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時,她才和程明山對了面!直到此時,程明山才看到她的臉孔,認出這位救自己的姑娘,正是在荷池邊上欣賞星月朦朧之夜的那位表小姐——梅紅衫子姑娘!她睜大著一雙像星星般發亮的翦水雙瞳朝程明山凝望著。
程明山站住身子,臉上一紅,低聲道:“多謝姑娘,小生沒事……”
梅紅衫子姑娘很快縮回手去,輕輕關上了窗戶,低聲道:“快隨我到樓上去。”
她沒待程明山開口,急步走出。
原來這裡是一間雅緻的書房,兩邊書櫥中,陳列著不少古籍,玉軸牙籤,琳琅滿目!
這原是目光一瞥間事,程明山跟在她身後,走出書房,來到後面樓梯,跟著他上樓。
梅紅衫子姑娘輕輕推開房門,催道:“快些進來。”
程明山跨入房中,但覺一縷幽香,沁人心脾,房中當然沒有點燈,但他目能夜視,舉目一看,不禁暗暗趑趄起來!
原來這間房中,妝臺鸞鏡,繡帳牙床,一看即知是她的閨房!
半夜三更,進入了姑娘家的閨房……
梅紅衫子姑娘轉身輕輕帶上了房門,目光一拾,看他怔立當場,也不覺雙頰微紅,低低的道:“程相公,你方才好險!”
她居然知道他姓程!
程明山道:“姑娘……”
梅紅衫子姑娘口中輕“噓”了一聲,低低的道:“這裹是我的臥房,目前總算可以無事,但稍一不慎,仍是兇險的很。”
程明山道:“小生多蒙姑娘相救,這裹是姑娘閨房,小生不便久留……”
梅紅衫子姑娘微曬道:“程相公以為這座花園之中,沒有防守的人麼?你方才已經驚動了老神仙,你看到的三條人影,是堡中武功最高的巡主,何況此時驚訊只怕已經傳到勞總管那裹,目下堡中的巡查,業已全部出動,你只要離開這裹,立時就會被他們發現……”
程明山道:“但……”
梅紅衫子姑娘一雙星目凝視著他,沒讓他說下去,接著道:“程相公,目前有一件事,絲毫疏忽不得,你方才穿窗而入,腳下微現踉蹌,是不是負了傷呢?·你有沒有被老神仙發現?如果被他發現,是不是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適,這很重要,因為他練的是極陰寒的內功,如果身上那裹感到不適,須得及早治療,時間稍久,就麻煩了。”
程明山聽得一驚,問道:“他練的是什麼陰功?”
“他練的是『太陰玄功』”
梅紅衫子姑娘道:“你……有沒有中了他的暗算呢?”
程明山道:“小生是看到他樓上有燈光……”
“你不用跟我解釋。”
梅紅衫子姑娘著急的道:“你先說說你有沒有負傷?”
程明山道:“小生往裹看去的時候,那老道人雙目一睜,朝著小生笑了笑。”
“糟了……”
梅紅衫子姑娘急著說道:“他朝你笑,你一定中了他的暗算了!”
“是的!”
程明山點頭道:“那時小生確實感到胸口好似一枚細針刺了一下,痛得很厲害……”
“你怎不早說?”
梅紅衫子姑娘吃驚道:“你是不是覺得身上很冷?”
程明山經她一提,果然不自禁打了一個寒噤,點頭道:“是有一些,小生方才摸那傷口,好像寒冰一樣,到現在還是麻木不仁!”
梅紅衫子姑娘聽得更急,說道:“你是中了他的『冰魂針』!”
她急步走到妝臺,拉開一個小抽屜,取出一隻精緻的綠玉小瓶,傾出三顆藥丸,送到程明山手中,說道:“這是我爹從一位故友那裹要來的『純陽正氣丹』,本來是專治各種旁門陰功,祗不知能不能治療『冰魂針』?你快吞下去了,明天我去問爹去?”
程明山接過藥丸,一口吞下,說道:“不要緊,在下只要運功調息,大概遇一回就會好的。”
梅紅衫子姑娘披披嘴道:“你知道什麼?『冰魂針』並非什麼暗器,它只是太陰門一種極陰寒的內力,凝聚如髮絲之捆,攻人要害,因為它似有形,實無質,縱令你練成護身真氣,一樣可以突破,直侵內腑,被『冰魂針』刺中的人,除了當時感到刺痛之外,因為傷冷若寒冰,肌肉麻木,就不再有任何感覺,但陰寒之氣逐漸透入筋骨,六個時辰不解,就會手足僵硬,不能行動,過了十二個時辰,就會全身凍僵,你說厲害不厲害?”
程明山道:“姑娘博學多聞,說來如數家珍令人欽佩。”
梅紅衫子姑娘橫波瞟了他一眼。
說道:“你不是說要運一回功麼?剛服下『純陽正氣丹』,運一回功,可以幫助藥力行散,自然更好,你就到我床上去坐息一回吧!”
程明山道:“這個……”
他底下的話,還沒說出,突聽樓下響起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梅紅衫子姑娘臉色微變,低聲道:“他們一路查過來了。”
剛說到這裹,祗聽一個清冷的聲音叫道:“春雲,開門。”
春雲,自然是這裹的使女了。
梅紅衫子姑娘急道:“你快躲到我床上去,快。”
伸手輕輕推著程明山,似有惶急之色。
程明山在這種情況之下,只好依言撩起羅帳,躲入床上。
梅紅衫子姑娘再也顧不得羞澀,也迅快的跨上床來,拉過一條綉被,蓋到程明山的身上,細聲道:“你不可作聲,有什麼事,我會應付的。”這時,祗聽樓下有人開啟了大門,一個少女聲音說道:“小婢春雲叩見副總管。”
那清冷聲音說道:“表小姐已經睡了麼?”
春雲應了聲“是”。
那清冷聲音又道:“今晚園中有不明身份的人潛入,如今正在全面搜查,這裹沒有什麼動靜吧?”
春雲道:“沒有。”
“好!”那清冷聲音又道:“如果發現有可疑人物,立即前來稟報,知道麼?”
春雲又應了聲“是。”
接著但聽春雲關門聲和一連串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程明山被繡被蒙著頭臉,蒙出一身汗來,探首問道:“他們已經走了麼?”
梅紅衫子姑娘急忙把繡被掩住,低聲道:“慢點!”
剛說了兩個字,祗聽春雲用手指輕輕叩著房門,低聲叫道:“表小姐。”
梅紅衫子姑娘輕嗯了一聲,問道:“什麼事?”
祗聽春雲在門外道:“剛才副總管來了,因表小姐已經睡了,沒有驚擾,聽說園中有不明身份的人潛入……”
梅紅衫子姑娘冷冷的道:“那關我什麼事?”
春雲應了聲“是”。
梅紅衫子姑娘又道:“煩死人了,你去睡吧!”
春雲又應了聲“是”,悄悄退去。
梅紅衫子姑娘悄悄下床,說道:“現在你可以坐起來了。”
程明山掀開繡被,說道:“真是多謝姑娘。”
“不用謝。”
梅紅衫子姑娘飛紅臉頰,低低的道:“你快運功試試,如果不行的話,天一亮我就得趕去找爹設法。”
月光如水,照進窗檻,照到了床前。
程明山望著她,幾乎一時忘了說話!
梅紅衫子姑娘看他只是瞧著自己,臉上更紅,輕輕跺了下小蠻靴,啐道:“人家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呀?”
程明山臉上驀然一紅,囁嚅的道:“姑娘……”
梅紅衫子姑娘問道:“你有什麼話,只管說好了,別再姑娘、姑娘的叫了。”
程明山道:“小生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梅紅衫子姑娘略含靦腆,說道:“我叫荊一鳳。”
程明山道:“原來是荊姑娘……”
荊一鳳嗔道:“你快運功吧!我到外面去坐一回。”
原來兩人一直祗是躲在羅帳裹悄聲說話。
程明山道:“不,姑娘折騰了好一回了,還是上床休息吧,小生要在地板上坐下,就可以運功了。”
荊一鳳道:“你在床上運功的好,有帳子遮住,就算外面有人覷伺,也不易發現,你當這裹是什麼地方?他們到處查不到你,雖然不敢明的到我房間裹來查,暗中可能會有覷伺,好啦!快別說話啦,你運功吧!”
一手輕輕掀開羅帳,閃身而去。
程明山看她這麼說了,只好在她床上,盤膝坐好,摒除雜念,緩緩調息運功,那知不運功還好,這一運功,頓覺胸口左下方“血阻穴”冷若寒冰,氣血凝滯,再也無法運行。
心頭不覺大吃一驚,心想:“荊姑娘方才曾經說那老道士練的是太陰門一種極陰寒的內功,叫做『冰魄神針』,但自己聽師父說過,自己練的是『九陽玄功』,不懼任何旁門陰功,大概是自己功力火候尚淺之故,一時不能把陰寒之氣化去了。”
看來只好慢慢的運功,只要時間稍久,自能把它化去的了。
一念及此,這就緩緩納氣,運起全身功力,朝“血阻穴”緩慢的街去。
時間逐漸過去,遠處已經傳來了報曉的鷄聲!
程明山經過這一陣調氣街穴,漸漸感到陽氣凝聚,“血阻穴”附近本來僵凍麻木的肌肉,漸有陽和解凍之感,陰寒之氣,逐漸化去,但化得十分緩慢。
眼看天色即將黎明,心頭止不住暗暗焦急,自己一個大男人,總不能一直躲在人家姑娘的閨房之中!
荊一鳳正好在此時悄悄走近床前,用纖手輕輕撩起帳門,她原是為了看看他運功如何了,但探頭瞧去,程明山也緩緩睜開眼來。
她一臉俱是關切之色,俏聲問道:“程相公,你運功之後,感到怎麼了?如果不行,等天一亮,我就找爹設法去。”
“謝謝你。”
程明山低低的道:“大概不礙事了,只是小生功力尚淺,一時無法把侵入體內的陰寒之氣化去,以小生推想,大概要到正午時光,才能把它化盡,只是天色快要亮了,小生躲在姑娘房裹,多有不便……”
荊一鳳道:“此時天都快亮了,你還能出去?再說,你中了老神仙的『冰魄神針』,時間長了,經脈就會被陰寒之氣凍僵,你能把它煉化,自然越快愈好了,我這裹不會有人來的,你只管在床上練功好了,這有什麼不便的?”
說到這裹,忍不住雙目凝注,問道:“程相公,你能把老神仙的『冰魄神針』煉化,練的是什麼功夫呢?”
程明山但覺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眸注視,脈脈含情,心頭又感激,又有些飄忽,一面說道:“不瞞荊姑娘說,小生練的是『九陽玄功』。”
“啊!”荊一鳳眨眨鳳目,春花般的臉上,不禁流露出喜色,說道:“我聽爹說過,普天之下,只有練『九陽玄功』的人,不懼旁門陰功,你怎不早說呢,人家給你耽心死了!”
她說到最後一句,不禁粉臉為之一熟,因為造句話,她把心事都說漏了嘴。
程明山沒去注意她的話,只是望著她問道:“姑娘令尊是誰呢?”
荊一鳳道:“你快練功吧,等你練完功,再說不遲。”
說完,縮身退出,雙手把帳門疊好,又回到窗下一張椅子坐下。
程明山知道那老道士的陰寒之氣,十分厲害,不敢怠慢,立即收攝心神,默運玄功。
天色由魚白,漸漸升起朝旭,現在“紅日已高三丈透”!
房門外又起了“啄落”叩門之聲,響起春雲的聲音,叫道:“表小姐,你還沒起來麼?”
荊一鳳天亮之後,早已移身坐在床前一張錦墩之上,她早就防到春雲會送臉水進來,這就輕嗯一聲,懶洋洋的站起身,過去打開門閂。
春雲雙手端著白銀臉盆走了進來,放到洗臉架上,說道:“表小姐洗瞼啦!”
荊一鳳抿抿櫻唇,輕輕打了個呵欠,說道:“你放著好了。”
春雲巴結的道:“表小姐,臉水快涼了呢,你去洗臉,小婢好整理床鋪。”
“哦!”荊一鳳吃了一驚,忙道:“昨晚什麼事,把我吵醒了,就一直沒有睡好,頭還昏昏的,沒有一點精神,我還要睡一回,不用整理了。”
她身子擋在床前,沒讓春雲過來。
春雲道:“表小姐還不知道呢,昨晚園中有人潛入,偷覷老神仙住的樓宇,被老神仙驚走,後來出動了許多人,搜索了一晚,依然一無所獲,聽說老神仙笑著告訴勞總管,要他們不用再搜索了,來人被老神仙點了一指,活不過十二個時辰……”
荊一鳳不耐的又打了個呵欠,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我還要休息一回,不許再來驚擾。”
春雲應了聲“是”,回身退出。
荊一鳳慌忙過去加上了閂,她從未遇上遇這種事,雖然把春雲支使出去了,心頭小鹿,還是跳得好猛!
程明山自然全聽到了,他此時心無旁騖,一意在運氣行功,本來他練的“九陽玄功”,正是各類旁門陰功的尅星,如果有十二成火候,像“冰魄神針”這類陰功,是無法傷得了他的;但勞山通天觀主赫元少說也有一甲子以上的功力,程明山隨師學藝,不過十二年,在功力火候上,簡直不成比例。
這譬如杯水車薪,雖然無濟於事;但你一杯又一杯不停的澆下去,時間長了,車薪之火,也自可慢慢的撲滅的了。
何況日直午時,正是一天之中,陽氣最旺盛的時辰,程明山運功化寒,一直練到中午,才算把“血阻穴”的透骨寒冰之氣,完全煉化,身上也逼出了一身大汗,不禁長長吁了口氣!
荊一鳳聽到聲音,急忙撩開羅帳,探首問道:“程相公,你怎麼了?”
程明山舉起衣袖,拭了把汗,歉然道:“真是累了姑娘,讓你一晚未睡,小生……”
荊一鳳嬌嗔道:“人家問你怎樣了?你還沒回答,又要說感激不盡這些話了是不是?”
程明山感激的道:“多謝姑娘關心,小生總算把透骨寒冰之氣,全煉化了。”
荊一鳳展齒一笑道:“你早說出來,不就結了?”
剛說到這裹,只聽一陣細碎的樓梯聲響,敢情春雲又上來了。
荊一鳳低低的說了聲:“討厭!”
果然房門外又響起春雲的聲音,低低叫道:“表小姐,吃午飯啦!”
荊一鳳嗯道:“我不想下去,你給我端上來好啦!”
春雲應了聲“是”,又匆匆下樓而去。
荊一鳳悄悄過去,打開了門閂,又悄悄走近床前,掀帳而入,飛紅著臉道:“你快躺下來。”
程明山只得依言躺下,荊一鳳替他蓋上了繡被,自己也在外邊和身躺下,床上祗一條繡被,她拉過一角,蓋在胸口,一面低低的道:“程相公,只好委屈你了。”
程明山一顆頭蓋在繡被之中,但卻和荊一鳳帶著輕顫的嬌軀貼得很近,一陣又一陣少女身上的幽香,直往鼻裹鑽,聞得他一顆心飄飄然,蕩蕩然,幾乎把持不住,這要說是委屈,真是三生修來的委屈了,他連荊一鳳說些什麼都沒聽見。
一回工夫,春雲果然提著一隻盒子走了上來,放到中間一張小圓桌上,取出一付碗筷,擺好之後,回身道:“表小姐,你可以起來用飯了。”
荊一鳳道:“你放著就好,我想吃的時候,會起來吃的。”
春雲道:“那怎麼成呢,飯菜涼了,還能吃麼?”
“不要緊。”
荊一鳳坐起身道:“我就起來了。”
春雲道:“小婢伺候表小姐用飯。”
荊一鳳心裹一急,平日吃飯都是她伺候在邊上的,一面說道:“你下去吃飯吧,不用伺候了。”
春雲轉過身,忽然咦道:“表小姐還沒洗臉麼,小婢給你去換一盆熱水來。”
“不用換。”
荊一鳳巴不得她早些下去,一腳跨下床沿,說道:“我有些頭昏,洗一把涼水,也許會好些,我心裹煩,你下去好了。”
春雲不敢多說,應了聲“是”,悄然退出。
荊一鳳跨下床,聽她已經下樓,就很快的掩上了房門,低聲道:“程相公,你可以下來了,快去洗把臉,請用飯啦!”
程明山跟著跨下床,一張俊臉紅得像搽了胭脂一般,低聲道:“那怎麼成?荊姑娘,你先去洗一把,小生隨便抹一把就好。”
荊一鳳也紅著粉臉,說道:“我不想洗,你快去洗吧!”
程明山拗不過她,只得走過去,洗了一把臉,水已經涼了,用涼水洗臉,總算把一顆飄忽的心,洗得清醒多了。
荊一鳳早已把食盒中的菜餚,一盤盤端了出來,放到小圓桌上,然後又親手給他裝了一碗飯,回頭嫣然笑道:“你快來吃吧!”
“不!”程明山連連搖手道:“這更不成,荊姑娘,你已經一晚沒睡,連早飯也沒吃,這如何支持得了?還是你先吃,吃過了,小生再吃。”
荊一鳳道:“我不餓,不想吃。”
程明山道:“姑娘不吃,小生決不先吃。”
荊一鳳嬌羞的道:“你這人……”
程明山道:“姑娘快些吃吧,小生不看就是了。”
說完,走近窗口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荊一鳳看他不肯先吃,焦急的道:“你怎麼……”
程明山道:“姑娘少吃些可以,怎麼能餓著不吃,讓小生吃呢?”
“你真是纏人!”
荊一鳳輕嗔著道:“好吧,我就先吃了。”
她減少了半碗飯,胡亂吃了幾口,那知心裹有事,不,房裹多著一個人,她那有心情吃飯?當真食不知味,勉強吃了小半碗,就放下筷,站起身說道:“現在你可吃啦!”
話聲出口,突然使她作難起來,春雲祗拿來了一付碗筷,自己吃過了,程明山又怎麼辦呢?房間裹又沒水可以洗滌,一時為難的道:“這怎麼辦?這裹連洗碗的水都沒有。”
程明山已經瀟灑的走到她身邊,含笑道:“不要緊,不用洗了,事貴從權,小生隨便吃些就好了。”
荊一鳳雙頰飛紅,羞澀的道:“程相公不嫌髒麼?”
程明山心頭一蕩,忙道:“姑娘吃過的,如何會髒?”
他一乎接過飯碗,正待去裝飯。
荊一鳳羞急的道:“不,這碗裹我吃不下,還有剩飯,你把它倒了。”
“不要緊。”
程明山已經在碗中加上飯去,一面低低的道:“春雲送來的飯,一定不多,再把它倒了,豈不會使春雲起疑,這樣很好,姑娘不用介意。”
他不待荊一鳳多說,就在她坐的圓凳上坐下,拿著筷子,吃了起來。
荊一鳳看他搶著吃自己吃剩的飯,用過的筷子,不但不嫌髒,反而吃得津津有味,直羞得一張臉像大紅緞子一般,輕輕啐了一聲,別過臉去,再也不敢去看他,但芳心卻暗暗喜歡,不禁從心底升起一絲甜甜的感覺。
程明山這時就是沒有菜餚,也會把一碗白米飯吞下肚去,何況六碟菜餚又是件件精緻可口,只是他不敢多吃。
荊一鳳是推說身子不舒服,才要春雲把飯菜送上樓的,一位姑娘家,又是身子不舒服,怎能吃上兩碗飯呢?這不是讓人引起懷疑麼?
因此,他祗吃了一碗飯,每種菜餚,也祗吃了一小筷,便自停筷。
荊一鳳看他很快就不吃了,忍不住問道:“程相公吃飽了麼?”
程明山放下碗筷,低聲道:“小生不能再吃了。”
荊一鳳道:“你怕下人們起疑心?”
程明山道:“這也不能不防,萬一讓人發現,對姑娘多有不便。”
“我倒不在乎。”
荊一鳳咬著下嘴唇,抬眼道:“只是累你程相公沒吃飽,我這主人就不好意思了。”
程明山笑道:“荊姑娘何嘗吃飽了?”
荊一鳳道:“我是真的吃不下。”
程明山道:“小生也是真的吃飽了。”
荊一鳳披披嘴道:“我不相信你吃了一碗就會飽。”
程明山低聲笑道:“荊姑娘難道沒聽過說秀色可餐麼?”
荊一鳳白了他一眼,佯嗔道:“我當程相公是正人君子,原來你很壞。”
其言若有遺憾焉,其實乃深喜之。
程明山道:“姑娘這話就冤枉好人了。”
“我冤枉了你了麼?”
荊一鳳輕輕說著,忽然抬眼望著他,問道:“程相公,你昨晚到底是做什麼來的呢?可以告訴我麼?”
程明山道:“此事說來話長,小生原是查訪一個朋友忽然無故失蹤,才找到九里堡來的,來了之後,聽了兩個使女的談話,才知道兩個賣藝的姑娘,身入虎口,因此,想去看看這位老神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兩個賣藝的姑娘?”
荊一鳳俏目一轉,盯著他問道:“你認識她們?”
她沒待程明山回答,接著問道:“她們一定生得很美,是不?”
程明山被她問得俊臉一紅,說道:“自然不及姑娘美了。”
“討厭。”
荊一鳳瞟了他一眼,披披嘴道:“我才不信呢?那兩個姑娘,一定很美,你才會念念不忘,冒險進來,連人家的勸告都不肯聽。”
“姑娘幾時勸告過我?”
程明山望著她,忽然“哦”了一聲,點頭道:“小生知道了。”
荊一鳳眨眨眼道:“你知道什麼?”
程明山道:“昨晚小生在堡外遇見一個戴著面具的姑娘,就是你了!”
荊一鳳道:“誰說的?”
程明山笑道:“不用誰說,因為那戴面具的姑娘,小生雖然沒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但那位姑娘說話聲音之美,如出谷黃鶯,好聽已極,輕功身法之美,如風擺楊柳,輕盈多姿,和姑娘一般無二,那不是姑娘,還有誰來?”
荊一鳳被他說得粉臉一紅,含笑輕哼一聲道:“你很會說話,祗可惜不是我。”
程明山低笑道:“姑娘臉上已經告訴我了,想賴也賴不掉了。”
荊一鳳低頭一笑道:“你為什麼會確定是我的呢?”
程明山低聲道:“因為關心小生的,只有你姑娘了。”
“你壞死啦!”
荊一鳳聽得大羞,啐了一聲,赧然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朋友是誰?怎麼會失蹤的?還有,你怎麼認識兩個賣藝姑娘的呢?”
程明山自然不好說因看林家姐妹獻藝,才認識劉二麻子的,只好從自己救鐵琵琶楊子清說起,受之託去黃河底找到劉二麻子,看到林秀娟、林秀宜姐妹賣藝,武功大為可觀,後來被九里堡一個姓錢的管事威脅利誘,請到九里堡來。
荊一鳳道:“那是錢子良,他就是管雜務的,後天是舅舅五九華誕,他負責堂會提調,把兩位姑娘請來,那也沒有不對呀!瞧你,好像替她們抱不平似的!”
“姑娘不知道……”
程明山剛說了一句。
荊一鳳披披嘴道:“我怎麼不知道了?”
程明山道:“姑娘聽小生說完了再說好麼?”
荊一鳳噗哧一笑,說道:“我好像不讓你說似的,那你就快說咯!”
程明山接著就把荊山二厲和劉二麻子動手,後來自己和劉二麻子在鴻運樓喝酒,雙環鏢局總鏢頭送來請帖,劉二麻子前去赴約,當晚就沒有回去……
荊一鳳道:“你去問過雙環鏢局麼?”
“你聽小生說下去呢!”
程明山又把自己一早去找劉二麻子,他已經走了,但自己卻在他鋪下找到一柄八卦刀,因此懷疑到劉二麻子是遭人劫持去的,那知這時荊山二厲又出現了,如何把自己騙到郊外,動起手來,後來厲山君現身,又如何被笑聲引走,當晚自己前往雙環鏢局,證明劉二麻子昨晚已經回去,因此才有一探九里堡的念頭,不想會在堡外遇見了荊姑娘荊一鳳赧然道:“那是因為我聽爹的一位朋友在爹面前誇獎著你,我一時不服氣,才去找你的,那知你竟然敢夜探九里堡來。舅舅如今不大問事,一切都由勞總管作主,這幾天來了很多位高手,我怕你引起他們誤會,才把你引開的,沒想你回頭又找來了。”“哦!”她哦了一聲,問道:“你說聽了兩個使女的話,才知兩個賣藝的姑娘身入虎口,她們怎麼說的呢?”
程明山被她問得心頭一窘,那兩個使女說的話,自己怎好對一個姑娘家說呢?一時不覺俊臉一紅,囁嚅的道:“那兩個使女說的話,小生一時也記不得了,她們好像是說……”
荊一鳳披披嘴道:“瞧你吞吞吐吐的,有什麼話不好說的,你就這樣婆婆媽媽的,說話不乾脆,不說拉倒,我不問就是了。”
“不是小生不肯說。”
程明山道:“實是……實是……”
“實是什麼呢?”
荊一鳳是個爽直的人,他越不肯說,她就逼著非問不可,催道:“真急死人,你說出來了,我也許可以想想辦法,去救人呀!”
程明山道:“事情是這樣,那老神仙他……”
荊一鳳眨著眼問道:“老神仙怎麼呢?”
程明山心道:“這事情遲早要告訴她的,她既是這裹堡主的甥女,也許真能救得了林氏姐妹。”
心念一動,這就說道:“姑娘既然問了,小生就只好直說了……”
荊一鳳瞪著他,笑道:“我問了你老半天,你早該直說了。”
程明山壓低聲音,說道:“聽那兩個使女的口氣,老神仙每晚都要有一個使女伺候他。”
荊一鳳笑道:“老神仙人老心不老,他自稱童心未泯,喜歡小姑娘,他住的樓上,本來就派了兩個小丫鬟去伺候他。”
“小生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程明山攢攢眉道:“那兩個使女是說老神仙每晚都要有一個女子伺候他,而且每晚都要換一個……”
這回荊一鳳聽懂了,她一張粉臉登時羞得飛紅,輕啐了一聲,赧然道:“他已經一百以外的人了,是個有道之士,大家都很尊敬他,我祗聽說他從前練的是旁門功夫,功力已臻化境,怎麼還……這樣蹂躪人家?”
“這就是了。”
程明山道:“據小生猜想,這老淫魔練的可能就是邪門功夫。”
荊一鳳道:“他是不是看上了兩個賣藝的姑娘呢?”
程明山道:“那倒不是,據說是勞總管為了討好老神仙,才準備把林家姐妹獻給他的。”
“有這樣的事情?”
荊一鳳驚異的道:“勞總管也太不像話了,怎麼可以這樣做呢?”
她咬著嘴唇,想了想道:“我造就去找那兩個姓林的姑娘去。”
程明山道:“你去找她們?”
荊一鳳道:“是呀!我就說聽說那兩個賣藝的姑娘武功很好,我要看看她們,等見了面,我就把她們邀到這裹來住,勞總管就不敢再動她們的歪主意了。”
“這主意不錯。”
程明山道:“只是小生還另外有一件事。”
“你還有什麼事呢?”
荊一鳳望望他,道:“你那朋友劉二麻子,不可能是九里堡劫持的,他和九里堡無冤無仇,怎麼會把他劫持來呢?”
程明山道:“但小生昨晚在老神仙樓上見到他了。”
荊一鳳不信的道:“你說劉二麻子在老神仙的樓上?”
程明山點頭道:“是的,我看他躺在一張榻上,頭臉都被白布包了起來,只有一雙腳露在被外。”
荊一鳳抿抿嘴笑道:“你一定是看錯了,那可能是舅舅,我問你,老神仙是不是守在他身旁?”
程明山道:“是的,但他……”
“不用說了。”
荊一鳳眨著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輕笑道:“那是我舅舅,他老人家三年前患了頭風,一直說頭痛,看了許多名醫,都沒有治好,這次勞總管託人去把老神仙請來,老神仙看了就拍胸脯,說他只要兩天功夫,就可以把舅舅的頭風洽好,但這兩天之內,不許任何人到他小樓上去,你看到的就是舅舅了。”
程明山道:“但我認得,躺在錦榻上的人,穿在腳上的那雙布鞋,明明是劉二麻子的。”
“我舅舅穿的也是布鞋呀!”
荊一鳳站起身道:“我這就去找林家姐妹去,你在這裹很安全,我去去就來,你已經一晚沒睡了,就在床上歇一回好了。”
程明山道:“小生這要躲到什麼時候?”
荊一鳳柔聲道:“你就再委屈半天,好不?等到晚上,我再設法,好啦,我要走啦!”
程明山道:“萬一春雲闖進來呢?”
“你只管放心。”
荊一鳳偏頭笑道:“我會把她帶走的。”
她開啟房門,俏生生的走出,然後反扣上了房間,才輕盈的走下樓去。
春雲聽到樓梯聲響,慌忙迎了上來,說道:“表小姐,你已經好了麼?”
荊一鳳道:“我只是昨晚沒有睡好,又不是生什麼大病,啊,春雲,你知不知道錢管事從黃河底帶來了兩個賣藝的姑娘?”
春雲道:“小婢知道,聽說那兩個姑娘長得好標緻,武功也很高。”
荊一鳳道:“你知道她們住在那裹麼?”
春雲道:“好像住在西院,小婢就不大清楚了。”
“好,那就走。”
荊一鳳道:“你給我帶路。”
春雲道:“表小姐要去找她們麼?”
“是啊!”
荊一鳳道:“我要去看看她們呀!”
春雲道:“小婢祗知道她們住在西院,但不知道她們住在那一幢屋裹呢!”
“傻丫頭。”
荊一鳳笑道:“我們不會找錢管事問麼。”
春雲道:“表小姐說得也是。”
兩人下了樓宇,荊一鳳要她鎖上了門,就一路出了束花園,繞行長廊,剛踏進西院的月洞門。
真巧,迎面走來的正是管事錢子良,他甩著大袖,低頭疾走,差點撞上荊一鳳!
一陣香風,撲面吹來,錢子良一怔,急忙剎住,這一抬頭,他立即惶恐的垂下手去,口中叫道:“小的見過表小姐。”
荊一鳳道:“錢管事,你好像很忙?”
錢子良連忙陪笑道:“是,是,小的不忙,沒事,沒事。表小姐難得到西院來,裹面請坐。”
“不用。”
荊一鳳道:“我就是找錢管事來的。”
“找小的?”
錢子良又是一怔連忙著躬身道:“表小姐有事,叫春雲來叫小的一聲就是了,怎敢勞動表小姐?”
荊一鳳道:“我只是問你一聲,聽說前天你從黃河底請來了兩個賣藝的姑娘,人在那裹?”
“是,是,啊……”
錢子良抬頭望望荊一鳳,陪笑道:“有,有,表小姐怎麼知道的?”
荊一鳳道:“我聽說她們武藝很好,想看看她們。”
“是,是。”
錢子良躬著身笑道:“武藝也只是平平,走江湖賣藝的,那有什麼真功夫?”
荊一鳳道:“我問你她們住在那裹?”
“是,是!”錢子良口中應著“是”,回道:“就住在西園客舍裹,那兩幢房屋,如今全住了從外地邀請來的戲班和歌伎,林家姐妹,單獨住了一間……”
荊一鳳道:“那就麻煩錢管事給我帶路。”
“是,是……”錢子良連說了兩個“是”,忽然抬頭道:“只是小的……小的……”
荊一鳳道:“你有事,是麼?”
錢子良陪笑道:“小的有些事,要去找總管……”
荊一鳳道:“沒關係,你領我去了,再去找勞總管也不遲呀。”
“是,是。”錢子良沒法,只得應道:“表小姐那就隨小的來。”
西園是在西花廳後面,那兩幢房舍,本來是堡主平常接待賓客落腳之處,因為這裹離正屋較遠,西花廳前面,是帳房和八名管事值日,休息的地方,如今把兩幢客舍空出來,作為壽誕聘來串堂會的戲班、歌伎等遊藝人員住的地方。
一來此時離正屋已遠,二來也是為了便於管理。西花廳寬敞軒朗,如今鑼鼓喧天,預演彩排,不少輪值晚班的堡丁,正在圍著西花廳當臨時的觀眾。
春雲輕哦道:“這裡好熱鬧!”
錢子良笑著道:“日裡演的是八仙過海,麻姑上壽,晚上更熱鬧呢,從天律聘來的四喜班預演全部“紅鬃烈馬”,總管吩咐過,晚上這裹就祗準女眷看戲,除了外面的女賓,堡裹的使女,也特別給假,可以到這裹來觀劇,表小姐要來,小的給你準備坐位。”
“好呀!”
荊一鳳欣然道:“春雲,我們今晚早些吃晚飯,全部“紅鬃烈馬”,很好看呢?”
接著問道:“哦,錢管事,這次的堂會,有沒有變戲法的?”
“有,有。”
錢子良道:“小的派人從濟南請來的安老師傅,要明天才到,準備明晚預演一場,嗨,節目單已經帶回來了,有上天偷仙桃、刀鋸美人,和火中遁人等等,都是大戲法……”
荊一鳳喜道:“啊,那真是太好,我最喜歡看變戲法了。”
隨著話聲,已經行到西園門口,那是一道門牆,兩扇園門敞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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