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汴梁”,“大相國寺”。
這“大相國寺”原為魏公子無忌的故宅,到唐朝始被改稱為“相國寺”,寺有寧太祖御賜“大相國寺”匾額。
傳當時外國使節來京,都先朝天子,後參相國,名重一時,寺前有二人碑坊,東題“中邦福地”,西曰”梁苑香林”,最盛時駐僧三千餘人,其規模之宏大可知。
“大相國寺”前,一如“北平”的“天橋”,“長安”的“開元寺”,“金陵”的“夫子廟”,是個諸技百藝雜陳,吃喝玩樂,應有盡有的熱鬧所在。
剛進鼓樓大街,就可聽見那喧天的鑼鼓聲,叫賣吃喝聲,琴絃絲竹、戲韻聲,一句話,什麼聲音都有。
變把戲的、練把式的、賣膏藥的,龍蛇雜處,臥虎藏龍,是個走江湖的好去處,英雄豪傑的聚集地。
在“大國寺”左,有一列長棚,棚是席搭的,既輕使又涼快,那兒盡是些說書的、賣唱的,閒來無事在長板凳上一坐,二郎腿一蹺,聽上一段書,聽上一段唱,那是人生難得幾回的愜意事。
任何人到了這兒,丟一眼,就會發現那頭一個棚子,坐的人最多,這個棚子“開封城”
裡試打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說書的鐵片巧嘴張。
為什麼稱“鐵片”,那是因為他說出來的清脆動聽,就跟兩塊鐵片在一塊兒敲碰一倦,鏗鏘有聲。
為什麼叫“巧嘴”用是因為他那張嘴生得比別人的嘴巧,他能把死人說活,活人說死,明明是頭牛,經他一說,硬有人相信那是條豬,誰跟他抬扛,他得跟人拼命。
當然,這個“巧”字也是指“鐵片巧嘴”張的說書技巧,他的說書技巧已到爐火純青,快的時候飛快,似連珠炮一樣,耳朵跟都跟不上,一口茶工夫他能從前三皇說到趙匡胤打天下,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可是到了慢的時候,那真得急死人,他慢條斯理,搖頭擺腦,大半天了,他才說一句話。
不管快也好,慢也好,聽別人的就沒有聽他的過癮,“開封城”裡的人飯能不吃,覺能不睡,“鐵片巧嘴”張說的書不能不聽,到了時候天大的事都全放下往他那棚子跑。
走江猢,混飯吃,固然要靠一張嘴,可是你沒有真本事,真功夫也不行,人家“鐵片巧嘴”張硬是有不含糊的真本事,肚子裡有學問,裝得滿滿的,前三皇,後五帝,韻事也好,秘聞也好,他沒有不知道的,簡直歷歷如數家珍。
他肚子不但裝的書多,便連那不大為人所知的江湖掌故,武林秘事,他肚子裡也是俯拾皆是。
所以,“開封城”裡的人愛聽他的。
他生意好除了巧嘴所說的之外,還有一個不小的原因,那就是他柵子裡那位提茶倒水、兼收錢的,是位花玉般秀的大姑娘,大姑娘人長得美,兩隻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大眼睛會說話,那鮮紅的小嘴唇邊永遠掛著一絲既甜不酥的笑意,有不少人是來“看”,而不是來“聽”的。
可是看歸看,眼睛可以投射,人卻不敢亂來,凡是愛這調調兒的人都有點小聰明,凡是有點小聰明的人,都知道自己過過秤,比大姑娘手裡經常提,提起來全沒那回事的那把大茶壺重不了幾斤。
“鐵片巧嘴”張的那座蓆棚子裡,擺設很簡單,本來說嘴也用不著什麼考究而多的擺設。
一張方桌,一條板凳,方桌上放著一隻茶碗,茶碗倒不錯,上好“景德”細瓷帶紅花,茶碗這兒上還放著一塊看上去既重又結實的木頭,木頭既滑又亮,這塊木頭誰都知道它的用途,猛然一拍能嚇人一跳,震得人心絃一抖。
方桌後,長板凳前,站著個四十多近五十的漢子。
這漢子一身江湖人打扮,一件紫緞長衫,領口開著、袖子卷著,露出雪白的兩段,腳下是一雙薄底布鞋,那自皙修長的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一枚烏黑、烏黑的指環。
這漢子長得挺體面,白白淨淨的一張臉,連根鬍子碴幾都沒有,快五十了,眼角跟額頭沒一條皺紋,一雙丹鳳眼,眼角微微向上挑著,挺俊、挺瀟灑,除了那雙眼神透著精明、歷練有點像跑了多少年江湖的人外,其他的完全像個富貴中人,公子哥兒。
真的,要不是“開封城”的人都知道“鐵片巧嘴”張,也不會說他是個說書的。
那位大姑娘,十八九年紀,身材剛健婀娜,一身花布褂褲不寬不窄、不長不短,恰好合身兒。
那模樣像極了那漢子,漢子人俊夠瀟灑。這字眼兒要是用在姑娘家身上,那就該說是嬌、美、悄。
的確,不說別的,單是大姑娘那雙眼,那雙黑白分明,水汪汪,會說話的單鳳眼,就足夠人酩酊的了。
外加一排整齊的“劉海兒”,一條粗又黑更光亮的大辮子,大姑娘的鳳韻更動人。
那漢子這時候正坐在方桌後那條板凳上養精神,左手一根湘妃竹的杆兒,翡翠嘴兒的旱菸,一口口的噴煙吐霧,右手端著那上好細瓷花茶碗,一口口的喝香茶。
大姑娘這時候可正在忙,提著那把大茶壺,在一排排的長板凳間穿梭著倒茶對水,別看人擠,大姑娘身輕巧俐落,水沒灑一滴兒,連人的衣裳角兒都沒碰著。
當然,大姑娘她也不容人碰。
目光近百道,有一半焦急地望著棚子裡,像熱鍋上的螞蟻,就等棚裡那漢子“驚人木”
一拍開口了。
有一半隨著大姑娘那無限美妙的嬌軀東西,隨著大姑娘身後齊腰的那條大辮子來回轉。
在這近百道目光裡,有兩對目光較為奇特,這兩對目光一對冰冷、貪婪而帶著笑兒邪味兒。!
另一對,則充滿了憐惜,還有種令人難以言喻的東西,也許這對目光不時看大姑娘提那把小夥子都難提動的大茶壺。
終於,大姑娘倒完了茶,對完了水,一擰身子回到了棚裡,在靠後一隻水桶裡對滿了水,把那隻大茶壺又放在水桶旁邊那炭爐子上。
就在這時候,那漢子慢吞吞地開了口;“大妞兒,完事兒了麼?”
大姑娘抬抬腕,理了理額邊幾根散亂的頭髮,道:“完事兒了,爹,您開場吧。”
好清脆、嬌甜、動聽的一口京片子。
那漢子說的也是一口京片子,可就沒人家大姑娘嘴裡說出來的清脆、好聽,脆的像琉璃一般,一碰就碎。
那漢子慢條斯理地把左手裡的旱菸鍋在鞋底敲了敲,隨手往桌上一放,然後站了起來,輕咳一聲拱起雙手:
“今兒個累諸位久等,諸位多包涵,好在諸位都是本地人,也都是我這棚子的常客,今兒個要是聽不完,咱們明兒個再來……”
棚前幾排板凳中有人點了頭;“說得是,到底人家會說話,咱們那一天能不來,誰又在家待得住。”
“可不是麼?”另一人幫了腔,“我要是一天不來聽上這麼一段,心裡頭,就跟少了什麼似的,整晚都睡不著覺。”
又聽得一個異常陰陽怪氣的話聲說道:“那!要不是,本地上,外地兒來的該怎麼辦,很倒黴麼。”
說話的人坐在第二排板凳上,是個瘦高高的中年漢子,一張馬臉,白慘慘的,長眉,細目,左眉上還有一片刀疤,顏色紅紅的,看上去有點嚇人。
此人衣著很講究,夠氣派,看上去像個有來頭的,只是他那雙既森冷而又貪婪的眼神只在大姑娘身上打轉,十分惹人厭惡。
“鐵片巧嘴”行走江湖道,什麼人沒見過,這常烘還應付不了,他那雙眼神在那瘦中年漢子臉上一掃,立即合笑開口說道:“這位老哥,不要緊,你這位外地來的要是聽不完今兒個這一段,待會兒,收場後請到舍下去,我為你說完,茶水招待,不收你分文。
這原是常烘話,任誰聽了心裡一舒服,天大的事也就沒了,豈料那瘦高中年漢子陰騖地望著“鐵片巧嘴’咧嘴一笑:“這話可是你說的的?”
“鐵片巧嘴”張沒猶豫,一點頭道:“沒錯,老哥,這話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朋友們抬愛叫我一聲巧嘴,可是我這張巧嘴向來是一句算一句。”
那瘦高中年漢子嘴角含著一絲令人看著不舒服的笑意,一連點了好幾下頭,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我今天聽不完不要緊了,說你的吧,我不打擾了,再打擾下去只怕我就要引起公憤了。”
可不是麼,有多少人用厭惡而又氣憤的眼光看著他。
“鐵片巧嘴”張微一點頭道:“我遵命。”
抬眼一掃,接問道:“那位記得咱們昨兒個說到哪兒了”
只見前排一個穿褂褲的胖漢子揚起了手:“我記得,昨天說到狄青上了‘萬花樓’剛落座。”
敢情說的是“萬花樓”。
“鐵片巧嘴”張一點頭,道:“對,你這位好記性……“拿起那塊“驚木頭”“砰!”地就是一聲,然後,他清了清喉嚨,接著昨天的那段說了下去。
剎時間,棚前聚精會神,鴉雀無聲,靜肅一片。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聽的人只覺得那不過一轉眼工夫,“鐵片巧嘴”張那鐵片一般鏗鏘有力的聲音突然由雲霄一瀉而下,接著像沉入了汪洋大海,一點影兒都沒有了。
大夥兒剛覺耳中一空,“鐵片巧嘴”張接著又是一句:“大妞兒,給諸位爺對茶。”
一口氣從大夥兒的肚子裡吁了出來,靈魂兒這才歸竅,棚前有動靜了,大夥兒沒拿茶碗先喝一口,卻紛紛探手入了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