋身,把“張五”摔了出去!
他務求先脫身,看定局勢,再定進退!
可惜就在他旋身的剎那,兩柄鉤子已到了他的胸際。
廖六手上還與“張五”糾纏著,人也正好在全力旋轉,這一對亮晃晃的利鉤,他是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這剎那,右鉤子先刺入他的左脅,左鉤子掛入他的右腰,廖六這一下子猛旋,登時自腰至脅,從左而右,被撕裂了兩道口子,皮開肉綻,鮮血直冒,腸流胃破。
廖六大叫一聲,發力把“張五”摔了出去,一手拔出一個布包,一腳把從後襲擊的人踢退三步。
突襲的人是洪放。
洪放沒有死。
他覷準時機,一擊得手。
他的雙鉤留在廖六體內,一時抽不出來,廖六突然出腳,他只有棄械急退。
廖六已然打開了布包。
一面長柄古鏡。
鏡子!
一個身受重傷的人,臨危之際卻抽出了面鏡子,究竟是什麼意思?
廟裡。
火光漸漸暗了下去,只維持一點點的暖意。因為沒有人添加柴火,原先的柴薪已漸漸燒完了。
戚少商合起眼睛,想好好的運氣調息,但眼前本來還有暈黃的微光,隨著光芒的暗落,在黑暗裡,出現的身影也就越來越多。
勞穴光、阮明正、勾青峰……一位位結義兄弟的濺血,一個個連雲寨弟子的哀號……最後息大娘哀怨的目光。
“少商。”
她伸出手來,柔弱無依。
殺伐聲起,影影綽綽裡也不知有多少敵人。
在黑暗裡,似乎有一個強大無匹的力量,把她捲了進去,拖了進去……
息紅淚的手如臨風無憑的一朵白花。
眼神楚楚……
“少商”。
仍是那牽腸掛肚、朝思暮想的一聲無奈的呼喚。
就在這時,那一聲不像是人可以呼叫出來的慘嘶,透過重重黑幕,刺入戚少商耳裡。
戚少商雙目一睜。
他立即看到昏暗裡一對厲目。
那雙目光閃著晶綠的神采。
劉獨峰的眼睛。
劉獨峰的眼神比劍還厲。
在他睜目的同時,劉獨峰已睜開了雙眼。
“你不靜心打坐,內外傷便不易復原。”劉獨峰的眼睛像透視了他的內心。
戚少商慚然:“我……”
“我明白。”劉獨峰道。
“那聲慘呼……?”戚少商問。
劉獨峰皺了皺眉頭:“也許是小五小六太淘皮了,聲音不是他們兩人發出來的。”劉獨峰語氣裡也有些不安。這時火頭已熄了,只剩些金紅的殘燼,隨著野外的松風激揚星散。
“你應該要斂定心神。一個學武的人必須要先能定靜,然後才能有修為,這跟學道的人一樣,先靜後定,才生大智慧。”劉獨峰雙目炯炯有神,望著他道,“你甚有天分,招式極具創意,變化繁複,很有‘通悟’的境界,只在內力修為上不足,定力也差了一皮。”
戚少商道:“所以我不是你的對手。”
劉獨峰道:“但日後焉知我是否敵得過你。”
戚少商雙眉一展,隨後沮然道:“我這身傷,恐怕要恢復當年功力,也斷無可能了。”
劉獨峰道:“你別忘了,無情天生不能聚力習武,還雙腿殘廢呢!”
戚少商長嘆道:“其實,這身體的傷,戚某倒不怎麼放在心上,只是心上的傷,再也難以癒合。”
劉獨峰微微一笑道:“你現在覺得很難受是嗎?”
戚少商點點頭。
劉獨峰兩道銳利的目光觀察似的逡巡了戚少商臉上幾遍,“以前沒有經歷過這等苦,是嗎?”
戚少商道:“我原是管纓世族,但為奸宦所害,自幼淪為草野,十三歲起浪蕩江湖,浪跡天涯,什麼苦楚不曾受過?只是,到了今天這種處境,眾叛親離,人殘志廢,前後無路,身在俎上,人生裡還有什麼比這更苦的?”
劉獨峰淡淡地道:“我也曾經過這種時份,也許沒有你的情形險惡,但是,要想渡過人生最不易渡過的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當它已經渡過了,現在只是一場回憶:越艱苦的事情,只要渡過了,就越值得記住。只要當它是記憶,已經過去了,就不過得那麼艱苦了。”
戚少商望定劉獨峰,笑了,笑得很傲慢,也很滯灑:“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試試。”他說。
劉獨峰和戚少商都合起了雙目。
正在此際,廖六那一聲撕肝裂肺的慘呼,再度刺入了戚少商的耳中。
戚少商陡地睜目。
黑暗中那雙綠眼已經隱滅。
劉獨峰呢?
難道劉獨峰已在這一剎間不在廟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