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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手刃親仇

    這是一户民宅。

    這户民宅座落在離“漕運總督衙門”不遠的一條巷子裏。

    巷子不是窄巷,跟一條小街似的,不但可以瞳人,還可以走車走馬。

    只是,這條巷子平常少見車馬行走,所以很安靜。

    為什麼這條巷子平常少見車馬行走?

    只因為這條巷子裏住着這户人家。

    這户人家不小,也挺不錯。

    雖然不能説是大户人家,可也絕不比大户人家差。

    這户不小,也挺不錯的人家,只有一個人。

    平常是不是一個人,是不是有人來人往,是不是有別人住不管,至少今夜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如今正在堂屋燈下負手踱步。

    時候已經不早了,該睡了。

    這個人卻還不睡,在踱步。

    該睡不睡卻踱步,一定有原因。

    什麼原因不知道,但一定有原因。

    這個人正是那位“漕運總督衙門”的總捕頭,“漕運總督衙門”的總捕頭住在這兒,所以這條巷子平日少車馬行走,很安靜。

    可見“漕運總督衙門”這位總捕頭有多大權勢,多怕人了!

    白天靜,夜裏更靜,這時候除了總捕頭輕微的步履聲,就幾乎再也聽不到別的聲息。

    白天都不敢驚擾了,到了夜晚當然更不敢了。

    可偏偏這時候有一個話聲打破了這份安靜,

    話聲不高不低,但很清晰:“總捕頭還沒有安歇?”

    總捕頭倏然停步,霍地轉臉向外,目射精光,比電還亮,喝問:“什麼人?”

    話聲道:“江湖草民,夜來拜見。”

    總捕頭道:“既然來見,為什麼不現身?”

    話聲道:“既蒙總捕頭允准,理當從命。”

    話落人現,關山月站在堂屋門口。

    堂屋裏燈光照在堂屋門口,總捕頭看見了,一清二楚,微一怔,目中精光更亮三分:“你?”

    關山月道:“正是‘高郵湖’江湖草民!”

    總捕頭道:“你不發話,我還不知道有人來到,難怪你敢在‘揚州’做下這麼大的案子。”

    三句不離本行。

    “這麼大的案子”,沒明説是什麼案子,也沒明説幾樁。

    關山月道:“總捕頭誇獎。”

    總捕頭道:“沒想到你居然會來見我。”

    關山月道:“草民相信總捕頭是真沒想到。”

    總捕頭道:“你會夜來見我,是來投案?”

    關山月道:“總捕頭以為是麼?”

    總捕頭道:“我想不出還有別的。”

    關山月道:“草民沒犯罪,沒有投案之説。”

    總捕頭道:“你沒有犯罪?”

    關山月道:“制台大人下手諭,命護衞快馬傳送,不許總捕頭捉拿草民,這就表示草民沒有犯罪。”

    總捕頭道:“不怕你知道,也正好讓你知道,那天‘高郵湖’快馬傳送的那紙製台大人的手諭,不是制台大人的親筆,是有人假冒制台大人筆跡,寫的假手諭。”

    關山月道:“可惜總捕頭當時沒能看出來。”

    總捕頭微一怔:“你知道那是假手諭?”

    關山月道:“草民當時不知道,後才聽説,總捕頭仍不失高明,不需呈繳而呈繳那紙假手諭,讓制台大人知曉而震怒,查明假冒筆跡之人,予以懲處……”

    總捕頭道:“你知道的不少,是怎麼知道的?”

    關山月道:“總捕頭出身江湖,應該知道江湖人消息靈通。”

    總捕頭唇邊泛起一絲冰冷笑意:“我看是有人給你送了信,告訴你了。”

    關山月道:“總捕頭以為是麼?”

    總捕頭道:“制台大人府裏,既然有人造假手諭庇護你,一旦事發,自然有人給你送信告訴你。”

    關山月道:“草民還知道一些制台大人府裏不知道,沒法送信告訴草民的事。”

    總捕頭“呃”了一聲道:“那是……”

    關山月道:“總捕頭另有身分,並以此身分要脅制台大人,大事勒索。”

    總捕頭色變:“制台大人他……”

    關山月道:“他也知道總捕頭你別有身分麼?”

    總捕頭一怔,旋即臉色又變:“我知道了,是‘漕幫’……”

    關山月道:“總捕頭腦筋快,由於得到稟報草民姓關,想到了派在‘漕幫’卧底的趙武。”

    總捕頭臉色大變:“你把趙武怎麼了?”

    關山月道:“‘漕幫’按幫規懲處,總捕頭以為貴屬會怎麼樣?”

    總捕頭驚怒:“你等竟敢……”

    關山月道:“他泄漏了總捕頭身分,還不該死麼?‘漕幫’不過代勞而已。”

    總捕頭道:“我沒有料錯,‘漕幫’也是叛逆,你來找我,就是為這吧?”

    關山月道:“總捕頭別有的這身分,只是草民我來找總捕頭的原因之一。”

    總捕頭道:“還有是因為什麼?”

    關山月道:“勒索制台大人,向他要‘鄱陽’縣令的女兒董姑娘……”

    總捕頭道:“這是誰告訴你的?那位制台大人,還是姓董的丫頭?”

    關山月道:“董姑娘還不知道,制台大人做不出這種事。”

    總捕頭連道:“好一位制台大人,好一位制台大人!”

    關山月道:“你應該先看看自己,我不信你那朝廷會允許你等這種人,仗着這種身分要脅地方官吏,勒索地方官吏。”

    總捕頭道:“那是我的事,事發自有朝廷論罪懲處。”

    關山月道:“如今不用你那朝廷費心,有我代勞了。”

    總捕頭道:“我更要説好一位制台大人,好一位制台大人了,他竟然與叛逆互相庇護!”

    關山月道:“如何?”

    總捕頭道:“讓我知道那麼多,你就不怕我……”

    關山月道:“總捕頭能怎麼樣?你沒有機會了!”

    總捕頭道:“有把握?”

    關山月道:“不然我就不來了。”

    總捕頭道:“看來你等叛逆,恨我這種人入了骨。”

    關山月道:“棄宗忘祖,賣身投靠,本就招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痛恨,我恨你還有另一個原因,也是今夜我來找你的最大原因。”

    總捕頭道:“那是……”

    關山月道:“因為你是君天毅。”

    總捕頭道:“我是君天毅又如何?”

    關山月兩眼冷芒閃現:“十年前寒冬,大雪紛飛的日子,‘遼東’‘千山’下,我姓關!”

    君天毅臉色大變:“你是……”

    關山月道:“老人家的義子。”

    君天毅道:“姓關的他不是隻有個女兒……”

    關山月道:“那位姑娘是關家鄰居的女兒。”

    君天毅道:“那你……”

    關山月道:“當時我不在,上山打柴,逃過那一劫,也是上天垂憐,留我為老人家報仇!”

    君天毅道:“弄錯了,弄錯了!”

    關山月道:“你等弄錯了,我沒有弄錯,也不會弄錯。”

    君天毅道:“沒想到十年後的今天,你竟能找到我。”

    關山月道:“君天毅,你是第四個了。”

    君天毅道:“我是第四個?”

    關山月道:“不錯。”

    君天毅道:“不對!我等幾人彼此間都不知姓名,不知來處,你怎麼知道……”

    關山月道:“君天毅,你抬頭上看三尺。”

    君天毅道:“我生平不信這個,你不願説,我不再問:只是,那天在‘高郵湖’你已經知道是我,為什麼當時不……”

    關山月道:“我不願讓人知道我的事,當時在場的不止你我。”

    君天毅道:“你有把握……”

    關山月道:“我來了,而且我也説了,你是第四個!”

    君天毅道:“君天毅是君天毅,不是那三個。”

    關山月道:“你我都試試,試過了就知道了。”

    君天毅道:“説得是,你我就都試試,是我出去,還是你進來?”

    關山月道:“客隨主便,你説。”

    君天毅道:“屋裏伯施展不開……”

    關山月道:“君天毅是君天毅,還伯施展不開麼?”

    君天毅道:“我是怕你施展不開。”

    關山月道:“我在哪兒都一樣。”

    君天毅道:“那你就進來。”

    關山月跨步進了堂屋。

    君天毅兩眼精光一閃,道:“跨步閃身快捷,如行雲流水,不帶起風,也不帶一絲火氣,難怪你敢説在哪兒都一樣。”

    君天毅不愧“神劍”、“鐵衞”稱號,的確是個高手,只説關山月這一跨步,就能看出關山月的修為深淺。

    關山月像沒聽見,道:“出手之前,望你能據實答我兩問。”

    君天毅道:“你要問什麼?”

    關山月道:“那位姑娘,可是讓你幾人之中的那個大鬍子帶走了?”

    君天毅道:“你知道大鬍子?”

    關山月道:“前三個都是這麼説的。”

    君天毅道:“既然前三個都是這麼説的,那就是。”

    關山月道:“我問你。”

    君天毅道:“我只能這麼説,應該是。”

    關山月道:“應該是?”

    君天毅道:“總共才五個人,前三個都説是大鬍子把人帶走了,我也沒有把人帶走,那不就應該是大鬍子麼?”

    關山月道:“可知道大鬍子現在何處?”

    君天毅道:“這就不知道了。”

    關山月道:“是麼?”

    君天毅道:“原就誰都不知道誰,十年後的今天,又怎麼會知道誰在何處?不要説十年後的今天,就是十年前的當天,一旦分了手,就算近在咫尺,不碰面誰也不知道誰在何處。”

    還是真的。

    君天毅説得是理,關山月不能不相信。

    話鋒微頓,君天毅又道:“其實,大鬍子現在何處,你不必問我。”

    關山月道:“我該問誰?”

    君天毅道:“問你自己。”

    關山月道:“怎麼説?”

    君天毅道:“我等幾人彼此間都一無所知,你不但知道,還能連我在內先後找到了四個,還能不知道大鬍子現在何處?”

    關山月道:“不怕你知道,我知道你幾人的姓名、來歷,也知道十年後的今天該上哪兒找你幾人,可是事實上連你在內的前後四個,都是我碰上的。”

    君天毅道:“都是你碰上的?”

    關山月道:“我本來是要到所知的地方找的,可是連你在內的四個,都是我在別處碰見的。”

    君天毅道:“有這種事。”

    關山月道:“信不信由你。”

    君天毅道:“連我在內,四個都是在別處碰見的?”

    關山月道:“不錯。”

    君天毅道:“你原本要到何處去找我?”

    關山月道:“‘河北’‘保定’的‘萬安鏢局’!”

    君天毅為之悚然,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關山月道:“我説了,讓你抬頭上看三尺。”

    君天毅道:“怪不得我今夜心緒不寧,難道真……”

    住口不言,沒説下去。

    原來他是因為心緒不寧,所以遲遲沒睡,在這裏踱步。

    關山月道:“君天毅,舉頭三尺有神明,人虧天下虧,善惡有輪迴,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君天毅道:“不對,這無關善惡,我等幾人是奉命行事、”

    關山月道:“可是,你等幾人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為虜朝殺害族類,神人共憤。”

    君天毅道:“若果真是報應,你何愁碰不見大鬍子,還問什麼?”

    關山月道:“你説得是,從今以後不再問了,言盡於此,你可以出手了。”

    君天毅道:“我出手?”

    關山月道:“你要保命,應該先出手。"

    君天毅道:“姓關的後生,你是不是太狂妄了?”

    關山月道:“我改改原説的那句話,如今説你試試就知道了-"君天毅猛點頭:“好,我試試!”

    他跨步欺近,抬掌就抓。

    看似平淡無奇的一招,事實上這一抓也的確既不見凌厲,也不見威猛。

    可是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這一抓威力驚人,因為它變化無窮,而且五指如鋼鑄,有洞金穿石,血肉之軀絕對受不了。

    關山月容這一抓近身,飛起一指點向掌心。

    也是平淡無奇的一招。

    可是,君天毅卻一驚沉腕變招,閃身後退。

    關山月沒有追擊,也收了手,道:“如何?”

    君天毅沒説話,臉色轉肅穆,再次閃身欺近出了手。

    這次出手可不止一招了,是攻擊連綿,一連幾招,而且招招凌厲威猛,招招足以致命!

    這是拼命的打法了。

    拚命,一方面是要人的命;一方面也是保自己的命。

    顯然,是知道如不能要人的命,就保不住自己的命了。

    當然,他是想要人的命,保自己的命!

    關山月不閃不躲,雙眉揚起,迎了上去。

    剎時間,兩條人影合而為一,分不出誰是誰了。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打法,居然不見罡風,也不見動氣,居然也能不碰傢俱擺設,桌、椅、茶几,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這,不是真正的高手是辦不到的。

    還得兩個都是真正的高手,只一個不行。

    看不出兩個人互換了幾招。

    只知道在片刻之後。

    人影突然一分為二,各自回到了原站立處,凝立不動。

    關山月還是剛才的關山月。

    君天毅也還是剛才的君天毅。

    只是,關山月神色肅穆。

    反倒是君天毅的神色泰然安詳,只聽他説了話:“怪不得今夜我心緒不寧,真是報應到了!”

    話落,兩眼閉上,身子一歪,要倒。

    關山月跨步過去,伸手扶住,另一隻手一揚,燈滅了!

    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天總是會亮的,明天天亮以後就看見了,堂屋裏一切依舊,只是看不見關山月跟君天毅了。

    永遠看不見君天毅了。

    可是又看見關山月了。

    又看見關山月的時候,是在“西安”。

    “西安”古稱“長安”,是中國第一大古部,也一直是中國的政治、軍事中心。

    “西安”城廓規模、街市建築,千百年來,一直保留着帝都氣象,除“北京”外,比其他六大古都雄偉。

    “西安”北臨“渭水”,南阻“秦嶺”,帶山礪河,外圍險固,自周秦以迄隋唐,都建都於“西安”。

    古時以“西安”建都,主要是基於軍事形勢,這一帶是一水橫流,羣山環抱,四周佈滿險關要隘,故有雄關百二之稱:

    舉其要者:東有“潼關”、“函谷”,西有“散關”,南有“武關”,北有“蕭關”。

    “函谷關”距“長安”只四百里,為“秦”時京都的“馬其諾防線”,蘇秦謂:“秦東有函谷之固”,列國不敢正視,抗戰八年,敵人水敢越“潼關”、“函谷”,足見其險。

    “大散關”為通川、陝要道,在“寶雞”西南“陳倉山”附近,“三國”時之“陳倉”古道,為兵家必爭之地。

    “武關”在“商縣”西一百八十里處,蘇秦説楚威王時稱:“秦軍一出‘武關’,則鄢郢動矣”,足見“武關”對“荊楚”安危關係之重大。

    “蕭關”則在“甘肅”“固原”,為防蕃之要津,同時“渭河”流域農業發達,人口繁多,為當時之大糧倉,故顧祖禹雲:“然則建都者當如何,曰:法成周而給漢唐,吾知其必在關中矣”,所以“周秦”、“西漢”、“西晉”、“北周”、“西魏”、“隋”、“唐”均建都於此。

    在今日看來,“西北”一片荒漠,當時卻是秦中四塞,居天下而霸之,“秦”之統一六國,“漢唐”之開疆擴土,都在此發號司令。

    在“西安”看見關山月的時候,關山月剛進城,一盞熱茶工夫之後,關山月到了“卧龍寺”。

    “卧龍寺”為“漢”靈帝時所建,“隋”改為“福應禪院”,“唐”時供有吳道子所畫觀音像,因名“觀音寺”,宋初有高僧維果長卧寺中,太宗改名為“卧龍寺”。

    “卧龍寺”算得上“西安”有名的佛寺,但算不上“西安”有名的大佛寺,關山月到這兒來幹什麼?

    敞開的兩扇寺門裏,香客進出,看來“卧龍寺”的香火相當盛,難道開山月是來燒香禮佛?

    關山月藝出佛門,燒香禮佛不算稀奇,可是“西安”名剎古寺甚多,何以單挑上這座“卧龍寺”?

    關山月跟着進寺的香客進了“卧龍寺”,但是他並沒有進入大殿燒香,只在大殿門口合什躬身。

    江湖人進入寺廟,能如此虔敬禮佛的下多,只因為關山月藝出佛門。

    一個話聲在關山月身旁響起:“貧僧有禮了。"關山月望身旁,身旁一名中年僧人合什躬身,他忙答禮:“不敢。”

    中年僧人道:“施主不進殿禮佛?”

    關山月道:“只要有虔敬心,哪裏禮佛,應該一樣。”

    中年僧人微微動容:“施主説得好,聽施主説話,施主禮佛應該不是一天了。”

    關山月道:“我禮佛已經十年了。”

    中年僧人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難得,難得。”

    關山月道:“師父何言難得?”

    中年僧人道:“江湖人禮佛的不多,能禮佛十年的更少。”

    關山月道:“師父看出我是江湖中人了?”

    中年僧人道:“施主有逼人英氣,應是練武之人,而且是練武之人中的佼佼者,練武之人不是十九都身在江湖麼?”

    關山月道:“師父好眼力,只是,我算不上佼佼者,只是練了幾年,僅能防身而已。”

    中年僧人道:“施主客氣。”

    關山月轉了話鋒:“我來寶剎找人,跟師父打聽,請師父指引。”

    中年僧人道:“不敢,不知施主找的是本寺哪一個弟子?”

    關山月道:“不知道他算不算寶剎的弟子,他也是個會武之人,多年前來寶剎帶髮修行。”

    中年僧人道:“在本寺帶髮修行的人下少,不知施主要找的是哪一位?”

    關山月道:“我不知此人姓名,只知此人號‘大鬍子’,應該有一臉大鬍子。”

    中年僧人道:“原來施主要找那位。”

    關山月道:“正是,請師父指引。”

    中年僧人道:“不敢,貧僧幫不了施主的忙。”

    關山月道:“怎麼?”

    中年僧人道:“施主遲來了好幾年。”

    關山月道:“師父是説……”

    中年僧人道:“施主要找的那位,早在幾年前就離開本寺了。”

    關山月道:“他早在幾年前就離開寶剎了?”

    中年僧人道:“施主要找的那位,當初來到本寺的時候,是要剃渡皈依,老方丈沒有答應,要他帶發靜修一年之後再作決定。他在本寺不到半年,就因為跟佛門無緣,受不了修行苦,離開了本寺。”

    關山月道:“不是佛門中人,豈能強求?”

    中年僧人道:“正是。”

    關山月道:“他來的時候,只一個人麼?”

    中年僧人道:“只他一個人。”

    關山月道:“可知他來自何處?”

    中年僧人道:“不知道,他沒有説,本寺也沒有問,本寺只看將來,不問過去,一向如此。”

    關山月道:“可知他要去何處?”

    中年僧人道:“不知道,他也沒有説,本寺也不問。能去何處?都在俗世紅塵之中。”

    關山月道:“師父説得是,打擾了!”

    他合什一禮,轉身外行。

    背後,中年僧人躬身施禮:“施主走好,恕貧僧不送了。"關山月沒再多禮,走出了寺門。

    和尚師父的指點,大鬍子原在“西安”“卧龍寺”帶髮修行,恐怕是為了贖罪。

    沒想到他來遲了,大鬍子已經不在這裏了。

    可見意志不堅,説吃不了苦,也就是贖罪之心不夠。

    前後幾個人都説大鬍子帶走了虎妞。

    大鬍子來“卧龍寺”,卻是一個人來的,而且是要剃渡皈依,長留佛門。

    那虎妞呢?

    是他另外作了安置,還是……

    關山月的心又疼了!

    十年來,關山月的心一直在疼,從沒有停止過,只是如今更疼了。

    雖然他認為凶多吉少,從不敢住好處想,但他總還抱着一線希望。

    人不都是這樣?

    如今這情形,叫關山月怎麼抱希望?

    虎妞究竟怎麼樣了?

    只有大鬍子知道!

    可是,大鬍子呢?如今又哪裏去了?在什麼地方?

    這麼多年了,要找的人已經都不在原來所知的地方了,要不前四個怎麼會都是碰上的,而不是在原來所知的地方找到的?

    難道大鬍子也跟前四個一樣,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找不到,得等着碰上?

    會麼?

    真的?

    真如君天毅所説,不愁碰不見大鬍子,因為蒼天饒不過大鬍子?

    關山月這麼想着,出了“卧龍寺”大門。

    “卧龍寺”大門外,有兩個人盯上了關山月。

    關山月不知道,毫無所覺,因為他心裏正想着事,讓他心如刀割的事。而且這兩個人也不會引他留意。

    不只不會引起關山月留意,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留意。

    這兩個人是兩個孩子,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兩個孩子,小要飯似的,可卻不是要飯的,恐怕是窮人家的孩子。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頂多十一、二歲,女孩比男孩少一兩歲。

    這兩個孩子,打從關山月一出寺門,兩對烏溜溜、黑白分明、透着機靈的大眼就盯上了關山月,等到關山月順着路邊去了,他倆互望一眼,女孩子突然撒腿就跑,向着關山月跑,然後,男孩子拔腿就追,前頭女孩子笑,後頭男孩子叫。

    小孩兒追着玩兒,在哪兒都是常有的事兒,誰會留意?

    仍然沒人留意,甚至看都不會看一眼。

    女孩子從關山月身邊跑過,剛越過關山月的時候,腳下一個跟槍,摔倒在地。

    關山月看見了,上前伸手把女孩子扶了起來,女孩子一臉笑,笑得害羞,看樣子沒摔着,還好。

    男孩子追到了,叫着伸手就抓。

    女孩子閃身就躲,拉着關山月的衣裳,繞着關山月躲。

    男孩子沒能抓着。

    女孩子笑着又跑了。

    男孩子叫着又追。

    一前一後,兩條小身影,轉眼就不見了。

    這,從頭到尾只在轉眼間,兩個孩子不見了,關山月定了定神,繼續走他的了。

    不知道還想不想讓他心疼的事了?

    兩個孩子跑得像陣風,鑽進了一條小巷於裏,在僻靜的巷子底停了下來,跑的不跑了,追的也不追了,當然,既不笑了,也不叫了。

    男孩子急挨近女孩,小臉上有焦急,也有期盼,急急問:“有麼?”

    女孩子沒説話,一臉得意色,小髒手伸進破衣裳,從懷裏摸出一個小革囊,在男孩子眼前一晃。

    男孩子小髒臉上有了喜色,忙又問:“是什麼?”

    女孩子道:“還能是什麼!”

    男孩子急不可待:“快打開看看。”

    女孩子打開了小革囊,裏頭有金葉子,還有碎銀子。

    兩個孩子眼都瞪圓了,半天才定過神,男孩子急道:“快走!”

    女孩于都顧不得紮上革囊口,急忙把革囊又放回懷裏,兩個人要跑,可是男孩子轉過身,女孩子一抬眼,兩個人同時一驚,停住了。

    關山月就站在他倆眼前,而且説了話:“走?已經來不及了!”

    兩個人都沒有説話,驚得説不出話來了。

    關山月又道:“小妹妹,我好心把你扶了起來,你怎好這樣對我?”

    女孩子沒説話,可是小臉上的驚容已經退了些了。

    關山月伸出了手:“那是我的盤纏,讓你拿了去,我住後的吃住怎麼辦?還我吧!”

    女孩子沒動。

    關山月收回了手:“你倆配合的相當好,恐怕不是頭一回了,扒過多少人了?是不是要我把你倆送官?”

    女孩子仍沒動。

    男孩子動了,小臉兒一翻,眼一瞪,突然撲向關山月,同時大叫:“妹子,快跑!”

    女孩子為之一驚,但還是沒動。

    男孩子撲近關山月,出小拳頭,向着關山月小肚子猛擊。

    極像那回事兒的!

    關山月道:“小兄弟,你還不行。”

    抬手就抓住了男孩子的小拳頭。

    男孩子一驚就掙,可是哪裏掙得動?就像上了一道鐵箍似的,一絲兒也掙不動。

    女孩子嚇得驚叫:“哥哥!”

    男孩子驚怒,扭過頭去叫:“你怎麼還不跑?”

    女孩子突然繃臉槌胸:“我不跑,我不要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要送官讓他把咱倆都送官!”

    好,有膽,夠義氣,兄妹情深。

    關山月為之暗自點頭。

    男孩子又叫:“妹妹……”

    女孩子沒讓男孩子説話,抬眼向關山月:“你放了我哥哥,我就把東西還你。”

    關山月要説話,可是他聽見背後來了人,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他把話忍住了。

    女孩子面有喜色,望關山月背後:“師父!”

    男孩子也一喜。

    關山月背後有人説了話:“放了他!”

    這是對關山月説話。

    關山月轉過了身,也把男孩子拉了起來,看見了,眼前一箇中年瘦漢子,既瘦又小而且又幹,加上尖嘴猴腮,簡直就不像個好人。

    女孩子也跑過來了,挨在瘦小中年漢子身邊。

    關山月説了話:“你是這兩個孩子的師父?”

    瘦小中年漢子點頭:“不錯。”

    關山月道:“好好兩個孩子,你怎麼教他倆幹這個?”

    瘦小中年漢子不答話,道:“我叫你放了他!”

    關山月雙眉微揚:“這孩子會幾招,也是你教的?”

    瘦小中年漢子想必認為會武能嚇人,答話了:“不錯。”

    關山月道:“那你就從我手裏把他奪過去。”

    瘦小中年漢子臉色一寒:“這是你説的?”

    關山月道:“是我説的!”

    瘦小中年漢子道:“好!”

    跨步欺進,伸手要抓關山月抓着男孩子小拳頭那隻手的腕脈。

    行動不慢,出手也算快。

    關山月放開了男孩子的小拳頭,翻手反抓住了瘦小中年漢了的腕脈。

    男孩子急忙跑開了。

    瘦小中年漢子一驚猛掙,一樣沒能掙動分毫,他卻底下抬腿,一腳踢向關山月下陰。

    關山月雙眉再揚,另一隻手下探,一閃而回。

    瘦小中年漢子大叫,一臉痛苦色,蜷着那條腿,着不了地了!

    關山月道:“我跟你並沒有深仇大恨,你是不是太損、太狠了些?”

    瘦小中年漢子叫:“你不損、你不狠?我這隻腳……”

    關山月道:“那是你自找的!”

    瘦小中年漢子沒再叫,也沒話説了。

    關山月道:“你放心,雖然你是自找的,我卻沒有那麼損、那麼狠,我沒有廢你這隻腳,片刻工夫之後就能着地,就能像平日一樣跑眺。”

    瘦小中年漢子似乎放心了,像是剛想起,又叫:“你兄妹倆還站這兒幹什麼?還不快跑!”

    關山月道:“你落在了我手裏,你這兩個徒弟是不會跑的。”

    果然,小兄妹倆一動沒動。

    瘦小中年漢子還叫:“你兄妹倆跟我不一樣,我只一個人,你倆還有個病着的娘,要讓他把咱們三個都送了官,你倆的娘誰管?”

    小兄妹倆立即面有急色,也面有難色,顯然兄妹倆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瘦小中年漢子也急,還要再叫。

    關山月説了話:“你這話是説給我聽麼?”

    瘦小中年漢子急怒:“幹嘛説給你聽,我是説給他倆聽,叫他倆別忘了還有個生病的娘,不能沒人照顧,叫他倆別管我,趕快跑。”

    小兄妹倆突然向着關山月跪下了,男孩子道:“求你放了我師父吧!我倆把東西還你。”

    女孩子探手人懷把小革囊又取了出來。

    男孩子接過來雙手遞向關山月,那神情,那眼神,充滿了哀求。

    就是鐵石人兒看了也會不忍。

    瘦小中年漢子額上蹦了青筋,又要叫。

    關山月沒接革囊,説了話:“究竟是怎麼回事?”

    “究竟是怎麼回事?”瘦小中年漢子怒叫:“你就不知道這孃兒三個日子是怎麼過的,有多可憐?家沒個家,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都快窮死餓死了!”

    關山月道:“不是你教他倆幹這個,把扒來的錢財給你?”

    瘦小中年漢子道:“要是那樣,我還算是人麼?別把我給瞧扁了,我這樣的也有是人的,不信你問他們,算了,不用問了,聽他倆説,你不會信。”

    關山月沒有問小兄妹倆,道:“你賙濟她孃兒三個?”

    瘦小中年漢子道:“我賙濟她孃兒三個?我比她孃兒三個好不到哪兒去,拿什麼去賙濟她孃兒三個?我比她孃兒三個好的是我只孤家寡人一個,一個人飽全家飽,要捱餓也是一個人的事。

    關山月道:“所以你教他兄妹倆幹這個?”

    瘦小中年漢子道:“那怎麼辦?我自己就是幹這個的,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想幹別的又不會,也不能,讓他倆要飯又當不了事,只有教他倆幹這個了,只得一回手,就能過幾天日子,比要飯強。”

    原來是這麼回事!

    關山月向小兄妹:“你倆快起來。”

    小兄妹沒起來,男孩子道:“求你放了……”

    關山月道:“你倆放心,我不會為難你倆的師父的。”

    小兄妹這才雙雙站了起來,男孩子還遞小革囊。

    關山月道:“你先幫我拿着。”轉向瘦小中年漢子:“你説他倆的娘病着?”

    瘦小中年漢子道:“可不,病得還不輕,連飯都有一頓沒一頓的,只好病着了。”

    關山月道:“帶我去看看。”

    瘦小中年漢子一怔:“帶你去看看?”

    關山月道:“我會治病。”

    瘦小中年漢子道:“你會治病?”

    關山月道:“大小病都能治。”

    瘦小中年漢子面有疑色:“你願意去給他倆的娘治病?”

    關山月道:“不然我何必説?”

    瘦小中年漢子道:“她孃兒三個可沒錢……”

    關山月道:“我知道,我説要錢了麼?”

    瘦小中年漢子看了看關山月,猛點頭:“好,走!”

    《第七集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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