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沒多久日頭就下了西山,天就黑了。
“興教寺”的善男信女都走了,沒人了。
兩個小和尚去關了寺門。
大殿裡燈點上了,四位佛爺都從神座上下來了,化了妝的還沒卸妝,戴了面具的還戴著面具,所以還看不見他四位的廬山真面目。
燈油錢箱早就滿了,老和尚已經在清點了。
豬八戒說了話:“看樣子今天又不少。”
孫悟空也說了話:“哪一天少過?”
沙和尚也說:“還是你行,你這主意真好,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孫悟空道:“那還不容易?我一肚子都是壞主意。”
都笑了,大笑!
笑聲落後,孫悟空又說了話:“我跟老四在這兒看著老傢伙清點,你倆去把後頭那兩個了了吧!”
這是叫豬八戒跟沙和尚去。
沙和尚說了話:“了那麼兩個還用去兩個?二哥一個人去就行了。”
豬八戒道:“為什麼我去你不去?”
沙和尚道:“你吃的頭一口,大哥跟我還有老四,吃的都是你吃剩的,難道你不該一個人去?”
又是一陣大笑。
笑聲中,豬八戒道:“小的肚子裡的不要了?”
孫悟空道:“要是都留下了,都要,咱四個如今有多少個叫爹的了?那可真是子孫滿堂了。”
再次一陣大笑。
由這一句可以知道,這四個造過多少罪,作過多少孽了。
豬八戒一點頭:“行,我去!”
他騰身躍上神座,紗幔一陣掀動,人就不見了。
“興教寺”小小的後院裡一片黑,只有那間東禪房裡透著燈光。
禪房裡,燈光下,中年村婦正跟年輕村姑說話:“丫頭,你吃過了,我該走了。”
年輕村姑立即愁眉苦臉,忙叫:“娘……”
中年村婦道:“別叫了,我不能不走,寺裡只叫你一個人搬來住,沒有叫我也搬來住,你爹還在家等著我吃飯呢,我明天一早就來。”
年輕村姑又叫:“娘……”
中年村婦道:“頭一天,不習慣,過兩天就奸了。”
年輕村姑道:“我怕!”
中年村婦道:“傻話,這是寺裡,又不是別處。四位佛爺這麼靈,人鬼都不敢近,怕什麼?何況你又懷著神種佛胎,妖魔鬼怪怕你、躲你都來不及;再說,老住持跟兩個小師父就住在對面西禪房,你又有什麼好怕的?”
年輕村姑還想再說。
中年村婦道:“又-誤半天了,時候不早了,別說了,我走了!”
她轉身過去開了禪房門。
開了門,門外站了個人,不,站了個豬八戒。
母女倆都一驚,中年村婦驚叫出了聲。
豬八戒沉聲叱:“叫什麼!不認識佛爺了麼?”
母女倆這才看清楚門外站的是誰,又一驚,齊叫:“佛爺!”
雙雙連忙跪倒,還都低下頭,不敢仰視。
豬八戒道:“好,佛爺是來送你倆上西天的,你倆去吧!"話落,揚手。
就在這時候,一個冰冷女子話聲起自背後:“她母女不去,你去!”
豬八戒身軀一震,霍地轉身,真快,還帶著一陣勁風。
就憑這陣勁風可以知道,真不等閒。
藉著禪房裡外瀉的燈光看,眼前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女兩人都臉色冰冷。
當然,那是中年女子跟關山月。
豬八戒說了話,話聲一點也沒有驚意:“原來是你兩個,佛爺們沒看錯,果然是有所為而來。”
關山月沒說錯,他四人居高臨下,是看見他倆了,而且也的確有了警覺。
中年女子冰冷道:“你知道就好。”
豬八戒道:“你兩個是為什麼來的?”
中年女子道:“就為你四個造的罪、作的孽!”
豬八戒道:“是麼?你兩個想怎麼樣?”
中年女子道:“我兩個想怎麼樣?我兩個想剝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碎屍萬段,銼骨揚灰,為受你四個所害的那些人報仇雪恨!”
豬八戒道:“那些人裡有你自己,還是有你的親人?”
這話——
中年女子怒叱:“住口,死到臨頭你還敢——你四個真是該乾死萬死!”
她跨步欺近,揚手就是一掌。
這一掌全力施為,而且直劈豬八戒天靈。
可見她有多麼恨!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豬八戒確不等閒,他不但看出來了,也覺出來了,他揮掌直迎。
中年女子也看出來了,覺出來了,她知道關山月沒看錯,就在這時候,兩掌掌力相遇,各自身軀為之震動,中年女子退了回去,道:“怪不得你四個這麼膽大妄為!”
豬八戒道:“你也很不錯,像你這樣的修為,剛才應該不發話,先在我背後出手,或許能得手。”
中年女子道:“雖然你四個該千死萬死,但我還不屑偷襲。”
豬八戒道:“那你就勝不了我,更要不了我的命!”
中年女子道:“你再試試!”
她又出了手,一招兩式,仍是殺著,仍是全力施為。
豬八戒也出了手,也是一招兩式,不但拆招,而且反擊,卻仍是平分秋色,不判高下。
豬八戒沒說錯,中年女子勝不了他,更要不了他的命。
關山月在中年女子跟豬八戒對頭一掌時就看出來了,這時候說了話:“讓我試試。”
中年女子抬手攔阻:“不!”
關山月道:“芳駕,這是除惡,誰出手應該都一樣,難道芳駕不想看看我的所學?”
不知道是前者,還是後者,打動了中年女子,她放下了手。
關山月道:“我未必比這位姑娘高明,可是我絕對勝得了你,絕對能要你的命,你小心了!”
這話——
話聲一落,出手,輕描淡寫的一招,平掌不疾不徐的遞向豬八戒胸前。
這一招真沒什麼出奇之處,力道也不大。
中年女子看出來了。
豬八戒更是冷笑:“你手上不怎麼樣,口氣倒大得嚇人!”
他探掌抓向關山月腕脈。
關山月道:“我這一招叫‘引蛇出洞’!”
突然翻腕,平掌直劈而下,而且變得快捷如電!
豬八戒都沒來得及有躲的念頭,關山月那一掌正砍在他手腕上,手腕斷了,他大叫。
中年女子臉色一變,杏眼猛睜。
關山月道:“我這一招叫‘打蛇七寸’。”
乎掌隨即上揮,拂向豬八戒心口。
豬八戒手腕方斷,正疼痛難當,哪還能出手?也無力閃躲,關山月那一拂,正中他心口。
要害如受千鈞鐵杵重擊,胸骨碎折:心脈寸斷,一口鮮血噴出,往後便倒,砰然倒地之後,就沒再動一動。
關山月冷然道:“我這一招叫‘正中要害’!”
不過三招,一氣呵成,只給了豬八戒出一招的機會,沒讓豬八戒變招。
關山月誅殺仇人,報仇的時候也沒這樣。
一是豬八戒的武功不如他的仇人,二是他也痛恨這種惡徒敗類。
中年女子看見關山月的武功了,知道關山月武功的深淺高低了;她臉色大變,一雙杏眼都瞪圓了!
這,一方面固然是驚於關山月武功之高,出乎她的意料: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為她等了十年,找了十年的大鬍子擔心了。
她所以願意跟關山月一起找大鬍子,是因為她想,她會竭盡心力,她認為能讓關山月臨時改變心意,給大鬍子一條生路。
可是,她也說了,萬一不成,她也能為大鬍子送終,為大鬍子收屍。
如今看來,只怕是後者的成份居多了,等了十年,找了十年,結果卻是——
也許是豬八戒手腕遭砍斷時那一聲大叫,大殿裡的另三個聽見了,大殿鬱那扇門砰然大開,撲出來了沙悟淨跟白龍馬。
禪房裡的燈光外瀉,豬八戒正躺在禪房外瀉的燈光裡,容易看見,沙悟淨跟白龍馬一眼就看見了,雙雙一陣風似的撲到近前,也一眼就看出來了,豬八戒已經沒氣了,救不回來了。
沙悟淨霍地轉望關山月跟中年女子,驚聲問:“是誰?”
關山月冷然:“我!”
白龍馬驚怒:“你為什麼?”
沙悟淨道:“還問他為什麼?”
揚掌就劈關山月。
這一掌自然是全力施為,威猛異常。
關山月揮掌相迎,砰然聲中把沙悟淨震了回去,沙悟淨也為之驚怒:“你……”
關山月截了口:“你四人可是‘陝西四靈’?”
白龍馬道:“你既然知道,還敢……”
關山月道:“既稱‘四靈’,當是龍、虎、龜、蛇?”
白龍馬道:“不錯,怎麼樣?”
關山月一指地上豬八戒,道:“他是虎,你二人是龜、蛇?”
白龍馬叫:“你究竟要幹什麼?”
關山月道:“去一個把龍叫來,省得我再去找他了。”
白龍馬叫:“你好大的口氣!”
關山月先指豬八戒,再指沙悟淨:“先問問他,再問問他,我的口氣大不大。”
已經死了的人怎麼問?這意思也就是讓白龍馬先看看豬八戒,再問問沙悟淨。
白龍馬還沒說話,沙悟淨暴喝:“你再試試!”
再次撲上,雙掌並出,攻的全是關山月的要害。
這是心急為豬八戒報仇,想一擊就要關山月的命。
關山月卻只出單掌,也是三招,頭一招化解了沙悟淨雙掌凌厲的攻勢;第二招逼得沙悟淨後退;第三招如影隨形,跨步跟過去,一指點在沙悟淨眉心。
沙悟淨倒了下去,沒有噴血,眉心一個洞,往外冒血。
不過片刻工夫,前後都沒出三招,“四靈”少了二靈。
白龍馬驚住了。
中年女子也驚住了。
關山月道:“如今只有你去叫了。”
白龍馬定過神,目眥欲裂,也心膽欲裂。目眥欲裂是怒;心膽欲裂是驚。目眥欲裂比不上心膽欲裂,他就要轉身去叫孫悟空。
孫悟空的話聲傳了過來:“怎麼你三個一去都這麼老半天?”
隨著這話聲,大殿後那扇門裡出來了孫悟空。
孫大聖火眼金睛,看得更清楚,剎時,他驚住了。
白龍馬忙叫:“大哥!”
孫悟空倏然而醒,閃身到了近前,也帶著一陣風,驚怒叫:“這是……”
白龍馬指關山月道:“就是咱們看見,覺得可疑的這兩個裡的這一個。”
孫悟空霍地望關山月:“你倆……”
關山月道:“‘護法’掌陀!”
孫悟空道:“怎麼說……”
關山月道:“降魔除妖來了。”
孫悟空忽斂驚怒態:“我明白了,兩位可知道我四人?”
關山月道:“知道,‘陝西四靈’,不過如今只剩下二靈了:片刻之後,連一靈都不剩了!”
孫悟空居然沒在意,道:“我說了,我明白了,兩位是哪條路上的?怎麼稱呼?”
他究竟明白什麼了?居然會有這樣的轉變?
關山月道:“這無關緊要。”
孫悟空道:“我更明白了,朋友你說得是,這是無關緊要。不急,咱們先談要緊的。光棍不擋人財路,我四人混了這麼多年江湖,一直沒什麼大成,想了這麼個主意,在這裡弄點銀子花花。”
關山月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中年女子冰冷插了一句:“更不該殘害婦女。”
孫悟空道:“兩位所說的,都是這些人自願的,頭一樣是兩位親眼看見的,我四個可沒勉強誰,也沒有掏誰的兜兒。”
還真是。
關山月道:“你四人裝神扮鬼。”
孫悟空道:“朋友,我四人裝神也好,扮鬼也好,誰叫那些人信?那些人要是不信,我四人不就騙不了了麼?”
歪理!
可是,仔細想想,也不能說一點道理都沒有。
關山月當然不能聽,要說話。
孫悟空不讓關山月說話,又道:“我也知道,我四人這裡吃獨食的作為,有違江湖道義,犯了江湖規炬。那麼這樣,見者有份,從今後咱們二一添作五,兩位抬抬手,就此打住,我倆也不計較眼前事,怎麼樣?”
原來他明白這個,把關山月跟中年女子當成了看著眼紅,想來分一杯羹的。
中年女子冰冷道:“瞎了你的眼,你看錯人了!”
孫悟空兩眼一瞪:“怎麼說?”
關山月道:“這位姑娘說的不錯,你看錯人了。”
孫悟空道:“朋友……”
中年女子道:“不殺你這四個畜生,為那些受騙、受害的人報仇雪恨,他跟我是不會抬手打住的。”
孫悟空又叫:“朋友……”
關山月道:“這位姑娘的話你聽見了,為了免得我再去找你,我正叫你這個四弟去叫你,不想你自己來了,正好。”
孫悟空道:“這麼說,你兩個不是想來分一口的?”
關山月道:“不是。”
孫悟空道:“你兩個非趕盡殺絕不可?”
關山月道:“不錯。”
中年女子道:“不殺你這四個畜生,他跟我無以對玄奘大師在天之靈,也無以對那些受騙、受害的人!”
孫悟空沒再說話,卻突然揚手撒出一蓬金光。
那像是孫大聖撒出了一撮毫毛。
真的,一蓬細如牛毛,金光閃閃之物。
滿天花雨似的,罩向關山月跟中年女子。
雙方距離近,孫悟空出手快,而且出人意料,不但孫悟空以為他是十拿十穩,一般來說也確是如此。
奈何,不一般的是,他要傷的兩個人裡,有一個是關山月!
關山月雙掌並出,而且一連拍出兩掌。
不見掌風,也不見勁氣,那滿天花雨似的、細如牛毛、金光閃閃之物,似突遭什麼吹襲,倒射而回,去勢遠比來勢要快,反而罩向了孫悟空。
孫悟空一聲驚叫,要躲,卻沒來得及:那片細如牛毛,金光閃閃之物,全打在了他身上,滿頭滿臉,渾身上下。
他又一聲慘叫,渾身冒煙,滋滋作響,往後便倒,滿地亂滾,慘叫連連。
嚇人,讓人不忍看,也不忍聽。
中年女子出身“神力侯府”護衛,江湖也跑了這麼久了,她都把臉轉向了一旁,只差沒捂耳朵。
還奸,不過轉眼工夫,孫悟空既不慘叫了,也不亂滾了;再看,看不出是孫悟空了,從頭到腳,焦黑的一具屍體。
好毒的暗器!
中年女子看了一眼,忙又把臉轉向一旁。
白龍馬定過了神,一聲沒吭,騰身而起,要跑!
敢情,財不要了,仇也不報了。
本來是,什麼都沒有命要緊。
不知道是不是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可惜,他也是碰上了關山月。
關山月跨步過去,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了他一條小腿,硬生生把他扯了下來,砰然一聲摔在了地上。
這一下摔得不輕,可是他還是咬牙支撐要站起來。
也是,不站起來哪能再跑?
關山月沒讓他站起來,一腳踩在了他心口上,腳下一用力,他叫了一聲,胳膊腿一伸,不動了,轉眼間,鮮血從他那馬頭面具下流了出來。
不過片刻工夫,唐僧的四大高徒全完了,四位佛爺都歸了天。
不是關山月狠,是“陝西四靈”太招人痛恨。
不是“陝西四靈”不濟,也不是關山月看錯了,是關山月武功太好,修為高絕。
這,可以從中年女子那裡得到證明——
關山月說了話:“讓芳駕受驚。”
中年女子定過了神,卻驚魂未定,相當難為情:“不,是我沒用。”
關山月道:“我出手也重了些。”
中年女子道:“不,該,這四個畜生自找的,造了多少罪,作了多少孽,太招人恨!”
說這話的時候,她又是咬牙切齒,一臉恨意。
說完了這話,她咬牙切齒的一臉恨意忽然不見了,神情變得有點異樣,深深看了關山月一眼:“你的武功我見識過了,在‘神力侯府’當了那麼多年差,江湖上也跑了十年,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少侯爺’、‘玉貝勒’號稱京畿第一好手,江湖上也少有匹敵,可是比起你——不,我聽說過一位,那是在我離開‘神力侯府’以後,說出來你一定知道,就是當年京裡‘海威堂’的堂主,皇上賜號‘無玷玉龍氣’,後來‘南海’‘海威幫’的幫主,人稱‘少皇爺’的郭懷,應該跟你不相上下。”
這位,關山月何止聽說過!
關山月道:“芳駕說的這位,我仰名已久。”
中年女子道:“聽說他是當世兩大奇人合力教出來的,你又是跟當世哪一位學的?”
關山月正想隨便說說,應付過去。
禪房裡忽然傳出了哭聲。
原來是那個年輕村姑又哭了。
關山月跟中年女子這才想起,禪房裡還有那母女倆,也這才想起,難辦的事來了。
關山月想隨便說說,應付過去的事,正好岔開,他道:“芳駕……”
中年女子道:“要救就要救到底,我去跟她母女說。”
她走向禪房。
關山月跟了過去,他不能不幫著辦這難辦的事。
進了禪房看,年輕村姑正坐在床邊捂著臉哭,哭得相當傷心。
中年村婦瞪著兩眼,人都傻了:“你倆殺了四位佛爺?”
中年女子道:“人能殺神仙、殺佛麼?”
這倒是!
這一句也反問得好!
中年村婦道:“那……”
中年女子道:“那四個是江湖上的敗類,是畜生,騙了人,害了人。”
中年村婦道:“真的?-”
中年女子道:“我剛不說了麼?人能殺神仙、能殺佛麼?誰殺得了?”
中年村婦不說話了,說不出話了。
年輕村姑突然大哭:“聽聽,聽聽,我說不是佛,是壞人,您還信,您還信!”
中年村婦說話了:“我……”
年輕村姑哭著捶床:“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
中年村婦又說不出話來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真的,年輕村姑該怎麼辦?她怎麼活下去?原本她還能活、還願意活的,可是如今……
她母女要是剛才讓豬八戒都殺了,是不是倒好了?
可是,關山月跟中年女子又怎麼能見危不拯,見死不救?
關山月跟中年女子救了她母女,究竟是對是錯?
中年女子道:“姑娘……”
剛這麼一聲,年輕村姑翻身,頭就往床裡牆上撞。
中年村婦驚叫:“丫頭……”
中年女子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姑娘,你不能尋短!”
年輕村姑還要撞,卻掙不動,又大哭。
中年女子還待再說。
“哇!”地一聲,中年村婦也哭了,直拍腿:“我怎麼這麼命苦呀!叫我怎麼辦哪!我的天哪……”
誰知道怎麼辦?誰都不知道!
誰能不哭?誰都會哭!
可是,哭又能怎麼樣?
母女倆都哭了,中年女子不知道該勸哪一個,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
關山月說了話:“這位大嫂,你閨女已經夠傷心了。”
中年村婦道:“我也夠傷心啊!”
關山月道:“我知道,你總是個做孃的,就忍忍吧!”
中年村婦顯然不能忍。
誰又能忍?
關山月又說了話:“這位大嫂,你閨女已經要尋短了,你再這樣,不是讓她更要尋短麼?”
到底是做孃的,中年村婦忍住了,看得出來,是強忍住。
關山月道:“都忍忍,忍住了才能想辦法,總會想出辦法來的。”
年輕村姑說了話:“能想出什麼辦法?我只有死……”
中年女子勸:“姑娘,別隻想死,也想想,這不是你的錯,肚子裡的孩子更無辜。”
年輕村姑道:“我不管,我不想活,也不想要他!”
中年女子道:“姑娘,你不能死,你肚子裡的孩子,誰都能不要他,你不能不要他,你是他的娘!”
年輕村姑搖頭哭叫:“不,我不要,我不要……,”
中年女子道:“姑娘,你再想想,你認為他是神種佛胎的時候,願意生;知道他不是神種佛胎的時候,就不願意生了,想死,想不要他,這樣不對,不管他是不是神種佛胎,他總是你的孩子,你是他娘!”
年輕村姑道:“可是我怎麼活?叫我怎麼見人哪?”
不是非死不可了,如今要死的原因,只剩下沒臉見人。
這就好辦多了。
中年女子道:“姑娘,原先你怎麼不怕不能見人?”
年輕村姑道:“原先我當是神種佛胎,沒人會笑話,也沒人敢笑話。”
中年女子道:“那容易,你還當是神種佛胎不就行了麼?”
年輕村姑道:“明明不是,我也知道不是了。”
中年女子道:“除了你知道,你娘知道,我跟這位知道,還有誰知道?沒人知道年輕村姑道:“可是,外頭那四個都死了,一讓人知道,人人都知道他四個不是佛爺了。”
中年女子道:“就不能不讓人知道麼?”
年輕村姑微怔,她自己都沒留意,她已經沒哭了:“不讓人知道?”
中年女子道:“我會交代老和尚,再有人來燒香,就說四位佛爺回西天去了;什麼時候再下凡到人間來,不知道。他是這四個一夥,留他一條命,他不敢不聽,再說,他耳朵那麼背,也不一正知道後院出了事。稍待我跟這位把這四個一埋,就再不會有人知道這四個已經死了。只有一樣跟原先不同,那就是你得回去住,回去住不要緊,沒人會笑你,也沒人敢笑你;待會兒我再把來燒香的人獻的燈油錢,給你孃兒倆一些,如今也好,將來也好,過日子就都不愁了,明白了麼?”
年輕村姑帶著滿臉淚,居然點了頭:“明白了。”
中年村婦忙說了話:“這主意妙,這主意好,多虧姑娘想出這主意來,謝謝姑娘,謝謝姑娘。”
不但救了她閨女一條命,還給銀子,怎麼能不謝?
女兒明白了,做孃的也謝了,就表示這件難辦的事已經解決了,中年女子跟關山月都暗暗吁了一口氣。
怎麼不?原是為救人,是好意,不能解決這難辦的事,不就成了害人,是歹意了麼!
讓母女倆先在禪房裡等著,中年女子跟關山月出去把“陝西四靈”埋了,然後去了大殿。
大殿裡,老和尚已經把燈油錢點完了,真不少,一大堆,可是他帶著兩個小和尚還守在燈下,不敢稍離。
顯然還在等“陝西四靈”。
中年女子料對了,老和尚至今還不知道後院出了大事,真是耳背得厲害,小的則是太小,根本不經心。
中年女子跟關山月的出現,老小三個和尚嚇了一跳,老和尚睜大了一雙老眼說了話:“你倆是……”
中年女子也說了話,話聲提得老高:“我跟這位白天來過,你見過,是麼?”
老和尚這回聽見了:“可是你倆是……”
中年女子道:“你就別管我跟這位是何許人了,這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我來告訴你一聲,那四個下凡到人間來騙財、騙色害人,犯了天條,已經遭如來佛召回西天受罰去了。”
老和尚一驚,“啊!”了一聲。
中年女子道:“你是個佛門弟子出家人,也這麼大年紀了,居然跟他四個串通一氣,騙人、害人,更是該死!”
老和尚忙道:“老僧沒法子,不聽他四個的,他四個要殺老僧,連老僧這兩個小徒弟也不留!為了老僧自己,跟這兩個徒弟,老僧只好聽他四個的了。”
中年女子道:“寺裡只你師徒三個麼?”
老和尚道:“還有好幾個,都遭他四個殺害了。”
“陝西四靈”真夠狠,也真夠壞,就衝造的這些罪、作的孽,已經死有餘辜,百死難贖了。
中年女子道:“後院那位姑娘,可是你讓她來寺裡住的?”
老和尚道:“是他四個讓老僧那麼做的,為的是要滅口,她娘送她來的,遲遲沒走,只好一起……”
他住口不答,沒說下去。
中年女子道:“他四個造的罪、作的孽重:你這個佛門弟子出家人的老和尚,造的罪、作的孽也不輕!我給你個贖罪的機會,明天我讓後院那母女倆回家去,明天你對來燒香的人說,四位佛爺回西天如來佛說法去了,什麼時候再下凡回人間來不知道;也對來燒香的人說,要好好對待那懷了佛胎的姑娘,不許議論,不許打擾,更不許笑話她,聽明白了嗎?”
老和尚忙點頭:“聽明白了,聽明白了。”
中年女子道:“我要把這些燈油錢給那母女倆一些,好讓她母女能過日子,養活孩子。”
老和尚忙又點頭:“好,好,請拿,請拿,請只管拿。”
中年女子道:“這麼多日子以來,那些燈油錢呢?他四個都拿走了麼?”
老和尚忙道:“沒有,沒有,他四個原打算等過些日子收手的時候再拿走的。”
還好!
中年女子道:“這麼說,那些燈油錢還在寺裡?”
老和尚道:“在後院地窖裡。”
中年女子道:“地窖?後院還有地窖?”
她跟關山月都沒想到,那小小的後院裡,競還有地窖。
埋“陝西四靈”的時候,並沒有挖到地窖。
老和尚道:“就在後院那個小花圃底下。”
地窖挖在花圃底下,或者是在地窖上做花圃,八成兒是為掩人耳目,不讓人知道。
中年女子道:“有多少?”
老和尚道:“不少,足夠蓋一座廟了。”
那是不少。
中年女子道:“全數交由你修建寺院修橋鋪路了,這是你贖罪的機會,你可要好好把握,好好做,不要讓我再來找你。”
老和尚忙道:“是,是,老僧不敢,老僧不敢。”
中年女子道:“再跟你打聽件事,‘興教寺’曾經來過一個帶髮修行的大鬍子居士麼?”
老和尚道:“帶髮修行的大鬍子居士?”
中年女子道:“或者是大鬍子和尚,說不定他已經剃渡出家了。”
老和尚道:“沒有,本寺從來沒來過帶髮修行的大鬍子居士,或者是大鬍子僧人。"沒有,大鬍子沒來“興教寺”。
老和尚說的是不是實情實話?
中年女子望關山月。
這是問關山月該怎麼辦?
這也是跟關山月說:你聽見的,我問過了,你也聽見老和尚是怎麼說的了。
關山月道:“時候不早了,趕快拿些燈油錢,讓她母女回去吧!”
這表示已經聽見了,也相信老和尚說的了。
中年女子沒再說什麼,拿些燈油錢就跟關山月又去了後院。
那母女倆拿了燈油錢,千恩萬謝的走了。
送那母女倆出了“興教寺”,望著那母女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不見,中年女子轉臉望關山月:“我這麼處理行麼?”
關山月道:“芳駕想得周到,我也會這麼處理。”
中年女子道:“是麼?”
關山月道:“是的。”
中年女子道:“他沒來‘興教寺’。"
關山月道:“本來他就不一定來了‘興教寺’。”
中年女子道:“你信?”
關山月道:“老和尚沒有理由不說實話。”
中年女子道:“是麼?”
關山月道:“芳駕認為他有不說實話的理由?”
中年女子道:“那倒不是。”
關山月道:“倘若老和尚沒說實話,他可以不說實話的,不止這一樣。”
中年女子道:“因為不說實話,他怕你我殺他。”
關山月道:“他又怎麼知道,這一樣不說實話,你我不會殺他?”
這倒是!
中年女子轉了話鋒:“如今你我怎麼辦?”
關山月道:“再到別處找。”
中年女子道:“‘西安’沒什麼寺廟了。”
關山月道:“我是說別處,不是說別的寺廟。”
中年女子道:“不上別的寺廟找?”
關山月道:“他就一定會上寺廟去麼?”
中年女子道:“他已經皈依了,不上寺廟找,能上哪兒去?”
關山月道:“皈依的人,就一定會上寺廟去,一定得上寺廟去麼?”
中年女子目光一凝:“你是說……”
關山月道:“芳駕說,芳駕知他。”
中年女子道:“不錯,這是實情。”
關山月道:“同樣的,他是不是也知芳駕?”
中年女子道:“是的,這也是實情。”
關山月道:“芳駕說過,一個不願讓人找到的人走了,一般都會認為定然遠走高飛,再找他也定然會上遠處找?”
中年女子道:“下錯,是我說的,一般也確是如此。”
關山月道:“芳駕知他,認為就是因為如此,他不會遠離,一定就在‘西安’別的寺廟。”
中年女子道:“不錯。”
關山月道:“芳駕也確實帶著我,在‘西安’別的寺廟找尋。”
中年女子道:“不錯。”
關山月道:“這讓我想到,他也同樣知芳駕,會不會雖不遠離,卻不往寺廟去?”
中年女子怔了一怔:“不往寺廟去?”
關山月道:“心中有佛,哪裡都能修行。”
中年女子杏眼一睜:“說得好,只是,不上寺廟,他能上哪裡去?”
關山月道:“那就靠芳駕對他的所知了。”
中年女子道:“要是靠我對他的所知——他不見得一定會轉往別的寺廟去,是不?”
關山月道:“芳駕還是認為他會轉往別的寺廟去?”
中年女子道:“不能因為只在‘牛頭’、‘興教’兩寺沒找到他,就認為他不會上寺廟去躲藏。”
關山月道:“是理,只是芳駕說‘西安’已經沒有什麼寺廟可找了。”
中年女子道:“還有一個地方,只是說起來它不能算是寺廟。”
關山月道:“那是什麼地方?”
中年女子道:“留侯祠。”
關山月道:“留侯祠?”
中年女子道:“張良張子房祠。”
關山月道:“在什麼地方?”
中年女子道:“‘王曲’‘留村’。”
關山月道:“‘王曲’‘留村’?”
中年女子道:“從這裡去不遠,‘王曲’,在以前的朝代,沒有行宮,是帝王的狩獵處所,‘終南山’麓就是獵場,山下有‘留村’,有‘留侯’的故居,祠堂就在那兒。”
關山月道:“芳駕要到那裡去找,是認為它可能是修行人的去處,還是因為它是‘留侯’張子房的祠堂?”
中年女子道:“都有,修行的人十九會上寺廟去,可是他這個修行的人不是一般修行的人,他惜英雄,敬‘留侯’應該會上‘留侯祠’去。”
關山月道:“我的看法跟芳駕不一樣。”
中年女子道:“你是怎麼個看法?”
關山月道:“我認為他不會轉往‘留侯祠’去。”
中年女子道:“何以見得?”
關山月道:“‘留侯祠’名氣大,此其一;他知道芳駕知他惜英雄,敬留侯,應該會上‘留侯祠’去。”
中年女子道:“不錯,我也想到了,可是,也就是因為這兩點,他來個出我意料,就轉往了‘留侯祠’。”
關山月道:“當然也不無可能。”
中年女子道:“不去找,不知道誰對誰錯,是不?”
關山月道:“那就去看看。”
中年女子道:“我只是這麼推測,可不一定……”
關山月截口道:“找人本就如此,要是有把握,就不必東奔西跑了。”
中年女子道:“你不怕冤枉白跑?”
關山月道:“我這是找尋仇蹤,不是一般尋人。”
這是說他報仇心切。
中年女子臉色變了一變,道:“那就走吧!”
她倒是沒說什麼。
兩人離開了“興教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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