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夜,死味就越濃。
──看來,這“一言堂”裡平素是死的人多,大概是落難應共冤魂語、厲魄夜唱孫家詩吧,這兒雖軟被厚枕,雅緻富麗,但總令人感到鬼氣森森,邪氣侵人。
可能,只因長尾刑捕劉猛禽就在他房裡之故,只要這個人在,死味兒就特別濃烈。
也許就因這緣故吧,所以鐵手特別打了幾個呵欠,舒了幾次懶腰。
奇怪的是,猛禽原本對鐵手就極之瞧不順眼,但一路下來,似對鐵遊夏已漸改觀,而今一入一言堂,尤其是會過一言堂孫疆以降的第一號高手襲邪之後,對鐵手彷彿就更具好感了,除了在餐膳後說過“去走一走,探探一言堂虛實,看它是不是真個龍潭虎穴”,就出去了片刻之外,其餘時間。居然就在鐵手房裡閒聊了去,還探問鐵手手上偵破的幾件赫赫有名的案子,其中包括了鐵手名震襄樊的一件大案:
“殺人王”陳海獸終於在鐵手的鐵證如山。艱苦追緝下就逮伏法。
──陳海獸是個古怪的人,他犯法殺人,不為名,不為利,甚至也不為報仇雪恨。
他喜歡迫人自殺。
他一直在寫一本書,書中記載的就是人各種各樣的死法、死相,應怎死才最快,如何死才最輕鬆,怎樣死才最痛苦,何種死法才不知不覺……他就喜歡研究這個。
為了要“好好的”觀察這個,他不惜常迫人自殺──用各種方式“殺死自己”,包括用針刺耳膜、螞蝗噬死、蜜蜂蜜死、甚至是一啖一啖的自食其肉、種下各種病毒讓對方染病至死。
這一切,他都從旁細心觀察,詳加記載,竟視為平生樂事。
他是個胖子,可是武功極高,如果他要迫死那個人,那人也只好死了。
因為除死無他。
也因陳海獸的武功太高,而對武林中人抱持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態度,他迫死的多半是無告平民,所以一般武林人不願惹他,官府裡也沒多少人敢出來治他──先得惹了他,反而變成了他筆下記錄的“死者”之一。
可是,鐵手就衝著這個,找上了他。
當然,鐵手當時還年輕,要制裁這個人,也的確不容易:
但不容易的事就是有挑戰的事。
──鐵手本就喜歡做難做的事、惹難惹的人!
他惹上了“殺人王”。
制伏了陳海獸。
──此役不但使他名動襄樊,更使他獲得同道百姓的景仰。
劉猛禽也聽過此役,他央鐵手說出追捕交戰的始末,經不起猛禽的苦苦央求,鐵手是追述了一些往事,這長毛尾青年也聽得津津有味,死氣四溢。
直至鐵手呵欠懶腰,表示送客了,這猛禽一般的青年,總不能賴著不走,於是這才告辭,回到他的隔壁房去。
他一走,死味的確好似是消散了許多。
他這頭才走,鐵手立即長了燈蕊蠟焰,自襟裡掏出一張紙:
一張字條。
字箋上有圖。
字只有幾個:
“小姐留下飄紅小記給你。”
其他是圖。
繪得極其草草。
鐵手一眼就認出了:那是“緋紅軒”的地圖。
他很快的就找到了圖上用硃筆圈了個圈圈之所在:
那兒速寫了兩個字:
“紫微”!
──便是“滿山紅”旁、“緋紅軒”前,那棵傷痕累累的紫微樹下!
(那兒埋了何物?)
(小紅在大家都注視牆上掛畫之際,把這字條遞了給他。有什麼用意?)
(“飄紅小記”是什麼東西?)
不管是什麼事物,也不理是龍潭虎穴,鐵手在決心以發現壁上美人圖引開襲邪、猛禽等人注意力,取得這弱女子手上字條之際,已決心查明這“一言堂”中到底發生了的是什麼事,解開他心中存疑已久之迷。
他決心要跑這一趟。
生死不計。
月明。
風清。
鐵手在洗手。
他很認真、仔細、溫柔、顧惜地在水盆裡乾乾淨淨的洗乾淨了他的手。
他的手本來不洗都很乾淨,乾淨得連只留半分的指甲也全無半點汙垢,但他還是十分仔細、溫柔、愛惜、謹慎的一再洗乾淨了他的一雙手。
然後他又用一塊乾淨的布,揩乾淨了他的手。
他打開了窗。
便看見了明月。
他長吸一口氣,聞到了淡淡也鬱郁的花香。
他忽然想起搖紅:一向長住在“緋紅軒”裡的姑娘,豈不是常常嗅到這種花香,夜夜聞到這樣飄忽的幽香……?
──像這樣一朵花般嬌豔的女子,卻落在禽獸一般的傢伙手裡,今夜,在泰山上的柔弱女子,恐怕不易渡過吧?
他這樣想著時,已抹淨了他的手。
房裡只剩下了一盆清水。
他的人已不見。
窗臺微晃。
房中的水仍清清。
直至水面上又晃現了一條人影:
這人在水面上一出現,彷彿連水都像是感染了他的黑,像一滴墨汁注入清水一般的“化”了開來。
水黑如夜。
水面上的人影一晃而過,他別過頭去的時候彷彿還閃過了一條黑黝的虎尾。
房裡的水仍很清。
清得像照向天庭的一面照妖鏡。
一出房間,進入“一言堂”的佈防的範圍,鐵手已躲過三路暗樁五處埋伏,就像黑夜裡一棵會高速移動的樹,分外感受到在這危機四伏的“一言堂”內殺機重重,步步驚心,甚至月為之寒、風為之厲。
但他仍堅持、堅定、堅毅地往“緋紅軒”追潛過去。
──小姐留下飄紅小記給你。
(什麼叫“飄紅小記”?)
(為什麼要留給他?)
他一定要找到小紅,或覓著小記,來弄清楚這件事:
再大的劫難他都不怕。
因為惟有苦難才能迫出偉大,愈是歷劫的人生,愈見生存的意義。
他是個沉著穩定的人,但沉穩不代表他不敢冒險。
他的“沉”是在於他不急不囂、不動聲色;他“穩”是在於他胸有成竹、能當重任。
但他可不怕犯難,不怕歷險,更不怕失敗,所以他才從事捕快這吃力不討好的行業,就算失敗也更能襯托出成功的美。
──蓋若以捕快衙差行仗義持正之事,要比江湖上任俠之士替天行道還多掣肘、更不易能有所為。
因而他才知易行難,偏選擇了這要命的行業:
要不然,誰是俠?誰是盜?誰忠誰奸?還有誰來主持公道!
──公道有時就像是一場忘情的花香,總要讓懂得欣賞她的人才能分外體會那解人的香是來自花的心。
而今鐵手卻沒有訪花的心情。
他來探案。
──如果白天他是在明查,那麼今晚的他則是在暗訪。
他終於到了那棵紫微樹下。
憑著花香。
花香為記。
憑著風聲,他在黑夜裡全無聲息。
仗著月色,他發現樹下有一處松士。
他立即往下挖掘:
在這當兒,他似完全不再珍惜他那雙漂漂亮亮、乾乾淨淨、大大厚厚的手。
他的手彷彿比刀鋤還有力。
更有勁。
他終於掘著了一件事物:
一本書。
他挖出了一本冊子。
映著白色一照,只見沾滿了泥塊的冊子封面上,寫著幾個端秀的字:
飄紅小記
──飄紅小記,所記何事?
趁著月色,他迅疾的揭了幾頁,第一頁就寫有幾行娟秀的小字:
得志則寄情予雄圖,得勢自寄情於霸業;失望則寄情予山水,失意自寄情於文藝。惟我情意兩失,寂寞無邊;春去秋來,驚紅片片。知音能誰報,生死兩不知,故作飄紅小記,餘不一一。
孫搖紅
鐵手只匆匆翻了幾頁,看數行字,已知此記事冊內牽涉重大,略閱亦生愴然,正要把書冊藏於襟裡,忽然聞得一股死味。
他眉頭一皺,很快的分辨了一下:
不,不是死味,而是極接近“死味兒”的血腥味。
幽靜的月色下,滿山紅都成了慘綠、灰黑,風過去,兀自搖了幾下,卻晃不出白天所見那一身驚豔的怵紅來。
可是,地上卻汩汩的流動著一股詭奇已極的紅。
這紅已靜悄悄的流到鐵手腳下,浸溼了他的鞋底:
這紅比花還豔、幽靜得像一個殺手,悄沒聲息地纏上了鐵手,然後又喧譁的迅速染赭了他下蹲時拖地的袍裙。
這紅會動。
這紅有感情。
這紅色彷彿自有生命。
這是血。
血當然是有生命的:因為誰沒有它就失去了性命。
──所以失去它的人便失去了生命。
因而一定有人已喪命:
因為誰也不能失去那麼多的血!
當鐵手發現這是血的時候,他就斷定這是同一個人體內流出來的血。
他“認得”這些“血”。
他能憑這“血”追認它的”主人”。
他果然沒有猜錯。
他找到了死人:
就在樹的後邊。
一個女子,全身赤裸,給釘死在樹幹上,雙腳離地約七尺。
她的小腹給一刀劃開,然後貫穿透體釘在樹上,腸胰已溢出少許,但血就從那兒流出來,沿著樹幹的疙瘩直淌,已流了很久很久了,血也快流乾了,月下那女體更為眩眼眩目、蒼白無憑。
──這樣捱了一刀,只怕得要熬好久才能氣絕。
血差不多流乾的時候,才會死去。
偏偏這女子不能動彈,不能叫喊。
因為她全身穴道給封往了。
大概是才死了不久之故吧,儘管她因痛楚而五官變了形,但軀體依照柔軟、端麗、有彈性。
那麼美麗伶仃的女體,卻失去了寶貴的性命。
失去了血的胴體,在月華樹影婆娑裡,更雪白得淒涼蒼深。
連這切掛的姿勢都很悲涼。
鐵手認得這個女子。
她正是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