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之後,她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了。
他一向傲慢孤寂,而今,他卻不是一個人孤軍作戰了。
因為他心裡有了她。
她一向矜持自潔,如今,她最愛的卻不再是自己了。
因為她身體和靈魂都屬於他的。
弔詭的是,那晚之後,他有了她,她也有了他,但他們卻不再在一起了,不再在一起過,不過,儘管如此,也並沒有改變這個事實。
幸運是難以控制的,但心情卻可掌握。
尤其是情。
此情不渝。
今生無悔。
命運往往非常殘酷,而且往往在它最殘酷的時候,你才會分外感受到它是確然存在的。
那一夜,不朽若夢。
夢幻虛空。
他在她體內爆炸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走到了世界的尖峰,幸福的絕頂,他覺得淋漓盡致,欲死欲仙,縱粉身碎骨亦無悔無憾。
她也是。
所以她哭了。
像一場雪融。
也許公孫揚眉並沒有完全能瞭解搖紅的哭泣是因為感動而不是傷心,所以他毅然表達了他的決定,以一種宣誓式的姿態:
“你父親正受人指示,也跟人合作,要研製出一種方法,訓練出一批極厲害的殺手,只聽令於主人,決不會違抗,完全泯滅人性,唯命是從,而武功精進,神志集中,力大無窮,超於人的極限──如果能成功,誰擁有這樣一大批殺手,誰就可以稱霸武林,無敵於天下,因為,他要清除任何障礙,都絕無障礙;他要辦什麼事,都沒有辦不成的──而又決不必擔心會有手下坐大、倒戈的情形。”
搖紅惶惑的問:“爹要那麼獸性的一大批人來……幹什麼?”
“他……”公孫揚眉嘆道,“他本來是個很有志氣的人──這種人如果受人慫恿和讓人操縱,很可能就變成了個極有野心的人:他想稱霸東北,染指中原。”
“像你──”搖紅問,“也是?
“是。”公孫揚眉長吁一口氣,答:“我確也像是他那種人,好的時候是雄心壯志,不擇手段的時候就心狠手辣。
“可是,你為什麼……?”
“開始我是因為要接近你,才為你爹效力。隨後,我也為這個壯舉而動心,全力投入。不過,我也慢慢發現這計劃中犧牲太多、太大、也太恐怖,一個常人一旦參與,一定受耳濡目染,荼毒同化,成為獸性大發、惡毒無比的人。今晚,有了你的鼓勵,我一定要抽身拔足,並會盡一切所能,勸你爹早日收手。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力制止這個惡孽在‘一言堂’滋長下去的!”
可是孫搖紅還是很擔心。
“爹一向很固執的,近年更加頑固……他會聽你的話嗎?”
對這點,公孫揚眉非常自信。
“他會聽的,他需要我和襲邪。他若要訓練出‘人形蕩克’來,一定需要襲邪的配種方法,還有我們‘安樂堂’的獨門秘藥,以及你爹的殘酷訓練方法。三者缺一不可。”公孫揚眉衡量局勢,似乎很有信心,這是搖紅第一次聽到“襲邪”的名字。“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不告訴他藥方,他就無法辦成此事,最終仍是會妥協的。”
“……如果他堅持到底呢?”搖紅仍是擔心。
“那我就不惜與你爹一戰。”公孫揚眉依然有信心,“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不會傷害你爹爹的。我也一定不會敗在他手裡的。我只是要告訴他,我已下決心,不惜一切,也要他停止這滅絕人寰的殘酷計劃。”
“為什麼要用藥物。配種、特別調訓這些辦法呢?”搖紅曾不解地問,“以德服人,或曉以大義,豈不更好?”
“弊在人有二心。大業未成,還會同心協力,奮發圖強,可是一旦宏圖開展,很容易就生異志。愈是有思想的,一旦羽翼已豐,愈難縱控,這正是你爹和影響他的人所憂慮的。”公孫揚眉說明了問題的結症,“更何況人有七情六慾,易為分心,又有私心,很難一心一德,專誠一志,為一人效死到底。我們三者配合,就可以製造出一種姑且稱之為‘人形蕩克’的怪物,絕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且終生只知執行任務,摒棄情慾,誰手上有這批悍將、死士,誰就擁有最強大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切,足可獨霸一方,甚至雄霸天下。”
搖紅聽了,也不禁吁了一口氣:“難怪爹會為此而鬧得個心力交瘁,性情大變了。”
“本來男兒志在四方,有雄心壯志,也沒什麼不好。”公孫揚眉補充道,“只不過,因為我參與了這計劃,分外感受到,若要完成它,得要犧牲太多的人,殘害太多的無辜,太過扭曲和泯滅人性!我最近全心投身在裡面,也期待它能成功,因為太過熱切,而忽視了它的後果與代價!”公孫揚眉以一種揚眉劍出鞘的勇決道,“今晚,我有了你,才清醒過來,才醒悟自己造了孽。不,不行,我一定要終止它──這‘人形蕩克’太可怕了,它好像是一種毒物,讓人吸取了它,會快活過神仙,然而,事實上,它卻是食人血髓,令人沉淪,直墮入十八層地獄裡去!”
這是搖紅第三次聽到“人形蕩克”,這名辭──雖然她依然不大弄得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到底是人?還是獸?
──是人形的獸?還是獸形的人?
她沒有細問。
也不及細問。
她只是擔心。
擔心公孫揚眉會出事。
“我不會有事的。就算我萬一不幸,也不會向任何威迫下透露藥物名稱、收集的方法和下藥的份量,我不能讓這滅絕人性的計劃再繼續下去。”
像看出了搖紅的惴惴不安,公孫揚眉解說並安慰道。
“如果萬一……”搖紅不知怎的,覺得很有些傷悲,她看著他時,也不知為何,依稀感覺到任何一句話都是最後一句話了,隨便一眼都是最後一眼了。
她甚至感受到這個本來飛揚淬厲的青年,而今溫柔溫存的男人,卻是一個悲傷的情人,她的未來和今生,好像要欠負他許多傷悲的人情。
她不瞭解自己這種感觸是因何而來,如何滋生的。
“如果萬一你出事了,”搖紅問,“我應該怎麼辦好?”
“你什麼都不要辦,就告訴你娘好了。你娘是我最佩服的女子,她為阻撓這個計劃,已觸怒了您爹,但她還是持正執言,受屈無怨。”公孫揚眉道,“她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的,另外……”
公孫揚眉說到這裡,雙眉悠悠揚,雙目也悠揚了起來,“也許,還有一個人,他在京師很有名……”
“他叫鐵遊夏,人稱‘鐵手’。”公孫揚眉一說起這個人來,就不禁眉飛色舞,“一旦我出了事,若是連‘正法堂’,的孫三伯也不能明察英斷,那麼,天下間也許就只有他,能夠還我一個公道了。”
孫搖紅聽過“四大名捕”的故事,也風聞過鐵手的傳說。
她知道四大名捕是不管對象是權貴還是庶民,他們都伸張正義,維護法理,儆惡鋤奸,賞善扶良的六扇門精英。
他們雖只是捕快,但身懷御賜“平亂玦”,加上有諸葛神侯在朝中正義勢力的支持,而且在江湖上、武林中闖出了極大的聲名與威望,這些年來,已成為了包青天之後,四位能執掌正義法理,秉公行事,為民出頭替天下除禍害的出色人物。
“他是你的朋友?”
搖紅知道公孫揚眉年少氣盛,得罪人多,當然樂於聽到他結交好友的事。
誰知公孫揚眉的回答非常斷然:
“不是。”
“他是我的敵人。”
“我跟他本來無仇,但在我第一次跟‘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赴京時,已與他結怨。結怨的肇因是長孫飛虹。”
孫搖紅當然知道長孫飛虹是誰。
就連在專心讀“慘紅”的鐵手與猛禽,也非常記得這麼棘手也灼手的絕頂人物:
──二十年前,武林中有一段歌闕:“會堂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不拜一貫堂,必會淒涼王。”又云:“不見天日事猶小,乍遇飛虹孽為大”等句,都是在說當年主掌山東神槍會公孫家決策高層、主掌大局的“一貫堂”,其負責人“淒涼絕頂槍”長孫飛虹的威大勢大,名震東北,聲遍天下。
本來,像長孫飛虹這樣的人物武功高從者眾,聲威響,只要盤踞東北,開疆拓界,再舒展鴻圖,也無人能動其根本。只惜,他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就連他過人的武功、才智,也無法使他化險為夷的事。
那是大事。
因為他一向有大志。
大志逼使他做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