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府東門外,有一處地名叫黃河底的,很像北平的天橋,是民間一個遊樂場所。
這裡有賣古董字晝的商店,也有估衣鋪、舊貨攤、酒肆、茶樓更是櫛比相望,還有祗說不練、賣狗皮膏的江湖郎中,和賣卦算命的拆字攤,最熱鬧的當要數玩雜耍、變戲法的攤子,圍上一大圈人,小銅鑼敲得當當直響!
黃河底可以說是三教九流溷集之地,各式各樣的人,無奇不有,包羅萬象。
你若是不信,喏,在下可以搬出當地的一首歌謠來為證:“江南倒有個徐州府,徐州府倒有些好漢叔,南關裹喝茶北關裹見,黃河底下有臥龍藏虎。”
這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差不多已牌時光,東首賣狗皮膏的劉二麻子攤位右側,一片不太寬敞的場地上,走來了兩個一身青布衣袴的大姑娘,看樣子像是姊妹倆吧!
年長的約莫二十出頭,生得一張瓜子臉彎彎的柳眉,配著一雙靈活的大眼睛,和弧形的薄唇,只是皮膚稍微黑了些。但黑得俊俏,該豐滿的地方豐滿、該纖細的地方纖細,額前梳著整齊的劉海,背後垂一條又粗又黑的辮子,婀娜多姿,使人有成熟的美感!
年紀較小的手裹拿著一個長形青布囊,看去約莫十七、八歲,紅馥馥一張小圓臉上,有細長而略彎的黛眉,清盈而略帶羞澀的眼睛,一根挺直的瑤鼻,一張紅菱般的小嘴,笑起來匏犀微露,就有兩個小酒窩,一排晶瑩得像碎玉的貝齒,兩條烏油油的髮辮,分垂在鼓騰騰的胸脯兩邊。
她似乎沒有姐姐老練,臉上還有點稚氣,和羞人答答的模樣。
黃河底雖是三教九流,龍蛇雜處之地,但像這樣一對花不溜丟的大姑娘,一前一後俏生生的經過,自然會引起路人的注意,也自然會有遊手好閒的狂蜂浪蝶,綴著香風,遠遠跟著。
如今這一對姐妹,一前一後經過劉二麻子的攤前,雙雙走到空地中間,就停了下來,轉遇身,並肩面向外站。
她們剛一站停,就已經有人從四周陸續圍了過來,因為從這二位姑娘往場子中間站停下來的情形看,很顯然是走江湖賣藝的了!
在黃河底溜達的人,江湖賣藝的姑娘可看得多了,但這般喜娘可罕見!
姐妹倆站停下來,年小的放下手中拿著的一個長形青布囊,兩人同時朝四周抱了抱拳。
年長的輕啟櫻唇,嬌聲說道:“各位伯伯、叔叔、各位大哥、各位鄉親,愚姐妹路過寶地,盤川不繼,在貴地無親無故,告貸無門,差幸從小練過幾年拳腳,愚姐妹從未在江湖走動,也從不曾賣過藝,但人在窮途,只好出乖露醜,胡亂練上幾手,諸位之中,多的是高人,還望垂憐愚姐妹情非得已,幾手莊稼把式,更是不值得一哂,祗望大家幫個忙,湊點路費,愚姐妹就感激不盡了。”
她鶯聲暱暱,說來宛轉動人,雖然沒有一般跑江湖賣藝的圓滑,但也沒有跑江湖的那般俗套。
她說從未在江湖走動,不曾賣過藝,倒也可信!
在她說話之時,瞧熱鬧的人,已經越來越多,她話聲一落,四周登時響起了一陣熟烈的掌聲!
姐妹倆向四周連連鞠躬,年長的口中,連聲說著:“多謝捧場。”
然後輕輕咳一聲,繼續說道:“愚姐妹會的不多,諸位莫要見笑,現在先由我妹子練一套掌法,練得不好,還要諸位多多包涵。”
說完,往後退了幾步。
年紀較小的姑娘留在場子中央,這一瞬間,她一張粉臉,已經暈生雙頰,雙手抱了抱拳,低低的說一聲:“獻醜。”
雙手一提,纖纖十指舒展若蘭,當胸如捧。
這是“梅花掌”的起手式,“梅開五福”,一望而知她使的是“梅花掌”了。
祗見她雙手隨即變式,玉掌左右劃圈,腳下也隨著變換步法,掌式逐漸由慢而快,劃出來的圓圈也逐漸由簡而繁,身形隨著加快,輕靈得有如行雲流水,手勢柔若無骨,身法美妙,練到急處,但見人影飄流,宛如天女散花,好看已極!
圍著的觀眾,不由彩聲四起,紛紛叫起好來!
就在一片彩聲中,姑娘家倏然收勢,人已回到原來的站立之處,臉不紅,氣不喘,朝大家鞠了個躬,正待退下,忽然她發現左首人群前面,正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瞪著她直瞧!
她盈盈一瞥,不禁霞生雙頰,低下頭,急急退了下去。
四周圍著一大群人,少說也有百十來個,她又怎麼會發現這雙明亮的眼睛的呢?這人豈非有與眾不同的地方?
瞧!正面左首,不是站著一個身穿青紗長衫的少年相公麼?
這人身材頑長,生得玉面朱唇,眉清目秀,一派溫文爾雅,氣質非凡,站在那裹,有如玉樹臨風,不,當真是鶴立雞群!
白鶴立在雞群裡,自然與眾不同,任何人一眼都可以看得出來,何況少女的眼睛是最敏感的。
這樣一個人和她四目相投,她那得不霞生雙頰,羞到了心頭?
年長的姑娘又走了上來,鞠躬說道:“承蒙諸位捧場愚姐妹實在慚愧之至,接下來是愚姐妹的雙打,諸位不要見笑才好。”
說完,招招手道:“妹子,快過來了。”
年小的姑娘低著頭走上來了,但她可不敢再往左首看上一眼,姐妹倆鞠了躬,就霍然分開,年長的在左,年小的在右,兩人相對而立。
這下年小姑娘立身之處,正好和那青衫相公斜斜相對,她那雙盈盈秋水,忍不住又偷偷的瞟了過去。
那知青衫相公那雙明朗如星的目光,一直瞪注著她,沒有移開遇,目光乍接,她趕緊移開,已然看到他朝自己溫文的一笑。
這一笑,直看得她心頭小鹿亂撞,一張粉臉也登時脹得通紅!
架勢拉開了,她們使的還是一套“梅花掌”,只是由兩人雙手,四掌翻飛,一攻一守,倏守倏攻,兩個人進退旋轉,輕若狸貓,靈若猿猴,比起單打來,不但熱鬧,也緊湊得多了!
尤其打到急處,但聽四掌交擊,不時發出“拍”“拍”脆響,更使人有悅耳動聽之感,四周掌聲,也隨著紛紛響起!
姐妹倆已俏生生一左一右在觀眾前面站停下來。
年長的姑娘又開口了:“各位伯伯、叔叔、各位大哥、各位鄉親,愚姐妹這點粗淺功夫,祗能說是花拳綉腿,不值識者一曬。
但愚姐妹會的只有這一些了,現在是最後一套了,那不能算是功夫,只是愚姐妹小時候耍著玩的,也一併向諸位獻醜,以博諸位一笑。”
在她說話之時,那年小的姑娘已俯身從地上拿起青布囊,打開袋口,取出兩柄尺來長的短劍,左手一揚,把另一柄往年長的姑娘投去。
年長的姑娘玉腕輕舒,一下就抄在手裡,但聽“錚”“錚”兩聲,兩人同時從劍鞘中抽出劍來。
只要看劍刃如霜,寒光閃閃耀目,一望而知是兩柄百練精鋼的利器,和一般走江湖賣藝的鐵劍鈍刀,大大的不同!
四周觀眾還以為她們要舞劍了!
舞劍,當然比玩拳腳更驚險,更刺激,全場的人從她們短劍出匣,已經摒息凝神肅靜下來。
只見年長的姑娘左手把劍鞘往身後地上一擲,款步走到場子中間站停。
年小的姑娘同樣把左手劍鞘一丟,走到了年長姑娘面前,兩人面對面相距三尺,便站停下來。
年長的姑娘左足後退半步,右手執劍,緩緩抬起,劍尖向外,與手臂成一直縵,停在胸前。
年小的姑娘身子直立,右手短劍也徐徐伸出,祗聽“叮”的一聲捆響,兩柄劍尖,已經碰在一起!
說時遲,那時快。
那年小的姑娘就在兩柄劍尖交接之際,忽然腳尖一點,一個嬌小的身子已經疾翻而起,僅憑劍尖點在年長姑娘的劍尖上,倒豎了起來!
不!她執劍右手,本來停在胸前,還是彎曲的,現在正在緩緩的伸直,短劍、手臂、和身子終於成了一直線了!
四周觀眾不由彩聲四起,紛紛鼓起掌來。
年長的姑娘手臂平伸,等她妹子完全倒豎成一直線之後……
她本來平伸的手臂,現在又緩慢的向上抬起,越抬越高,漸漸她手臂和短劍已完全豎立,兩柄劍只有劍尖像針鋒般一點接在一起,也完全豎直了。
劍上倒立的年小姑娘,卻是紋風不動,穩如泰山!
年長姑娘手臂伸直,但她動作並未停止,上身又漸漸往後仰去,本來一前一後的雙腳也漸漸往地上坐了下來。
現在,她雙腳成“一”字形,已經坐到地上,但上身依然往後仰下,一顆頭(後腦)也已經碰到地面了。
她直豎的右手,又豎立到胸前,豎立在劍上的姑娘,她劍尖釘在姐姐的劍尖上,任她身子如何移動,她依然倒立如故,一動不動!
這真是異常驚險之事,只要兩支劍尖有髮絲細的移動,就會銜接不住,只要劍尖銜接不住,一下滑了下來,兩支雪亮的劍尖,就會無情的刺入兩個花朵般姑娘的胸膛!
四周觀眾摒息凝神,一個個看得雙拳緊握,掌心沁出了汗水!
站在場子左側的青衫相公,一雙星目更是一霎不霎的看著年小姑娘,暗暗替她揑了一把冷汗。
年長的姑娘這時又從地上緩緩直起身來,雙腳也隨著緩緩從地上收起,等她身子站直,恢復了原先的姿勢,朝上豎立的右手,又緩緩下降,停到胸前。
於是年小的姑娘在劍尖上一個筋斗倒翻出去,回到地上,一點不差,正好是她原先站立之處。
這下,四周彩聲、掌聲,像春雷般爆起,歷久不絕!
姐妹倆並肩向四周鞠躬為禮,口中連說著:“愚姐妹獻醜了。”
隨著掌聲,觀眾沒待她們開口、青蚨、碎銀、隨著像雨點般往場中投去。
姐妹倆站在中間,同時向四周抱拳,嬌聲說道:“謝謝!”
青衫相公從身逞掏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一揚手,輕輕落到了年小姑娘的跟前。
年小姑娘自然看得清楚,一雙盈盈秋水般眼睛,不由自主的朝青衫相公瞟來,雙頰飛紅,輕啟櫻唇,低低的說了聲:“謝謝!”
她聲音說得雖輕,但青衫相公的耳朵卻甚是敏銳。
不!他一顆心全神灌注在她身上,這一聲“謝謝”,自然可以聽得到,全身登時有飄飄然的感受!
圍成一圈的觀眾,逐漸散去,姐妹倆正在俯著身子拾觀眾賞的銀錢。
人群中施施然走出一個頭戴瓜皮帽,身穿藍綢長衫的中年漢子,一手摸著他嘴上兩撇八字鬍子,輕咳一聲,說道:“二位姑娘請了。”
姐妹倆一楞,年長的急忙直起腰來,打量了藍衣中年人一眼,含笑道:“爺臺是……”
藍衣中年人依然摸著鬍子,皮笑肉不笑,徐徐說道:“在下錢子良,是九里堡的管事。”
年長姑娘忙道:“原來是錢爺,小女子久仰。”
九里堡,別說是徐州府,就是大江南北,可說無人不曉!
九里堡的管事,在徐州府,就像是北京城裡伺候皇帝老子的太監一樣說的話,都是皇帝老子的旨意,你說夠不夠威風。
錢子良一陣嘿嘿乾笑,說道:“二位姑娘方才這一手著實高明!”年長姑娘含笑道:“錢爺誇獎,愚姐妹這點粗淺把戲,那會在錢爺眼裹?”
錢子良微笑道:“但在下方才看了,二位姑娘表演得實在精彩。”
年長姑娘臉上微微現出一絲靦腆,說道:“錢爺見多識廣,這般誇獎,小女子如何敢當?”
“在下說的是實話!”
錢子良端著下巴,表示他是頗有身份的人,一面徐徐說道:“在下看過不少江湖賣藝的玩意,那不過是走江湖,混飯吃的解數,如何及得上二位姑娘的真功夫?唔,在下還沒請教二位姑娘尊姓芳名?”
“錢爺請教這兩個字,豈不折煞小女子了?”
年長的婉然一笑,低著頭道:“小女子叫林秀娟,她是我妹子林秀宜。”
觀眾差不多都走散了,只有青衫相公依然站在那裹,他聽年長的說出她妹子叫做林秀宜,他心裹情不自禁暗暗的叫著:“林秀宜”三字。
年小姑娘聽她姐姐說她的名字來,忍不住眼角偷偷的瞟向青衫相公,那知青衫相公的目光也正好朝她投來。
“似曾相識目初成”,目初成,這該是多麼美妙的形容?好像千言萬語,盡在不言年小姑娘臉兒飛紅,慌忙移開眼睛,青衫相公更是如醉如裹!
錢子良道:“原來是兩位林姑娘,在下有一件事,倒想和林姑娘作個商量。”
林秀娟心中暗道:“來了!”
她一面故作不知,粉臉上堆起一片嬌笑,說道:“錢爺又客氣了,有什麼事,錢爺只管請說。”
錢子良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摸著他上嘴唇兩撇鬍子,說道:“再過三天,是咱們堡主五十晉九華誕,在下負責堂會總提調,方才看了二位姑娘的功夫,在江湖獻藝的姑娘中,可說是首屈一指,因此想奉邀二位姑娘到堡中作客,堡主華誕那天,煩請二位姑娘當眾表演一場,以娛嘉賓,不知林姑娘可肯賞臉?”
林秀娟作難的道:“錢爺原諒,愚姐妹只是路過徐州,短缺盤川,拋頭露面,到這裹獻醜,是不得已的事,小女子不是賣藝的……”
錢子良微有不悅之色,嘿然道:“林姑娘說的許是實情,但二位林姑娘畢竟在徐州地面上賣了藝,再說堡主五九華誕,在大江南北,是一件大事,在下正在到處物色最好的堂會,正巧遇上二位姑娘,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林姑娘無論如何也要屈留三天,酬勞麼,在下可以作主,先奉二百兩,如若堡主一高興,說一定還另有重賞……”
林秀娟面有難色,低頭道:“錢爺抬舉,小女子萬分感激,小女子並不是為了錢……”
錢子良一張臉沉了下來,輕嘿一聲道:“林姑娘,在下話已說在前頭,這是堡主華誕,在下既然奉派擔任了總提調,總得有些新鮮玩藝,讓堡主點個頭兒,老實說,這幾個月來,近百里之內,多少名角,多少江湖賣藝的朋友,紛紛自動上門來找在下,要替堡主上壽,在下還不屑一顧呢,二位姑娘縱非江湖賣藝的人,但也算是在江湖上走動的人,在下說出來的話,大江南北,還沒有人打過回票,林大姑娘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大家沒趣了。”
這話說得很重了!
青衫相公可有點聽不進去,人家姑娘既已聲明不是跑江湖賣藝的,不願應邀前去。豈能強人所難?
他畢竟是年輕相公,心裡有了林秀宜姑娘的倩影,激於義憤,臉上不禁流露出憤然之色,正待舉步走上前去,忽然覺得右手衣袖被人輕輕扯了一把,急忙回頭看去!
這扯自己前袖的竟是一個一臉麻子,連須絡腮鬍的中年漢子、他,正是左首擺個攤子賣狗皮膏的劉二麻子!
青衫相公還沒開口,劉二麻子已經朝他笑了笑,招呼道:“相公已經站了好一回,請進來坐坐吧!”
人家好意招呼,青衫相公總不能不理睬吧?這就點頭笑道:“謝謝,在下還不累。”
九里堡管事,雖然祗是九里堡堡主手下的一名家奴,但九里堡堡主威鎮武林,黑白兩道,人人尊敬,因此縱然是堡中一名管事,在江湖上可也成了一言九鼎的人物。
錢子良話說得一重,林秀娟就擔當不起,慌忙陪笑道:“錢爺言重,錢爺的吩咐小女子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違拗,這樣吧,替堡主上壽的事兒,容小女子和妹子商量商量,錢爺不會見怪吧?”
她口氣軟了!
錢子良深沉的臉上,也有了笑容,點頭道:“林姑娘和令妹商量,這是應該的。”
林秀娟朝他瞟了一眼,嫣然道:“那就請錢爺稍候了。”
這嫣然一笑,笑得錢子良眼花撩亂,一手摸著八字鬍子,心裡就像有上萬螞蟻在爬,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可不肯露出色迷迷的模樣來,這是有失他九里堡管事身份的。
林秀娟一手拉著她妹子林秀宜的手,走到邊上,兩人嘰嘰咕咕低聲說了一陣。
林秀宜姑娘只是輕輕的搖著頭,她們本來不是賣藝的咯!這次到黃河底來獻藝,祗是短缺盤川,情非得已,豈肯再到九里堡去拋頭露面?
林秀娟是怵於九里堡威名,自己姐妹倆,只是女流之輩,怎敢得罪了九里堡的大管事?因此不得不勸勸妹子,凡事忍著點兒,反正祗此一遭,委屈求全。
姐妹倆嘰咕了一陣,林秀宜姑娘終於點了頭。
林秀娟春風滿面,俏生生走到錢子良的面前未言先笑,嬌聲道:“有勞錢爺久候了,真是對不住,舍妹臉嫩,先是不肯答應,經小女子再三勸說,這是錢爺給咱們的天大面子,咱們可不能不識抬舉,辜負了錢爺的美意,舍妹終於首肯了,錢爺不見怪吧?”
錢子良摸著下巴,呵呵笑道:“二位姑娘本來不是江湖賣藝的人,請二位姑娘去九里堡表演,這是委屈了二位姑娘,二位姑娘給了在下面子。在下怎麼會責怪二位呢?好了,令妹既然答應了,二位就收拾收拾,隨在下到九里堡去吧!”
林秀娟嬌笑道:“愚姐妹身無長物,那用收拾?錢爺請吧!”
錢子良點著頭,伸手一指道:“那好,前面不遠,停著一輛馬車,是在下出來乘坐的,二位姑娘請隨在下上車。”
林秀娟道:“小女子怎好坐錢爺的車?”
口中說著,人已俏生生跟著錢子良走去。
林秀宜一手抱著青布囊,跟隨乃姐身後走去,但她卻忍不住回過頭來,朝青衫相公深深的望了一眼,才低頭疾行而去。
怎當臨去秋波那一轉?青衫相公就像著了魔似的,兩道目光,只是楞楞的送著苗條人影遠去!
場子上,已經祗剩下青衫相公一個人,他還裹裹的站在那裹,沒有離去。
“相公,請到我那破攤子裹坐吧!”
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青衫相公轉過身去,這說話的還是劉二麻子,慌忙拱拱手道:“小生怎好打擾?”
劉二麻子爽朗的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公這麼說,不見外了麼?”
青衫相公見他雖是跑江湖的,卻是個爽朗漢子,這就舉步朝他攤上走去,說道:
“小生還沒請教老哥,劉二麻子,就是老哥的大名麼?”
劉二麻子笑了笑道:“在下排行第二,臉上又生了幾顆麻子,人家就叫我劉二麻子,我也就用劉二麻子做了招牌,其實在下叫做劉傳義,傳道的傳,忠義的義。”
隨著說話,拉過一條板凳,隨手抹了抹,含笑道:“相公請坐,在下也要請教相公高姓大名?”
青衫相公在櫈上坐下,一面說道:“賤姓程,草字明山。”
劉二麻子道:“程相公不是本地人吧?”
程明山道:“小生祖籍江西,遊學來此。”
他口氣一轉,望著劉二麻子,問道:“剛才那位管家,自稱是九里堡管事,劉老哥可知九里堡是個什麼地方?”
劉二麻子臉色微微一變,低聲道:“程相公是讀書人,不宜多問九里堡的事。”
程明山看他神色,微微一笑道:“劉老哥如覺不便,那就不用說了。”
劉二麻子道:“不是在下不敢說,在下因程相公是讀書人,江湖上的事兒,還是少問為是,那對你讀書相公,是沒有好處的。”
程明山抱抱拳道:“小生想請問劉老哥一個人,不知認識不認識?”
劉二麻子道:“程相公說的不知是那位?”
程明山道:“楊子清楊老哥。”
劉二麻子看了程明山一眼,問道:“程相公如何認識他的?”
程明山道:“那是數日前,小生道經靈壁,聽到林間有呻吟之聲,進去一看,發現有人重傷垂危……”
劉二麻子矍然道:“程相公說的就是楊師兄了?”
程明山道:“不錯,差幸他身邊帶有治傷靈丹,要小生餵了幾粒,小生願意要護送他回家,他堅決不肯,並問小生去處?曾說若到徐州,可來黃河底找劉老哥。”
劉二麻子喜道:“楊子清是在下的大師兄,已有多年不曾見面,程相公既是楊師兄介紹來的,咱們就是自己人了。”
他忽然“哦”了一聲,問道:“程相公可知楊師兄是傷在什麼人手下的麼?”
程明山道:“小生也問過他,他只是搖著頭,說是被幾個蒙臉人所傷,不知他們究是何人?對了,楊兄託小生告訴劉老哥,儘快離開這裡。”
“儘快離開這裡?”
劉二麻子神色微微一變,問道:“程相公,敝師兄還說了些什麼?”
“沒有了。”
程明山道:“他只有這句話。”
劉二麻子摸摸他連鬢胡,笑道:“在下只有一個人,到處都可以混口飯吃,敝師兄要我離開,在下趕明兒就走。”
說到這裡,站起身道:“程相公初到徐州,咱們不是外人,在下作東,請你喝盅酒去。”
程明山跟著站起,含笑道:“劉老哥不用客氣……”
劉二麻子沒待他說完,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把握住了程明山的手臂,大笑道:“程相公再要推辭,那就是瞧不起我劉二麻子了。”
程明山道:“劉老哥既然這麼說,小生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逗才是好朋友。”
劉二麻子豁然大笑,說道:“咱這就走,橫街頭的鴻運酒樓,酒菜不錯,咱們上鴻運樓去。”
說走就走,他連攤也沒收。
程明山道:“劉老哥,怎不收拾收拾再走?”
劉二麻子笑道:“在下這個攤上,只有幾張膏藥,沒人要的,咱們只管走好了。”
兩人剛走出攤子,劉二麻子就發現有兩個灰衣漢子一左一右老遠抄了過來,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盯人的了,他暗暗攢了下眉,心想:“這兩人大概是盯著程相公來的了,祗不知那一條路上的人?”
心念方在轉動之時,兩個灰衣漢子已經走近過來。
祗見左首一個冷冷的瞄了劉二麻子一眼,說道:“你就是劉二麻子?”
劉二麻子點頭道:“不錯,在下正是劉某。”
右首一個道:“逗麼說,你是八卦門的人了?”
劉二麻子暗暗納罕,自己從沒跟人說過是八卦門的人,在黃河底一晃三年,也從沒露過底,這兩個如何會知道呢?他打了個哈哈,說道:“在下只是江湖上混口飯吃,賣狗皮膏的,那有什麼門派?二位是……”
左首一個道:“鐵琵琶楊子清是你師兄,對不了”
劉二麻子心裹登時明白過來,大師兄要自己儘快離開,原來有人找八卦門的碴,他攢攢眉道:“二位找在下究竟有什麼貴幹,但請明說。”左首灰衣人道:“咱們頭兒請你去一趟。”
劉二麻子道:“二位的頭兒是誰?劉某素昧平生,要我去作甚?”
左首灰衣人道:“你去了自會明白。”
劉二麻子冷笑一聲道:“劉某走南闖北,在江湖上也混了這麼多年,二位朋友不把話說清楚了,就要劉某跟二位走麼?”
右首一個道:“話不是都說清楚了麼?”
左首一個不耐煩道:“快走吧,難道真要咱們用強不成?”
劉二麻子心知片刻之間就要動武,這就朝程明山拱拱手道:“程相公,本來在下想稍盡地主之誼,如今來了兩位好朋友,恐怕不能奉陪了,程相公先請吧!”
他的意思,自然因為程明山是一個讀書相公,自己遇上過節,總不能讓人家吃了眼前虧。
那知程明山只是個讀書人,心眼可沒有老江湖的靈活,聞言笑了笑道:“劉老哥,不礙事,小生在這裡等一回就好。”
右首灰衣人道:“劉二麻子,你想好了沒有,要咱們兄弟架著你去,豈不教江湖上好漢笑話?”
劉二麻子冷嘿一聲道:“不知二位要如何架著我去?”
左首灰衣人目光一閃,冷冷的道:“莫非你老哥還想動手?”
劉二麻子道:“在下從不先和人家動手,但到了迫不得已,劉某也就只好動手了。”
右首灰衣人冷笑道:“你那幾手三腳貓,也配和咱們兄弟動手麼?”
劉二麻子雙目神光閃動,哈的笑道:“聽朋友的口氣,似乎有些來歷?那好,二位先報個字號,讓劉某聽聽,也許劉某會跟二位去走一趟。”
右首灰衣人嘿然道:“厲山二厲,你聽說過吧?”
劉二麻子聽得暗暗一驚,厲山二厲,他自然聽人說過,但到了此時,自己縱然不敵,也不甘心束手就縛,鼻中哼了一聲道:“厲山二厲,果然不帶一點人的味道。”
左首灰衣人冷喝一聲:“你說什麼?”
突然右手一伸,五根又長又黑的指頭朝劉二麻子的肩頭抓來。
劉二麻子身形一矮,迅快的讓了開去。
左首灰衣人吊眉聳動,冷森一哂道:“你躲開我一抓,躲得過我第二抓麼?”
身形一晃而至,右手招式不變,又朝他肩頭抓到。
這一抓當真快若閃電,劉二麻子身形堪堪閃出,他五根手指已然抓落,劉二麻子左手抬處,反掌格出。
左首灰衣人陰森一笑,不知如何一來,劉二麻子本來格出的手腕,竟似自己送上去的一般,被對方五指一攏,就扣住了脈腕。
劉二麻子左腕突然被他扣住,心頭一驚,右手握掌,使了一記“當門拒虎”,朝他當胸搗出。
左首灰衣人右手五指堪堪抓住了劉二麻子脈門,突覺手臂彎處“曲池”穴一麻,再也使不出勁來,同時劉二麻子當胸一拳,因拳勢一偏,“蓬”然一聲,擊在他左肩之上!
左首灰衣人上身晃動,不由自主被震得後退了三步。
右首灰衣人忽然跨上了一步,說道:“劉二麻子,看不出你還有一手。”
揮手一掌,朝劉二麻子劈來。
劉二麻子擊退左首灰衣人,精神不覺為了一震,大笑道:“厲山二厲,原來也不過如此。”
右掌直豎,迎擊而出。
但聽“拍”的一聲,劉二麻子頓覺不對,對方掌力雄渾,勝過自己甚多,但覺一陣血氣翻騰,腳下被震得連退了三步。
那知右首灰衣人身法奇快,你剛退後,他已乘機欺上,陰笑道:“厲山二厲怎麼樣?”
左手乍出,又是一掌直逼胸腹。
劉二麻子連換口氣的時間都沒有,眼看人家掌已逼到胸前,這一掌已非硬接不可,這就一咬牙,左手使勁朝前推去。
那右首灰衣人掌勢正好逼到劉二麻子胸前,突然感到手彎“曲池穴”上一麻,整條手臂立時勁力全失!
“拍”!雙掌交擊,這回左首灰衣人竟然被震得連退了五步之多!
厲山二厲心頭不禁微生凜意,這時左首灰衣人跟了過來,問道:“老二,你沒事吧?”
左首灰衣人道:“還好,這小子果然有些扎手。”
左首灰衣人嘿然道:“不要緊,反正頭兒沒交待咱們如何把他弄去,只要弄去就好。”
右首灰衣人道:“老大說的也是。”
兩人說話之時,左首灰衣人向左跨上了一步,右首灰衣人也同樣向右跨上了一步,三個人立時成品字形站定。
這一來,也正好是厲山二厲布成了一個合擊之勢。
厲山二厲,在江湖上雖然算不得一流高手,但他們的聯手合搏,江湖上卻是無人不知。
劉二麻子眼看兩人一左一右布成了合擊之勢,頓時感到從兩人身上散發出一股無形的兇厲之氣,逼人而來,心頭暗暗凜駭道:“厲山二厲,果然兇厲的很!”
心念一動,回眼看去,程明山揹負著雙手,就站在不遠之處,他竟然沒走!
一面望望對面二人,嘿然笑道:“你們準備兩位一起上麼?”
右首灰衣人陰森的道:“厲山二厲兄弟,遇上一個敵人,咱們可以單打,也可以兩對一,遇上十個八個敵人,咱們也是兩個人出手,這並不算得什麼。”
劉二麻子大笑道:“好吧,二位可以出手了,劉某隻是一個黃河底賣狗皮膏的,敗了不足為奇,若是勝得了二位,劉某在江湖上可就露臉了。”
左首灰衣人怒笑一聲道:“你能勝得了咱們麼?”
劉二麻子自知不是對方敵手,但卻大笑道:“那要動上手才知道。”
右首灰衣人冷笑道:“你口氣不小!”
右足跨上一步,雙手倏發,似掌似爪,朝劉二麻子右首襲來。
左首灰衣人同時左腳朝前跨上,兩雙手爪起處,襲向劉二麻子左側。
兩人這一發動,四隻手爪前後呼應,但見爪影翻飛,竟然封住了劉二麻子的退路。
劉二麻子到了此時,也只好使出他的看家本領“八卦神行掌”來。
但見雙掌直豎,在身前身後,似推似挽,似排似拒,掌勢不快,卻也勁風如濤,右攻左守,左攻右拒,緊護身軀,一時之間,厲山二厲縱然攻勢凌厲,倒也攻不進去。
晃眼之間,已經闢了三五十招,兀是未分勝負。
厲山二厲殺得性起,兩人口中同時發出一聲厲嘯,手法陡變,四隻鳥爪般的手爪,兩隻箕張似鈎,專抓劉二麻子關節要害下手,使的是一種十分古怪的擒拿手法。兩雙五指直伸,尋暇抵隙,專找人身穴道。
這一來,他們兩個人就好像右手使的鐵抓,左手專點穴鱖,互相配合之下,此進彼退,變化繁複!
劉二麻子擋得鐵抓,還要防備點穴,封住左首,還得兼顧右首,苦鬥之下,額頭已是見汗,他自己知道最多隻怕也捱不過十招了!
就在此時,左首灰衣人右爪朝他後勁抓來,右首灰衣人右手五指猛然朝他右肩直插而下!
劉二麻子自然知道他們這一式合擊之後,左首灰衣人的左手,和右首灰衣人的左手必然會相繼攻來,但此時他已經祗能顧得眼前,顧不得他們隨後攻來的招式了。
當下口中大喝一聲,身形斜側,右掌前拒,左掌後劈,用盡乎生之力,擊了出去!
這在他來說,已是孤注一擲,使出了最後一招,再也顧不得他們左手了。
但事情竟然大出他意料之外,但聽“蓬”“蓬”兩聲,厲山二厲隨著他掌勢前後擊出,居然各自被震得往後連退!
不,他們往後退出去三步之後,竟然各自用左手緊握著右臂,臉上流露出驚駭和痛苦之色,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劉二麻子看得大感奇怪,心中暗自忖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自己剛才這兩掌硬拼,竟會把他們右臂都震傷了?”
程明山看那兩個灰衣漢子一走,也笑吟吟的走了過來,拱手道:“劉老哥果然身手不凡,英勇已極,把這兩個兇徒給打跑了。”
劉二麻子久走江湖,他自己有多少底子,自己自然清楚得很,老實說,厲山二厲,別說兩人聯手,就是單打獨聞,自己只怕也未必能勝得過他們,今日之事,顯然是有高人暗中相助!
他掄目四顧,方才自己和厲山二厲動手之時,雖然也有不少人圍著觀看,但看熱鬧的人都站得遠遠的,只有程明山站在自己身後,算是最近的人了!
但他細看程明山生得眉清目秀,瘦瘦的身材,除了像個讀書人,根本就不似練武之人。
他望著程明山,只是微微一笑道:“程相公,說來慚愧,在下實不是厲山二厲的對手。”
程明山目中流露出好奇的神色,說道:“但劉老哥明明勝了他們,這是事實。”
劉二麻子道:“在下不才,但頗有自知之明,方才若非有人暗中相助,在下很難將他們二人震傷。”
程明山道:“小生雖然看不清你們動手的招式,但小生就站在劉老哥身後不遠,若是有人出手幫助劉老哥,小生怎麼會沒看到呢?”
劉二麻子心中暗道:“你不會武功,如何會看得到暗中相助的人出手呢?”
一面含笑道:“那人既是暗中相助,自然不願被人看到的了。”接著抬著望望天色笑道:“看!這一耽擱,午牌都已偏了,累得程相公站了老半天,走,咱們上鴻運樓喝酒去!”
鴻運樓就在橫街頭上,一排三閭樓宇,黑底金字招牌,看去十分氣派!
在黃河底這一帶,鴻運樓數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大酒樓了。
這時午牌已偏,食客也十去四五,偌大三間樓面,已有不少桌子空了出來。
劉二麻子領著程明山上樓,跑堂的和劉二麻子原是熟人,立即招呼道:“劉爺這時候怎麼有空來?”
劉二麻子笑了笑道:“朋友來了,總得稍盡地主之誼。”
跑堂的把兩人帶到臨窗一張桌子坐下,送上兩盞香茗。
劉二麻子不待跑堂的開口,就含笑道:“老張,你去關照杜師傅,酒菜揀他拿手的做來,這位程相公難得到徐州來,要他嚐嚐鴻運樓的名菜,下次就還想再來呢!”
跑堂的道:“劉爺不用說,我也會去告訴杜師傅,你劉爺來了朋友,杜師傅再忙,也得親自給你老弄幾個下酒菜,這還錯得了麼?”
說著匆匆走了。
劉二麻子拿起茶盅,喝了一口,忽然唉道:“方才在下忘了一件事!”
程明山道:“劉老哥忘了什麼呢?”
劉二麻子道:“那厲山二厲走的時候,在下忘了問他們,究竟,他們的頭兒是誰?”
程明山道:“他們會說麼?”
劉二麻子道:“厲山二厲在江湖上也是響叮噹的人物,他們既然說出頭兒來了,總得有個交待才能走呀!”
程明山道:“劉老哥,小生覺得令師兄楊老哥要你儘快離開,這是對的,劉老哥既然只是一個人,說走就走,自然越快越好。”
劉二麻子點頭道:“程相公有所不知,在下自然也看得出來,這厲山二厲奉人差遣,這番落敗了回去,自然還會來第二批、第三批,但目前在下既已被他們纏上了,不論你走到那裡,都會被他們盯住,這件事只怕牽涉到敝門昔年一段恩怨,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躲是躲不過的,在下也不想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