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酒,一直吃到了快三更,看看大夥兒意暢興盡,海貝勒便吩咐下人們撤席!
適時,步履響動,及廳門而止,旋聽八護衛之首的海騰,恭聲稟道:“稟爺,有貴客蒞臨,請爺出廳迎接!”
這是誰,對貝勒府竟稱蒞臨,而且要海貝勒出廳迎接!
海貝勒與眾人互覷一眼,推杯站了起來!
他剛站起,大廳外響個宏亮笑聲:“寅夜打擾,我這做客人的已感難安,何敢再勞動貝勒親迎?你太多事,還是我自己進去吧!”
眾人聞聲一震,寶親王脫口一聲驚呼:“是皇上!”
一起站起,便要急忙迎出,大廳內已然走進兩個人來!
為首的,是那英武陰鷙的青袍人,當今皇上雍正!
後面那位,千嬌百媚,一身黑衣,赫然竟是雲珠!
郭璞一見雲珠,有著一份意外的詫異!
雲珠第一眼便落在他身上,嬌靨上的神色,是難言的喜悅,還帶著點令人望之心酸的幽怨!
這目光,使得郭璞想躲,但又不忍躲!
但是,他還是趁大夥兒接駕的機會施下禮去躲了開!
只聽雍正哈哈笑道:“免禮,免禮,大夥兒都坐,都坐,別因為我擾了你們的酒興,別因為我讓你們熱鬧不起來!”
大夥兒連連答應,卻無一人入座,只因為皇上自己仍站在那兒。
雍正話落,笑著又道:“簡直是高朋滿座,簡直是高朋滿座,小年,你一直都住在海青這兒麼?”他第一個先問了年羹堯!
年羹堯微微躬身說道:“是的,臣一直都住在這兒!”
雍正眉鋒一皺,笑道:“怎麼,喝多了?你什麼時候對我稱過臣?”
年羹堯尚未答話,他又轉向了梅心深深一眼,笑問:“你就叫梅心?”
梅心盈盈矮下嬌軀,輕輕答道:“是的,老爺子,名字俗得很!”
雍正將頭微點,一連道了三個好字,道:“冷豔高傲獨清香,這名字雅而脫俗,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常聽海青提起你,說句話你別不高興,以前我覺得他有點誇大,如今我卻覺得他的話太以不足……”
梅心截口說道:“梅心不敢,那是老爺子您垂愛!”
雍正哈哈笑道:“廉親王好眼力,來,海青,我身上沒帶什麼,這就算我給梅心的見面禮吧!”翻腕自袖底拿出一物!
那是一隻檀木盒,不知內盛何物。
海貝勒忙伸雙手代梅心接了過去,臉上充滿了喜悅與驕傲!
梅心忙施禮謝恩,雍正則擺手說道:“別客氣,以後都是一家人!”
這句話,任何人都能懂得,梅心很快地低下了頭,海貝勒則咧嘴而笑,卻笑得不大自在!
接著,雍正又轉向了郭璞,深深地打量了他兩眼,道:“你就是郭璞?”
郭璞從容而泰然地答道:“是的,老爺子!”
雍正道:“聽雲珠說,你文武雙絕,胸蘊極豐,智慧過人……”
郭璞道:“老爺子,那是雲姑娘的看重!”
“看重?”雍正笑道:“她為什麼要看重你?”
雲珠臉上一紅,郭璞卻泰然答道:“只因為郭璞原是四海鏢局的帳房,誰不誇自己人?”
雍正笑道:“好會說話,而事實上,‘順來樓’上你露過高絕的一手!”
郭璞道:“老爺子,那也是僥倖!”
雍正笑道:“換個人他再也僥倖不了,你要知道,我是少林嫡派弟子,眼光並不比任何人稍差!”
郭璞未再說話!
雍正笑了笑,又賞了他一份見面禮,然後說道:“先在海青這兒接待,等過一個時期,我再擢你進宮!”
郭璞連忙施禮謝恩,雍正這才轉向了做主人的海貝勒:“怎麼樣,海青,面子上過得去吧!”
海貝勒道:“海青很感激您!”
雍正笑道:“你感激那滋味並不好受,只要你不怪我突然闖席,擾了你們的酒興,我就很知足了!”
海貝勒赧然笑道:“海青那兒敢,您今夜出宮,是……”
雍正往後一指,道:“雲珠告訴我,你今夜為聘了位新總管而大張筵席,我不知道便罷,知道了焉能不來賀賀?”
皇上賀臣子,這該是雍正破天荒第一遭,別的王公大臣一輩子休想有這種殊榮,由此可見雍正對這位貝勒的倚重,也由此可知雍正對這位貝勒的嬌寵縱慣!
海青有點激動,但他未把心中的感受說出來,只問道:“您就帶雲珠一人出來?”
雍正笑道:“怎麼,你嫌少?有云珠一個,再加上此地的你們,我簡直穩如泰山,安若磐石,還有什麼可怕的?”
海貝勒濃眉一皺,剛要張口!
雍正忙擺手說道:“別數說我,我另外還帶著四個喇嘛跟雲中燕几個,只是這兒是你的府邸,我沒讓他們進來!”
海貝勒雙眉一展,側顧廳外喝道:“海騰!”
只聽廳外海騰應道:“屬下在!”
海貝勒道:“傳話廚房,另準備一桌開在西院,叫雲中燕他們進來!”
海騰“喳”的一聲,飛步而去!
雍正笑道:“無怪他們都服你,你很會做人嘛!”
海貝勒笑道:“您到我這兒來了,我怎好讓他們站在外邊!”
雍正未再多說,目光溜向殘席,道:“你們都吃喝完了麼?”
海貝勒道:“我馬上讓他們再為您……”
雍正搖頭笑道:“我沒有那麼饞,我的意思是說,假如你們已經吃喝完了,把席撤了,咱們好好兒談談,我難得有這麼個機會!”
海貝勒赧然而笑,忙命人撤去殘席,準備香茗!
坐定,雍正突然喚道:“郭璞!”
郭璞忙道:“郭璞在,您請吩咐!”
雍正道:“沒什麼,我問你,你對這‘貝勒府’都熟悉了麼?”
郭璞道:“回您的話,已經熟悉得差不多了!”
“那好!”雍正點頭說道:“雲珠想到處看看,你陪她走走!”
這句話,在座除了和親王、寶親王與三格格、五格格外,其餘的全懂,皇上是有意給他倆個機會!
郭璞再也沒想到皇上會有這麼一手,他有點遲疑,但終於他還是領了旨,其實,他又那能不遵旨?
雍正笑了笑,側顧身後雲珠道:“雲珠,跟他去吧,回去的時候我會要海青派人叫你的!”
雲珠有點羞澀,但卻帶著無限感激,應了一聲,螓首微垂,嫋嫋行出廳去,自然,還有郭璞!
梅心的唇邊,泛起了一絲極其輕微的笑意,而那絲笑意的後面,似乎還隱藏著些什麼!
三格格德佳的嬌靨之上,竟也同時掠起了一絲異樣神色!
這神色,全落在梅心眼裡,只可惜,她未留意梅心!
燈火輝煌的大廳內,是陣陣歡笑!
而在那庭院中,朦朧月色下的青石小徑上,卻是兩個人兒沉默成一雙,郭璞不安地走著,雲珠只低著頭!
走完了青石小徑,進了樹木深處,亭、臺、樓、樹一應俱全的庭院,這庭院景本美,夜景猶佳!
而如今,加上這一對人兒,襯托得這庭院夜景更美!
那該是情切切意綿綿,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一幕!
默默相對,無言勝似有言,兩情盡在此中!
不知道是誰叫他倆走向了水榭的八角小亭!
也不知道是誰叫他倆在亭中坐了下來!
更不知道是誰叫他倆一直地沉默著!
這份兒沉默,曾令得多少有情兒女陶醉,曾令得多少有情兒女銷魂,而郭璞他卻顯得很不安!
他抬了幾次頭,張了幾次嘴,好半天,他才像用了最大的力氣,好不容易輕輕地叫了聲:“姑娘……”立刻又斷了後話。
他力拔山兮氣蓋世,卻沒有力氣多說一句話!
雲珠輕輕“嗯”了一聲,螓首半揚,美目微瞥,那是令人情難自禁的嬌態,靜等著後話。
可惜,郭璞他巧妙地把目光移開了,好不容易地又憋出一句:“一天不見了,姑娘好麼?”
雲珠幽怨而柔婉地笑了:“先生這是應酬,還是寒喧?”
郭璞臉一紅,答非所問地道:“我沒有想到姑娘會來!”
雲珠接了他一句:“所以先生沒有準備好該說的話?”
郭璞好窘,赧笑說道:“姑娘,你我見面不易,何必一見面就……”
雲珠道:“先生只知道你我見面不易,可知道雲珠是費了多大的心機,才能到這兒來見先生一面的麼?”
郭璞欲避無從,只得點頭:“姑娘,我能想像得出!”
雲珠道:“那麼,先生又何忍心這般對雲珠?”
郭璞能獨對天下武林,唯獨對這幾句話,他有難以招架之感。
剎那間他脹紅了臉,也卻有點不忍,忙道:“姑娘,你誤會了,我是過分的驚喜,也有一肚子的話,只是見著姑娘,我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雲珠淡淡她笑了笑,道:“先生,但願如此,不管是真是假,我聽了都高興,都安慰。其實,先生,就這麼一天不到工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想先生,在宮裡我這麼想,只要能見一面,便是遠遠地看先生一眼,我就能慰相思知足了,誰知一旦見了先生,我反倒貪心起來,想想真怪,人難道都是這樣麼?”
郭璞只覺全身熱血往上一湧,忍不住脫口一聲輕呼道:“姑娘,你這是……”
雲珠截口說道:“我也不知道我這是何苦,也許前世我欠先生的,先生,我並不怪你對我這樣,是我奢求!”
郭璞啞聲說道:“姑娘,你怎好這麼說?”
雲珠淡淡說道:“那麼先生要我怎麼說?我千方百計地出宮來,只為來看先生,即便是假的,先生也吝於安慰安慰我麼?”
郭璞嘆道:“姑娘,你冤枉了我,郭璞生平對感情一事,從不用假,只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怕姑娘陷得太深!”
雲珠道:“先生,我已經不克自拔了,殘花敗柳破身子,我不敢奢望其他,只求先生安慰安慰我這破碎的心,我不在乎先生那不得已的苦衷,因為我願意為先生死!”
郭璞極度羞愧不安地道:“姑娘,難道你今夜出宮來見我,就是為了對我說這些麼?”
“是的,先生!”雲珠點頭說道:“這是我的心意,我不能不找機會向先生剖陳表白,我很感激皇上,他給了我這個機會,不管他用意如何,是真是假,他總給了我一個能跟先生單獨相處的機會。”
郭璞接了一句:“是的,姑娘,這位皇上是很好!”
雲珠道:“那要看是什麼人、站在什麼角度看了,有的人卻要千方百計地非刺殺他、置他於死地而後甘心!”
郭璞忙道:“姑娘,那是那些亡命的叛逆!”
雲珠淡淡地笑了笑,道:“叛逆兩個字,也要看是什麼人站在什麼角度看了,在漢族世胄、前朝遺民眼中,他們則是可敬可佩的忠義臣民!”
郭璞道:“在咱們眼中,他們則是殺無赦的叛逆!”
雲珠望了郭璞一眼,道:“那是在雲珠眼中,在先生眼中不該如此!”
郭璞心神一震,忙道:“姑娘,這話怎麼說?”
雲珠道:“先生不也是漢族世胄、前明遺民麼?”
郭樸心中微松道:“姑娘難道不是?”
雲珠道:“我不能否認,可是先生,你我不同,我們雲家的人,身體是,血是,而那顆心卻早已不是了!”
郭璞微微一震,道:“姑娘,你不該說這種話!”
雲珠搖頭說道:“我不怕,當著先生我不怕,先生要是因此拿了我,便是坐罪而死,我也毫無怨言的!”
郭璞揚了揚眉,道:“姑娘,雲家沐浩蕩皇恩,難以仰報,姑娘怎可……”
雲珠淡笑說道:“但願我雲家沒有沐這浩蕩皇恩,只因為這浩蕩皇恩害了我一輩子,也使得先生對我不屑一顧!”
郭璞大大地吃了一驚,道:“姑娘,你這是……”
雲珠截口說道:“先生,聽我說,我今夜來此,還有一件事要面告先生,這還是我來此之前,在御書房看見皇上下的旨諭才知道的,皇上已經把年大將軍連降了十八級,要貶到杭州做個看守城門的官兒。”
郭璞一震說道:“姑娘,聽說年大將軍不是向皇上低頭認了罪麼?”
雲珠道:“那有什麼用?牆倒眾人推,落井又下石,年大將軍平日得罪官場的地方太多,自他進京以來,地方官你一本我一本,並指使許多百姓上告,說他受莫大之恩,卻狂妄無度,種種不法,罪大惡極,請皇上乾綱獨斷,立即將他革職,追回恩賞物件!”
郭璞暗暗震動,皺眉說道:“姑娘,這是真的麼?”
雲珠道:“這等大事,我怎敢欺騙先生?”
郭璞搖頭嘆道:“年大將軍威武顯赫這多年,想不到到頭來落得這般下場,真是令人感慨扼腕,也足為為官者戒!”
雲珠淡淡笑道:“我已經把這機密大事先訴先生了,請先生早作打算!”
郭璞一驚說道:“姑娘,你要我打算什麼?”
雲珠道:“先生,皇上早已下了旨諭,但那恐怕要等個十天八天才能交給年大將軍本人,趁這消息還沒有傳到甘陝之前,要勸年大將軍,此正其時!”
郭璞勃然色變,霍地站起,道:“姑娘,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雲珠平靜地道:“先生,別那麼大聲好麼,讓人家聽見,咱們是在談情?還是在吵架?先生希望功虧一簣、壞了全盤麼?”
郭璞未坐下,剛要再開口,雲珠已然又道:“先生,你何必再瞞我,昨夜唐子冀送你回鏢局時,我就知道先生的真正身分了,先生明明是傷在密宗絕學‘千斤杵’下,先生卻說是傷在‘洪門天地會’人手下,由此便聯想到了那傷喇嘛跟‘血滴子’之人,錯非先生,誰能一人獨對密宗高手與‘血滴子’?再說,先生受了傷之後,再找點酒喝喝瞞瞞人,那並不是難事……”
郭璞簡直驚心動魄,忙道:“姑娘,我確實是傷在‘洪門天地會’人手中,姑娘如若不信,儘可去問問那位‘血滴子’領班唐子冀!”
雲珠淡淡笑道:“先生,我問過他了,他說他當時只見先生趴伏在地,並沒有看到先生傷在‘洪門天地會’人手中。”
郭璞道:“姑娘,當時確有……”
雲珠道:“這個我知道,也許當時確有‘洪門天地會’的人在,可是故佈疑陣那並不難,換我我也會,再說,無論如何,先生那密宗絕學‘千斤杵’之傷,瞞不了我!”
郭璞心膽欲裂,一時未能答上話來!
雲珠淡淡一笑,又道:“由這,我也聯想到了很多,那夜夜闖入大內行刺之人一直未能緝獲,他傷在唐門的淬毒暗器下,而唐子冀不久之前卻廢了右手,先生鬧賭場,又利用秦七進入‘四海鏢局’,還在那冒充‘貝勒府’護衛去救兩個‘洪門天地會’中人,更有那年大將軍之師的突然離京,這種種,我認為已經很夠了!”
郭璞魂飛魄散,冷汗涔涔而下。
他腦中電旋,暗咬牙,微微曲起食指,淡淡說道:“姑娘,我只有一句話,你比他們要高明得多,現在請姑娘告訴我,姑娘打算把我怎麼辦?”
雲珠嬌軀倏地一陣顫抖,說道:“我早就知道了先生的真正身分,而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今夜卻又把這等機密大事告訴了先生,先生以為我會怎麼辦?”
郭璞也跟著身形顫抖,道:“姑娘,你忘了你自己的身分!”
雲珠點頭說道:“是的,先生,但那只是對先生!”
郭璞一怔,道:“姑娘,這又為什麼?”
雲珠悲慘苦楚地道:“不為什麼,誰知道為什麼?”
郭璞默然不語,半晌始道:“姑娘,我相信你……”
雲珠嬌軀猛顫,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先生,有你這一句話,雲珠就是死也甘心了!”
郭璞啞聲說道:“姑娘,天下俊彥何其之多,你何必……”
雲珠淡淡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這是緣,要不就是我前世欠先生的,我也知道天下俊彥良多,但撇開別的不談,先生是我所遇第一個有骨氣的不凡奇男子!”
郭璞遲疑了一下,道:“姑娘,你該知道,有種種原因,你我不能……”
“我知道!”雲珠截口說道:“撇開一切不談,單我這殘花敗柳破身子,我就不敢奢望強求,相見恨晚,雲珠命薄,夫復何言?”
郭璞誠懇地道:“姑娘,情在心而不在人,若沒有其他的種種原因,我不是人間賤丈夫,我不會計較這些的!”
雲珠搖頭說道:“謝謝先生,我不是說先生計較,而是我自己計較,而這種計較,也只是對先生,如今我不求別的,但求先生真心說一句愛我,我於願已足!”
郭璞猛然一陣激動,伸手握上了雲珠那雙柔若無骨的滑膩柔荑,入手冰涼還帶著顫抖:“姑娘,非上上人,無了了心,人非太上,孰能忘情?郭璞不是鐵石心腸木頭人,怎會不……”
“夠了,先生!”雲珠突然顫聲說道:“夠了,先生,單這一句就夠了……”
嬌軀顫抖得很厲害,淚珠兒泉湧,撲簌簌滴落滿襟!
郭璞也沉默了,只因為他說不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