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出這樣的話來,我倒無法可想了,我們兩人都不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向前走著。
不一會,到了徐月淨家中,我們仍然相互問不說話,徐月淨在他房間後的小院子中,堆著雪人,他自然不是對堆雪人有什麼興趣,只不過是他有意避開我,不肯和我談話而已。
我也不去理會他,自顧自在房間中盤算著,一直到吃過了晚飯之後,天色全黑了下來,我們才開始說話,是我先開口,我道:“好了,和尚兒子,我不要你陪我去了,我自己一個人去!你放心,別的和尚不會捉我,因為我不是去偷他們的東西,而智空和尚就算捉到了我,他也不會聲張出來,因為我是去偷那塊古怪的雨花臺石,他不敢對人家說他有一塊那樣古怪的石頭。”
我的詭辯使徐月淨一時之間,難以應對,他只是道:“我還是不去。”
我笑著:“我根本沒有要你去,而我也早就盤算好了,和尚都要做早課,智空和尚也不能例外,我們半夜偷進寺去,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一到清晨,和尚全都到佛堂唸經去了,我們就偷進禪房,偷了那塊石頭出來,管保萬無一失。”
我心中實在還是想徐月淨和我一起去的,老實說,一個人去做那樣的事,總有點不自在,所以,我故意在我的話中,用“我們”這兩個字。
徐月淨默不作聲。我又道:“這塊雨花臺石,既然如此之怪異,說不定有著極高的科學價值,如果讓他一直埋沒在禪房,那實在太可惜了,你可知道雨花臺石的來歷麼?”
徐月淨聽得我忽然之際,轉了話題,他也不禁一呆:“雨花臺石的來歷是什麼?”
“全世界,只有南京雨花臺,才有那種花紋美麗、質地晶瑩堅硬的石頭,當然不是地上長出來的,它是天上掉下來的。”
徐月淨道:“別胡說了。”
我笑道:“和尚兒子,你自己見識少,就不要講人家胡說,你可知道“天花亂墜”這句成語?”
徐月淨不服氣地道:“當然知道。”
我道:“好,這句成語的上一句是什麼?”
徐月淨瞪了瞪眼,說不上來。我笑道:“這就是了,你還是不知道。“生公說法,天花亂墜”,這裡面是有一個故事的。”
徐月淨道:“那和雨花臺石,又有什麼關係?”
我道:“自然有關係,生公是晉時一位高僧,叫竺道生,他在虎丘說法,說得頑石盡皆點頭,他在南京說法,說得天花亂墜,自天上跌下來的花,都化為五色石子,所以這個說法的地方,就叫做雨化臺,那些石子,就是雨花臺石。”
徐月淨笑了起來:“你牽強附會的本領,倒是第一流的了。”
我道:“我也沒有那麼大的本領,那隻不過是前人的筆記小說的記載而已。”
徐月淨道:“這種記載,如何信得?”
我道:“當然不能盡信,可是也多少有一點因頭,天花亂墜,化為五色石子,自然是沒有科學知識的人所說的話,而如果從科學的觀點來看,可能是有一顆流星,化為殞石,穿過地球的大氣層,變為千百萬塊小的殞石粒,落在雨花臺這個地方,當萬千殞石粒墜下,不是正像天上的花朵紛紛墜下麼?”
徐月淨笑道:“好了,我說不過你。”
我也笑著,拍著他的肩頭:“本來就是,我想他那塊雨花臺石,一定有著科學上的研究價值,說不定,我們兩人,可以研究出一些天文學上的意外新發現。睡吧,半夜我會叫醒你的。”
月淨苦笑道:“叫醒我做什麼,我又不曾答應和你一起去偷東西。”
我笑了起來:“你怎可以不答應?你要是不答應,一定會後悔一世。”
月淨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我們鑽進了被窩,雖說我們都想睡一覺,再採取行動,可是卻全緊張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後來,我們索性不睡了,弄旺了炭火,詳細地計劃著如何開始行動。等了凌晨三點鐘,我們離開了徐月淨的家。
雪己停了,積雪很厚,才一開門,一股寒風,撲面而來,令得我和徐接連打了好幾個寒戰,我們縮著頭,籠著手,頂著風,向前走著。我們開始上山的時候,風勢頸疾,吹得我們兩人,全身都像是冰一上厚厚的皮袍子,就像是紙糊的,一點也頂不了寒。
月淨的牙齒打著震,以致他講起話來,也是斷斷續續地,他道:“怎會跟你來幹這種事……”
我也一樣發著抖:“已經來了,還埋怨什麼?如果不是你告訴我有關石頭的事,我怎麼會想出來要偷來看看?”
我們咬緊牙關,頂著寒風,向山上走著,積雪又厚,腳高腳低,身上又臃腫,好幾次跌在雪地上,在雪地上打著滾,我心中在想,只怕自有竊賊以來,沒有哪兩個小偷,有我們這樣狼狽的了。
好不容易,來到了寺前,我們又不敢從寺正門進去,沿著圍牆,繞到院後。我們沿牆站著,受到寒風的威脅稍小了些的時候,徐月淨又嘆了一氣:“古人做詩,說什麼踏雪尋梅,情調如何好,他媽的全是鬼話。”我搓得發紅了的雙手:“別理會那些了,我們還得爬牆進去。”徐月淨嘆“這一輩子,總算什麼都試過了,你先託我上去。”
我將徐月淨託了上去,自己也爬過了牆,好在廟牆並不是太高,爬牆不是十分困難。
我們爬進了寺之後,遠遠已斷斷續續,傳來了雞啼聲,我們恰好是寺後的廚房附近爬進來的,廚房中有燈光,熱氣蒸騰,我們真想奔去好好地暖和一下,再開始行動!
我們貼牆站了一會,才繼續向前走,由徐月淨帶路,一直來到了智空禪房附近,才蹲了下來。也幸虧有徐月淨帶路,如果是我一個人摸進來的話,那些大殿、偏殿、走廊、院子只怕已弄得我頭昏腦脹,轉到天亮,也轉不出去!
但徐月淨就不同了,他是自小在金山寺玩大的,對於寺內的地形,自然十分熟悉。
我們蹲了下來之後,更覺得寒冷了,棉鞋已被雪溼透,一陣陣透骨的寒氣,自鞋底之上,直冒了上來,兩個人都在發著抖。雖然我內心的好奇心,仍然是如此強烈,但是我也有點後悔了,真是的,放著暖被窩不享受,倒來這裡受這樣的活罪!
遠處的雞,啼了又啼,可是和尚卻老是不肯起身,好不容易,鐘聲響了起來,我們看到,有些房間中,亮起了燈火,我們躲在牆角,看到寺中的和尚,一隊一隊,向佛堂走過去。
又等了一會,佛堂那面,響起了誦經磐聲,木魚聲,我低聲道:“差不多了。”
徐月淨點了點頭,我們要相互扶持著,才能站起來,而站起身來之後,我們的雙腳,根本已凍得麻木了,幾乎難以向前挪動!我們仍然相互扶持著;向前走了幾步,從一扇角門,轉進了走廊,走廊中靜悄悄地,天還沒有亮,我們快步向前,奔了幾步,來到了智空和尚的禪房門口。
我先貼耳在房門口,向內聽了聽,聽不到有什麼動靜,就推開了門,智空和尚果然不在房間中。在這樣緊要的關頭,徐月淨好像又猶豫了起來,我連忙用力一推,將他推進了房間:“快,他那塊石頭,放在什麼地方?”
徐月淨向那隻大木櫃的上面,指了一指。我抬頭向上一看,拖過了一張木凳,站了上去,再伸直了手,總算可以勉強夠得上那隻抽屜的銅環,我拉住了銅環,將抽屜拉丁開來。我並不能看到抽屜中有著什麼,只是踞著腳,伸手在抽屜中亂摸著,總算給我摸到了一隻方形盒子,我將那隻盒子,取了出來,低頭望著徐月淨。
徐月淨連連點頭,我忙將盒子取了下來,椎上了抽屜,跳下了凳子。我將盒子打了開來,只見盒中放著一塊石頭,在黑暗中,也看不出那石頭是什麼樣子的,我拿著盒子,塞在袍子的袖中,和徐月淨兩人,退出了撣房。
當我們又翻出了圍牆之後,兩個人是一口氣不停,奔下山去的,天色才開始有點亮,一路急奔,我們都大國喘著氣,倒也不覺得冷了。
我們先在一個賣豆漿的攤子上,喝了一碗熱熱的豆漿,喝得頭上冒汗。
當我們回到家中的時候,徐月淨家的傭人,用吃驚的眼光,望定了我們,我們一起來到了徐月淨的房間中,我道:“怎麼樣,我說一定可以成功的吧。”
徐月淨道:“快拿出來看看。”
我笑道:“你已經看過一次了了,倒比我還心急。”
月淨道:“那東西實在太奇怪了,我也一直在想,上次我看到的。會不會是我眼花了。”
我自袖中,將盒子取了出來,打開盒蓋,這時,天色已大明瞭,陽光從窗中照進來,是以我一打開盒蓋,就可以看到,那確然是一塊雨花臺石,有拳頭般大小,一半紅,一半透明。
就算這塊雨花臺石,沒有徐月淨說的那種神異的現象,也是一塊令人見了,愛不釋手的有趣玩意兒。我將那塊石頭,拿了起來。
徐月淨忙道:“快對著陽光看看,你就知道我絕不是騙你的。”
我將那塊石頭,舉了起來,使太陽照在石頭之上,在那剎那間,我也呆住了。
那塊雨花臺石的半透明部分,在陽光之下,變得幾乎全透明,但也當然不是像水晶那樣的澄澈,不過,裡面發生的事,也看得夠清楚了。我之所以選擇了“裡面發生的事”這樣近乎不通的句子,是有原因的,因為我一眼看去,就直接地感到,在那塊石中,有事情發生著。當然,我絕對無法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的確看到有事發生。
事情和徐月淨曾經形容的大致相若,但是徐月淨的形容本領,相當低能,他曾選用了“戰爭”這樣的字眼,也不是十分恰當的。正確地來說,那應該是廝拼,是無情的廝殺和鬥爭。為什麼會給我以那樣的感覺,連我自己也有點說不上來,但是我所看到的情形,的確使我立時聯想到血淋淋的屠殺!
我看到,在那紅色的一部分,有著許多紅色的細絲,想擠到透明的一部分來,而在那透明的一部分,則有許多乳白色的細絲,在和那種紅色的細絲迎拒著、糾纏著,雙方絕不肯相讓,有的紅絲或白絲,斷了開來。迅速消散,但立時又有新的紅絲和白絲,補充上去,繼續著同樣的廝殺和糾纏。
我真是看得呆了,沒有人可以否定那石頭中的這些細絲是活物,因為它們在動。在鬥爭。
我呆呆地望著那塊石頭,看了很久,緊張得我的手心中在冒著汗,我彷彿是在空中,參觀著一場慘烈無比的鬥爭,在小時候,我喜歡看黃螞蟻和黑螞蟻打仗,但是比起這雨花臺石中的那種廝拼來,螞蟻打仗,根本算不了什麼刺激的事了。
徐月淨一直站在我的身後,過了好久,他才道:“不是我眼花?”
我也哺哺地道:“也不是我眼花。”
徐月淨的聲音有點急促,他道:“這是什麼?怎麼在一塊石頭之中,會有那樣的事發生?”
我撐著頭,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才好,那全然是超出我知識範圍以外的事,我就想胡謅兒句,也是難以說得出口。
我只好道:“我不知道,真是太奇怪了,那些東西,明明是活的。”
徐月淨道:“是的,他們在互相殘殺。”
我的手有點發抖,我將那塊雨花臺石,放了下來,放在桌子上。當那塊雨花臺石離開了陽光的照射之後,透明部分沒有那麼明亮,也看不出內中有什麼特殊的變化來,我們兩人互望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久,我才道:“想法子剖開來看看。”
徐月淨忙道:“不可以,如果裡面那些東西,走了出來,那怎麼辦?”
我道:“那隻不過是些細絲,怕什麼?”
徐月淨駭然道:“或者它們見風就長……”
我聽得徐月淨那樣說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徐月淨的話,實在太可笑了,他將石頭中那些細絲,當作是孫悟空的金箍捧,會見風就長?
可是,我只笑了一半,就笑不出來了。我之所以在突然之間,收住了笑聲,並不是因為徐月淨瞪大了眼望著一副憤怒的神氣,而是我在突然之間想到,事情一點也不好笑!真的,在石中的那些兩色細絲,究竟是什麼東西,我…點也不知道。對自己一無所知的東西,又怎知它不是見風就長的怪物,怎可立時否定月淨的話?
徐月淨究竟是老實人,他見我不再笑了,憤怒的神色,也緩和了許他道:“我們還是別弄壞這塊石頭好,你也看夠了,將它送回去吧。”
我忙道:“不,如果不將它剖開來,怎能夠研究石頭裡面的那些細絲是什麼?”
可是這一次,徐月淨像是打定了主意,再不聽我的撥弄,他大聲道:“不行,我一定要將它送回去。”
我撇著嘴:“你這人真是沒有出息,一點研究精神也沒有。”
徐月淨呆了一呆,忽然嘆了一口氣,講出了幾句十分有哲理的話來,“唉,你口日聲聲研究,我們不能明白的事,實在大多了,而且,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可以研究得出道理來的。”
我無法反駁徐月淨的那幾句話,所以我呆住了不出聲,那時,我的手緊握著那塊雨花臺石,而當我緊握著那塊雨花石的時候,我更可感到中發自石頭內部的輕微的顫動,那塊石頭,真是“活”的!
自然,我對於這種輕微的震動,在開始的時候,覺得十分奇特,然而再一次在太陽光下審視那塊石頭的透明部分,看到它內部那種紅色和白的細絲,那樣糾纏不休,狠狠苦鬥的情形。我覺得,石頭的內部有著慘烈的爭鬥.而外面的感覺上,只是那麼輕巧的顫動,實在太不足為惜。
徐月淨一直在我身後催著,要將石頭送回去,我也決定了不去理會他。我決定非但不將石頭送回去,而且,還要召集更多的人來研究,這塊奇怪的雨花臺石之內,究竟有著什麼東西,自然我未曾將我的決定對徐月淨講出來,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說出了決定的話,徐月淨一定會和我大吵的,我決定欺騙他。
而就在這時候,徐月淨的老僕人在門口叫道:“少爺,老爺叫你去。”
徐月淨沒有好氣地道:“什麼事?”
老僕人在門外邊:“金山寺有一個和尚未找你,老爺正陪他在客廳說話。”
徐月淨一聽,面色就變了,他呆了好一會,才道:“好,我就來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立時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糟糕,智空師父來了。”
我也嚇了一跳,但是我仍然自己安慰自己:“怎知道一定是他,金山寺有許多和尚。”
徐月淨道:“不論怎樣,既然是指名來找我,那八成是智空師父,我一個人不敢去,你一定得和我一起去才成,事情是你鬧出來的。”
想起來的確可能是智空和尚,想到我偷了他的東西,我心裡也不禁有點發寒!但是我是一直在學校中充大人物充慣了的,想起如果臨陣退縮的話,以後講話嘴也不響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好,去就去……”
我將那塊雨花臺石,塞進了袍子袋中,就和徐月淨一起走了出去。我一面心中在盤算,如何應付,一面又在希望,來的不是智空和尚。可是當我和徐月淨一走進客廳,抬頭一看時.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幸而智空和尚滿面笑容,正在和徐老伯談話,我們進去,他只是望了我們一眼,並沒有什麼發怒的樣子,所以我雖然心跳得十分劇烈,總算還不至於當場出醜。
我們一進去,智空便叫了徐月淨一聲,又和我點了點頭,徐老怕道:“師父找月淨什麼事。”
智空道:“沒有什麼,只不過我下山來了,想起他,隨便來談談。”
徐老怕又客套了幾句,拱著手進去了,智空和尚望著我們.嘆了一口氣:“好了,趁你們還未曾闖出大禍,快拿出來吧。”
徐月淨一聽,早已漲紅了臉,我還想抵賴:“拿什麼出來啊?”
智空和尚再嘆了一聲:“我真替你難過,看來你也是好出身,又受過教育,怎會做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又沒有勇氣承認。”
我被智空和尚的那幾句話,說得臉上像被火燒一樣,熱棘辣地發燙。低下頭去,呆了片刻,才決定承認自己的錯誤。
當我有了這樣的決定,再抬起頭來時,我反倒覺得但然了,我道:“是的,我偷了那塊石頭,因為徐月淨對我說起了那塊右頭,我的好奇心實在太強烈了,所以,我才偷了來。”
智空吸了一口氣,道:“那很好,你快拿來還給我。”
我將那塊石頭,取了出來,智空忙接在乎中,略力看了一下:“謝天謝地。”
看他的情形,倒象是他接在手中的,不是一塊石頭,而像一個隨時可以爆炸的手榴彈一樣!智空站起身:“我告辭了。”
我忙道:“大師,你可否容我間兒個問題?”
智空搖頭道:“你最好什麼都不要問。”
我道:“大師,你剛才教訓得我很對,但是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有什麼用?”
智空和尚望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將那塊雨花臺石,放在他帶來的那隻口袋中,抽緊了布袋的口子,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我大聲道:“大師,你將知道的事,只是一個人藏在心裡,那算是什麼?”
智空和尚頭也不口地走了,徐月淨一直在向我擺著手,叫我別再出聲,可是,我已經看出,智空和尚對那塊古怪的雨花臺石,一定知道許多,而那些秘密,又是我亟需知道的,我一定要他將那雨花臺石的秘密講給我聽。
我不理會徐月淨的手勢,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徐月淨家的大門口,伸手拉住了智空和尚袈裟的袖子:“大師,你為什麼不肯對我說?”
智空和尚轉過頭來,望著我,他的神情,十分之嚴重,他望了我好一會,才道:“你年紀還很輕,何必要知道那麼古里古怪的事?”
我道:“這塊石頭太奇怪了,如果我不知道它的秘密,我一定……一我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如何措詞,方能表達我如此急切想知道那塊雨花臺石的秘密的願望。”
而智空和尚不等我講完,他掙開了他的衣袖:“你不必說了,我不會講給你聽的,而你,也只不過是一時好奇,過幾天你就忘記了。我那時究竟還是年輕,幾經請求,智空和尚仍然什麼都不肯說,我不禁有點沉不住氣了,大聲道:‘好,你不說也不要緊,我到處去對人家說你有塊那樣古怪的雨花臺石,叫你不得安寧!’”
我在那樣說的時候,自然是自己看不到自己的,但是我既然講話如此不講理,我的樣子,一定也不會好看,多半像一個小流氓,這一點,我可以從智空和尚臉上的神色看出來。
智空和尚皺著眉,他並沒有發怒,從他的神情上,他只是十分可惜。
而那時,徐月淨也趕了出來,大聲道:“衛斯理,你別沒有禮貌。”
我道:“我一定要知道那雨花臺石的秘密。”
徐月淨伸手來拉我,我用力地掙脫著,徐月淨突然將我一推,我跌倒在雪堆上,這時候,我多少有點惱羞成怒了,是以我才一跌倒,立時又疾跳了起來,撲向徐月淨,兩個人,在雪地上,扭打成一團,直到徐老伯走了出來,大聲道:“咦,兩個好朋友,怎麼打架來了?”我們才一起站起身來。
這時,不但我們的身上沾滿了雪,雪還從我的衣領中,衣袖中鑽了進去,又冷又溼,狼狽之極,我狠狠地瞪著徐月淨,徐月淨也望著我。徐月淨怒意不如我之甚,但是看他的情形,他顯然沒有向我道歉的意思。
徐老伯看著我們兩人,像鬥公雞似地站著,他不覺笑了起未,道:“來,好朋友打過就算了,拉拉手,仍然是好朋友。”
看智空的情形,他已經準備伸出手來了。我認為徐月淨不幫著我,反倒幫著智空和尚,那不夠朋友之極,根本不值得我再和他做朋友了。年輕人總是衝動的,我尤其衝動,我不等徐月淨伸出手來,就轉過身,大踏步向前走了。
我不知道徐月淨在我身後的表情如何,我只是決定了不再理睬徐月淨,所以我向前筆直地走著,直來到了碼頭,上了船,進了城,立時又過了江,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我在回到了家中之後,仍然生了好幾天的氣。
接下來的-十來天,我真是無聊透頂,幸而假期很快就過去,又開學了,同學們又見了面,大家嘻嘻哈哈,自然十分有趣。可是我仍然不睬徐月淨,我想,徐月淨是老實人,一定會主動來睬我,如果他來睬我,我自然可以和他言歸幹好。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徐月淨竟然一直不來睬我,他不但不睬凡而且一望到了我,就似一直以十分憤怒的眼光看著我。這真使我感到大惑不解了,我想來想去,雖然我和他在雪地上打了一架,但是以他的為人來說,實在不應該惱我如此之久的。
然而他一直不睬我,直到開了學一個月之久,我實在有點忍不住那天,在操場上,我看到他一個人站在樹下,我想了一想,向他走了立去,故意在他的身上,撞了一下。
徐月淨轉過身來,仍然用那種憤怒的眼光,望著我,我叉著腰:“怎樣,是不是要再打一架?”
徐月淨立時厭惡地轉過頭去,看來,我先向他說了話,他仍然不睬我,這倒使我又有點氣惱了,我冷笑著:“為了一個和尚,那樣對付朋友,你倒真是和尚兒子,一點不假。”
徐月淨倏地轉過頭來,狠狠地瞪著我,“呸”地一聲,吐了一口痰:“你不是人,你可知道,你自己做了什麼?”
我大聲道:“我做了什麼?我取了那塊石頭來看看,不是又還給了他?我只不過要他講出那塊石頭的秘密來,他當和尚的,那麼鬼祟,怪得我麼?”
徐月淨道:“可是你威脅他,要將這塊石頭的事,去和人家說,叫人家去煩他。”
我道:“我只不過說說而已,又未曾對人講過。”
徐月淨重重頓著足:“可是你的話,已經將他趕走了。”
我呆了一呆,因為我實在不知道,徐月淨那樣說,是什麼意思。我說:“那天我們打架,他趁機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怎麼說我將他趕走了?”
徐月淨的神情像是想哭,他道:“自那時起,誰也不曾見過他。”
我忙道:“你什麼意思,他沒有回寺去?”
徐月淨道:“當天下午,我就到寺裡去看他,他沒有回去,第二天又去看他,他仍然沒有回去,以後,我每天都去一次,但就是見不到他。那天他離開之後,他根本沒有回去過,他走了。”
我在這時,也多少有點內疚,感到智空和尚的失蹤,是和我有關的。
但是我口中卻不肯承認,我道:“當和尚的雲遊四方,是很普遍的事有什麼了不起。”
徐月淨嘆了一聲,轉過身去,他的聲音,變得十分哀傷:“我知道他逃避了我們,他自小在金山寺出家,但是我們卻將他逼走了,他為了避開我們,離開了金山寺,只帶著那塊石頭。”
我呆了半晌,伸手搭住了徐月淨的肩頭:“月淨,算是我不好,然而你想想,如果不是那天在禪房之中,你提起了那塊石頭,又怎會有這一連串的事情發生,算了,我們仍然是好朋友。”
徐月淨轉口身來,我知道在我那樣說了之後,徐月淨是一定會接受的話的,果然,他和我握了握手:“只是我們真對不起智空和尚。”
我道:“不知道那塊石頭,真有什麼秘密,他竟寧願離開了自小出家的金山寺。”
我接著又道:“你放心,當和尚的,到哪一個寺中,都可以掛單,他的生活,不會有問題的。”
而徐月淨仍然不住嘆著氣。
以後,當我和徐月淨一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也總是嘆著氣。
日子飛快地過去,我們離開了學校。在離開學校之後,我過的生活和徐月淨完全不一樣,他回到了鎮江,幫他的父親管理鋪子,而我在上完學之後,又經歷了不少古怪的經歷,到過了不少地方。
智空和尚說的話,幾乎每句都很有道理:也是他卻說錯了一句話,他以為我會過幾天就忘記了那塊雨花臺石的事,然而事實上,我一直記得那雨花臺石,我也一直想找到智空和尚。
所以,當我有機會經過名山大剎寺,我總要去造訪一番,希望能夠見到他。
但是,我卻一直失望,我拜訪了不知多少廟字,就是未曾看再見到智空和尚,反倒使我有機會遊歷了不少寶剎,增廣了很多見聞。
以後,我經歷過更不可思議,稀奇古怪的事,但是,我總不能忘記那塊奇怪的雨花臺石。那塊雨花臺石中那種細絲的糾纏,始終留給我一個驚心動魄的印象,我一直在直覺上,認為那是性命相撲,血肉橫飛的爭鬥,雖然那隻不過是兩種顏色不同的細絲的扭結,但是在我的感覺上,那實在比大屠殺還要慘烈得多。
因為找不到智空和尚,我自然也一直無法解答這塊雨花臺石的秘密。在以後的日子中,我和很多人提到過那塊雨花臺石的事,其中包括生物學家、天文學家。太空科學家等等。我獲得的一個最中肯的解答,是一位專門研究太空生物的科學家的意見。
他的意見是:雨花臺石既然是來自太空的殞石,那麼,什麼樣意想不到的事,都可能發生,因為外太空的一切,在人類知識領域上,還是一片空白。那塊石頭之中,可能有著外空來的生物。
至於那種生物,為什麼會在石頭內,作如此不斷的糾纏,那位太空生物學家,也說不出什麼名堂來。
在沒有進一步的解釋之前,我也只好接納他的解釋,因為那總算是一個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