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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求死

    毛骨悚然。

    鐵手是見過世面的人。他破過不少大案子,捉拿過不少大惡霸,也辦過不少辣手事、棘手人物,他自是飽經世情。

    可是,在看完“飄紅手記”第二篇“慘紅”後,他不禁感到一波又一波,一陣又一陣的顫哆。

    他是一名捕快,但他一向嚮往俠義的生涯,一向追尋俠情的世界。看了“飄紅小記”一大半,他只感覺到:如果這世間還有公理、正義和律法,還有“俠士”、“捕役”,這時候,絕對該站出來說點話、做些事了。

    是時候該制止這種惡行了。

    ──要幫一幫這個弱女子了!

    義憤填膺。

    猛禽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冷酷的人。他跟隨朱月明身邊,之所以得到重用,是因為他辦事夠冷靜也夠殘酷,只求把事情辦成,既不拖泥帶水,也不欠情負義。他這樣辦事,無疑對朝廷、六扇門、乃至整個處處講人情、人面、關係、關照的江湖、武林而言,一開始崛起得並不容易,但只要一旦能夠站得住腳,必然足可獨霸一方。他一向不管好人、壞人,犯案的動機、理由,值不值得同情、憐憫,他只求辦案、破案,並且只要對朱月明忠心,其他的原則,他一概不管,放手去幹!

    這樣一來,他在刑部極得朱月明的信任,甚至還得到了蔡京那些人的重視,特別扶植他來跟諸葛先生所部的“四大名捕”系統抗衡。

    不過,而今,他讀完了“慘紅”之後,心中也有一股罕有的怒火,使他一下子,忘了一切,只想好好懲戒襲邪、孫疆那一干人面獸心的傢伙!

    ──雖然這“氣憤”的感覺只“一下子”,但對他而言,已經是好久沒發生過的事了。

    他甚至以為自己的“這種感覺”,一早已經“死乾死淨”,蕩然無存了。

    卻原來還在。

    ──這種感覺(大概就是所謂“俠義之心”吧?)原來只是躲在、潛伏在一個幽黯的深邃處,他一直沒察覺,也從來沒去發掘而已。

    他並不是一出道就是辣手狠心的“午夜魔捕”。他也是在六扇門裡一關一關熬上來,在刑部一層一層打上來後,性格才慢慢形成的。若不是這樣,他早死去二十一年了。一旦變成了這種性情,就再也回不到原來了。他也亦視現刻的“自己”為範、為榮。

    他當然不是一開始就叫做“猛禽”的。但一路走下去,別人已忘了他叫“孟勤”,偷偷的以“猛禽”取笑他──到後來,已只知道他是“猛禽”而不知其原名,他也不以為忤,反而為傲。

    他殺手無情,寡恩薄義,他連兄長劉季仁也憤而不認他作弟弟,也許,只有他那一早投靠了蔡京麾下的胞弟劉仲叟才能明白他的心志──他那弟弟比他更進一步,武林中人因他慓悍、殘暴,而稱之為“腫獸”,同樣忘了他原來姓名。

    看罷“慘紅”,即勾起了他這樣一種“久違了”的感覺:

    ──要為受害者做點事。

    ──要制裁害人者。

    這剎間,他把其他的企圖和顧慮(例如:邀功、奪寶、尋得增加功力的秘密),全都擱到一邊去。

    因而,這片刻間,他和鐵手的想法和心意,變成了十分而且難得的近似。

    兩個名捕,兩種人,兩類心情,卻在此際,敵愾同仇,聯成一氣。

    讀罷“慘紅”,鐵手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他讀得比猛禽快上一些。

    ──不過,讀得快,看得多,不代表就明白得透徹、記得深刻,對於這點理解而又極愛書的鐵手,所以從來不笑人讀書讀得慢,只勸人應該利用時間好好多讀一些書。

    可是,這一次,他一讀完,就忍不住嘆息。

    猛禽也看得很快──最多,只比鐵手慢上三行字,何況,他也分外感覺到:

    時間,是很迫切的了。

    可是,他還是聽到了鐵手那一聲喟息。

    那一聲深深的喟息。

    所以他也很快的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鐵手也不再說別的:“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猛禽道:“問題只在手記裡所說的,是不是都真的?”

    鐵手道:“要查明這件事,當然必須要找到搖紅本人了。”

    猛禽道:“還有一個辦法。”

    鐵手道:“你是說從這裡開始查起?”

    猛禽:“我們現在還在一言堂裡,若再倒回來查,只怕一切已遲。”

    鐵手:“可是救人如救火,急。”

    猛禽:“救人要救徹,一切得從根本開始。這兒畢竟是老孫的巢穴。有沒有人形蕩克這回事,他們用什麼違法的方式來製作,一查便知。”

    鐵手:“可經過了昨夜的事,這堂裡的人只怕早有的防備,查也未必能查到真相。”

    猛:“但總不能因為怕萬一查不出來而不去查。”

    鐵:“你說的對,不過,聽他們剛才的調度,非同小可,只怕大批高手,已趕上泰山,先我們一步毀了搖紅滅口去。”

    猛:“那我們兵分二路,你上泰山,我再去摸一摸一言堂的底兒。”

    鐵:“我們還有一篇‘殘紅’未看畢。只怕,那是關鍵所在。”

    猛禽翻了一翻,那只是薄薄的幾頁,他長吸了一口氣,道:

    “那也好。我們把它看完再說吧,反正,也不爭在這麼一點時間。”

    鐵手嗯了一聲,心裡頭忖想:搖紅,你要掙下去,堅持下去才好。要不然,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我們也白來了……

    猛禽好像知道鐵手在想些什麼,他的後發如尾巴一樣躬了躬,忽道:“我們已給包圍了。”

    鐵手臉不改容:“有一段時間了。”

    猛禽語音極低,低得只有鐵手聽得到:“來的都是好手。”

    鐵手壓低了聲音:“而且還有極厲害的兵器和強大的火力──有些武器,他們要六七個好手才搬得動。”

    猛禽臉上居然還帶了半個詭笑:“經昨天他們與你一役後,誰都知道若非一流高手和一級武器,還是不要動你的好。”

    鐵手微笑道:“襲邪也跟你交過手。他也領教過你的厲害。”

    猛禽怪眼一翻,在盯著他,像在“瞻仰”一個死人的遺容:“那你還擔心什麼?”

    鐵手坦承不諱:“我在擔心山上的搖紅。”

    猛禽的一隻手,已開始戴上了手套,“你擔心她會求死?”

    鐵手道:“跟邪魔鬥,就得要有比惡魔更長的壽命,也就是一定要保持求生的鬥志,才有機會求勝。”

    “或者,與邪魔相鬥,”猛禽也肅容道,“有時候不妨也變成魔鬼,以邪制邪,跟他們比一比邪,才可以從中擊破,以毒攻毒。”

    如果她真的夠毒,這時候,她那一刀,就應該趁“它”還在崖邊盪來盪去的時候,一刀就斫了下去。

    只要斫下去,這“惡魔”,就一切都了結了。

    但她沒有斫出這一刀。

    她一直在猶豫。

    她始終沒斫下手。

    “呼”的一聲,那“妖怪”終於蕩了回崖,帶了一身的鏽斑、泥塵與血汙,比先前更為獰猙可怖。

    它還張開了嘴,伸出了厚如青苔滋長的舌頭,也不知是笑還是在喘。

    可是它對她遞上了一樣事物:

    用它的雙手,顫抖著,遞給她。

    那是花。

    鮮紅的花,比情人的血還紅,比烈士的血還豔,開到了絕楚的一朵紅花。

    它採了一朵花,竟要送給她。

    另一朵花,仍在懸崖邊口上,在寒風中,顫顫哆哆。

    她看著花。

    又看著它:

    它張大著血肉模糊的口,瞪著怪眼、遞出雙手──它大概在笑吧,看去恐怖中又帶著滑稽和傻乎乎。

    ──它居然送花給她?!

    ──它不是第一次送花給她,如果它是禽獸,是妖怪,為何會送花、惜花?!

    ──而且它竟然還會笑?!

    ──它不知道它剛才就差點死在她的刀下。

    風漸大。

    漸冷。

    也漸侵人。

    太陽很快就給裹在濃霧裡,隱約透露些光暈來,彷彿那兒朦朦朧朧的有位紅冠盛冕大慈大悲的佛影祥光。

    可是搖紅在這山頭上,覺得很孤單;在心裡頭,覺得很孤獨。

    ──雖然他們是兩個人,但她覺得她自己好像才是唯一個人,不但孤單,而且孤絕,就像這座亙古以來蒼涼的山峰,獨峙於天地蒼茫間。

    稿於一九九六年十二月至一九九七年三月:生平首次各路大籌款,最窮最慘最多波折、挫折、最落拓也最墮落的歲月,卻依然積極奮戰,鼓舞士氣,慷慨濟貧,慈悲扶弱不懈,以大丈夫的氣概面對打擊與噩運;各路小友偏在此時要我相助,蓋已無法自顧,還要照顧身邊弟妹;內外交煎,無法相幫,愛莫能助矣;平生負債最多時期。

    校於一九九六年年中始:腳患嚴重得一致伏地爬行,但依然日直立逾十六小時而不坐不倚,照歡娛不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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