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時,跑堂的送上兩盤熱炒,和一壺竹葉青。劉二麻子伸手取過酒壺,替程明山面前斟滿了酒,然後也自己斟了一杯,就舉起杯子,說道:“程相公,在下敬你。”程相公連忙說了聲“不敢”,和他對乾了一杯。劉二麻子替他斟滿了酒,舉筷道:“程相公,這筍片毛肚,是這裡有名的,你先嚐嘗。”
程明山挾了一筷,吃著。
劉二麻子問道:“程相公下榻在那裹?”
程明山道:“小生遠來遊學,志在讀書,客店稍嫌嘈雜,所以借住在寺院的客房裹,較為清靜。”
他沒說下榻在那一座寺院裡。
“對了”劉二麻子忽然一拍腦袋,說道:“在下差點忘了,程相公說過,敝師兄說的,程相公如果到徐州來,就要來找在下,祗不知相公可有什麼事麼?”
“沒有什麼?”
程明山淡淡一笑道:“小生祗因初來此地,一切都感到陌生,所以先來看看劉老哥,希望劉老哥能隨時賜予協助。”
“這還用說。”
劉二麻子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杯子,說道:“不說程相公認識敝師兄,就是咱們初次相逢,一見投緣,劉二麻子也會把頸上人頭割下來交與人家。”
跑堂的陸續送上酒菜,果然都是掌廚大師傅的精細手藝,盤盤色香味俱佳,程明山一舉筷,都是讚不絕口!
劉二麻子洪笑道:“程相公還不知道呢,這裡的杜師傅,前年生了背疽,終日膿血直流,疼痛不堪,群醫束手,是在下一張膏藥貼好的,所以咱們就成了好朋友,他有幾樣拿手菜,可惜不是當天做得出來,那才叫絕呢,人家是祖傳的手藝,只怕連皇宮裹都未必吃得到……”
他正說得口沫橫飛!
程明山目光一瞥,祗見樓梯上施施然走上一個人來,那人目光一轉,就落到劉二麻子的身上,舉步朝自己這張桌子走了過來。這就低低的道:“劉老哥,注意,有人來了。”
劉二麻子果然不愧是老江湖,他沒有立即回過頭去,口中高聲喊道:“老張,添酒!”
話聲喊出,才側轉肩膀,往後瞧去。
堂倌連聲應道:“劉爺,酒馬上就來。”
劉二麻子這一轉頭,才看清果然有人朝自己桌邊走近。
這人身上穿著青布長衫,臉上毫無一絲表情,直等走近,才朝劉二麻子拱手道:“逗位大概就是劉二爺了?”
“不敢。”劉二麻子站起身,一抱拳道:“在下正是劉二,這位兄臺……”
堂倌三腳兩步送上三亞酒來。
青衣漢子從身邊取出一張大紅帖子,雙手呈上,說道:“兄弟奉晏總鏢頭之命,給劉二爺送請柬來的。”
徐州府是個大地方,但晏總鏢頭可只有一位,那就是雙環鏢局總鏢頭晏長江。
提起晏長江,大江南北,可真是響噹噹的人物,年紀不過四十左右,手中一對乾坤圈,打遍天下,很少遇上對手,因此江湖上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雙手擎乾坤”,後來可能是“雙手擎乾坤”叫來不順口,乾脆就叫他乾坤手了。
乾坤手晏長江是在徐州府立足,和九里堡豈不是雙雄並峙?但卻從未鬧出過事來。
於是有人說,雙環鏢局是九里堡支持的,也有人說九里堡和雙環鏢局有著默契,河水不犯井水,互不干預對方的事。
以乾坤手晏長江的聲望,居然會給黃河底賣狗皮膏的劉二麻子下請柬,這是異數,不消一回功夫,消息就可傳遍整個黃河底,劉二麻子的身價,立時就會拾高起來!
劉二麻子口中連說:“不敢。”雙手接過,那是晏長江的一張名帖,上面寫著二行端正小字,“謹冶菲酌恭請戍正光降敝局一敘。”
劉二麻子和晏長江並無交情,忽然下帖邀請,事情自然並不尋常,劉二麻子正感猶豫之際!
那青衣漢子已經開口:“劉二爺是否應邀賞光,說上一聲,在下就可以去回報了。”語氣極冷,大有瞧不起人的味兒!
劉二麻子微微一哂道:“在下和貴總鏢頭並無一面之緣,更非素識,既然承蒙貴總鏢頭瞧得起在下,在下豈能不去,煩勞老哥回報貴總鏢頭,劉二準時必到。”
“好!”青衣漢子一拱手道:“在下告辭。”
劉二麻子冷冷的道:“辛苦老哥了,委屈老哥跑了一趟黃河底。”
程明山目送青衣漢子下樓,問道:“這是雙環局鏢局的趟子手嗎,好大的氣焰!”
劉二麻子聽得心頭暗暗一動,忖道:“這位程相公,自稱是遊學來的,初到徐州,方才訊問九里堡,現在又說出雙環鏢局來,九里堡和雙環鏢局,名動大江南北,固然知道的人很多,但一個讀書相公,終日鑽在八股文裡,對江湖上的事,不應該清楚的,何況又是初到徐州之人……”
他淡淡一笑道:“雙環鏢局名氣大了,出來的人,就難免眼高於頂。”
說到這裹,舉手拿起酒壺,替程明山面前杯中斟滿了酒,一面側臉問道:“程相公也知道雙環鏢局?”
程明山笑道:“雙環鏢局名氣大,小生自然也聽人說過了。”
他笑了笑,續道:“徐州府一個九里堡,一個雙環鏢局,大江南北,無人不知,小生遊學四方,走過不少地方,劉老哥可別把我看成書呆子哩!”
劉二麻子大笑道:“對,對,程相公這叫做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程明山也大笑道:“不,這叫做讀書不成學劍,學劍又不成,只好遊學四方了。”
劉二麻子這下抓住了話柄,問道:“程相公也學過劍?”
程明山道:“劉老哥總看過孔老夫子的畫像吧,他老人家身邊不是佩著劍麼?讀書人是孔門弟子,學幾手劍那也是六藝之一,祗可惜小生沒練成。”
兩人邊說邊喝,各自乾了一杯,程明山道:“劉老哥和雙環鏢局總鏢頭既是素不相識,怎會突然下帖奉邀,劉老哥不覺得奇怪麼?”
劉二麻子點頭道:“程相公說得極是,兄弟也有此疑問。”
程明山低聲道:“會不會和厲山二厲有關?”
劉二麻子一怔,接著微笑搖頭道:“這不大可能,雙環鏢局晏總鏢頭是江南白道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厲山二厲只是黑道上的二流腳色,這也許是適逢其會,巧合罷了。”
程明山道:“劉老哥今晚去不去呢?”
劉二麻子道:“在下答應了,自然非去不可。”
程明山道:“會無好會,宴無好宴,令師兄要劉老哥儘快離開,依小生之見,劉老哥不去也罷。”
劉二麻子道:“就算他今晚邀宴,和厲山二厲有關,在下更是非去不可了。”
程明山沒再說什麼,兩人喝了一陣,程明山祗喝了幾杯,已是面紅耳赤,有了幾分酒意,劉二麻子還待替他再斟。
程明山連連搖手道:“劉老哥,小生平時很少喝酒,今兒個是陪你老哥喝的,實在不勝酒力了。”
劉二麻子看他確然不會喝酒,就吩咐常倌要廚房下了兩碗鷄絲面送上。
程明山把一碗麵吃了,就起身道:“劉老哥,真是叨擾了,小生感到有些頭暈,要回去休息,先行告辭了。”
劉二麻子連忙起身道:“程相公住在那裹,在下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程明山滿口酒氣,笑了笑道:“不遠,小生自己會回去的。”
他握住了劉二麻子的手,低聲道:“劉老哥應該聽令師兄的儘快離開此地。”
說完,轉身往樓下行去。
劉二麻子望著他頭輕腳重的模樣,心中暗道:“這位讀書相公來得突兀,莫非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程明山帶著幾分酒意,下得鴻運樓,剛跨過橫街,就看到有一條人影遠遠移動,跟了下來。
程明山故作不知,腳下踉踉路跆的走了一段路,忽然一個回身,急急忙忙的迎著那人走去。
那是一個穿短褂漢子,本來跟著程明山走來。程明山這一回過身來,他自然只好裝作行路的人,連看也沒看程明山一眼。
那知程明山喝醉了酒,走路有些頭重腳輕,腳下一個踉蹌,竟和他撞了個滿懷!
路上行人絡繹,偏偏會撞上了他!
程明山被撞得後退了兩步,一怔神,連忙抱抱拳,歉然道:“真對不起,小……小生多喝了兩杯,老哥別……介意……”
那漢子祗道他真的喝醉了,點點頭道:“沒關係。”
程明山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說完話,回頭就走。
那漢子望著他背影,又遠遠跟了下去。
程明山初到徐州,好似路徑不熟,東張西望,轉來轉去的繞了一個大圈子,忽然似乎發覺走得不對,腳下加快,朝西走去。
那漢子看他走得快了,也只好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那知走沒多遠,前面的程明山忽然朝一條小巷子裡彎了進去。
那漢子慌忙跟了進去,這條陋巷又狹又小,兩邊都是些破舊房屋,髒亂不堪,巷子中間,還有幾個小孩躲來躲去在捉迷藏,放眼看去,那裡還有程明山的影子?
那漢子暗暗攢了下眉,正待跟下去瞧瞧,卻被一個蒙著眼睛的孩子一把抱住了腿,口中大聲叫道:“捉到了,捉到了!”
那漢子忙道:“小朋友,我不是的。”
那孩子放了手,用手拉下蒙著眼睛的手帕,一看果然是捉錯了人,一張小臉登時通紅,邊上幾個孩子都拍手大笑起來。
那漢子朝一個年紀較大的孩子問道:“小朋友,剛才可有一個身穿青紗長衫的讀書相公,往裡面進去了?”
那大孩子搖搖頭道:“沒有呀,我們都在這裡玩,沒有人進來過。”
那漢子道:“方才那位相公明明是朝這條巷子進來的,大概你們沒有看到吧?”
其他幾個孩子異口同聲道:“真的沒有,這巷子後面不通,沒有人進來過。”
那漢子心裹暗暗稱奇,忖道:“難道自己看錯了不成?”
心中想著,也就沒有多說,轉身往外便走,剛走到巷子口,突覺腰眼裡被人摸了一把,正待回過身去!
那知道這一瞬間,整個身子忽然有了僵硬的感覺,再也不聽使喚,不但頭回不過去,連手腳也莫想抬動一下!
那漢子不由大吃一驚,心知被人制住了穴道,自己無法解穴,這條陋巷進出的人不多,想喊也喊不成,口音不能成聲,心裡雖然著急,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是木立如故。
有幾個過路的人,祗當他站在巷子口等人,也沒人加以理會。
這樣足足站了一盞熟茶工夫,祗見程明山腳步踉路從束首走了過來,從他面前經過,口中忽然“咦”了一聲,伸手拍拍他肩膀,含笑道:“這位老哥好生面熟,你就住在這巷子裹吧?”
他剛才和他撞了個滿懷,敢情忘了!
那漢子沒有作聲。
程明山看他沒有回答,訕訕的道:“抱歉得很,小生看錯人了。”
腳步踉艙的走了。
那漢子等他走遠,忽然覺得自己手腳好似已能活動,試著舉步跨出,果然已可行走,但再待跟蹤,程明山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華燈初上,劉二麻子換了一件藍布長衫,他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大褂,長衫難得上身;但今晚情形不同,是應雙環鏢局晏總鏢頭的邀宴去的。
穿大褂的人,尤其敞慣了胸膛,一旦穿上長衫,人就顯得文縐縐的,好似多了一層束縛你說有多彆扭,就有多彆扭。
劉二麻子走在路上,就感到連大步都灑不開,從黃河底到東門大街,路本來不遠,劉二麻子幾乎蹩出一身汗來。
上燈時分,正是大街上最熱鬧的時候,行人車馬,往來如織!
雙環鏢局座落在長街盡頭,俗稱街梢,這裹除了兩家大糧行,一家銀號,一家當鋪,路上已顯得有點冷清,這是鬧中取靜的地段。
雙環鏢局門前豎立的一杆雙環大旗,還矗立招展,迎著晚風獵獵作響。
大門前兩盞白瓷燈罩的燈籠,點燃了兩點兒臂粗的蠟燭,燈光明亮而柔和,照耀著一方擦得雪亮的長形白銅招牌,“雙環鏢局”四個大字,老遠就可以看到它閃閃發光,象徵雙環鏢局在江湖上的名頭,有著無比榮耀一般!
兩扇大門敞開著,門內一張長板凳上,坐著兩個一式青色勁裝的大漢,蹺起二郎腿,正在聊天。
劉二麻子走近大門,朝兩人拱拱手道:“二位老哥請了。”那兩個趟子手愛理不理的朝劉二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才由左首一個漢子冷冷的、懶懶的問道:“朋友找誰?”
大鏢局的趟子手,就天生成一雙狗眼,祗憑衣衫看人。
劉二麻子這件藍布長衫,剛從箱子底掏出來,穿在身上縐得像七老八十歲老婆婆臉上的縐紋,自然不在兩個趟子手的眼裹了。
劉二麻子久走江湖,自然清楚,不會和他們一般見識,這就含笑道:“在下是拜訪貴局晏總鏢頭來的,有勞二位老哥通報一聲……”
他還沒說完,左首漠子已經不耐的道:“你叫什麼名字,要找咱們總鏢頭有什麼事?”
劉二麻子道:“在下劉二……”
右首漢子橫了他一眼,截著道:“你就是黃河底賣狗皮膏的劉二麻子。”
這話聽得劉二麻子很不自在,但自己確是賣狗皮膏的,人家可沒說錯,只得點點頭道:“不錯,正是劉某。”
左首漢子道:“劉朋友來得不巧,咱總鏢頭今晚宴客,可沒時間會客,你隔天再來吧!”
劉二麻子聽得為之氣結,自己是應晏總鏢頭邀請來的,他手底下人居然不肯給自己通報,這真是豈有此理?
但他還是忍了下去,勉強笑道:“二位老哥是晏總鏢頭面前的人,總知道總鏢頭宴請的客人是誰吧?”
左首漢子冷冷的道:“總鏢頭請的客,咱們自然知道。”
劉二麻子道:“老哥那倒說說看?”
左首漢子臉色微沉,說道:“劉朋友這是做啥?若不是看在你劉朋友一向在徐州城裹安份守己,就憑你問出這句話來,咱們就可以拿你當奸細辦!”
右首漢子擺著手道:“姓劉的,識相的還是快些走吧,別把麻煩找到自己頭上去。”
這下,劉二麻子按捺不往了,怒哼一聲道:“你們當真眼睛長在額頭上,狗眼看人低,劉二爺到你們雙環鏢局來做什麼?不是你們晏總鏢頭下的帖子,劉二爺還不來呢!”
右首漠子大聲道:“姓劉的,你敢到咱們局子門口駡人!”
虎的站起身子,逼近門口。
左首漢子冷笑道:“憑你劉二麻子,在黃河底賣狗皮膏的料,咱們總鏢頭會下帖子請你?也不照照鏡子,你在徐州城算得什麼東西?”
同樣站起了身,大有出手之意。
“好哇!”
劉二麻子幾乎氣破了胸膛,怒喝道:“劉二爺好歹是你們總鏢頭的客人,你們兩個不給我進去通報,還敢狗仗人勢,在你們局子大門口出口傷人,劉某要不看在你們總鏢頭份上,就要你們躺著爬不起來。”
“你給我躺下!”
左首漢子一下街出大門,當胸一拳,擊了過來。
“你們還敢撒野?”
劉二麻子身子微微一側,讓開來勢,旋身之際,左手一掌,拍在他肩後。
那左首漢子一股勁的街出去七八步遠,腳下一絆,“叭達”一聲,跌了個狗吃屎。
右首漢子見狀大怒,大喝一聲:“你敢打人?”
虎的奮身撲起,雙拳貫風,朝劉二麻子撲擊過來。
劉二麻子聽得更是怒不可遏,明明是他們先出手,卻大聲喊著“你敢打人”,好像是自己上門尋事來的一般,口中嘿了一聲,突然身形一矮,雙手朝上托起,往後一送!
他使的這一招叫做“武松摜虎”,那右漢子撲起的人,經他雙掌一託一送,一個人從他頭頂“呼”的一聲往後飛出!
這一下他是從劉二麻子的頭頂凌空飛出去的,當然比左首漢子摔得更重,“砰”然一聲,摔落在街心,口中悶哼一聲,摔得閉過氣去。
“朋友好功夫!”
就在劉二麻子把右首漢子摔出之時,就聽到裹面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接著祗見一個頭戴瓜皮帽,身穿紫緞嵌肩,藍底團花長袍的中年人,生得濃眉捆目,面情冷漠,一手盤著兩顆鐵膽從大門口現身。
劉二麻子不識此人,只得抱抱拳道:“在下劉二,這位老哥是……”
“劉二……”
戴瓜皮帽的中年人目光冷冷的朝劉二麻子臉上瞥了一眼,若有所悟的冷聲說道:“閣下莫非就是黃河底賣狗皮膏的劉二麻子?”
“賣狗皮膏的劉二麻子”,這句話,若是在黃河底的人說出來,那並不刺耳;但在雙環鏢局的人口中說來,就有著說不出的被人瞧不起的感受。
“不錯。”
劉二麻子憨直的點點頭道:“我是賣狗皮膏的。”
“你不去賣你的狗皮膏……”
戴瓜帽的中年人一手摸著下巴,抬頭向天,冷森的道:“居然找碴找到雙環鏢局頭上來了?”
劉二麻子聽他口氣,不禁有氣,冷笑一聲道:“劉某看閣下一副模樣,似乎是貴局中很有點身份的人,怎麼說起話來,如此街人,劉某前來貴局,一定是找碴來的麼?”
戴瓜帽中年人冷冷的道:“你出手就傷了咱們局裡兩個人,還不是找碴來的麼?”
劉二麻子道:“閣下不會問問他們是怎麼一回事嗎?”
戴瓜帽中年人道:“問你不也是一樣麼?”
劉二麻子道:“劉某是你們晏總鏢頭下大紅帖請來的,這樣夠了吧?”
戴瓜帽中年人豁然大笑道:“咱們總鏢頭會請黃河底賣狗皮膏的?朋友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先前那兩個趟子手跌得鼻青眼腫,這時才蹣跚的逼近過來。
左首一個道:“李管事,這廝耍無賴耍上咱們這裹來,小的就不相信他胡縐,他居然出手傷人。”
右首一個道:“李管事,他摔了咱們的人,這檔子事,咱們局裹可不能平白的丟人,要不把他……”
原來這戴瓜帽的是局子裡的管事!
一個小小的管事,居然架子十足,氣勢凌人!
劉二麻子氣惱已極,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大紅名帖,朝戴瓜皮帽的李管事遞了過去,盛氣的道:“這位大概是李管事了,在下本來是黃河底賣狗皮膏的,怎麼也高攀不上貴局晏總鏢頭,但這張名帖,是貴局晏總鏢頭的,總沒錯吧?今天中午,晏總鏢頭派人到鴻運樓找到在下,送來這份請柬,在下不得不來,現在就請李管事代在下覆上總鏢頭,就說在下來過了,告辭。”
說完,抱抱拳,轉身就走。
李管事在他說話之時,早已就著燈光看清楚了,大紅名帖,是晏總鏢頭的,一點沒錯,這可把他看得傻了眼,急忙跨前一步,陪笑道:“劉老哥請留步,兄弟不知不罪,這也怪劉老哥剛才話沒說清楚,劉老哥既是總鏢頭下帖請來的,自然是敝局的貴客了,劉老哥這一走,兄弟可擔待不起,敝局趟子手有眼無珠,喏喏,這是兄弟平日管理不周,兄弟這裹給你陪罪,大家是自己人咯!劉老哥何必認真?”
一面朝兩個趟子手叱道:“劉爺遠來是客,事先不問問清楚,自己人嘛,劉爺也不會見怪,你們不跟劉爺道歉賠禮?這要給總鏢頭知道了,不開革了你們才怪!”
兩個趟子手眼看劉二麻子掏出大紅名帖來,也著了慌,再經李管事一陣斥責,兩人喏喏連聲,朝劉二麻子拱著手道:“大人不記小人過,還望劉爺多多擔待。”
劉二麻子給李管事這麼一說,倒覺得自己出手大重,有些遇意不去,也連忙拱手道:“二位好說,剛才原是誤會,在下也有不是之處,李管事這一說,倒教在下好生汗顏。”
李管事連連抬手道:“劉老哥請進,總鏢頭現在正陪著二位貴客,在花廳上敘舊,劉老可不是外人,那就請到花廳待茶吧!”
說完連連肅客,搶在前面領路。
花廳在第二進西首,穿過一條走廊,跨出月洞門,已是嫣紅奼紫,花開如錦的一片花圃,為恐夜深花睡去,因此曲折迥廊之間,每隔四五步,就有一盞八角紗短燈,懸掛在雕欄柱上,遠遠望去,明燈掩映,花影迷離,別有一番幽趣!
走廊盡頭,是一座兩層樓宇,十二明窗,敞軒臨風,此時燈火輝煌,不時傳出爽朗的笑聲。
李管事領著劉二麻子,走近階前,就腳下一停,回過身來,細聲道:“劉老哥請稍待,容兄弟進去通報一聲,再來相請。”
劉二麻子含笑道:“李管事請。”
李管事方才在大門口還昂首挺胸,架子十足,這回一到了花廳前面,胸背登時彎了下去,連走路都踮起了腳尖,不使有半點聲音,簡直成了一隻老猴精。
他一顛一顛的蹩上石階,挨著門框,側身而入,他可不敢打擾正在和貴賓談笑的總鏢頭,聳著肩,捱到了副總鏢頭伍奎身旁,低低的說了兩句。
伍奎聽得不由一怔,低聲問道:“有這等事?人在哪裹?”
李管事聽了副總鏢頭這句話,一顆心登時沉了下來,囁嚅的道:“副總鏢頭,他……就在花廳外面了。”
“糊塗!”
伍奎雙眼一瞪,說道:“你怎不先來稟報一聲?”
李管事急得額上不禁綻出汗來,又不敢伸手去揩擦,說道:“小的是因為他持有總鏢頭的名帖請柬,小……的不敢待慢,所以只好把他帶進來了。”
伍奎問道:“請柬呢?”
李管事道:“在……在這裹。”
忙不迭的把大紅請柬雙手遞上。
伍奎看了請柬,也疑惑了,抬眼望著總鏢頭,站起身道:“總鏢頭,你幾時請了黃河底賣狗皮膏的劉二麻子?”
“賣狗皮膏的劉二麻子?”
總鏢頭晏長江同樣一怔,說道:“是誰請他的?”
伍奎把手中請柬遞上,說道:“他持名帖而來,人已在花廳外面了。”
他沒待總鏢頭回答,就請示道:“既然總鏢頭沒有請他,此事由兄弟去查問清楚好了。”
“不!”晏長江一擺手道:“人既已來了,就請他進來吧!”
伍奎道:“這……不太好吧!”
晏長江深沉一笑道:“不要緊,你去把他請進來。”
伍奎應了聲“是”,擧步朝門外走了。
李管事趕緊亦步亦趨的跟了出去。
劉二麻子在階前等了一回,才見一個身穿湖色長衫,雙顴微聳,兩目深凹的瘦削臉中年人從廳上迎了出來。
雙手抱拳,含笑道:“這位大概就是劉兄了?劉兄光降,兄弟失迎得很。”
李管事連忙在旁道:“這是敝局伍副總鏢頭。”
劉二麻子雖然沒和伍奎見過面,但雙環鏢局副總鏢頭伍一刀伍奎的大名,可並不陌生,連忙抱拳道:“原來是伍副總鏢頭,在下久仰得很。”
“劉兄好說。”
伍奎深沉一笑,抬手道:“總鏢頭正在接待賓客,不尅親自出來迎迓,劉兄請進。”
劉二麻子不知晏總鏢頭今晚到底請了一些什麼人,他邀請自己前來,又有什麼事?此刻既然來了,也就一拱手道:“副總鏢頭請。”
伍奎笑道:“劉兄是客,自然劉兄請了。”劉二麻子連說“不敢”舉步跨上石階,跨進敞廳。
廳上一共只坐著三人,上首一個是身穿一襲短僅及膝黃佈道裝的老道人,一頭白髮,白鬚垂胸,胸色紅潤,雙目開闔之處,閃著炯炯紅光!
這是一位異人,劉二麻子一眼就認出他是勞山通天觀觀主郝元郝真人,據說他年已百歲開外了。
第二個是紫臉濃眉,年約六旬出頭的老者,穿襲紫色長衫貌相魁悟,只要看他坐在太師椅,大馬金刀,四平八穩的模樣,就知在江湖上的名頭和身份。
第三個是四十開外的中年漢子,四方臉,膚色白淨、柳眉捆目,身穿淺藍長袍,個子不高,卻有一股威重的氣概。
劉二麻子自然聽人說過,雙環鏢局總鏢頭晏長江,是這個模樣了。
就在副總鏢頭伍奎陪同劉二麻子跨進敞廳之際,總鏢頭晏長江已經很快站了起來,含笑拱手道:“劉兄光臨,真是幸會之至!”
伍奎忙道:“劉兄,這位就是總鏢頭。”
“總鏢頭好說。”
劉二麻子連連抱拳道:“在下久仰總鏢頭盛名,無緣瞻仰,今晚蒙總鏢頭寵召,在下真是榮寵得很。”
晏長江深深的打量了劉二麻子一眼,心中已若有所悟,一面含笑道:“劉兄太客氣了,來,來,兄弟給劉兄引見。”
他一指上首白髮老道:“這位老道長是勞山通天觀郝真人。”
劉二麻子連忙拱手道:“在下劉傳義,久聞老道長是神仙中人,能在這裹見到老道長,是在下的榮幸。”
郝真人目閃紅光,呵呵一笑道:“劉施主眉透紫氣,今後可有一二十年榮華富貴,後福無量。”
晏長江又一指紫衫老者道:“這位是徽幫曹老大。”
江湖上,除了丐幫是第一大幫,弟子遍及天下,徽幫聽起來好像只是安徽一省的幫派,其實門人子弟,同樣遍及各省,不但聲勢不在丐幫之下,而且丐幫是窮家幫,要飯的乞丐,徽幫僅善於經商,經濟充裕,財大勢大,因此江湖上稱他們為富家幫。
徽幫龍頭曹鳳台,人稱金錢豹,原來他一手金錢鏢,從無虛發,據說最多可以雙手打出七十二枚金錢,金錢豹不但是金錢鏢的諧音,也表示他一身都是金錢的意思。
金錢豹的名頭,在江湖武林中,可比乾坤手晏長江還響亮得多,這無他,自然是他財大勢大的關係了。
劉二麻子沒想到晏總鏢頭今晚請的客,會是這兩位大人物,那麼又邀請自己這麼一個在黃河底賣狗皮膏的小人物來赴宴,這是為什麼呢?
他經晏長江介紹之後,連忙又抱著拳道:“原來是曹老大,在下失敬了。”
曹鳳台倒是個極為謙和的人,立即含笑還禮道:“劉兄幸會。”
剛說到這裹,祗見李管事匆匆走入,垂手道:“啟稟總鏢頭,勞總管來了。”
晏長江和伍奎同時站起身來,晏長江道:“快快有請。”
他話還未說完,祗聽一個尖沙聲音笑道:“有勞總鏢頭,副總鏢頭久候了,兄弟來遲一步,真是抱歉得很。”
隨著話聲,走起來的是一個三角眉鷂目鷹鼻的瘦高漢子,身穿一襲古銅色緞袍,步履十分輕快。
劉二麻子久住徐州,自然認得出來,這人,正是徐州鼎鼎大名的九里堡的總管勞乃通。
九里堡在武林中,名頭之盛,可不下於黃山萬家。
老實說,黃山萬家,上代祖孫三人,當過四屆武林盟主,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如今已是第四代。
九里堡主戚槐生,卻從四十歲那年膺選武林盟主,到五十五歲,蟬連了三屆盟主,最後還是他堅決辭謝,才推辭掉的,這屆武林盟主才落到黃山第四代的萬春霖頭上。
九里堡主戚槐生擔任三屆十五年武林盟主,都是勞乃通當的總管。你想想看,勞乃通在江湖武林中,是不是響噹噹的風雲人物。
就是勞乃通一步跨進敞廳之際,連一向被人視作活神仙的通天觀主郝元,和徽幫老大的曹鳳台,都站了起來。
光是這份氣勢,就令人想到九里堡總管,在武林中是如何被人推重了!
郝元呵呵一笑道:“豈止是總鏢頭、副總鏢頭,連曹施主和貧道都乾坐著久候了呢,總管再不來,貧道的酒蟲、飯蟲,都快從喉嚨狸爬出來了。”
勞乃通目光一動,首先朝郝真人走了過去,握住老道雙手,連連搖晃,說道:“郝真人久違,快快請坐,兄弟沒想到真人也這麼早就趕到徐州來了。”
郝元大笑道:“給老盟主祝壽,貧道焉得不下紅塵一趟,何況這也是總管的意思,貧道自然要提前趕來了。”
勞乃通道:“真人請坐。”
一面回身又趨到晏長江面前,一把抓住了晏長江的手道:“總鏢頭怎麼也和兄弟客氣起來了,請坐、請坐。”
他說的第二個請坐,是轉臉朝曹鳳台和伍奎說的,接著嘴皮微動,以“傳音入密”說道:“這位劉二麻子,是兄弟派人持了總鏢頭的名帖去請來的,你看如何?”
晏長江也以“傳音入密”答道:“兄弟方才還在奇怪呢,原來是總管物色來的,這就對了。”
這不過是一兩句話的時間,勞乃通這才轉身朝劉二麻子含笑道:“劉兄也來了。”
他沒跟曹鳳台打招呼,卻轉身朝劉二麻子招呼起來,這下真把劉二麻子自己也弄糊塗了,自以為一下擠上了江湖名上之列了呢!
劉二麻子趕緊抱拳道:“勞總管好說,在下久仰總管令名,今日得瞻芝宇,真是榮幸……”
“哈哈!”勞乃通大笑一聲道:“黃河底臥虎藏龍,劉兄人中俊傑,兄弟久仰得很,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快快請坐。”
副總鏢頭伍奎弄不懂勞乃通何以對劉二麻子如此客氣,他目光轉向了總鏢頭晏長江。
晏長江微微一笑道:“如今客已到齊,吩咐廚下可以開席了。”
伍奎答應一聲,沾起身來走到花廳門口,叫道:“來人哪!”
李管事正因總鏢頭宴客,自己不曾通報,貿然帶著劉二麻子進來,總鏢頭雖未責怪,他卻一直忐忑不安的站在廳外,此刻聽到副總鏢頭的叫喚,急忙趨到門口,垂手道:“小的在。”
伍奎一揮手道:“客已到齊,你快去吩咐廚下開席了。”
“是,是。”
李管事應了兩聲“是”,才湊上一步,悄聲道:“那劉二麻子呢、副總座……”
他拖長口氣,是在向副總鏢頭請示。
伍奎也並不清楚,但因勞總管對劉二麻子十分看重,自然不敢筒慢,面色微沉,說道:“他是總鏢頭下請柬請來,自然是客人了,你快去吧!”
“是,是!”李管事聽了這句話,一顆心才算放下來了,連連應“是”,打著躬,退下石階,急步往外奔去。
一回工夫,花廳上便排起酒席,幾名趟子手陸續送上酒菜。
總鏢頭晏長江起身肅客,抬著手道:“老道長、勞總管、劉兄、曹兄請入席了。”
在他口中,已然把客人的席次都說出來了,通天觀主郝元是首席,九里堡總管勞乃通坐的是第二位,劉二麻子是第三位,徽幫老大曹鳳台第四位。
副總鏢頭伍奎聽得更是暗暗稱奇,總鏢頭方才還說沒發請柬給劉二麻子,現在他的席次,居然還排在徽幫老大曹鳳台之上!
郝真人呵呀一笑道:“來,來,諸位快請入席了,老道酒蟲早巳爬上了喉嚨,再不喝上幾口,老道連說話都沒精神了呢!”
他隨著話聲,已昂然走到上首,當先坐了下來。
勞乃通跟著抬抬手道:“劉兄、曹兄請啊!”
跟著坐了第二位。
在他口中,也把劉二麻子說在曹鳳台的前面。
他不但在徐州城,就是在江湖上,也是說話有份量的人,他把劉二麻子名次說在曹鳳台之前,那麼劉二麻子的身份,就很明顯的在徽幫老大之上了。
但劉二麻子自己心裡有數,人家徽幫老大,是和丐幫並稱的大幫派,就是和當今武林九大門派掌門人,也並起並坐,照說勞乃通不過是九里堡的一名總管,論身份,自然還在曹鳳台之下,自己嘛,只是黃河底賣狗皮膏的,那能和人家相比?
因此他腳下略一趑趄,連忙抬手道:“曹老大請上坐。”曹鳳台含笑道:“劉兄不可客氣,兄弟和晏總鏢頭論交二十年,是老朋友了,劉兄咱們還是第一次見面,,自該劉兄上坐了,方才勞總管說過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劉兄快請坐吧!”
劉二麻子執意不肯,還待再說。
晏長江含笑道:“劉兄快請坐吧,咱們都是武林朋友,不作興客套,你沒聽老道長酒蟲已經上了喉嚨,再客套下去,老道長酒蟲要從嘴角裹爬出來了呢!”
“極是!極是!”
坐在上首的郝真人接口道:“大家快坐下來,咱們先喝酒才是正經,江湖朋友講的道義為先,要客氣就俗氣了。”
劉二麻子看大家這麼說了,只得抱抱拳道:“老道長和主人都這麼說了,曹老大又如此客氣,在下那隻好遵命了。”
他終於坐了第三位,接著曹鳳台和晏長江、伍奎也相繼坐下。
李管事不待吩咐,手執銀壺,替大家斟上了酒。
這一席上,大家都是武林中盛名久著的人物,只有劉二麻子是黃河底的一個小人物;但如今他居然和這些人同席喝酒。
這對劉二麻子來說,心理上實在受了很大的拘束。
但主人和郝真人、勞乃通、曹鳳台,都並不因為劉二麻子是賣狗皮膏的而稍存輕視,大家對他好像老朋友一樣,觥籌交錯,互相敬酒。
劉二麻子畢竟是江湖上人,江湖人一個好處,就是生性豪邁,不拘小節,幾杯下來,他方才心理上的拘束,已經盡去,和大家杯到酒乾,談笑風生了。
通天觀主郝真人,是江湖上出名的有道之士,他自稱已有一百另九歲,縱然他自己多說了幾歲,但至少也在九十以上的人了,可是喝起酒來,就像長鯨吸水,毫不在乎。
九里堡總管勞乃通、徽幫老大曹鳳台。主人晏長江、和副總鏢頭伍奎,幾乎個個都是海量。
劉二麻子平日喝喝燒刀子,在黃河底也算是出名的酒囊,今晚遇上這幾位酒國高手,豈肯示弱?自然要和大家杯到酒乾,喝個明白。
這席酒,自然吃得賓主盡歡,每一個人都已有了八分醉意。
只有郝真人還是和往常一樣,毫無醉意,他自己說可以乾杯不醉,倒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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