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纖纖垂著頭,跨過門檻,走上紅氈,烏黑的髮髻上,橫插著根金釵,釵頭的珠鳳文風不動,她的腳步永遠那麼輕盈,又那麼穩重。
她們是八個人同時走進來的,但大廳中所有的目光,卻全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
她知道,可是她的姿態卻和她平時獨自走在無人處時,完全沒什麼不同。
纖纖的美麗和莊重,都同樣被人欣賞和羨慕。
案上紅燭高燃,將一個全金壽字映得更燦爛輝煌,就像雷奇峰雷八太爺這一生一樣。
現在,他正面帶著微笑,看著他妻子最寵愛的丫鬟向他拜壽。
八個人同時存他的面前盈盈拜倒,但他的微笑卻彷彿只為了纖纖一個人發出的。
他也是男人。
六十歲男人的眼光,和十六歲男人的眼光也沒有什麼不同。
纖纖知道,卻並沒有以微笑回報,很少有人看見她笑過。
她一向很瞭解自己的身份,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既不能有歡樂,也不能有痛苦,因為連她的生命都是屬於別人的。
所以她無論是要笑,還是要流淚,都是留至夜半無人處時。× × ×
纖纖垂著頭,跨出門檻,走上長廊。
廊外正下著春雨,是江南的春雨。
春雨令人愁,尤其是十七八歲還未出嫁的少女,在這種季節裡,總是會覺得有種無法描述,不能向人訴說的憂鬱惆悵。
纖纖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還未出嫁。
可是她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同樣沉靜莊重。
轉過長廊,就聽不到人聲,院子裡的春花在雨中顯得分外鮮豔。
女孩子們開始活躍,開始笑了。
她們雖然是丫頭,卻不想拋卻青春的歡樂,於是她們捲起了衣袖,露出嫩藕般的臂,去摘欄杆外的鮮花,去摘她們的青春和歡樂。
只有纖纖,連看都沒有向欄杆外看一眼,還是垂著頭,默默的向前走。
女孩子們看著她苗條的背影,有的在冷笑,有的在撇嘴:“她不是人,是塊木頭。”
“你們看看她的胸,豈非也平得像塊木頭一樣,還說她是個美人哩,我若是男人,就絕不要她。”
“這樣的女人,抱在懷裡,也一定好像抱著塊木頭一樣。”
於是女孩子們都吃吃的笑了,就像是一群快樂的蜜蜂。(二)
纖纖垂著頭,輕輕推開了門。
她自己有間小小的屋子,很舒眼,很乾淨,這才是她自己的天地,在這裡,從沒有人打擾過她。
她輕輕插上門閂,慢慢的轉過身子,靠在門上,看著對面的窗戶。
她蒼白的美麗的臉上,突然起了陣紅暈。
就在這一瞬間,她的人竟似已完全變了。
她很快的脫下外面曳地的衫裙,裡面的衣衫薄而輕便。
她拔了髮髻上的金釵,讓一頭黑髮長長的披散在肩上,面對妝臺上的菱花鏡眨了眨眼,忽又探手入懷,解下了一條很長的白綾。
然後,她平板的胸膛就忽然奇蹟般的膨脹了起來。
她這才鬆了口氣,對著鏡子,扮了個鬼臉,她又轉身推開窗子,跪在床上,向窗外望了望,看到四下無人,就輕輕一推,跳出了窗子。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
綠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來,柔軟得很像是情人的頭髮。
纖纖一隻手挽著滿頭長髮,一隻手提著鞋子,赤著腳,在綠草上跑著。
雨絲打溼了她的頭髮,她不在乎。
她的腳纖美而秀氣,春草刺著她的腳底,癢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
現在,她就像是一隻剛飛出籠子的黃鶯兒,什麼都已不在乎了,一心只想著去找她春天的伴侶。
溪水清澈,雨絲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漣漪,又正如春天少女們的心。
她沿著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花林深處,一個穿著緋色春衫的少年,腿勾著樹枝,倒掛在樹枝上,正想用嘴去咬起地上的一朵桃花。
他就是這麼樣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在動,永遠都不能安靜一下子。
他的臉輪廓明朗,眼睛裡好像是帶著份孩子般的天真和調皮。
纖纖笑了,笑得那麼甜,那麼美。
他已從樹上跳下來,嘴裡銜著朵桃花。雙手插著腰,站在那裡,看著她。
只要一看見他,她就忍不住會從心裡頭笑出來。
她放開頭髮,拋了鞋子,張開雙臂飛奔了過去,緊緊擁抱住他,然後,就發出了幸福的嘆息:“小雷……小雷……”
每次她擁抱他時,都彷彿在擁抱著一團火,她自己彷彿也變成了一團火。
他們彼此燃燒著,彼此都想要將對方融化。
但這次,她擁抱住的身子,卻是冰冷而僵硬的,完全沒有反應。
今天是他父親的六十大壽,他原本應該留在家裡的。
他本就喜歡朋友,喜歡熱鬧,但他卻寧可在這裡淋雨而等她。
想到這裡,她心裡的熱情又湧起,反而將他抱得更緊,咬著他的耳朵,低訴著自己的相思。
只要一天不見,她的相思就已濃得化不開。
她柔軟的胸膛,緊貼著他的胸膛,以前每當這個時候,他的熱情就會像怒濤般捲起。
但今天,他忽然推開了她。
她怔住,火熱的面頰也冷了下來,直到他在樹下臥倒時,才看到他衣襟上的血。
血跡在緋色的衣服上,本來不容易被發現──只有最細心的人才會發現,只有情人才會如此細心。
纖纖的臉色變了:“你又在外面打了架……”
小雷搖搖頭。
纖纖咬著嘴唇:“你休想騙我,你衣服上還有血。”
小雷笑了笑:“你記不記得你的血也曾染在我衣服上?”
他笑得又冷淡,又尖銳,就像是一把刀,刺入了她的心。
她整個人都似已突然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瞪著他:“你……你剛才難道有過別的女人?”
小雷還是淡淡的笑著:“我難道不能有別的女人?”
纖纖的身子開始顫抖,眼淚已流下來,比春雨更冷:“可是,你難道竟然忘了,我已經有了你的孩子?”
小雷突然跳起來,一掌摑在她臉上,冷笑著:“我怎麼知道那是誰的孩子?我只知道你是丫頭。”
他笑得就像是隻野獸。
她瞪著他,一步步向後退,她忽然發現自己對著的是個陌生人,一個比畜生還下流卑鄙的陌生人。
她眼淚忽然幹了,血也幹了,整個人彷彿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
小雷又懶洋洋的躺了下來:“我看你最好還是快走吧!走遠些!我還約會了別的人。”
纖纖的手緊握,指甲已刺入肉裡,但是她卻全無所覺,只是瞪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會走的!你放心,以後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你!可是我發誓,總有一天你要後悔的。”
她突然轉身,飛奔了出去。
小雷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臉上卻有兩行水珠慢慢的流下來,也不知那究竟是春雨,還是眼淚?(三)
大廳裡仍然燈火輝煌,雨已停了。
小雷慢慢的穿過院子,跨過門檻,走入了大廳,倚在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冷冷的看著已酒酣耳熱的賀客。
終於有人發現了他:“大少爺回來了,大家快敬酒。”
小雷冷冷的笑了笑:“你們還要喝?是不是一定要喝回本錢才肯走?”
每個人都怔住,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摑了一耳光。也不知是誰首先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小雷臉上全無表情,冷冷的道:“雷升,開大門,送客。”
沒有人再能留得下去了。
剛到後面去休息的雷老太爺,聞訊匆匆趕了出來,臉色已發青。
小雷立刻迎了過去,一把將他父親拉入了屏風後。
老太爺跺著腳,氣得語聲都已發抖:“你是不是想把我的人丟光?”
小雷搖搖頭:“不是。”
老太爺更憤怒:“你瘋了?”
小雷又搖搖頭:“沒有。”
老太爺一把揪住他兒子的衣服:“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令我見不得人的事?”
從屏風間看出去,大廳裡的賓客已將散盡。
又過了很久,小雷才一字字的說道:“因為今天晚上,誰也不能留在這裡,每個人都非走不可。”
“為什麼?”
“因為他們已來了。”
雷奇峰臉色突又改變:“你說的是誰?”
小雷沒有再說什麼,但卻從懷裡取出了一隻手。
一隻齊腕被砍下來的手,血已乾枯。
乾枯了的手背上,刺著一隻蜜蜂,一隻有人面的蜜蜂。
皮膚已乾枯,所以這人面蜜蜂的臉也扭曲變形,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秘獰惡。
雷奇峰的臉竟也扭曲變形,整個人彷彿突然失去重心,連站都已站不住。
小雷扶住了他的父親,他的手還是很穩定。
他的聲音也同樣穩定:“該來的,遲早總是要來的。”
雷奇峰終於慢慢的點了點頭,黯然道:“不錯,既然要來,就不如還是早點來的好。”
他說的是真心話。因為他已深深體會到,等著人來報復時,那種說不出的恐懼和痛苦。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了,這次他們既然敢來,想必已一定很有把握!”
“所以除了我們姓雷的之外,無論誰都不能留在這裡,江湖中誰都知道,只要是他們到過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
父親忽然緊緊握住兒子的手:“你也得趕快走,他們要找的是我。”
小雷卻笑了。那已不再是野獸的笑,那已是接近於神的笑。
笑容中充滿了自信,決心和勇氣,一種不惜犧牲一切的笑,不惜忍受一切屈辱和痛苦的笑。
做父親的當然很瞭解兒子,所以他手握得更緊。
“你至少也該為雷家留個後。”
“雷家已有了後。”
“在哪裡?”
“在纖纖那裡。”
父親驚訝,歡喜,然後又不禁嘆息:“可是她……她的人呢?”
“我已叫她走了。”
“她肯走?”
小雷點了點頭。直到這時,他目中才開始露出痛苦之色。
就因為他知道她絕不肯走,所以才不惜用最殘忍的手段傷她的心,令她心碎,令她心死。
他自己的心也同樣碎了。他傷害她,甚至比傷害自己更痛苦。
雷奇峰看著他兒子的眼睛,已看出他的痛苦和悲傷:“你……你怎麼能就這樣叫她一個人走?”
“我已經叫陶峰在暗中保護她。”
陶峰是他的朋友,他甚至可以將生命交付給他的那種朋友。現在他已將生命交付給他!
他相信,只要他不死,就一定還有和纖纖相見的時候。
雷奇峰長長的嘆息一聲,不再說什麼,他也已明瞭他兒子的決心和犧牲。
他知道這種決心是絕沒有人能改變的。× × ×
所有的僕人都已被召集在大廳裡,每個人都已分到一筆足夠養家餬口的銀子:“你們趕快走,連夜離開這地方,誰也不許再留下來。”
雷奇峰並沒有說出為什麼要他們走的原因,但無論誰都已經看出,雷家一定發生了很大的變故。
雷家待他們並不薄,所以有些比較忠誠的,已決心留下,和雷家共存亡。
所以一些不忠誠的,也不好意思走得太快。
雷夫人含著眼淚,看著他們。
一向賢慧端莊的雷夫人,現在竟已換了身勁裝,手裡提著柄雁翎刀。
她的臉色蒼白,一字字道:“你們若還有人留在這裡,我就立刻死在你們面前。”
她說的話斬釘截鐵,絕沒有更改的餘地,也絕沒有人懷疑。
雷升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咚,咚,咚”的叩了三個頭,霍然轉身,一句話都不再說,大步走了出去。只不過他轉過身,就已淚落如雨。
他是雷家最好的傭人,也只有他知道,雷家人說出的每句話,都一定會做到的。
所以他不能不走,也不敢不走。
門外一片黑暗,夜色沉重得就像他們的心情一樣。
大家都轉過頭,看著他──只要他一走,大家就全都可以走了。
雷夫人看著這最忠誠的老僕,慢慢的走入黑暗中,心裡也不禁一陣酸楚。
就在這時,忽然間寒光一閃,雷升的人突然從黑暗中飛了回來,“噗”的仰面跌在地上。
鮮血火花般飛濺四散。
他身子一跌下來,就已斷成五截。× × ×
鮮紅的血,在青灰色的磚石上慢慢的流動,流到一個人的腳下。
這人就像是突然中了一箭,整個人跳起來,狂呼著奔出去。
寒光又一閃,他的人又立刻飛了回來,仰面跌到,一個人也已斷了五截。
鮮紅的血,又開始在青磚上流動。
大廳裡靜得甚至可以聽到血液在地上流動的聲音,一種令人魂飛魄散的聲音。
雷奇峰雙拳緊握,似已將衝出去,和黑暗中那殺人的惡魔決一死戰。但小雷卻拉住了他的父親。
他的手還是很穩定,緩緩道:“九幽一窩蜂到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何況人!”
黑暗中突然有人笑了。笑聲如鬼哭,若不是來自九幽地獄中的惡鬼,怎會有如此淒厲可怖的笑聲。
笑聲中,門外已出現了個人,褐黃色的衣服上,繡著黑色的花紋,右腕上纏著白綾,吊在脖子上,白綾上血跡殷殷,一隻手已被齊腕砍斷。
沒有人能看見他的臉。
他臉上戴著個青銅面具,面具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從面具中露出的那雙眼睛。
一雙充滿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睛。他慢慢的走進來,眼睛始終盯在小雷臉上。
僕人都已進入了屋角,縮成了一團,只剩下雷家三個人還留在大廳中央,顯得說不出的孤立無助。
這褐衣人穿過大廳,走到小雷的面前,眼睛還是盯著他的臉,過了很久,才慢慢的將斷手舉起:“是你?”
小雷點點頭。
褐衣人也慢慢點了點頭:“很好,還我的手來。”
他的聲音單調而冷淡,但他的眼睛裡,卻似有種自地獄中帶來的毒火。
小雷看一看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這隻手反正已不再能殺人,你要,就拿去。”
他的手一揚,斷手就已到了褐衣人手裡。
褐衣人用自己的左手,捧著自己右手,垂著頭,凝視著,忽然一口咬在自己的斷手上。
每個人都可以聽到牙齒咬斷骨頭的聲音。
有的人已開始嘔吐,有的人已暈過去,就連雷夫人都垂下頭,去看自己手裡的刀。
雁翎刀如一泓秋水,刀尖卻已在顫抖。
只有小雷,還是靜靜的在看著,看著這褐衣人將自己的斷手一口口吞下去。
然後,他才抬起頭,盯著小雷。一字字說:“這隻手已沒有人再能拿走了。”
小雷點點頭:“的確沒有了。”
褐衣人也點了點頭:“很好。”
他居然沒有再說別的話,就轉過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但卻沒有人阻攔他。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腳都似踏在別人的關節上。× × ×
有的人已倒下去,倒在自己剛才嘔吐的地方,關節似已癱瘓,再也站不起來。
雷奇峰看著這褐衣人走出去,也沒有出手阻攔。
十三年的等待,已使他學會了忍耐;十三年的忍耐,已使他學會了如何等待。
現在他雖已看到了毒蛇,卻還沒有看到蛇的七寸。
所以他必需還要等。
他若要出手,那一擊必需打中毒蛇的要害,絕不能再容毒蛇反噬。
就在這時,只聽到“奪,奪,奪,奪”四聲響,對面高牆上,忽然有四條長索飛入了大廳,索頭的彎刀,“奪”的,釘入了大廳的橫樑。
接著,就有四個人從長索上滑了過來。四個死人。× × ×
四個已死了很久的人,屍體已完全枯槁僵硬,但卻還是被藥物保存得很完整,滿頭披散的長髮,也仍然黑亮如漆。
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臉──幸好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臉。
無論多可怕的面具,也絕不會有他們的臉可怕。
他們已死了十三年,死在十三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雷奇峰認得他們,他雖然也沒有看過他們的臉,但還是認得出他們。
九幽一窩蜂的裝束和麵具看來雖似完全相同,但每個人的面具上,卻有點特別的標誌。
雷奇峰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的標誌。
因為一年前,他曾經親手摘下這四個人的面具,仔細觀察了很久。
這四個人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其中有一個正是九幽一窩蜂的蜂后。
蜂后的面具上,有一朵小小的桃花。(四)
人面桃花蜂,江湖第一兇。
雷奇峰看到了這桃花面具,看到了這面具上的桃花,胃部立刻收縮,幾乎也忍不住要嘔吐。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殺了她,但卻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付出多麼慘痛的犧牲和代價。
直到十三年後,他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還是忍不住要嘔吐。
那天晚上,他們去圍剿這一窩蜂,去的人一共有十一個。
十一位武林高手,能活下來的,也就只有他一個。
那一戰的悲壯慘烈,直到多年後,他還是連想都不敢去想。
幸好現在這人面桃花蜂,已只不過是具屍體而已。
屍體無論保存得多麼的完整,也絕不能再殺人了。
雷奇峰拍了拍他兒子的肩,心裡覺得很慶幸,因為這少年人的運氣比他好,總算沒有在她活著的時候看到過她。
在人面桃花蜂活著的時候,看見她的少年人都得死,而且是種很特別的死法。
你只要聽到她的一笑,已足以令你永墮地獄,萬劫不復。
死人當然是不會笑的。
雷奇峰剛鬆了口氣,然後全身的血液就突然冰冷凍結。
他突然聽到有人在笑。笑聲甜美嬌媚,如春天的花,花中的蜜。
人面桃花蜂又笑了!× × ×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笑。那絕不是死人笑聲,更不是從地獄中發出的笑聲
──假如那真是地獄中才能聽到的笑聲,也一定有很多人願意到地獄中去找尋。
雷奇峰厲聲暴喝:“你是什麼人?”
笑聲更甜:“你不認得我?我卻忘不了你,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在楓林中那一夜。”
“你不是她,你騙不了我。十三年前,她已死了。”
“不錯,十三年前,我已經死了,所以現在我才要你還我的命來!”
她的笑聲如仙子,另外三具屍體的聲音卻如鬼哭:“還我的命來,還我的命來……”× × ×
有風吹過,僵硬的屍體在風中搖盪。
小雷突然一跨步,橫身擋在他父親前面。
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抱歉,手可以還,命卻沒法子還的。”
人面桃花蜂甜笑著,一字字道:“那麼就用你們一家老小九十七條命來還!”
雷夫人的目光還是凝注著刀尖,忽然冷冷地道:“命可以還你,只不過……”
人面桃花蜂道:“不過怎麼樣?”
雷夫人道:“我還要問你一句活。”
人面桃花蜂道:“你問。”
雷夫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們在楓林裡究竟做了什麼事?”
人面桃花蜂媚笑道:“那當然是見不得人的事,聰明的妻子就算知道,也會裝糊塗的,你又何必多問?”
雷夫人霍然轉身,面對著她的丈夫,臉色已蒼白如紙:“原來你一直在瞞著我,一直在騙我,原來你根本沒有殺死她。”
雷奇峰漲紅了臉,道:“你相信她,還是相信我?”
雷夫人道:“我只想聽真話。”
雷奇峰急得跺腳,道:“我們三十幾年夫妻,到現在你還吃醋。”
雷夫人板著臉,冷冷道:“八十年的夫妻也一樣會吃醋的。”
雷奇峰著急道:“就算你要吃醋,現在也不是時候。”
雷夫人厲聲道:“我不管現在是什麼時候,你若還不肯說老實話,我先跟你拼命。”
女人吃起醋來時,的確是什麼都不管的,無論多通達明理的女人,一旦吃起醋來,也會變得不可理喻。
雷奇峰嘆了口氣,苦笑道:“好,我告訴你,那天晚上……”
說到這裡,他忽然向他的妻子眨了眨眼睛。這對患難與共,生死相守的夫妻,立刻同時出手。
兩柄刀立刻同時向人面桃花蜂刺了過去。× × ×
雁翎刀本是刀類中較輕巧的一種,但在雷家夫妻的手中使出,威力已大不相同。
雷奇峰世代相傳的“奔雷刀法”,不但迅急雲變,而且強霸威猛。
兩柄刀如驚虹交剪。他們的人心意相通,他們的刀也已配合得天衣無縫。
人面桃花蜂的身子吊在長索上,看來似乎根本無法閃避,但就在這時,長索一陣顫動,長索上吊著的四個人,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
一眨眼間,四個人都已沒入門外的黑暗中。
雷夫人輕叱一聲:“追!”
雷奇峰父子同時開口:“追不得!”
“不必追。”
燭影搖紅,燈花閃動,長索上吊著的四個人,忽然又流星般滑了進來。
這四人腦後顯然吊著滑輪,當真是悠忽來去,快如鬼魅。
雷夫人冷笑。揮刀。這一刀走勢更急,長虹般的刀光一閃,已迎上了人面桃花蜂。
這一次人面桃花蜂居然沒有退。
“波”的一聲,刀鋒砍在她身上,如擊敗革,她的人竟赫然裂開,一裂為二。
一股桃紅色的煙霧立刻煙花般噴了出來,雷夫人發覺中計時,人已仰面跌倒。
這人面桃花蜂非但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
人在長索上滑回去時,已在黑暗中掉了包。× × ×
雷奇峰的刀也已堪堪砍在另一具屍體上,發現這變化,立刻硬生生頓住刀鋒。
誰知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
雷奇峰刀鋒一挫,手腕已被這人扣住,半邊身子立刻麻木。
小雷一個箭步竄出,但另兩個人身子在長索上一蕩,四條腿連環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轉,避開了來勢較快的兩條腿,反掌斜切另兩條足踝。
“波”的一聲,足踝已被拍碎,又有一股桃紅色的煙霧噴出。
這兩個人竟也有一真一假,假人的腳,是藉著真人的懸蕩之力踢出來的。
小雷凌空一個翻身,掠空三丈。
他雖然及時避開了這一陣毒煙,但他的父親已落入別人掌握中。× × ×
笑聲如鬼哭。
雷奇峰臉色慘白,手裡的刀已跌落,眼睛盯著這人面具上的一隻鬼眼。
鬼眼蜂陰惻惻笑道:“還我的命來吧。”
他身子一縮,似乎想拉著雷奇峰退回去,誰知就在這時,本已暈倒在地上的三個青衣家奴,突然一揮手,數十點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窩,連一聲慘呼都未及發出。
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拋過來的刀,反手一刀。
鮮血飛濺,兩條腿憑空掉了下來,兩條有血有肉的腿。
沒有腿的人慘呼著,自長索上滑了回去,鮮血一連串灑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凋落了的桃花。× × ×
小雷已衝回來,跪倒在他母親身旁。
雷夫人的臉色如金紙。
雷奇峰沉聲問道:“怎麼樣?”
小雷緊咬著牙,頰上的青筋一根根凸出。
那三個青衣家奴已翻身躍起,一排橫擋在他父子的身前,三個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間皮帶上的紫革囊。
三隻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長而有力,指甲卻修得很短。
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這樣子的。
黑暗中又響起了那銷魂的笑聲:“滿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幾時做了別人奴才的?倒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陰沉沉的臉上,全無表情。
要發暗器,應得要有一雙穩定的手,要有穩定的手,就得先磨鍊出鐵一般的神經。
人面桃花蜂的笑聲不停:“雷奇峰,你真是個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平家三兄弟買回來藏在家裡,我佩服你!”
她的笑聲雖甜美,雷奇峰卻根本沒有聽。
對他說來,世上絕沒有任何聲音能比得上他妻子的呼吸。
雷夫人的呼吸如遊絲。
小雷抬起頭,看著他的父親。
雷奇峰也跪了下來,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輕輕耳語:“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了,這次來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臉僵硬如石,目光卻溫柔如水。
她看著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難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樣。
現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須離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並沒有恐懼。
也許有些悲哀,卻絕沒有恐懼,死並不可怕。
一個女人,只要能得到個對她一生忠實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麼呢?
雷奇峰輕輕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卻已轉向她的兒子。
她喉嚨裡忽然有了聲音──一種偉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發出聲音。
那應該是愛的力量,母親的愛:“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纖纖,她很好……她一定會替我養個好孫子。”
小雷垂下頭,伏在他母親胸膛上:“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一定會帶著我們的孩子回來看你。”
雷夫人溫柔的目光中,露出一絲微笑,彷彿想抬起手,來擁抱她的兒子。
她並沒有抬起手。永遠沒有。× × ×
母親的胸膛已冰冷,小雷還是跪在那裡,動也不動的跪在那裡。
母親的胸膛冰冷時,兒子的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目中似也有熱淚將奪眶而出,但卻沒有回頭。他們不能回頭。
長索上又有四個人慢慢的滑了進來,誰也不知道這次來的四個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平家兄弟空有見血封喉的暗器,竟偏偏不能出手。大廳裡的毒煙已夠濃。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親的刀,凌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閃,四根飛索齊斷。
四個人一連串跌下來,“砰”的,跌在地上,動也不動。四個假人。
平家兄弟的暗器若出手,大廳的毒煙就已濃得令人無法呼吸。
這一窩蜂的花粉雖香,卻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雖毒,最毒的還是刺。
四個人跌在地上,還是沒有動,屋子裡的燈火卻突然一起熄滅。
黑暗中立刻響起了一片慘呼。
誰也沒有聽過這麼多人同時發出的慘呼,那已不是人類的呼聲,而是野獸的吶喊。
垂死野獸的吶喊。一種聞之足以令人嘔吐、抽筋的吶喊,連續不絕。
比這種聲音更可怕的聲音,也許只有一種──那就是所有的聲音突又完全停止,就像是一刀劃斷琴絃般地突然停止。
刀砍在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咽喉扼斷的聲音,這些聲音誰都沒有聽見,因為所有的聲音都已被慘呼聲掩沒。
慘呼聲停止時,所有的聲音也全都停止。
誰也不知道這些可怕的聲音,是怎麼會突然同時停止的。
誰也不知道這裡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黑暗,如此靜寂,為什麼連呼吸呻吟聲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盞燈。
慘碧色的燈光,冉冉自門外飄了進來,提著燈的,是個身材很苗條的褐衣人。
燈光剛照出大廳裡的景象,燈籠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燒起來。提燈的人已開始嘔吐。
無論誰看到這大廳中的景象,都無法忍住不嘔吐。
這大廳裡已沒有一個活人。(五)
燃燒著的火光,照著平家三兄弟的臉,他們臉上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自己也會死在別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針,蜜蜂是來自地獄的,現在又已回入地獄。
雷奇峰倒下時,手裡還緊握著他的雁翎刀,刀鋒已卷。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顯見他至死也沒有離開過他妻子半步。
小雷也已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後自飛索上滑下來的四個人,此刻已不在他們剛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們並不是假人,現在卻也已變成死人。
還有多少死人?
誰也不忍去看,誰也無法看見──燃燒的燈籠已又熄滅。
但這時窗外卻又有火在燃燒,燒著了窗戶,燒著了樓宇。
“寸草不留”!只有無情的火,才能使一個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又過了很久,閃動的火光中,又出現了條人影。
纖美苗條的人影,臉上的面具,有一朵桃花──人面桃花卻被火光映得發紅。
她靜靜的站在門口,冷冷的看著這一片屍山,一片血海。
她沒有嘔吐。
難道她不是人?難道她真是自地獄中復活,來討債的惡鬼?
現在這地方也漸漸灼熱如地獄。悲慘如地獄。
她居然走入了這地獄。
她慢慢的走進來,腳上的鞋子已被血泊染紅,手裡的刀在閃著光。
她的眼睛在搜索,然後就瞬也不瞬的停留在雷奇峰頭上。
這是她仇人的頭顱,她要提著這頭顱回去,回去祭她的母親。
仇恨!仇恨在一個人心裡燃燒時,比燒山的烈火更兇猛,更可怕。
蒼天既然已在人間留下愛,為什麼又要播下仇恨的種子?
她一步步向雷奇峰走過去,世上似已沒有任何人能阻攔她。但也許還有一個人。
只有這一個人!
血泊中突然有個人站起來,擋住了她的去路,看著她。
這人的臉上似也帶著層面具,不是青銅面具,是血的面具。
鮮血不但掩住了他的面具,他的表情,也掩住了他的情感,他的思想。
他就像是個死人似的,站在那裡看著她,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卻能看見她面具上的桃花。
她的瞳孔已收縮,過了很久,才發出那銷魂蝕骨的笑:“你居然還沒有死?”
他果然沒有死,他不能死。
“你的父母全都死了,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也死了吧!”
她知道他是什麼人,卻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很少有人能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很少人能真的瞭解他。
鮮血正沿著他的臉慢慢流下。他臉上沒有淚,只有血。
可是他身子裡已沒有血,他的血已全都流了出來,現在他血管裡流動著的,或許也只不過是一股和她同樣自地獄中帶來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火勢更大,大廳的梁已被燃燒起來。
她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既然不肯死,就去吧,我找的本不是你。”
她找的確實不是他,但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已出手。
她手裡的刀就像蜜蜂的毒刺一樣。
他沒有動,沒有閃避,直到刀鋒刺入了他的肋骨,肋骨夾住了刀鋒,他才突然出手。
“格”的一響,他肋骨斷時,她的手腕也同時被捏斷。
這不是武功,世上絕沒有這樣的武功。這已是野獸的搏鬥,甚至比野獸更殘酷可怕。
因為野獸的搏鬥是為了生存競爭,他卻已完全不將生死放在心上。
有時人類豈非本就比野獸還殘酷。
直到這時,她目中才露出一絲恐懼之色,忽然大聲問:“你是不是要殺我?”
小雷的回答,短得就像是他肋骨間的刀:“是!”
“為什麼?為你父母復仇?你能為父母復仇,我為什麼不能?我若做錯了,你豈非也同樣錯。”她的話也尖銳得像刀。
小雷的手緊握,握著她碎裂的手腕,她全身都已因痛苦和恐懼而顫抖。
可是她還能勉強忍耐支持,她久已習慣忍耐痛苦和恐懼:“何況,我並沒有殺人,我的手還沒有染上任何人的血,我母親卻是死在你父親手上的,我親眼看到他的刀,割斷了我母親的咽喉。”
“你親眼看到?”
她點點頭,目中又充滿怨毒和仇恨:“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臉?”
她忽然一手扯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了她的臉。
這本該是一張絕頂美麗的臉,本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顛倒。
但現在,這張臉上卻有了條醜惡的刀疤,從眼角劃過了嘴角,就像是有人在一幅絕代名畫上,用禿筆畫下了一條墨跡。
任何人看到她這張臉,都不禁會為她悲傷惋惜,這一刀不但毀了她的容貌,也毀了她的生命。
她指著臉上的刀疤,咬著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留給我的?……也是你的父親,那時我只不過才五歲,有誰想得到‘神刀大俠’竟會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下這種毒手?”
小雷看著她的臉,緊握著的手突然放鬆。他忽然也有了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她逼視著他,一字字道:“現在你是不是還想殺我?是不是還想替你的父母報仇?”
小雷霍然扭過頭,不忍再看她的臉,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崩潰。
她卻還在看著他,冷冷道:“我說這些話,只不過想告訴你,雷奇峰並不是神,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偉大神聖,他要殺我的母親,也只不過是為了……”
小雷突然厲聲大喝:“滾出去,快滾,從此莫要讓我再見到你。”
她又笑了,嘴角的刀疤,使她的笑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你既然不敢再聽,我也不必再說下去,因為再說下去,我也會覺得噁心。”
她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走出去,再也不回頭來看一眼。
小雷也沒有看她,更沒有阻攔,他只是失魂落魄般站在那裡,整個人的思想和血液都似已被抽空。
火仍在燃燒,梁木已被燒斷,一塊燃燒著的焦木落下來,打在他身上。
他沒有閃避。所以他倒了下去。× × ×
無論多猛烈的火,總有熄滅的時候。
雄偉瑰麗的山莊,已被燒成了一片焦土,
所有的生命、屍骨、血腥,也都被這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只有一件事,是砍也砍不斷,燒也燒不光的。
那就是人類的感情。
恩、仇、愛、恨……只要世上有人類存在一天,就必定有這些感情存在。
憤怒、悲傷、勇氣,也都是因為這些情感而生出來的。
現在,火雖已熄滅,他們的故事卻正在開始(六)
朝陽,豔陽。
豔陽下的桃花紅如火。
桃花依舊,花下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