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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暮鼓晨鐘

    年糞堯所居的那座小樓,此際燈火猶亮,透射紗窗,紗窗上映着個頎長人影,那是年羹堯燈下獨坐。

    看樣子,他好像正在看書!

    郭璞走近小樓,輕輕地咳了一聲,問道:“年爺還沒睡麼?”

    紗窗上,年羹堯的人影抬起了頭:“是哪一位?”

    郭璞應道:“年爺,是我,郭璞!”

    樓上年羹堯“哦”的一聲,推開了紗窗,探頭笑道:“是老弟,我一個人正感無聊,上來坐坐!”

    郭璞笑道:“正想打擾!”舉步登上小樓!

    小樓上,年羹堯門前相迎,相面便笑道:“老弟什麼時候回來的?”

    郭璞道:“回來一會兒了,在前廳碰見了海爺,又談了片刻!”

    隨着年羹堯的讓客走了進去,進屋,坐定,郭璞問道:“這麼晚了,年爺怎還未安歇?”

    年羹堯笑道:“睡不着,隨便翻部書看看!”

    郭璞目光投向了書桌,笑問:“年爺看的什麼書?”

    年羹堯隨口答道:“春秋!”

    郭璞點頭説道:“孔子訂春秋,亂臣賊子懼,古來凡為大臣大將者,幾乎沒有人不熟讀這部春秋、不喜愛這部春秋!”

    年羹堯道:“那是因為春秋褒忠貶奸,曉人以大義!”

    郭璞點頭説道:“年爺説得不錯,凡為大臣大將者,也都該看看這部春秋!”

    年羹堯淡然而笑,未説話!

    郭璞立即改了話題,道:“年爺有心事麼?”

    年羹堯笑道:“老弟説笑了,我又不是十八待嫁女兒,何來心事?”

    郭璞笑了笑,道:“年爺,唯有心緒不寧,才睡不着。”

    年羹堯“哦”的一聲,笑道:“原來老弟指的是這回事,那我是有點心事,其實也沒有別的,只為了家師的突然離去,我百思莫解!”

    郭璞笑道:“原來如此,我奉送年爺一顆安神藥!”

    年羹堯一怔,道:“老弟知道?”

    郭璞點頭,道:“略知一二,並不完全!”

    年羹堯忙道:“那麼老弟快請説來聽聽,免得我一夜輾轉反側難閤眼!”

    郭璞笑了笑,點頭説道:“自當奉告,年爺可知道‘丹心旗’此物?”

    年羹堯臉色一變,道:“我聽説過,那是前明遺孽苦老尼號令天下的令旗,聽説她已將此旗委託一人代為執掌,並代為領導所謂義舉!”

    郭璞點頭説道:“年爺知道的頗為清楚,但是,年爺是怎麼知道的?”

    年羹堯沒猶豫,道:“那是朝廷傳下密旨,令各地督撫嚴查‘丹心旗’所在!”

    郭璞道:“恐怕年爺還不知道,‘丹心旗’日前在北京出現過!”

    年羹堯神情一震,道:“老弟,真有這回事?”

    郭璞淡淡笑道:“這等大事,我怎敢欺騙年爺?”

    年羹堯雙眉一揚,才待説話,郭璞已然接着説道:“恐怕年爺更不知道,那鄒前輩是被‘丹心旗’擋了回去!”

    年羹堯神情猛震,霍地站起,震聲説道:“竟有這等事?老弟,你騙我,我不信!”

    郭璞道:“這是件不敢欺騙年爺的大事,我是把事實奉知年爺,信與不信,那全憑年爺,我不敢……”

    年羹堯喃喃一句:“這麼説來,是真的了……”

    他頹然坐下,苦笑説道:“老弟,吃了你這顆安神藥,我更睡不着了!”

    郭璞道:“年爺不是已經不思可解,明白了麼?”

    年羹堯搖頭説道:“‘丹心旗’既擋回家師,那該是為了救我年羹堯,我想不出那‘丹心旗’有任何理由該救年羹堯!”

    郭璞道:“年爺,這個我也略知一二!”

    年羹堯詫異地看了郭璞一眼,道:“老弟這略知一二何其多?”

    郭璞笑道:“説穿了不值一文錢,雲珠告訴我的!”

    年羹堯呆了一呆,問了一句:“老弟説誰?”

    “雲珠!”郭璞道:“就是今夜跟皇上來的那位女伴駕。”

    年羹堯詫聲説道:“她又是怎麼知道的?”

    郭璞搖頭説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她沒有説,想必是‘大內侍衞’或是她雲家幾兄弟的報告,以我看,後者可能居多!”

    年羹堯沉吟一下,道:“老弟,説你那略知的一二吧!”

    郭璞略一遲疑,道:“年爺,這話我不知當説不當説!”

    年羹堯揚眉説道:“老弟,跟海青一樣,你我之間沒有不當説的話!”

    郭璞道:“謝謝年爺,那麼,恕我斗膽了。”

    他話鋒微頓,接道:“據我所知,那‘丹心旗’所以擋回了鄒前輩,是因為他認為年爺是個漢族世胄、先朝遺民,能為他大漢民族做點事,也給年爺一個回頭的機會。”

    年羹堯聽得臉色一變,郭璞忙道:“年爺恕罪,郭璞只是敍述那‘丹心旗’的用意!”

    年羹堯冷笑説道:“老弟誤會了,我不是怪你,我是笑那‘丹心旗’枉費了心機,想我年羹堯身受浩蕩皇恩,豈會……”

    郭璞截口説道:“年爺,何必跟這種亡命的叛徒生氣?”

    年羹堯威態一斂,擺手説道:“老弟,不談這些了,免得擾了咱們兩個的談興……”

    他頓了頓,接道:“老弟找我何事?”

    郭璞眉峯一皺,道:“正有一樁大事要奉知年爺。”

    年羹堯道:“老弟,又是什麼事?”

    郭璞道:“年爺,我先説明,這對您來説,不是一件好消息!”

    年羹堯豪笑説道:“老弟只管説,天大的事我也撐得住!”

    郭璞仍然遲疑了一下,才道:“年爺,皇上已經下旨把年爺貶為了杭州護城官!”

    年羹堯臉色一變,道:“老弟,這消息由何而來!”

    郭璞道:“也是雲珠今晚告訴我的!”

    年羹堯挑眉説道:“老弟,這消息可靠麼?”

    郭璞道:“年爺,雲珠是御書房侍讀及伴駕,這消息當然可靠!”

    年羹堯似乎想大笑,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搖頭自嘲一笑,道:“護城官?把我連降了十八級,一筆勾銷了我多年來的汗馬功勞,皇上他真是有情有義!”

    他話鋒微頓,接道:“老弟,我不在乎,我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了,所以我不覺意外,怪只怪我當初不聽師言,未能及時急流勇退,如今竟落得這麼一個下場,也該是上天對我的懲罰了!”

    郭璞道:“年爺,現在還有挽救的餘地!”

    年羹堯臉色有點蒼白,但他仍揚眉笑道:“老弟,怎麼個挽救法?”

    郭璞道:“我願意代年爺進宮,見見年妃!”

    年羹堯搖頭説道:“不必了,我妹妹的處境該比我還慘,她自顧不暇,那裏還管得了我的事?好意心領,無須再跑這一趟了!”

    郭璞道:“那麼年爺就甘心被降到杭州看守城門麼?”

    年羹堯有點怨慎地道:“老弟,這是聖旨,這是皇命,你要我怎麼辦?”

    郭璞搖頭説道:“我不敢教年爺怎麼辦?我只為年爺叫屈,看看年爺,我的壯志雄心,已經冷了一半了!”

    年羹堯沉默了一下,道:“老弟,別為我叫屈了,伴君如伴虎,古來幾人得能倖免?家師説得不錯,光大門楣的是我,招滅門慘禍的也是我,如今不是逐步地應驗了麼?老弟,我説句不該説的話,別再貪戀宦海中的榮華富貴了,以我為鑑,回到武林中去吧,那兒總有點理可講!”

    郭璞目中異采閃動,道:“謝謝年爺,彼此新交,但年爺誠懇待我如手足兄弟,我不能眼見年爺這麼含冤受屈而袖手旁觀、坐視不顧,年餘,我要進大內一趟,為年爺想想辦法!”

    年羹堯忙道:“老弟,那你不是愛我,而是害我!”

    郭璞揚眉説道:“年爺,這話怎麼説?”

    年羹堯道:“不瞞老弟你,我正想趁此機會遠離朝廷,擺脱一切!”

    郭璞冷笑説道:“恕我斗膽,年爺未免想得太天真了,據我看,羣臣妒才,功高震主,皇上早有除年爺之心,所顧忌者,是年爺掌握虎符,兵權在手,如今年爺一旦失卻兵權,官卑職小,姑不論皇上是否會放過年爺,便是那些朝臣地方官,也會落井下石,羣起欺負年爺……”

    年羹堯雙目暴閃威稜,喝道:“我看看他們誰敢!”

    郭璞道:“年爺,龍困沙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年爺封疆大吏,當朝重臣,國之虎將,曾幾何時,哪一個不屈膝諂媚,仰窺顏色?人欺失勢人,如今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我不以為他們會放過年爺,年爺也該相信這是事實,別的不問,單問年爺受得了這氣麼?”

    年羹堯臉色鐵青,默然不語,良久始一嘆説道:“老弟,你説的不錯,我承認這是事實,羣臣妒才,功高震主,皇上的用心我早明白,可惜當初我被富貴榮華、顯赫權勢弄昏了頭,如今抽身已晚,夫復何言?姑不論別人,據我所知,當年跟着我、如今官至提督的陸虎臣便第一個放不過我,陸虎臣當年不過我手下一名中軍官,他的氣我如何能受?”

    郭璞道:“所以我説年爺該想辦法挽救!”

    年羹堯搖頭苦笑説道:“老弟不知道,皇上既有除我之意,他焉會抽手回頭,放虎歸山貽無窮後患?再説,我要這麼做,第一個便要連累了那位雲姑娘,這種事我不能做!”

    郭璞道:“那我告訴海爺去,請他想想辦法!”

    年羹堯忙搖手説道:“老弟,那樣仍難免連累人,海青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事實上,皇上不能也不會賣他這個面子,你想想看,讓他那張臉往哪兒放,他對我這朋友又怎麼辦?”

    郭璞挑眉説道:“年爺總不能就這麼任人抹殺汗馬功勞地一筆勾銷以往,更不能任那些小人們欺凌!”

    年羹堯道:“老弟,我不説過麼,這是聖旨,也是皇命?誰都別怪,要怪只該怪我年羹堯自己!”

    郭璞搖頭説道:“年爺這種愚忠,我不敢苟同,年爺便不為自己着想,也該為老太爺及大爺想想,老爺年高……”

    年羹堯神情震動,擺手説道:“老弟,你該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怎麼説我年羹堯也受過浩蕩皇恩……”

    郭璞冷笑説道:“什麼叫浩蕩皇恩?那是年爺有利用的價值,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便是豐功偉業,多年汗馬又如何?”

    年羹堯失色説道:“老弟莫要連累了自己!”

    郭璞笑道:“年爺都賤視己命有用之身,郭璞此身此命又值幾何?”

    年羹堯默然不語,旋即陡挑雙眉,道:“那麼,老弟的意思要我怎麼做?”

    郭璞揚了揚眉,毅然説道:“趁此旨諭未到、兵權未失之際,年爺不如找那‘丹心旗’去!”

    年羹堯勃然變色,道:“老弟,你是教我造反?”

    郭璞道:“非年爺自己要反,也不是郭璞教的,那是朝廷逼人反!”

    年羹堯搖頭説道:“多謝老弟好意,我不能做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

    郭璞笑道:“年爺恕我大膽放肆,也請讓我抒懷暢言,雖死無憾,年爺,何謂不忠不孝?年爺本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年爺少讀水滸、三國、遊俠列傳,當知怎麼做才是不忠不孝,什麼又叫不仁不義?年爺為滿清朝廷建立多少汗馬功勞?如今硬以莫須有的冤屈罪名把年爺削官罷職,任人欺凌,年爺,識時務者為俊傑,知進退者方算高人,年爺此時尚不幡然醒悟、猛然回頭,還待何時?”

    年羹堯臉色鐵青,驚駭詫異未説話!

    郭璞接着説道:“便是如今有挽救之餘地,皇上既存殺年爺之心,羣臣嫉才,虎視眈眈,縱復高官,又豈能長久,何不利用有用之身幡然醒悟,猛然回頭,為自己大漢民族、億萬生民流點血汗,做點事情?這樣不但可免卻殺身之禍,更可嬴得己族同胞之歌功頌德,同聲感佩,兩全其美,明智如年爺者,又何樂而不為?”

    年羹堯突然搖頭説道:“老弟不要再説了,不要再説了,無論怎麼説,我不能這麼做,我絕不能這麼做,我不能,我不能!”

    郭璞冷笑説道:“難道年節仍貪圖那榮華富貴,顯赫權勢?”

    年羹堯搖頭説道:“那已成過眼煙雲,南柯一夢,我早已醒轉!”

    郭璞道:“那麼年爺又為什麼?”

    年羹堯唇邊抽搐,啞聲説道:“老弟,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郭璞截口説道:“年爺,人非聖賢,熟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浪子回頭金不換,有所謂:‘癩痢頭的兒子是自己的好’,你就像是一個大家族裏的人,年爺也好比誤入歧途、離家不返的子弟,一旦夢醒回頭,悔悟改過,這個大家族裏的人,是歡迎年爺的,更會原諒年爺的!”

    年羹堯目光凝注,驚詫惑然地道:“聽老弟的口氣,好像……”

    “年爺!”郭璞截口説道:“我跟年爺一樣,是這大家族中年幼無知、誤入歧途的不肖子弟,看看年爺,我也有悔悟回頭之心!”

    年羹堯臉上浮現一絲淒涼笑意,道:“老弟可以這麼做,我不能!”

    郭璞目中威稜一閃,道:“年爺,棄宗忘祖,昧於民族大義,那才是不忠不孝,鄭前輩本要殺年爺以正門規,‘丹心旗’本也可殺年爺以正族規,可是‘丹心旗’不但自己未出手,反而擋回了鄭前輩,那不但是給年爺一個回頭的機會,也是大恩,年爺舍良機、昧大恩,又復淪於不仁不義,既稱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年爺還憑什麼稱頂天立地蓋世英豪?”

    年羹堯勃然色變,雙目威稜,直逼郭璞!

    郭璞平靜、泰然、安詳,滿面正氣,端坐不動!

    旋即,年羹堯斂態笑道:“老弟,罵得好,你是敢當面這麼罵我的第一個人,這頓罵,使我心中舒服了不少,還有麼?”

    “有!”郭璞毅然點頭説道:“雲珠既把‘丹心旗’事告訴了我,她是皇上的親信心腹,她不會不把這件事告訴皇上,‘丹心旗’救了年爺,我不以為陰鷙、險詐、多疑的皇上,會作他想!”

    年羹堯笑道:“老弟這是威脅我!”

    郭璞淡淡説道:“那我不敢,是否事實年爺不妨自己想!”

    年羹堯突然拍桌子喝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説勸我造反,難道你不怕我拿你究辦,或者往上密告麼?”

    郭璞道:“年爺,怕我就不説了,我始終認為年爺是個頂天立地的蓋世英豪,我不以為年爺會那麼做!”

    年羹堯忽地笑道:“老弟,你是看穿了我……”

    神情忽地一黯,他滿面憂慮地接道:“是的,老弟,正如你所説,我不能不為家父、家兄及舍妹着想,我要一旦有二心,必會連累他們!”

    郭璞道:“年爺,只要你是真心悔悟,他三位的安全我負責!”

    年羹堯搖頭説道:“老弟,事關重大,恕我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

    郭璞道:“年爺是怕我力有不逮,或哄騙年爺?”

    年羹堯道:“老弟,事實如此,我不願否認!”

    郭璞淡淡笑道:“年爺,無須逼迫,想知道我的身分,何不直説?”

    年羹堯赧然強笑道:“你老弟由來高明!”

    郭璞淡淡一笑,道:“年爺,我無須多説,年爺請看看這個!”

    他探懷取出一物,舉在手中,那赫然竟是那面‘丹心旗’!

    年羹堯神情猛震,霍地站起,但旋又頹然坐下,説道:“原來老弟竟是那執掌‘丹心旗’之人,老弟,我早該想到了……”

    他臉色忽地一變,急忙接道:“老弟,對海青,你可要……”

    郭璞搖頭説道:“年爺只管放心,我對付的是滿虜朝廷,而不是任何一人,何況年爺待我又知交如兄弟!”

    年羹堯笑了笑,道:“是的,老弟,是該如此,是該如此!”

    郭璞望他一眼,道:“年爺如今可以點頭了麼?”

    年羹堯面有難色,遲疑了一下道:“老弟,可否容我好好考慮一個時期?”

    郭璞沉吟説:“好吧,不過,我希望年爺別過久也別太遲,要是等到旨諭頒到兵符被奪,可就來不及了!”

    年羹堯點頭説道:“我遵命,老弟,最晚明天晚上給你答覆!”

    郭璞道:“謝謝年爺,利害年爺明智自度之,我不敢相強!”

    年羹堯道:“老弟放心,我如今已不那麼糊塗了!”

    郭璞一笑站起,道:“那麼,年爺請早安歇,我告辭了!”

    年羹堯並未挽留,跟着站起,搖頭笑道:“老弟,你今夜不該上我這小樓!”

    郭璞笑問:“年爺,怎麼?”

    年羹堯道:“你來這一趟,給我吃了這麼一顆安神藥,今夜我還能睡得着麼?九成仍是輾轉反側難成眠了!”

    郭璞不禁失笑,道:“那麼,年爺多看看春秋……”

    年羹堯截口説道:“對的,那有助於我的考慮!”

    相對而笑聲中,郭璞飄然下樓而去!

    郭璞一走,緊跟着小樓上熄了燈,一片黝黑……

    就在小樓燈熄的同時

    一條矯捷的黑影奔向海貝勒所居小樓!

    這條黑影剛近小樓,夜色中突然響起一聲清朗沉喝:“誰?站住!”

    那黑影聞聲立即停身駐步,哈下了腰:“稟郭爺,是海騰!”

    庭院一處暗隅中,揹着手走出了郭璞,他近前説道:“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那黑影正是海騰,只聽他恭謹説道:“回郭爺的話,大內有人要見海爺!”

    郭璞“哦”了一聲,道:“大內來人?誰?有什麼事兒?”

    海騰道:“是雍和宮的喇嘛,有機密大事稟報!”

    郭璞目光一轉,道:“海爺睡了,叫他在前廳見我!”

    海騰應了一聲,方待轉身,適時樓上響起海貝勒話聲:“是老弟麼?什麼事兒?”

    郭璞眉鋒一皺,道:“海爺,‘雍和宮’喇嘛求見,有機密大事稟報!”

    樓上海貝勒“哦”的一聲,道:“老弟代我傳話,叫他前面等着,我就來!”

    郭璞應了一聲,向海騰擺了手,海騰躬身而去!

    須臾,樓梯響動,海貝勒一襲黑衣,大步行下樓來!

    郭璞忙近前施禮,道:“怎麼,海爺您還沒睡?”

    海貝勒搖頭笑道:“沒有,我剛躺下,走,咱們瞧瞧去,看有什麼事!”

    拉着郭璞往前院行去!

    到了前院,一前二後,三名身軀高大的紅衣喇嘛正站在大廳前的石階下。

    在海貝勒府,這些“雍和宮”的國師們,未敢有絲毫放肆,他們不把任何一個王公大臣放在眼內,唯獨對這位海貝勒,他們敬畏三分!

    三名紅衣喇嘛一見海貝勒偕郭璞行到,連忙恭謹躬下身軀,最後一名喇嘛恭聲説道:“屬下等見過貝勒爺!”

    海貝勒擺了擺手,道:“還有這位郭總管!”

    三名紅衣喇嘛呆了一呆,抬眼投注,深深地打量了郭璞一眼,然後微微躬下身軀:“見過郭總管!”

    郭璞忙欠身為禮,含笑答話:“不敢當,三位國師好!”

    海貝勒發話説道:“耶哈德,這麼晚了,什麼事見我?”

    那最前紅衣喇嘛耶哈德道:“稟貝勒,屬下等有機密大事稟報……”

    他望了望郭璞,住口不言。

    海貝勒道:“郭總管是我的左右手,不要緊,説吧!”

    耶哈德應了一聲,道:“稟貝勒,‘血滴子’領班接獲密報,‘洪門天地會’中叛逆躲在‘八大胡同’,故此特來稟報,請貝勒定奪!”

    郭璞聽得心頭一震,海貝勒卻平靜地説:“‘血滴子’為什麼不前往緝拿?”

    耶哈德道:“稟貝勒,叛逆們人多勢眾,個個高手,他們怕力量薄弱,不能一網打盡,所以把消息送到了‘雍和宮’!”

    海貝勒道:“你們為什麼又跑到我這兒來?”

    耶哈德道:“稟貝勒,事關重大,屬下等不敢不前來稟報!”

    海貝勒道:“可曾見過雲姑娘?”

    耶哈德道:“見過了,可是皇上要雲姑娘留在宮中伴駕,所以,所以……”

    海貝勒濃眉微皺,一擺手,道:“可知道那班叛逆隱藏在‘八大胡同’哪裏?”

    耶哈德道:“回您的話,這個密報中未説明!”

    郭璞神微情微微一鬆,海貝勒又道:“可知這叛逆都是些什麼人?”

    耶哈德囁嚅説道:“只知道叛逆的首腦人物是個女的,不知道是哪些人!”

    海貝勒沉吟一下,道:“‘八大胡同’中女的多得是,拿哪一個?不知道叛逆是哪些人,豈可輕擾民家?你們辦事好糊塗!”

    耶哈德身形一震,低下了頭:“您恕罪,是‘血滴子’接獲密報,上奏皇上,皇上下旨要屬下等前來見您,請您親自指揮緝拿!”

    海貝勒軒了軒濃眉,道:“密報的是誰?”

    耶哈德道:“回您的話,是‘江南八俠’中的白泰官!”

    郭璞聽得雙眉一挑!

    海貝勒道:“他人呢?”

    耶哈德道:“現在外城一家客棧中!”

    海貝勒側顧海騰,喝道:“海騰,取我劍來!”

    海騰“喳”的一聲,飛步而去!

    海貝勒收回目光,轉註郭璞,笑問:“老弟,你去不去?”

    郭璞笑了笑,道:“海爺,但憑您吩咐!”

    海貝勒有點歉然地笑了笑,道:“既如此,老弟,別怪我不讓你去,我想讓你留在府裏照顧照顧,萬一叛逆們乘虛進襲……”

    郭璞含笑説道:“海爺,我明白了,只是……我希望就這一次!”

    海貝勒笑道:“一定,咱們下不為例!”

    説話間,海騰捧着一柄長劍飛步而至!

    海貝勒伸手接過長劍,轉註耶哈德,道:“你們來了多少人?”

    耶哈德忙道:“稟貝勒,連屬下三人在內,共是二十名!”

    “雍和宮”竟派出了二十名密宗高手,郭璞眉鋒為之一皺!

    海貝勒擺手説道:“你找個人到外城那家客棧中去叫白泰官,其他的人跟着我,記住,‘正陽門’外會合,不得擅自行動!”

    耶哈德應了一聲,領着另兩名紅衣喇嘛躬身向外行去!

    海貝勒轉向郭璞笑道:“老弟,我走了,好好看家!”

    郭璞笑道:“您放心,海爺,‘洪門天地會’中叛逆我見過,個個身手不俗,不是一般武林高手可比,您得留點神!”

    海貝勒笑道:“老弟,你也放心,我還沒吃過癟,還不知道那滋味如何,誰要能刺我一劍,他身上就非得挨兩劍不可,不過,要真是打不過他們,我會找人回來搬救兵的!”説着,邁開大步出門而去!

    郭璞帶着海騰,雙雙送出大門!

    只見大門外站着幢幢紅影,二十名紅衣喇嘛密宗高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血滴子”竟派不上用場,未見一個!

    郭璞心中又是一陣震動,望着海貝勒帶着二十名紅衣喇嘛遠去,他始偕同海騰轉身進門!

    當他走到大廳前時,他不由一怔,大廳前,多了個人那赫然竟是年羹堯,他揹着手含笑而立!

    郭璞詫聲笑道:“怎麼年爺還沒睡?”

    年羹堯眨眨眼,笑道:“老弟,你説我怎麼睡得着?”

    郭璞笑了,轉向海騰擺手説道:“海騰,如今是誰值夜?”

    海騰道:“回您的話,是海騰跟海騏!”

    郭璞道:“下一班呢?”

    海騰道:“回您的話,是海驥跟海-!”

    郭璞道:“今夜的事你知道,交班的時候告訴他們特別小心,比往日該警覺些,一有異兆,立刻示警,你去吧!”

    海騰應了一聲,施禮而去!

    望着海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見,年羹堯始道:“怎麼,老弟,出事兒了?”

    郭璞遂把適才事説了一遍!

    年羹堯聽畢皺了眉,道:“我説這麼晚了,大內來人幹什麼?原來是……”

    他望了郭璞一眼,接道:“老弟,‘雍和宮’喇嘛盡出精鋭,二十名密宗高手足抵半個武林,‘洪門天地會’只怕危險得很。”

    郭璞搖頭説道:“那難説,‘八大胡同’地盤不算小,他們並不知道‘洪門天地會’的人藏在哪兒,都是些什麼人,恐怕一時很難下手,萬一打草驚蛇,説不定會徒勞往返撲個空!”

    年羹堯笑了笑道:“可惜海青他未找我帶路,要不然準十拿九穩,一個也迷不掉,至少,我有把握逮那女首領……”

    郭璞心中一跳,笑道:“是麼,年爺以為該往哪兒緝拿?”

    年羹堯淡淡笑道:“老弟這是考我,我以為別處不必去,單圍住那‘怡紅院’就行了!”

    郭璞心頭猛震,大吃一驚,道:“‘怡紅院’?‘怡紅院’中難道……”

    年羹堯笑道:“老弟,還好意思跟我裝糊塗,打從今夜我見了那位梅姑娘第一眼,我便直覺地感到她果然不凡,加上我再暗中一留意,又發覺她更不凡了,於是我……”

    郭璞忙道:“年爺高明得令人五體投地,年爺今夜才知道?”

    年羹堯點頭説道:“是的,老弟,今夜,但從我開始懷疑時起,至今已有兩個更次了,這兩個更次中,我一直跟海青在一起!”

    郭璞心中一鬆,笑道:“可是他至今猶不知道!”

    年羹堯笑道:“所以我常説他糊塗,對女人,他不及我一半細心……”

    他眉峯忽地一皺,道:“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老弟,海青很能聽你的,我認為你該多勸勸他!”

    郭璞點頭説道:“是的,年爺,我在見您之前還勸過他,我勸他放棄榮華富貴與皇族親貴的身分,帶着她到個清靜地方,去過那最平凡的生活!”

    年羹堯呆了一呆,詫聲説道:“真的?老弟?他怎麼説?”

    郭璞道:“只待那位梅心姑娘點頭!”

    年羹堯忙道:“老弟,她肯麼?我不以為那有可能!”

    郭璞眨眨眼,笑道:“年爺,那要看我的!”

    年羹堯嘆道:“老弟,你委實高明,先説動了年羹堯,又調開了海青,雲珠有一大半是你的,朝廷大內還有誰?”

    郭璞笑道:“那是年爺誇獎,我覺得,這樣比動輒流血要好得多!”

    年羹堯道:“所以我説你高明,只是,老弟,海青是個怎麼樣的人,你知道,他一片真心可痴得很,你可不能……”

    郭璞截口説道:“我向您保證,無論心與身,我絕不傷害他就是!”

    年羹堯吁了一口大氣,道:“那我就放心了,老弟,像你這樣高明的人,應該早出來,老弟你有個真名實姓麼?”

    郭璞笑了笑,道:“年爺,我該去睡了!”

    年羹堯皺眉笑道:“我不問就是,老弟,你睡得着麼?”

    郭璞笑而不語!

    年羹堯一嘆説道:“誰叫咱們已成了朋友?又誰叫你我是知交,而偏偏你又找上了我,你去吧,老弟,這兒有我,只是,對海青……”

    郭璞目中發閃異采道:“年爺您令我敬佩,我謝了,再請您放心!”

    年羹堯道:“那麼你就去吧!”

    郭璞未動,目光凝注道:“年爺,這就是您考慮的結果麼?”

    年羹堯搖頭淡笑,道:“這不算,我説過,最遲明天晚上!”

    郭璞笑了笑,道:“年爺,不要緊,我有這個耐性!”

    轉身而去,很快地消失在茫茫夜空中!

    望着郭璞那瀟灑脱拔的頎長背影消失不見,年羹堯臉上突然掠起一片複雜的神色,目光緩緩移向夜空!

    夜空中,那月色,跟他目光一樣地朦朧……

    請看第四卷《天地會與三湘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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