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飛等四人抬頭一看,只見躍下之人天庭高闊,目光敏銳,面容雖不英俊,卻甚是明亮開朗,身材亦不甚高,甚至微微有些豐滿,但舉手投足之間,卻又顯得無比靈敏與矯健,略帶黝黑的面容上,永遠有一種極明亮而開朗的笑容,令人不可避免地會感覺到,似乎他全身上下,都帶著一種奔放活力與飛揚的熱情。他朗笑著掠入門內,雖是如此冒失與突兀,但不知怎地,屋中的人,卻無一人對他生出敵意。
尤其是龍飛,一眼之下,便直覺地對此人生出好感,因為他深知凡是帶著如此明亮而開朗的笑容之人,心中必定不會存有邪狎的汙穢。
朗笑著的少年目光一轉,竟筆直走到龍飛面前,當頭一揖,道:“大哥,你好麼?”語氣神態,竟像龍飛的素識!
郭玉霞、石沉,不禁都為之一愕,詫異地望向龍飛。古倚虹抬眼一望,面色卻突地大變!
龍飛心中,又何嘗不是驚異交集,訥訥道:“還好!還好……”他心地慈厚,別人對他恭敬客氣,總是無法擺下臉來!
明朗少年又自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不認得我……”
龍飛訥訥道:“實在是……不認得!”
少年客哈哈一笑,道:“但我卻認得大哥,我更認得--”他敏銳的目光,突地轉向古倚虹,“這位小妹妹!”
古倚虹面色更加驚惶,身軀竟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道:“你……你……”
石沉面色一沉,大喝道:“你是誰?”
為了古倚虹面上的神色,此刻眾人心裡又起了變化,但這明朗的少年,神色間卻仍是泰然自若。
“我是誰?”他朗笑著道:“這句話卻叫我很難答覆!方才這位古家妹子說,他哥哥召集了一群龍老爺子仇人的後代,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參與他們的計劃,計劃來如何復仇。”
石沉暗提一口真氣,踏上一步,沉聲道:“你是否是點蒼門的人?”雙掌提起,平置腰際,神態之間,已是蓄勢待發!
明朗少年哈哈一笑,道:“你問我究竟是誰,我自會詳細地答覆你,你若再要打岔,我便不說了!”
石沉面寒如水,凝注著他。
他卻是滿面春風地望著石沉!
這兩人年紀雖相仿,但性情、言語、神態,卻是大不相同,一個沉重,一個開朗,一個保守,一個奔放,一個縱有滿腔心事,從不放在面上,一個卻似心中毫無心事,有什麼事都說出來了,正是一柔一剛,一陰一陽,彷彿天生便是對頭!
龍飛乾咳一聲,沉聲道:“朋友既然是敵非友,末此何為,但請明告。”他胸膛一挺:“止郊山莊的弟子,在此恭候朋友劃下道來!”語聲緩慢沉重,一字一句中,都有著相當分量!神態更是莊嚴威猛,隱然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
“是敵非友!”明朗少年含笑道:“我若是敵,怎會喚你是大哥?我若是敵,怎會為大哥你備下火把,垂下長索?”他神態突然變得十分嚴肅:“我雖然參與了他們的陰謀,但是我未發一言,未出一個--”說到這裡,他又忍不住恢復了本性的奔放,大笑著道:“是以他們都將我看成一無用處,糊糊塗塗,笨頭笨腦的蠢才!”
龍飛微微皺眉道:“火把,長索,都是你……”他目光詢問地一望古倚虹,古倚虹微微頷首,那明朗少年仰天大笑道:“可是我看他們才是蠢才,竟不用頭腦想想,名揚天下、聲震武林的一代劍豪‘九翅飛鷹’狄夢萍,怎會生個糊塗呆笨的蠢才兒子!”
龍飛面容一整,抱拳道:“原來是狄公子,家師每向在下提及,說他老人家生平對手中,武功最高,行事最正,最具英雄肝膽的人物,便是關外一代劍豪‘九翅飛鷹’狄老前輩!”
明朗少年面容亦自一整,躬身道:“家嚴生前……”
龍飛驚道:“狄老前輩已經故去了麼!怎地江湖間沒有傳聞?”
少年又自一笑,笑容卻是黯淡的:“天山路遙,家嚴已隱居十年……唉,江湖中人情最是勢利,怎會有人去注意一個封劍已有十年的人物?”
龍飛不覺亦自黯然一嘆,口中雖不言語,心裡卻知道,“九翅飛鷹”狄夢萍自敗在師傅劍下後,他往昔顯赫聲名,便已蕩然無存。
卻見明朗少年略一瞑目,豪氣便又重生,道:“家嚴生前,亦常提及‘不死神龍’的雄風壯跡,家嚴雖敗在神龍劍下,但他老人家從來毫無怨言。”
龍飛嘆道:“家師常說那一仗應該算是狄老前輩勝的,因為家師先中了狄老前輩一劍!”
少年道:“錯了,家嚴早已將當時情況告訴我了,龍老爺子在狂風大雪下獨上天山,又在天山山巔的天池等了一天一夜,他老人家來自江南,怎慣天山風雪?手足俱已凍僵,家嚴才能在那種情況下佔得半分先籌,但家嚴的劍尖方自點到龍老前輩身上,龍老前輩的長劍也已點到了家嚴的胸膛……唉!若不是龍老前輩手下留情……唉!”他又自長嘆一聲,住口不語。
古倚虹突地幽幽一嘆,眉宇間滿是崇敬之意,龍飛伸手一捋虯鬚,大聲道:“勝則勝,敗則敗,即使不論狄老前輩的劍術武功,就憑這份胸襟氣度,已無愧是當代英雄,龍飛當真欽服得緊!”
古倚虹暗歎著垂下頭,因為她自覺自己爺爺的胸襟,也未免太狹窄了些,其實她卻不知道,武林中人,對勝負看得最重,愈是高手,愈是斤斤計較著勝負之爭,是以胸襟開闊如“九翅飛鷹”者,才愈是顯得可貴,可佩!
只聽這明朗少年又道:“家嚴死前,猶在諄諄告訴我:‘龍老爺子於我有恩無怨,你將來只能報恩。’這句話我時刻不曾忘記,家嚴死後,我便下天山,入五門,到了中原,那時我年輕喜酒……”他微微一笑:“直至現在,我還是愛酒如命的!”
龍飛微微一笑,只聽他接著道:“有一天我在大名府左近的一個小小鄉鎮的一家酒鋪裡,連喝了兩壇店主秘製窖藏的竹葉青,這種酒入口甚淡,但後勁卻強,我喝慣了關外的烈酒,這一次卻上了個大當,只喝得我爛醉如泥,胡言亂語--”
說到這裡,他突地靦腆一笑,道:“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我大醉自誇劍法無敵,就連……就連‘不死神龍’也不是敵手,又說天山劍法,如何了得,中原劍法,不足道哉!”
龍飛了解地微笑一下,對這少年的率真坦白,又加了幾分好感。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接著說下去,“我竟發現有一個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服侍著我,那便是‘絕情劍’古老前輩的後人,也就是這位古家妹子的大哥古虹,他和我同遊三天,又喝下幾壇竹葉青,他將自己計劃告訴了我,說是要聚集所有‘不死神龍’仇人的後人,向無敵的‘第一勇士’索回先人的血債!”
夜深深,珠光更明,竹屋中眾人俱都忘了飢渴疲倦,聽他侃侃而言。
“那時我聽了心中的確有些吃驚,因為我聽他已聚集了的人,俱是昔年叱吒一時、威鎮四方的英雄的後人,‘不死神龍’武功雖高,但這些少年的英雄後人聚在一起的力量亦復不弱!”
他變動了一下站著的姿勢,又道:“那時先父臨死前的話,似乎又在我耳邊響起:“……只能報恩……”於是我就一口答應了他,此後的事情,大哥想必都已聽古大妹說過了,大哥所不知道的,只怕就是這些人怎會與‘丹鳳神龍’的華山較技之會有關,又如何佈下這些圈套?”
龍飛長嘆道:“正是,這件事我確實百思不得其解--”他語聲微頓,又道:“但你在告訴我這些事之前,不妨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狄揚。”這明朗的少年雙手一揚,作了個飛揚之勢,笑道:“飛揚的揚,這名字在江湖中雖不響亮,但只是因為這幾年來我都在裝痴扮呆的緣故。”他愉快地大笑數聲。
龍飛不禁莞爾一笑,就連古倚虹目中都有了笑意,只有石沉仍然沉默如水!
郭玉霞秋波閃動,上下瞧了他幾眼,嬌笑道:“狄揚,好名字!”
“大嫂,謝謝你!”狄揚一躬到地,無論是什麼悲哀嚴肅的事,他都能樂觀而幽默地置身其間,無論是什麼陰森而黝黯的地方,只要有他參與,就彷彿平添了許多生氣!
石沉冷眼旁觀,又是一陣氣血上湧,索性負手背過臉去,不再望他一眼。
要知石沉為人,最是木納方正,只有“色”字頭上,他少了幾分定力,方才見到狄揚對古倚虹的神態,心中已覺氣惱,此刻郭玉霞又做出這般模樣,他心裡更是妒忌難堪,卻又發作不得!
只聽狄揚道:“我雖有心為龍老爺子出力,但終究與古虹等人有盟在先,是以不便出頭,只得在暗中盡些綿薄之力。”
龍飛頷首道:“方才火把、長索之助,龍某已拜賜良多,本不知是何方高人暗助我等,卻不想竟是賢弟,如今我見了賢弟你這等人材,便是賢弟顧念舊盟,不再相助於我,我心裡已是高興得很!”
狄揚長嘆一聲,道:“我自入中原,走動江湖,便已聽得武林傳言,說道‘神龍’門下的長門弟子‘鐵漢’龍飛,最是正直仁義,如今見了大哥之面,方知名下無虛!”
龍飛微笑道:“賢弟過獎了。”
狄揚一整容,正色道:“我若不是方才在暗中見了大哥的行事,此刻也絕不會出來與大哥相見。”他轉目望了那具僵臥在地上的屍身一眼,又自嘆道:“此人與我雖無深交,到底相識,如今他身死之後,大哥還是對他十分相敬,並無半分侮慢,我心裡一想,大哥對死者尚且如此,何況生者,如能得到這等俠義英雄為友,也不枉我遠來中原一趟,便忍不住躍了下來……”
龍飛微微一笑,道:“原來狄大弟早就伏在屋頂了,可笑我們這許多人,竟無一人知道。”
郭玉霞道:“我也久聞天山‘三分神劍’、‘七禽身法’,是為武林雙絕,如今見了大弟的輕功,才知道武林傳言,果然是不錯的!”她此刻面上又巧笑嫣然,倩目流波,似乎又已忘卻了方才的心事。
狄揚朗聲笑道:“三分劍術、七禽身法,我只不過練了些皮毛而已,倒是終年在大雪中天山路上奔跑,是以練得身子較人輕些,腳力較人強些,怎堪大嫂如此誇獎!”
龍飛嘆道:“人人都知道‘天山輕功身法’,最是冠絕武林,想來終年在那等險峻的山路上,那等艱苦地鍛鍊身法,輕功怎會不比別人強勝幾分?武林中任何一個門派若有成名的絕技,必定有著不凡的道理,絕對不是僥倖可以得來的!”
狄揚道:“正是如此!就拿龍老爺子名震天下的‘神龍劍法’來說,他老人家當年又何嘗不是經歷千般危難,萬般苦痛,方自創下……”
龍飛環顧一眼,黯然嘆道:“只可惜我們這些弟子中,卻無一人能得了他老人家的衣缽絕技……唉,五弟他雖然天資絕頂,又肯下苦,只可惜跟師傅日子較短,也未見已得了他老人家的心法,而跟隨師傅日子最久的我,卻又偏偏如此愚笨!”
狄揚雙眉一揚,道:“大哥,你所說的‘五弟’,可就是富可敵國的‘南宮世家’中的後人?”
龍飛頷首道:“正是!”
狄揚道:“我也曾聽人說起,‘南宮財團’當今主人,三房一脈的獨子,自幼好武,不知拜了多少武師,耗費了許多錢財,只可惜所遇都非高手,直到最近,才總算投入了‘神龍’門下,我先前只當富家公子哥兒所謂好武,也不過只是絲竹彈唱,飛雞走狗玩得膩了,才想換個花樣而已,是以設法入了‘神龍’門下,怎會來下苦習武?如今聽大哥說來,卻當真奇怪得很!”
他口才便捷,言語靈敏,這麼長的一段話,一口氣便說完了。
龍飛道:“南宮世家與家師的淵源頗深,卻是說來話長。”
他語聲微頓,濃眉雙挑,豎起一隻大拇指,朗聲又道:“但我這五弟,卻端的不是一般普通紈絝子弟可比,不是我替他吹噓,此人不但天資高絕,而且稟性過人,事親大孝,事師大忠,事友大義,見色不亂,臨危不變,雖是生長大富之家,是以學得絲竹彈唱,琴棋書畫,百技精通,卻未有一絲佻達銅臭之氣,而且自幼至今,從未有一日荒廢下武功,投人家師門下後,更是兢兢業業,刻苦自勵,初入門時,挑柴擔水,灑掃庭園不該他做的事,他都搶著來做,練習武功,更是超人一等,別人未起,他先起來練劍,別人睡了,他還在做內功調息,便是我入門練習武功,也沒有這般勤苦,何況他天資更勝我一倍,我敢斷言,日後發揚“神龍”門的,必定就是我這五弟,若假以時日,也不難為武林放一異彩。”
他雖拙於口才,但此刻正說的是心中得意之事,是以也是說得眉飛色舞,滔滔不絕,這麼長的一段話,也是一口氣便說完了。
石沉依然面壁負手而立,郭玉霞面帶微笑凝神而聽。
古倚虹明媚的眼睛,仰望著屋頂,不知是在傾聽,還是在凝思。
狄揚只聽得雙眉軒動,熱血奔騰,龍飛說完了,他猶自呆呆地出了半晌神,然後長嘆一聲道:“大哥如此說,想必是不錯的!”
龍飛軒眉道:“自然是不錯的,否則師傅他老人家也不會那般器重於他。”
狄揚目光一轉,道:“只不知這位南宮大哥此刻在哪裡?”他雖然外貌平易近人,言語風趣和氣,其實卻亦是滿身傲骨,一身傲氣,聽得龍飛如此誇獎南宮平,心中便有些不服。
龍飛嘆道:“我那南宮五弟,此刻本應也在這裡,只因……”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一切原因,俱都說了。
狄揚怔了半晌,突地轉身大步走向門外。口中道:“各位稍候,我先走一步!”
龍飛奇道:“狄大弟,你要到何處去?”
狄揚回首道:“我聽大哥說那南宮兄如此英雄了得。若不趕到山下見他一面,我心中如何放心得下,只怕覺也睡不著了。”
龍飛笑道:“自古惺惺相惜。你兩人俱是少年英雄,原該相見,只是你要見我那五弟,時日尚多,也不急在一時!何況……”
狄揚道:“時日雖多,我卻等不得了!”
龍飛道:“你縱然等不及了,但此間的事若無你來解釋,怎能明白?家師此刻下落不明,你若不說,大哥我怎放心得下。”
狄揚猶豫半晌,緩緩轉過身來,失笑道:“我只顧想去見那位南宮大哥,卻將這裡的事忘了。”
龍飛暗暗忖道:“如此看來,此人也是個好友如命的熱血漢子,五弟若能得他為友,日後也好多個照應。”
只見狄揚轉過身來,俯首沉吟了半晌.似是在考慮著該從何說起。
龍飛道:“此事說來必定甚長,狄大弟你且莫著急,慢慢……”
話聲未了,狄揚突地抬起頭來,望著屋頂上嵌著的五粒明珠,截口道:“大哥,你久走江湖,可知這五粒明珠的來歷麼?”
龍飛呆了一呆,道:“不知……”
狄揚道:“昔年黃山會後,‘丹鳳’葉秋白,名揚天下,那時她老人家還未遷來華山。而是住在黃山山麓的‘食竹山莊’……”
龍飛道:“這個我也知道!”
狄揚道:“那麼,大哥你可知道約在十年之前,‘食竹山莊’的盛事?”
龍飛道:“你所說的,可是那在武林中一直膾炙人口的‘百鳥朝鳳’之會?”
“正是!”他面上又自綻開一絲笑容,道:“那時我年紀尚輕,身在關外,雖然未曾趕及眼見這場盛會,但卻聽人說起過當時的盛況,衣香鬢影,冠蓋雲集,單是武林中人為了尊敬‘丹鳳’,不敢帶劍入莊,留在莊外門房中的佩劍,就有五百餘柄,別的兵刃,猶不在此數,據聞當日飲去的美酒,若是傾在太湖之中,太湖的水,都可增高一寸!……”
龍飛微笑道:“當時我亦曾在場,只是這‘百鳥朝風’的盛會,盛況雖或可能絕後,卻絕非空前。”
狄揚朗聲一笑,道:“這個小弟自然知道,遠在三十年前,武林中人在仙霞嶺邊為龍老爺子發起的‘賀號大典’,便可與此會相與輝映。”
龍飛雙目微微一合,面容上油然泛起一陣仰慕之色,嘴角卻不禁升起一絲笑容,緩緩道:“那次‘賀號’之典既無莊院,亦無盛筵,武林中人各自帶了酒肉,挾劍上山……”
狄揚仰天大笑道:“各帶酒肉,挾劍上山,這是何等的豪氣,何等的盛會,自古至今千百年來,江湖間只怕再也沒有第二次了,能想出這種方法的人,必定也是個豪氣干雲的英雄角色,只可惜吾生也晚,未能參與此會。”
龍飛笑道:“此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共同推舉的十三位成名立萬的老英雄發起,主辦此事的卻是昔日名噪天下,以一雙鐵掌、一柄鐵戟,以及料事如神、言無不中的‘鐵口’,威震大河兩岸、長江南北的‘天鴉道人’!”
“天鴉道人!”狄揚驚喟一聲,“果然是個豪氣干雲的英雄角色!”
龍飛道:“那‘賀號大典’自八月中秋,一直飲到翌日清晨,千百個武林豪士一齊拔出劍來,舉劍高呼:‘不死神龍,神龍不死。’朝陽方升,漫天陽光將這千百道劍光一齊映得閃閃生光,有如一片五色輝騰的光海,震耳的呼聲,也震散了仙霞嶺頭的晨霧,此等盛會,比之‘百鳥朝鳳’又當如何!”
他侃侃而言,狄揚擊節而聽,說的人固是神飛色舞,聽的人更是興高采烈。
只聽龍飛語聲一頓,笑容突斂,沉聲道:“這兩次大會的盛況縱或是異曲同工,難分高下,但性質價值卻不可同日而語。”
狄揚詫聲道:“怎地?”
龍飛道:“這‘賀號大典’,乃是武林中人,為了家師的雄風偉跡,共同為他老人家發起的,家師乃是被邀之人,事前並不知道,而那‘百鳥朝鳳’之會卻是‘丹鳳’葉秋白自己發出帖子,柬邀天下武林中成名的巾幗英雄、女中丈夫前來‘食竹山莊’赴會,這其間或許還有些不願來的人,只是不願得罪‘丹鳳’葉秋白,是以不得不來,此等盛會又怎能與那仙霞嶺上的盛會相提並論!”
狄揚微微一笑,知道昔日齊名的“丹鳳神龍”兩門,如今已有了嫌隙,是以龍飛才會說出這話來。
郭玉霞突地“噗哧”一笑,道:“你兩人方才在說什麼?”
龍—芭怔了怔,失笑道:“本在說那明珠!”
郭玉霞笑道:“你們只顧自己說得投機,此刻說到哪裡去了,我只等著聽這明珠的來歷,叫我等得好著急喲!”
狄揚笑道:“大嫂休怪,如今閒話少說,言歸正傳!”
只聽他故意乾咳兩聲,清了清喉嚨,道:“正如大哥所說,‘丹鳳’葉秋白髮出柬帖後,武林中的女劍客、女俠士,無淪願不願意,俱都帶了禮物趕到‘食竹山莊’,這其間有衡山‘靜大師’門下的慕容五姐妹,帶的便是這五粒明珠!”
龍飛“呀”一聲,道:“原來這五粒明珠,是‘衡山五女’送給‘丹鳳’葉秋白的,如此說來,這竹屋亦是葉秋白的居處了。”
狄揚道:“正是!”
郭玉霞柳眉微皺,道:“葉秋白昔年亦是富家千金,對於飲食起居,都講究得很,怎會住在這種粗陋的地方?”
狄揚道:“知道此事的,武林中人可謂少之又少。”
他語聲微頓,長嘆一聲,道:“那‘丹鳳’葉秋白,與龍老爺子,昔年本是一對江湖俠侶……”龍飛乾咳兩聲,狄揚改容道:“小弟無意提起龍老爺子的往事,恕罪恕罪!”
郭玉霞道:“家師雖與葉秋白自幼相識,卻一直沒有結合,十年前更為了一事,鬧得彼此不再相見,還負氣訂下十年比劍之約,這件事武林中誰都知道,你說出來又有什麼關係。”
狄揚道:“那‘丹鳳’葉秋白與龍老爺子訂下十年比劍之約後,一心想勝得龍老爺子,便朝夕勤練一種自西土天竺傳來,叫做‘大乘三論太陽神功’的秘門內功,據聞這種內功本是昔年佛家神僧‘鳩摩羅什’所創,是以叫做‘鳩摩羅什,大乘神功’,端的可稱是武林中的不傳秘技。”
龍飛驚道:“這種功夫我也曾聽家師說過,自從昔年威震群魔的‘太陽禪師’圓寂之後,此功在武林中便成絕響,那‘丹鳳’葉秋白並非禪門中人,怎會修習這等佛家秘功?”
狄揚道:“據我所知,是‘丹鳳’葉秋白在無意中得到一本修練這種內功的秘笈,她自然大喜,一心想藉著這種功夫來勝得十年比劍之會,哪知她求功心切,欲速則不達,自幼所練的內功,又和此功力大異其趣,苦練年餘後,竟然走火人魔--”
龍飛驚“呀”一聲,變色道:“自從‘丹鳳’葉秋白散盡‘食竹山莊’的家財,將‘食竹山莊’的莊院,也讓給神尼‘如夢大師’後,家師亦猜她是去尋一靜地,秘練絕技,卻想不到她竟是走火入魔了。”言下竟然不勝唏噓。
狄揚道:“她老人家走火入魔後,以她那種孤傲的性格,心裡又念著龍老爺子的比劍之約,其痛苦與焦切,自是不言可知,哪知正好她的方外摯友‘如夢大師’到了‘食竹山莊’,見她痛苦中將身下所坐的雲床邊緣,都抓得片片粉碎,侍候她的弟子,也經常受到責罵,便勸導她尋一僻冷的高山,建一座可透風雨的竹屋修練,以高山地底的寒陰之氣,以及天風冷雨的吹襲,來消去體內的心魔心火,這樣也許不到十年,便能修復原身,或者還能藉此練成另一種足以驚世駭俗的內功。”
龍飛嘆道:“是以她便在這華山之巔的粗陋竹屋中,住了十年,且受風雨吹襲之苦,為的只不過要與家師爭口氣而已,是麼?”
夜將盡,朝露漸升,竹屋中寒意愈重,眾人雖然有內功護身,卻已有些經受不得,想到“丹鳳”葉秋白卻曾在這竹屋中悽苦地度過將近十年歲月,縱然與她不睦,也不禁為她感嘆。
只聽狄揚嘆道:“葉秋白聽了如夢大師的話,便帶了他新收門牆的弟子,以及四個自幼跟隨的貼身丫環,到了華山,孤獨地住在這間竹屋裡,坐在這蒲團上,只有她的弟子每日上來陪伴她幾個時辰,送來一些飲食,也練習一些武功。”
龍飛皺眉道:“如此說來,這圈套竟是葉秋白所做的了!”
狄揚微微搖了搖頭,自管接著說道:“古虹苦心復仇,將古大妹設法送進‘止郊山莊’後,便與我等一起到那自改為‘如夢精舍’的‘食竹山莊’中去求助--”
龍飛濃眉皺得更深,心中更是詫異,忍不住截口道:“那如夢大師,難道與家師有著什麼仇恨麼?”
狄揚又自搖頭道:“那‘如夢大師’雖與龍老爺子沒有仇恨,卻與‘崑崙’門人‘破雲手’卓不凡甚有淵源。”
龍飛詫聲道:“這又奇了--”
狄揚微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微笑道:“那如夢大師的來歷,大哥你可知道麼?”
龍飛道:“不知道!”
狄揚道:“大哥你可聽人說過,數十年前,‘崑崙’門下有個叫做‘素手’李萍的女中劍客?”
郭玉霞微微笑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大哥你可記得,師傅在說起‘孔雀妃子’梅吟雪的時候就說起三十餘年前,有個素手李萍,為人行事,比起江湖著名的‘冷血妃子’還要狠辣些,只是此人在江湖間引起一陣騷動後,又突然失蹤了!”
狄揚微微一笑,道:“武林中人,誰也想不到貌美如花、心冷如鐵的素手李萍,竟會出家做了尼姑,而且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得道神尼‘如夢大師’,原來這位素手李萍李老前輩,本是為了躲避仇家而銷聲滅跡,但到了中年,自己也深覺後悔,便落髮出家了,她受戒後更是深自懺悔,自覺往事俱都如煙如夢,是以便取名‘如夢’了。”
龍飛嘆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位‘如夢大師’,當真是個慧人,只可惜世上有些人做錯事後,不知悔改,反而一意孤行,索性錯到底了,其實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知過能改,又有誰會不原諒他呢!”石沉心頭一凜,忍不住迴轉身來。
郭玉霞眼波一轉,暗忖:“他又在說給我聽的麼?”面上的笑容,卻越發甜美,道:“這樣說來,那‘如夢大師’與‘破雲手’本是同門……”
狄揚頷首道:“所以‘如夢大師’就替‘破雲手’出了個主意,教我們一齊到華山來尋‘丹鳳’葉秋白,那時葉秋白心裡正是滿懷怨毒痛苦的時候,她聽了我們的來意,話也不說,揚手就向古虹及卓不凡劈出了一掌!唉!這位名震天下的前輩奇人,雖已走火入魔,身不能動,但掌上的功力,卻仍然驚人已極,我遠遠站在後面,只見她手掌微微一抬,便有兩股強勁的掌風,呼嘯著向古虹及卓不凡擊來。”
他語聲微頓,感嘆著又道:“掌風未到,古虹便已乘勢避開,卓不凡卻動也不動,生生接了她這一掌,只聽‘砰’地一聲,如擊敗革,我見卓不凡身軀仍然挺得筆直,只當他內力果然驚人,竟能與葉秋白凌厲的掌風相抗,哪知我念頭尚未轉完,卓不凡已‘噗’地坐到了地上。”
龍飛道:“這卓不凡想來倒是個硬漢。”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還是我們那位古相公要遠比他聰明得多。”
古倚虹面頰一紅,狄揚道:“原來卓不凡雖然接住了葉秋白這一掌,卻已用盡了全身氣力,連站都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罵葉秋白:‘縱使你不答應,也不該使出手段來對付我們這些後輩,我們總是與你同仇敵愾,又是如夢大師介紹來的。’他坐在地上罵了半天,語意雖是如此,語聲卻難聽得多,他罵到一半時,我們已在暗中戒備,只怕那葉秋白要猝然出手,哪知他罵完了後,葉秋白只是長嘆了一聲,道:‘就憑這樣的武功,又怎會是龍布詩的敵手?’
“她微一揮手,便合上眼睛,不再看我們一眼。”狄揚接道:“於是古虹就站在她身旁緩緩說道:‘我們並非要尋“不死神龍”比武,而僅是要尋他復仇,我們只求達到目的,不計任何手段,是以我們武功火候雖仍差得很遠,但成功的希望卻大得很。’他也不管葉秋白是否在聽,便將我們的計劃說了,又說在‘止郊山莊’已有臥底的人,不但可以知道‘不死神龍’的舉動,還可以知道他新創的武功。”
狄揚微微一笑,又輕輕一嘆,接著道:“我們這位古大哥,武功如何,我雖未親眼看過,但口才卻是好到極點,直說得葉秋白又緩緩睜開眼睛,目中漸漸露出一種奇異的光芒,我在旁一看,就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龍飛皺眉道:“葉秋白生性孤傲,又極好強,以她平日的作為,唉--我實在想不到她竟然也會想以不正當的手段來達到目的。”
狄揚道:“話雖如此,但葉秋白身坐枯禪,日受日炙風吹之苦,十年比劍之約日漸接近,她身體卻仍毫無復原之望……唉!那時她心裡自然難免有些失常,居然接受了古虹的建議。”
龍飛沉聲道:“什麼建議?”
狄揚道:“我們在華山一呆五年,這五年中,各人輪流下山,去探訪龍老爺子的消息與武功進境,一面也在山上勤練武功……唉!我也想不到那古虹與龍老爺子之間的仇恨,竟是如此深邃,他生存的目的,競似乎全都是為了復仇,以他的年紀與性情,終年在這冷僻的華山忍耐寂寞,難道不覺痛苦?”
“聲名、地位、財富、歡樂、聲色……”狄揚長嘆接道:“這些每一個年輕人都在深切企求著的事,他居然連想也不想,我又不禁暗自驚嚇,就憑他這份毅力,做什麼事不會成功?”
古倚虹忍不住幽幽長嘆一聲,輕輕道:“你若生長在我大哥生長的環境裡……”她終於沒有說完她心裡想說的話。
但在座眾人,又有誰不瞭解她的言下之意,狄揚默默半晌,緩緩道:“五年的時日,便在如此寂寞、痛苦與期待中度過,他們終於籌劃出一個雖非萬無一失、絕對成功,但卻是漏洞最小,失敗的可能也最小的計劃。”
他終於漸漸說到重點,竹屋中的氣氛霎時間也像是變得分外沉重。
只聽他緩緩道:“這計劃詳細說來,可分成六點。第一,先以‘丹鳳’葉秋白的死訊,來激動龍老爺子的心神,削弱他的戒備。”
他語聲微微停了一停,補充著又道:“誰都知道龍老爺子與葉秋白的往事,葉秋白若是死了,龍老爺子乍聞惡訊,自然難免心神激動、悲哀,而他老人家聽到,當今世上唯一的對手已死,戒備的心神,自然便會鬆懈,甚至生出輕敵之心。”
龍飛長嘆一聲:“第二點呢?”
狄揚道:“第二,再叫葉秋白的弟子以傲慢的態度和冷削的言語,激起龍老爺子的怒氣,以龍老爺子的脾氣,自然要被這激將之法所動,於是那葉曼青便乘時提出讓龍老爺子自削功力的話,只要龍老爺子一接受,這計劃便成功了一半。”
郭玉霞幽幽嘆道:“我那時就知道事情不對,是以勸師傅不要上當,哪知道……唉!五弟……”
龍飛軒眉沉聲道:“那時五弟若是不做,我終究還是會做的,男子漢大丈夫闖蕩江湖,豈能如婦人女子般畏首畏尾,有時縱然知道人在騙我,我卻也要闖上一闖,絕不肯忍下那口閒氣,何況愚我一次,其錯並不在我,但你且看看,又有誰能騙得我兩次的?”
狄揚劍眉微剔,姆指一挑,道:“好個大丈夫,‘神龍’門下的胸襟豪氣,普天之下,莽莽江湖,當真是無人能及。”
郭玉霞眼波一垂,輕輕道:“第三呢?”
“第三--”狄揚道:“削弱了龍老爺子的功力之後,便要再削弱龍老爺子的勢力,讓他老人家與你們分開……”
龍芭望!”郭玉霞—眼,嘆道:“果然不出她所料。”
狄揚道:“這前面三點計劃若是成功,毋須後面三點計劃,龍老爺子實在已是凶多吉少,我原在半路接應,見到那葉曼青果然將龍老爺子孤身帶來,心頭便不禁一寒,暗道:‘此刻不報龍老爺子之恩。更待何時!’方待上去解決了葉曼青,將實情告訴龍老爺子。”
龍飛當頭一揖,狄揚慌忙讓開,只聽龍飛道:“就憑兄弟你這份心意,已該受下大哥我這一禮!”
郭玉霞眼波一轉,亦自檢衽一福,道:“還有大嫂我這一禮!”
狄揚連連退了幾步,還了一禮,道:“大哥,你這一禮,原該移向那葉曼青姑娘才是。”
龍飛詫聲道:“此話怎講?”
狄揚微喟一聲,道:“那時我心中方生此意,哪知這位葉姑娘一見到我,話也不說,便“刷”地一劍向我刺來,這一劍又快、又狠、又準、又穩,生像是恨不得一劍將我刺倒,我全力一閃,才算避開,心裡正是驚慌得很,莫非這妮子竟有未卜先知之能,先看到了我的心意,是以先來殺我?”
他微微一笑,接口道:“我心裡打鼓,她卻是面寒如水,就拿我當她的深仇大敵似的,左一劍,右一劍地向我刺來,劍劍都狠到極點,就憑我的功夫,竟然一時間無法取勝,我生怕別的人接應來了,就一面動手,一面向龍老爺子喝破了他們的奸計,哪知我喝出了之後,葉曼青反而停住手了。”
龍飛透了口長氣道:“莫非這位葉姑娘,也是要幫助家師的?”
狄揚頷首道:“正是,原來這位葉姑娘的先人,也曾受過龍老爺子的大恩,而且她對這奸狡的計劃,也極不贊成,本來她還無什麼打算,在這一路上,她聽了龍老爺子的話,又見了龍老爺子的為人,決定不惜叛師,也要幫助龍老爺子脫開這圈套。”
龍飛感慨一聲,道:“當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先前真沒有看出這位葉姑娘是如此義烈的女子。”
狄揚微笑道:“這其中只有龍老爺子最是吃驚,他老人家胸懷坦蕩,怎會知道這些鬼蜮伎倆,於是我們便將他老人家請到山腰我們平日居住的地方去,將這件事的始末與他老人家說了。”
他笑容漸斂,突又長嘆一聲,道:“哪知他老人家聽了我們的話,竟立刻要了份紙筆,寫了那份遺言,他老人家像是心裡極為沉靜,寫得一筆不苟,我們在旁邊見了,心裡卻不禁大駭,只見他老人家緩緩寫完,仔細折起,交到葉曼青手中,叫她交給你們,然後又對我說:‘帶我去!’”
“我與葉曼青俱已駭得呆了,就問他老人家,帶到哪裡去?他老人家見了我們的神色,突地仰天大笑了起來,笑道:‘前面縱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去的,我活到今天,早已將生死之事,看得極淡,卻將未了恩仇,看成極重,因為我實在不願將未了的恩仇帶入土去,正好是我不死神龍了卻恩仇之地,我如何可以不去!’”
狄揚此時心中似乎猶能記得“不死神龍”龍布詩那時說話的神態,是以他此刻言語之中,竟也有幾分“不死神龍”的豪情勝氣。
一時之間,只聽得龍飛雙眉劍軒,熱血上湧,大聲問道:“後來呢?”
狄揚道:“就在這大笑聲中,龍老爺子的骨節突地格格一陣山響,他老人家那威猛高大的身軀,似乎又高大了幾分,我不敢逼視他老人家目中的神光,不禁垂下了頭,但我卻已看出,他老人家已在這陣大笑聲中,解開了閉住的穴道,恢復了原有的功力……唉!我那時真是對他老人家的武功與豪氣,佩服得五體投地!”
屋中眾人,俱是“不死神龍”的弟子,聽得狄揚這番言語,一個個心中也都被激發了一陣豪氣,這寒冷寂寞的竹屋,竟也生像是變得飛揚熱烈起來。
狄揚挺了挺他那寬闊的胸膛,接口又道:“我和葉曼青姑娘兩人,見了龍老爺子這股雄風豪氣,誰都不敢也不願再勸他老人家一句,但等到我們出了茅屋,到了那上山道路的岔口時,我卻已忍不住流下淚來,葉姑娘更是早已熱淚盈眶,只有龍老爺子,仍是神態自若,他老人家竟根本沒有把這種出生人死的事看在眼裡。”
“立在路口,”他忍不住長長嘆息了一聲,又自接道:“龍老爺子又將掌中的那口寶劍,交給葉姑娘,叫她一併帶到山下,但葉姑娘卻像已變得痴了,站在那裡動也不動,我平日雖然能說善道,但在那種情形下,卻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龍飛嘆道:“我先前只當那位葉姑娘是位心腸冷酷的女子。”
狄揚黯然一笑,道:“我們雖然誰都沒有說話,但我們心裡誰都不願讓龍老爺子孤身去涉險,他老人家武功雖然無敵,但山上卻還有幾道奸狡的圈套,正是針對龍老爺子豪爽義烈的性情而設的,良久良久,葉姑娘終於緩緩迴轉了身,龍老爺子呆望她的背影,面上也似乎流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傷感……”
他語氣漸緩漸輕:“星光月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老人家面上的疤痕與皺紋,我也深知這每一條疤痕,每一條皺紋中,都象徵著他老人家多彩的往事與豐富的生命,於是,我又看到了掛在他老人家眉梢眼角的那一分淡淡的傷感,不知怎地,這一切令我突地想起了天山那寬廣遼闊的草原,草原上絢爛輝煌的落日……草原上躍馬揮鞭的哈薩克健兒……然後,我就想到了黃昏去後,黑夜來臨,絢爛而生動的草原,也會變得那麼黝黯和靜寂……我忍不住在他老人家面前跪了下來!”
他語聲更緩慢、更輕微了,就像是秋夜森林中蕭蕭的風聲。
然後,這緩慢而輕微的語聲,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幹鈞巨石般,沉重地壓在這些“止郊山莊”門人的心上。
屋外的山風,由怒號變為哭泣,狄揚突地又自一挺胸膛,大聲道:“那時,我只見龍老爺子的目光,有如天上明星般,筆直地射在我心裡,他老人家凝注著我,半晌,突地‘咄’地一聲大喝,厲聲道:‘大丈夫立身處世,只要問心無愧,恩仇了卻,死又何傷?你父親一代武豪,你生長武林世家,你怎地也學起這種小兒女之態來了。’厲喝聲中,他老人家輕輕一頓腳,然後,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便有如一朵輕雲般飄然而起,冉冉地消失在無邊的夜色裡。”
說到這裡,他默然停頓了許久,在這片刻的寂靜中,誰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有門外的風,伴著門內被抑制著的沉重呼吸。
“直到他老人家身形,已自消失無蹤。”狄揚終於接口道:“我方自緩緩垂下頭,看到了地上一隻清晰的腳印,我呆望著這隻腳印,心裡亂得如風中的柳絲,龍老爺子臨去前的教訓,一遍又一遍,仍然不住地在我耳邊盪漾著……”
他語聲又變得異樣地低沉,龍飛緩緩透出一口長氣,道:“那隻腳印,我們先前看到了……”
郭玉霞幽幽嘆道:“但我們始終猜不到這腳印是為了什麼留下的……”
狄揚明亮的目光,已變得空洞而深沉,他緩緩道:“世上有許多事,縱是聰明絕頂的人,也是一樣猜不到的……”
他遲疑地在這淒冷的竹屋中四掃一眼,繼續道:“譬如說,我現在就再也想不出龍老爺子上山後發生了什麼事,他老人家此刻到哪裡去了!”
龍飛霍然一驚,變色道:“你也不知道麼?”
“我也不知道!”狄揚搖了搖頭,沉聲道:“他老人家離去後,我考慮了許久,終於決定下山去找你們,但那時你們卻已上山來了,我便在暗中跟隨你們,聽你們許多種猜測……”
他黯淡地微笑一下,接道:“後來,我聽到你們需要火把,我就到那邊我們平日居住的茅屋中,取得了火把與長索,然後繞路在前面點燃了火把,又從小路上了絕壁,將長索垂下,至於這竹屋中方才發生了什麼事,我卻和你們一樣,一點也不知道。”
話聲一了,又是一陣長長的靜寂,人人目光,俱都空洞地望著門外的夜色出神,但各人心裡,所想的事卻是大不相同!
龍飛捋須而立,古倚虹支肘默然,他們心裡在想著:“這裡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師傅他老人家到哪裡去了?是兇?是吉?”
石沉神態木然,郭玉霞眼波流盼,他們心裡卻在想著:“這姓狄的既然早已上到此處,豈非也看到了我們的事?”石沉更是心虛:“難怪他對我如此無禮,原來他方才已看到了那些事!”他竟沒有想到是自己對人無禮,目光一橫,冷冷望向狄揚,沉聲道:“你說的這些話,可是真的?”
狄揚怔了一怔,龍飛已自沉聲叱道:“三弟,休得無禮!”
石沉心中一沉,又是一陣靜寂。
郭玉霞突地輕輕道:“狄老弟,這竹屋中發生了什麼事,你是親眼看到的,怎麼說沒有看到呢?”
龍飛濃眉一揚,狄揚突地仰天狂笑了起來,道:“好,好,我一番好意,反倒成了我在欺騙各位。”語聲中充滿憤激,拂袖轉向門外,龍飛一步擋住他的去路,郭玉霞神色不動,微微含笑,道:“狄老弟,我若說錯了,莫怪我,但是……”
她難測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早已來到這裡,我們一路上卻為了探索那三塊山石上的畫像而耽誤了許久……何況,你方才進到這竹屋裡來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驚異之色,這是為了什麼呢?”
石沉乾咳一聲,接口道:“這是為了什麼呢?”
龍飛濃眉微皺,只見狄揚緩緩合上了眼睛,他不禁也在心中暗問:“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郭玉霞緩緩道:“你們所設下的前面三重圈套,你已對我說了,後面的三重圈套,你不說我也知道,第一,你們先在山壁上刻下了那些字跡,激得師傅拼命爬上去,讓他老人家在沒有動手前就耗盡氣力,甚至你們還會打些如意算盤,希望他老人家真力不繼時跌下去,那麼你們就不必親自動手了。”
狄揚仍自沒有張開眼來,郭玉霞又道:“第二,你們在這些年來,早已從我們這位四妹口中,探出了師傅的武功,是以你們便集合了許多人的心力,創出了三招,刻在山石上,這三招武功在理論上雖然可以成立,但若真的動手,卻不見得能真的施展得出,這樣,你們便可藉此來打擊師傅,使得他老人家還未見到葉秋白之前,先就有些氣餒。”
她語氣微微一頓,卻又補充著道:“那第三式武功招式,甚至可能是根本無法成立的,也就是說那根本是人力無法達到的階段,師傅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怎會看不出來,是以他老人家氣憤之下,就一掌將那塊山石擊毀了。”
“第三麼,”她歇了口氣,道:“三條道路,四重門戶,這就是你們探測師傅他老人家武功的方法……還有一件事,我看來也奇怪得很,那‘丹鳳’葉秋白既是已經走火入魔,那麼,請問她此刻哪裡去了?”她本有籠絡狄揚之心,但此刻心念一轉,竟立刻就將狄揚視作攻擊的對象。
龍飛上下瞧了狄揚兩眼,心中亦不禁微微生出疑惑之心,只見狄揚霍然睜開眼來,緩緩道:“龍大嫂,你真是聰明,這三樣事,全被你猜對了!”他此刻言語神態竟是木無表情。
郭玉霞微微一笑,狄揚道:“不錯,那三方巨石上所刻的武功招式,的確是僅在理論上可以實行,實際上卻無法施展!”
他嘴角突地泛起一陣譏嘲的笑意,道:“你們行前在那三方石前所說的話,我每一句都聽在耳裡,只可惜大嫂你那時心裡所想的事太多,是以沒有看到山石上還藏有人在!”
郭玉霞心頭一驚,龍飛長嘆道:“狄老弟,我們驟逢此變,心頭實在大亂,大嫂若是錯怪你……咳,咳,你也該擔當些……”
狄揚軒眉一笑,道:“這怪不得大嫂,此事若換了我,也少不得會生出疑惑之心的,我到這竹屋之際,雖然比你們早些,但在這竹屋中所發生的事,卻已都過去了,大嫂所疑惑的事,我心裡又何嘗不在猜疑……葉秋白、古虹、卓不凡,以及龍老爺子的行蹤,此刻俱已成謎……”
他目光緩緩垂落在地上:“這地上有三攤血漬。”他俯下腰,將死者翻了個身,又翻轉回來,“但這裡唯一的屍身上卻沒有絲毫傷痕,他是怎麼死的?”
這問題雖然顯而易見,但在他沒有提出之前,卻是誰也沒有注意,眾人目光,一齊向這具屍身投去,只見“他”面上肌肉,層層扭曲,生像是因極大的驚駭因而致死,又像是被一種極其陰柔奇特的內功,震斷經脈而死。
龍飛長嘆一聲,道:“這些事俱已成謎,但望狄老弟能與我們同心協力,將這些謎底揭開……”
狄揚黯然一笑,雙手平托起死者的屍身,垂首道:“這些謎底,終有揭開的一日,那時大家就會知道我方才所說的話,可是真的!”
他抬頭望了龍—飛一眼,忽而朗聲道:“大哥,好生保重了。”擰身一躍,閃電般掠出門外,龍飛怔了一怔,迫了出去,大喝:“狄老弟……狄揚……留步!”但這“天山”劍派當今唯一的傳人,輕功竟是出奇地佳妙,手裡雖然託著一具屍身,在這剎那之間,身形業已遠去!
龍飛在門邊呆呆地凝注了許久,夜色已深,繁星漸落,一日又將去,山風吹起了他頷下的虯鬚,他黯然嘆息一聲,迴轉身來,喃喃自語道:“此人真是條沒奢遮的好漢子……!”
郭玉霞秋波一轉,輕輕道:“依我看來,此人卻似有詐!他……”
龍飛突地揚眉厲喝一聲:“住口!”
郭玉霞驚得一愕,只聽龍飛厲聲道:“若不是你胡亂猜測,我也不會得罪瞭如此一條漢子,難道你忘了師傅平日對我們說些什麼,以誠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們這般作法,武林中還有誰人敢與‘止郊山莊’為友,難道‘止郊山莊’真要斷送在你的手上!”
他平日為人甚是寬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見他動了真怒,誰也不敢開口!
郭玉霞驚愕了半晌,突地“嚶嚀”一聲,雙手遮面,狂奔著掠出門去,石沉、古倚虹一齊驚呼一聲:“大嫂!”
龍飛面容驟變,雙目圓睜,他見到自己多年的愛侶突地負氣而去,心裡又何嘗不是大為驚駭。
石沉一步掠到門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卻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輕輕道:“大哥,你該去勸勸她呀……”
龍飛垂下頭:“我話說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轉向石沉,長嘆道:“還是三弟追去勸勸她!”
話猶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門外,龍飛黯然良久,長嘆又道:“我的話的確是說得太重了些,其實,她也是為—了大家好……”
他未曾責人,已先責己,古倚虹望著他緊皺的濃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陣憐惜,自經此事,她本已無顏再留在“神龍”門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競無法說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喚了聲“大哥!”輕輕道:“我們是留在這裡,還是先下山去?”
龍飛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長嘆著道:“反正你大嫂總不會不回‘止郊山莊’的,還有……五弟只怕此刻還在山下等著我們,唉……今日之事,的確件件俱是離奇詭異己極,那道人去搶棺材作甚?這件事也和別的事一樣,叫人想不出頭緒,也許……”他慘然一笑:“也許是我太笨了些。”
古倚虹從心底深處嘆息一聲:“他是真的太笨了麼?”她回答不出,她無法說話。
“這些謎底,終有揭開的一日……”龍飛暗自低語,回日門外,只見一陣乳白色的晨霧,已漸漸自山那邊升起,宛如輕煙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氳瀰漫,於是他又不禁透了長氣:“無論如何……”他唏噓著道:“這一天畢竟總算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