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無星無月。
展若塵飲盡盞中殘茶,剛想熄燈就寢,門扉上已響起兒下輕輕的叩擊聲。
怔了怔,展若塵有些迷惑的行向門邊,略微提高了聲音問:“是哪一位?”
外頭,傳來一個沉厚低促的嗓調:“‘飛龍十衛’易永寬,展爺,尚請啟門,在下奉有上諭面稟。”
“飛龍十衛”乃是金申無痕的貼身死士,也是這位金家樓主的心腹,十衛中的人奉有“上諭”,則必然來自金申無痕;展若塵不禁詫異,在這等深宵夜暗辰光裡,金申無痕派人來找他會有什麼事呢?
心頭猜疑看,更有著一種惶怵不安的感覺,展若塵匆匆拔栓啟門,易永宛那魁梧偉岸的身影業已一閃而入,並且順勢反手將門掩上。
展若塵輕聲道:“易兄賃夜蒞臨,可是奉有樓主什麼指示?”
點點頭,易永寬棕色的臉膛上是一片嚴肅慎重的表情,他壓著聲音道:“就是現在,老夫人請展爺過去一趟。”
展若塵頗覺意外的道:“樓主此刻傳見我?”
易永寬道:“正是,如今老夫人已在‘白石精舍’相候,還請展爺移駕一行。”
展若塵道:“易兄可知為了何事?”
易永寬道:“展爺到了自會知曉,老夫人腹深莫測,在下不敢妄加猜臆。”
於是,展若塵不再多問,吹熄燈火,隨著易永寬出門。
兩人一路疾行,在“金家樓”廣大幽深的地域裡迅速穿走,展若塵卻已發覺,易永寬專揀陰暗隱蔽的所在移動,儘量避免燈光能夠映照著的地方,行跡上甚至有些閃閃躲躲的意味。
他心中十分納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金申無痕深夜相召,已是有離常規,而來傳諭的人卻又如此舉止詭異,像是生怕被什麼人看到一樣,以金申無痕的立場來說,大可不必弄這些玄虛,可是實際上偏又叫人琢磨不透,難以判明這位煊赫一方的女中霸主葫蘆裡是在賣的什麼藥。
“白石精舍”到了。
那只是一幢小小的,全以乳白長條巨石砌造的房屋;石面粗糙未經打磨,然而凸凹不平的原石,”卻更增古雅樸拙的風味。
石屋四周植有千竿青竹,籟籟於夜風之中,有天籟之音,石屋的一扇窗口透出暈沉的燈火,暗朦朦的,黃慘慘的,似乎凝臀在窗紙上了。
易永寬才到屋前,黑暗中一條人影閃出,低聲問。
“來了?”
朝後一指,易永寬輕輕的道:“來到”。
閃出的這人,乃是“飛龍十衛’中的嚴祥。
展若塵搶前幾步,拱手道:“嚴兄,樓主到了麼?”
躬身為禮,嚴祥道:
“老夫人業已候駕多時,展爺,請。”
不再客氣,展若塵趨前推開那道厚實的檜木門,一間陳設簡單的小廳中,金申無痕正盤膝坐在一張雕花矮腳的長几之前,除了她坐著的一面葦蒲席墊之外,長几的對面,亦已擺著另一面葦蒲席墊。
小廳中再沒有其他的人,顯然,那面葦蒲席墊是為展若塵預備的,而且是個面對面談話的局勢。
暈黃的燈光,便自牆角一座蓮花燈罩上散映出來,靜靜的,沉沉的,宛如浮漾起一片淡黃的霧氳。
在沉暗的光暈映照下,金申無痕的神色顯得平靜中帶著陰森,他垂眉低目,連語調也是冷漠又蕭索的:“關上門,展若塵。”
回身把門掩好,展若塵上前施禮:“是樓主相召於我?”
金申無痕道:“坐下。”
隔著長几,展若塵在金申無痕對面坐了下來,他望著金申無痕,靜候這位遼北黑道上的巨霸有所囑咐。
沉默半晌,金申無痕緩緩的開了口:“你身子康復了嗎?”
展若塵道:。
“承樓主垂顧,業已痊癒如常。”
金申無痕頷首道:“這就好。”
展若塵等待著,沒有接腔,他當然明白,金申無痕此時此地召了他來,不會只是為了問這幾句話。
注視著展若塵,金申無痕開門見山的道:“有件事,我想託你替我辦一下,不知你能否答應?”
展若塵冷靜的道:“但請示下,無不從命!”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道:“很好,你非常慷慨。”
展若塵道:“比起樓主所賜續命重生之德,實不堪並論。”
金申無痕道:“展若塵,我且把話言明;我請你幫忙辦事,並非為了曾經施恩於你而期以補報,只是為了我賞識你,信任你,希望你表現一下給我看看,自然,你是辦這種事的適當入選亦乃原因之一。”
展若塵道:
樓主明示,須我如何效勞?”
沉吟了一會,金申無痕道:“說起來,這是一樁家醜,家醜固不可外揚,但是,家醜卻也該有家法制裁,否則規矩就亂了,體統便難存。”
展若塵謹慎的問:“樓主是指——?”
金申無痕低沉的道:“昨天我才從‘南嶺’回來,你可知道我這趟出去一是為了什麼事?”
展若塵記起了玄小香私下告訴他的那件事——有關“南嶺”一家屬於“金家樓”的票號發生鉅額虧空的事,但他卻不好說出來,只有搖頭道:“我不大清楚。”
金申無痕道:“在‘南嶺’,我有一家票號,前幾日經我派人抽查帳目,與庫存核對之下,竟然短少了十一萬兩銀子之多,那家票號的負責人‘九手金剛’趙雙福,在我親自趕到追究之前,便已隱匿起來,不敢朝面,這是很明白的事,短少的銀錢,是被他侵吞或挪用了。”
展若塵道、
“這趙雙福膽量不小!”
冷冷一笑,金申無痕道:“是的,他膽量不小,但他所要受到的懲罰更會不小,展若塵,你也是在江湖上打滾的人,該知道侵佔捲逃,貪汙欺上的行為是如何不可原諒;銀錢事小,規矩卻壞不得!”
展若塵道:“樓主說得是。”
金申無痕又道:“趙雙福真正是可惡可恨,無行無德之極,他在‘金家樓’,由一個小小的頭目,逐步爬升到‘雷字級’三把頭的地位,再越兩級,便是把頭群中的大阿哥,‘金家樓’待他還能說不寬不厚?孰知這廝忘恩負義到這種地步,居然營私舞弊,搞起我的鬼來,像這等毫無心肝的畜類,豈能任他逍遙於報應之外?”
展若塵道:“原是不能。”
金申無痕道:“對,原是不能,所以他必須受到懲罰!”
展若塵道:“樓主的意思,可是要我去執行這個‘懲罰’的任務?”
金申無痕一笑道:“不錯,我深夜叫了你來,便正是託附你這件事。”
有些迷惑的望著金申無痕,展若塵道:“但是,我不瞭解——”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我知你這心裡猜疑的是什麼,展若塵,你想問‘金家樓’有明列的規律,有設定的掌法,而我又是‘金家樓’的樓主,似這等大逆不道的懲奸行為,原可光明正大的辦理,卻為何要暗中進行,更且委你一個組織外的人來代勞,是嗎?”
展若塵道:“樓主聖明。”
忽然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此中自有原由,也是我不得已的苦衷,說於你聽,你便會明白我之所以出此策略的無奈處了;趙雙福在‘金家樓’節節高升,攀得如此順利,主要是我們老二對他的賞識和提拔,趙雙福蒙受老二這般恩澤,自然一力巴結,全心仰承,久而久之,便成了老二的心腹死黨,也是老二的得力臂助,他對老二事事順從,老二對他便越加關照,依恃益甚,換句話說,他乃是老二面前的人。”
展若法靜靜的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樓主。”
金申無痕苦笑道:“那是朝庭用以治國的法則,江湖上的組合,卻難以適應,尤其黑道幫會,最重人和,趙雙福的靠山是老二——我們的二當家,=而老二又是我手下的頭號人物,‘金家樓’的柱石之材。所謂打狗看主人,我要處置趙雙福;卻不能不顧著老二的顏面,至少,外表上總要使他圓轉得過來,我不希望為了一個趙雙福,搞得我和老二彼此心裡存下芥蒂。”
展若塵道:“那麼,趙雙福的事,二當家知不知道?”
金申無痕道:“他是總管大計的首要人物,出了這等紕漏,他怎會不知道!”
展若塵道:“二當家有什麼表示呢?”
又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他告訴我,要我無須顧慮,一切按照規律處斷!”
展若塵揚著雙眉道:”
“難道二當家深明大義,公私分論,樓主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搖搖頭,金申無痕的雙眸中隱閃著冷峭的寒芒,她帶著諷刺意味的淡淡的一笑,慢吞吞的道:“你相信他的話?”
展若塵笑笑,道:“這不是二當家親自向樓主表示的態度麼?莫非他是言不由衷?”
金申無痕的語氣有些僵硬:“一點不錯,他是言不由衷!”
展若塵習慣性的揉捻著自己如削的耳墜,輕聲道:“以樓主看來,二當家的真意是什麼呢?”
唇角撇了撇,金申無痕道:“老二當然是想庇護趙雙福,但這種話他說不出口,尤其以他的立場及與趙雙福的關係而言,他更不便有所表示,他明晃晃的擺了這麼幾句話過來,骨子裡的意思我豈會不知?”
展若塵小心的道:“但趙雙福業已畏罪潛逃了。”
眯著眼端洋著展若塵,金申無痕似笑非笑的道:“你的思考很細密,反應亦相當敏銳,展若塵,你是否想問間趙雙福的潛逃過程,內中有無其他的隱情?”
展若塵道:“會有麼?”
低喟一聲,金申無痕道:“表面上看,趙雙福出了紕漏,無以彌補,自然是以走為上策,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發展,但我當時即曾想到,以趙雙福與老二的淵源來說,他出這種禍事,怎會不向老二求援?以情理說,老二應該替他遮攔,並且,也有這個力量幫他過關,經我暗裡探查,果然發現了兩樁耐人尋味的跡象。”
頓了頓,她接著道:“其一,就在我派人抽查過‘南嶺’票號的帳目後第三天,‘窯缸口’我屬下的一家糧行即奉到指令火速調借十一萬兩現銀押解到‘南嶺’的票號去,但銀車甫動,又接到通知轉頭運回——算時間,正是我親自趕赴‘南嶺’追究此事的同一天,後來,我知道趙雙福也就是當天失蹤的。”
展若塵問:“樓主,‘窯缸口’距離‘南嶺’有多遠?”
金申無痕道:“兩百餘里,平時騎馬,晝行夜宿的話,得走上將近三天,若是銀車前往,只怕三天還不一定到得了”
展若塵又道:“從這裡往‘南嶺’又有多遠?”
笑了,金申無痕道:“也差不多兩百里路,但我這次是輕騎前往,未曾乘輿,而且半途極少歇息,因此一天多點辰光便趕到了!”
展若塵道:“趙雙福倒是走得快!”
金申無痕道:“我發現的第二件可疑之事——趙雙福如今匿藏的地方,竟是一個不在道上的皮貨商人家中,那個商人日常與老二在暗裡頗有往來,生意上,老二曾給了他不少好處。”
展若塵意外的道:“原來樓主早已將趙雙福的下落查出來了!”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不要小看了我,展若塵,我的辦法大得很,在遼北這塊地面上,我一伸手可以遮得半邊天,趙雙福玩的幾手小把戲,算得了什麼!”
展若塵不解的道:“樓主又是如何查出那趙雙福行蹤來的?”
金申無痕雙手平放幾面之上,那是一雙柔軟又修長的手,白皙而纖細,一雙屬於養尊處優的女人手,她望著自己的雙手,平靜的道:“一種懾迫,以及一種恐懼,展若塵,你明白不?”
展若塵思量著道:“我想,大約我能夠體會……”
讚許的點頭,金申無痕道:“那個商人非常清楚‘金家樓’的潛勢,也更知曉我這老太婆的手段,當他獲得趙雙福匿藏到他家的原因之後,他駭怕了,他怕一旦東窗事後發,‘金家樓’將會抄他的窩,甚至連‘金家樓’的二當家也保護不了他,於是,他再三斟酌,反覆衡量之下,還是審明瞭因果利害,悄然向我舉發……這是今天下午的事。”
展若塵笑道:“這個商人挺識時務。”
金申無痕正色道。
“不要看不起這個告密的人,他要活下去,一家老小也都要活下去,而他並沒有替趙雙福舍上全家性命的義務!”
展若塵問道:“趙雙福躲到這商人家裡,可是二當家示意?”
金申無痕道:“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是老二示意——這商人與趙雙福也有交情,趙雙福出事前後,老二從未和這商人見過面。”
展若塵道:“或者是趙雙福自行前往那商人家躲藏……”
金申無痕沉重的道:“但願是如此!”
展若塵又把話題繞了回來:“樓主,‘窯缸口’糧行的那筆銀兩,是貴組合哪一位下的諭令借調?能夠支配如此鉅額銀錢的主兒,想亦是極有份量的人物!”
金申無痕凝聲道:“是我。”
吃了一驚,展若塵道:“是樓主自己?”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我專用的‘雪香箋’,上面印得有我的菱形鈴記,封箋對摺。暗號相符,一切形跡,俱是我慣常行令的格式,唯一不同尋常的是,我本人都不知此事!”
展若塵愕然道:“如此說來,是被什麼人盜用了樓主的信諭之物?”
金申無痕道:“除了這樣的說法,還能有什麼更合理的解釋?”
沉吟片刻,展若塵道:“樓主曾否想過,貴組合之中,有誰能夠接近樓主這些信喻之物?有哪些人知道行令時的各種暗記格式?”
金申無痕苦笑道:“可以接近我書房的人,少說也有十餘個以上,我的親人,組合中的首要們,甚至負責灑掃清理的下人,至於熟悉暗記格式的就更多了,經年行令,何止千百?受令者無不知曉暗記的對合,格式的編排……”
展若塵道:“筆跡如何?”
金申無痕搖頭道:“我親筆行令的時間不多,他們注意的只是我的批條及鈴印,筆跡變換,反倒不足為異了。”
展若塵喃喃的道:“這就不好追查了……”
金申無痕道:“不管是誰,總是有人假借我的名義,妄囪調借銀兩為趙雙福掩飾,但他們的動作尚不夠快,等他們進行此項詭計之際,我已起程趕往查究,銀車的腳程比不上我輕騎的便捷,時間上、他們已不及再作假弄偽,才又有通知銀車回頭的第二道偷示……”
展若塵道:“不過,帳目不清在前,對方調借銀兩搪塞於後,我懷疑他們這樣的做法是否對事情有所補益!”
金申無痕道:“這一點,你就不明內裡了,展若塵,此舉乃是大事化小的做法,可將侵吞改為挪用,充其量,趙雙福只是個保管不當,擅自支配的罪,犯不了什麼大過,落個調遣的處分也就到頭了,但若營利侵佔,中飽貪沒,則一朝事發,便是死罪坐實,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們的打算不過如此!”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原來其中還有這等說法,樓主、趙雙福既敢侵吞公銀,難道事先他就沒想到用什麼方法來防範掩飾?”
金申無痕道:“他沒想到的是我會突然派人前往抽查他的帳目,而且派的人不是例常大帳房的事,是我的嫡親外甥端吾雄!”
展若塵道:“樓主怎會突然想到派人去抽查趙雙福的帳目?”
微微一曬,金申無痕道:“我接到密告,指出趙雙福有營利舞弊之端——展若塵,你總不會天真到以為我將偌大一片生意託附於人,而便放任到毫不關心的程度吧?”
展若塵道:“當然,樓主自會另遣密線監視左右。”
金申無痕吁了口氣,道:“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我總不能事事兼顧,樁樁考查,對不?”
展若塵道:“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樓主,對二當家,樓主怎麼說?”
表情陰沉了好一會,金申無痕的語聲有些澀重:“老二多少會有點牽扯,但是,一來沒有證據證實,二來他既有心為趙雙福遮攔,自己提拔的心腹嘛,也是人之常情。對‘金家樓’而言,老二多年辛勤。流血流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攀到如今的地位,也是拿半生的辰光換來的,我不能為了這樁事虧待他,更得維護他的顏面,無論怎麼做,都能使他下得了臺為原則。”
展著塵道:“樓主之意,就是不讓二當家卷人這個是非漩渦之內,懲處的手段,人在暗中進行?”
金申無痕道:“不錯,如此好佞反叛且受到制裁,可做效尤,且組合成員,牽涉者彼此心照不宣,我希望的就是這麼一個微妙的結局!”
展若塵點頭道:“我會盡量辦得使樓主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