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記的“慘紅”篇裡,搖紅姑娘離開了肥城的“安樂堂”回到了雪野莊的“一言堂”。
重返“一言堂”的她,初只覺有點陌生,繼而覺得有些不習慣,可是,她是越來越不能適應,愈來愈不自然,甚至還覺得愈來愈漸不對勁起來。
最不對路的一個要害是:她的父親,已不再是記憶裡的好爹爹。
在她寄住於外祖父公孫自食度過美好歲月之前,父親孫疆是個爽朗、慈藹,令人可依仗的好爸爸。他很少動怒,但不怒而威。他很少大聲說話,但輕咳一聲也讓人有肅然起敬的份量。搖紅記得:就算是因為有段時候跟“拿威堂”的那對“挫神槍”孫拔牙、“怒神槍”孫拔河兄弟因為對她起不軌之意,而發生大沖突之際,他一連六天六夜未合過眼。一直未曾歇息過,但他眼神依然清朗、明晰,一點也沒有紅筋、黑圈。搖紅就記得,有一次,父親跟“拿威堂”的總堂主“青龍偃月槍”孫出煙決戰三百回合後,依然談笑自若,甚至連發絲都不曾亂。
──爹爹就是有的是這分氣定神閒,誰也比不上。
還在童稚中的搖紅,深植在她印象之中,是父親有力而溫厚的臂膀,時置於她股腰間,造成“人手搖籃”,為她搖搖蕩蕩。孃親則在旁微微笑著看。夕陽,紅得很洋洋。
那就像坐鞦韆一樣──但盪鞦韆哪有這分安全、溫馨的感覺!
可是,現在回來,一切全變了。
爹爹變得兇暴,煩躁。
他常為小事而大怒,甚至動輒殺人。
他的名頭愈來愈響.但也愈來愈忙,
搖紅幾乎已很少看到他,更遑論乎像當日一樣,以手為搖籃、以臂膀為鞦韆的重溫父女之樂了。
搖紅很懷念那時的情境。
那氣氛。
那感覺。
她更想念的是公孫揚眉。
自從公孫揚眉因為要接近她而加入了“一言堂”之後,他也像孫疆一樣,越來越忙了,兩人也越來越少見面了。
公孫揚眉在孫疆面前,已變得愈來愈重要;在“一言堂”裡,也更加舉足輕輕重──可是,他的人也變了。
以前的他,儘管有時太飛揚跨扈、太傲氣凌人、出手也太狠辣,但無論怎怎麼說,都讓他那高潔的氣質,以及任俠之心所涵蓋了,使人覺得他並不過分,或理應如此。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變得十分奸狡。
他的豪俠之志、出塵之氣,全讓囂狂、歹惡而掩蓋了:變得他不像他,而像另外一個“山君”孫疆。
搖紅不喜歡這樣子的轉變。
她更不喜歡的是:父母常爭執。
爭吵像春夏間的蚊蠅一般,常揮之不去,且愈來愈密集,營擾愈漸是殺傷力。
──爹孃之間爭執的究竟是什麼,搖紅本來不甚注意。
她只知娘好像得悉了爹的一些事情,十分反對,而爹又因為孃親以前的傳言,而動輒大興問罪之意。
兩人衝突愈烈。
以前的恩愛已不復再。
孃親有時還捱了打,她記得有次全身瘀傷、頭破血流的孃親緊緊抓住她的手,說:“不要讓揚眉跟你爹學壞了,去,趕快去勸他,懸崖勒馬──不然就沒救了。”
孃親並沒有說出來那是什麼事。搖紅有次問了,她也只是喃喃地道:“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他畢竟是你爹。給他一個新生的機會吧。”
這段期間,父親反而跟“拿威堂”的孫出煙、孫拔河、孫拔牙一門三父子:“天地人三槍”言歸於好,合作無間,不再衝突。搖紅只隱約發現,每次初一、十五,都有個奇怪的人來找父親,可直入爹爹之書房或密室,交談、密議良久,那人去後,爹孃多發生爭執。
不知那是什麼人,來談什麼事?──可是在搖紅的心中,當然極不喜歡這個人,但她又從未見過那人的樣子。
那人雖然並未蒙面,但好像不想讓她或“一言堂”裡其他的人留意看他似的(當然,當時身為孫疆左右手的公孫揚眉是例外),他一直很少讓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不知怎的,每次這人經過,或者她經過這人的時候,儘管相距甚遠,她都必定生起兩種感覺:
一是熟悉。
那種熟悉就像是一件多年的衣服,已多天穿在身上,而今就算閉著眼睛穿上,也完全熟悉它的顏色、布料、質感……
二是悚然。
那是午夜夢迴乍醒,你發現有一條蟲鑽進你被窩的感覺。
可是她一直不識這人的廬山真面目,只知道他每次來過之後,爹就變得更暴戾了,幾乎每必與娘生衝突,公孫揚眉更會忙得不見瞬影。而且,在地窖“淺水埗”那兒,傳來淒厲且令人心悸的哀號狂呼聲,不但不絕於耳,猶如人間地獄,有時還“浮游”在九鼎廳、緋紅軒一帶,如泣如訴,鬼號神泣,不知是人是獸──莫不是那隻“怪獸”已逃出了地牢?
搖紅心中是既驚疑、也恐懼。
然而,搖紅髮現公孫揚眉已殺人太多,而且已殺了太多不該殺的人,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尤其她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情景下見到那隻“怪物”之後:更不能容忍了。
她已不能再忍受一個她看好和深愛她的人,變成了一個殺人狂魔,奸詐的小人。
那一晚,她下了決心,在“緋紅軒”裡,在那些傾國名花和無名草木間,與他詳談勸說,便表明心跡。
“你再這樣墮落下去,你就不是你了,至少,不是我所愛的你了。”
她大意是向他這樣說的。
公孫揚眉初聽的時候,彷彿非常拒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公孫的回答,令搖紅疑惑莫解。
“為什麼?”
“你爹答允讓我娶你,但一定要替他完成這些事。”公孫揚眉苦惱的說,“不然,他甚至不讓我接近你。”
“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而做的,”公孫揚眉一雙劍眉而今並未飛揚,反而沉鬱的聚厭著一雙炯炯有神的俊目:“而你卻……”
搖紅這才明白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
花影綽綽。
樹影斑斑。
她的臉很熱。
“你……不值得為我這樣做。”
不知是因為公孫揚眉悟性高,還是他完全能領會孫搖紅的心意,但搖紅姑娘說到:
“你再這樣下去,是沉淪,而不是飛昇,我喜歡的是一個堂堂正正、任俠的你,我要嫁的是這樣的你。你再這樣助紂為虐,你只會失去我對你的……”
公孫揚眉已表了態:“其實我也不喜歡這樣做。今午諸葛先生跟大捕頭無情來過“一言堂”,也私下跟我談過這事。他們也希望我說臨淵勒馬,不要自毀前程。我也知道你爹所作的不會有好結果。我跟鐵二捕頭也有過命的交情,他也是一方豪傑,他師父和師兄自然也是人中龍鳳,他們說的,我聽得進……不過,山君知道他們找我談過,已十分不悅,他們一走,已向我作了儆告──如今,你這樣跟我說了,你的意思我懂了……”
然後他就說出了他的決定:
“我明天就跟你爹說請楚。他那些事,傷天害理,有損陰騭,我也勸他放手了吧!這事已驚動京裡官差,武林垂注,他再強持,恐遭反噬。他……”
他很有感情的說:“我是支持他的。他畢竟是你的父親──萬一有事,我也只好幫他到底。”
搖紅聽了,深心感動。
那是個很晚的晚上。
那天夜裡,十分夜晚。
風很大。
夜很柔。
花影很亂。
更亂的是搖紅的心。
因為更近的是揚眉的呼息。
看到他深情而略帶憂鬱的雙目帶點暗紅,她突然明白了,開悟了。
她完全明白過來了。
完完全全的徹徹底底的明明白白的明白過來了。
她一直以為他是很驕傲的。
至少,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
他極度自信,已經自信得有點接近自大。
可是,原來,那些只是最後也最脆弱的掩飾,他那樣頑持,只是因為那是他最後的陣地,最深入的雷池。
他已不能再輸。
因為他一見到她之後,早已輸掉了自己。
他是因為太注重她了,才特別要強持那一點自尊,以及特別自重。
其實,他幾乎是為她而活的。要不然,他也不會甘心為“山君”效命。
他在她面前,只剩下一件蔥衣般薄弱的外殼,甚至經不起輕風微吹。
而她也一樣。
他以為她是天之驕女,追逐於她裙下的不知凡幾,她眼高於頂,像紫禁殿上的鳳凰,未必會對凡夫俗子加以青睞。
可是,那也只是她的外衣。
薄若蟬翼,所以才要諸般修飾、遮掩,希望不致於讓他一眼看透。
其實,她的心一早已屬於他的了。
她鍾迷於他。
情鍾於他。
也許,愛情是一場各自匿伏後才互相發現的遊戲,而今,他們已互相證明,心心相印,已不再需要匿伏、躲藏。
甚至已不需要潤飾、隱瞞。
他愛她。
她愛他。
如此。
而已。
她以一身簡潔俐落中,訴說了說不盡的風情,他卻以憂悒的眼神與她相遇,交融。
他們兩人的影子,已疊合在花影中。
氣息溫柔著氣息,心跳催動著心跳.他的眼劍望入她的眼鞘,他焦灼的唇在尋索著她的紅唇。
他要一頭栽進去的愛她。
得到她。
他已義無反顧,也退無死所。
要是不能得到她,他已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愛她的。
她也是。
今晚他們已證實了這一點,這一個事實。
可是他們更須切契合的一點是:
他們之間已不分你我,不分她和他。
他們要合一。
合而為一。
狂熱的愛人需要合體的澆灌。
大愛無悔,摯愛無恨。
然而誰都不知道黯裡有不只一雙幽恨的眼,目睹他們從花團錦繡愛情的臺階,一步一步的走入沒有光的所在,終於,步入一條絕情的路。
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