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和海貝勒兩人的談話,卻被海貝勒有意無意地搶了先,而且所談都是不關痛癢的話,恨本不給郭璞先開口的機會。
郭璞自然明白,他暗暗感佩之餘,終於忍不住了。
他突然說道:“海爺,可不可以讓我先說句話?”
海貝勒眉頭微微一皺,笑道:“老弟,你是怎麼了?我什麼時候不讓你說話了?”
郭璞道:“海爺,您知道,我不是個糊塗人……”
海貝勒笑道:“你何止不糊塗?簡直是智慧高絕,奇才一個,說,說!”
郭璞道:“我聽海騏說,您適才要到梅姑娘那兒去。”
海貝勒笑道:“好快的嘴,不錯,老弟,是有這回事兒,可是……”
郭璞道:“為什麼您後來又改變主意,不去了?”
海貝勒道:“老弟,不知道,梅心不舒服很久了,晚上必然睡得早,我去了她能好意思躺著?怎麼說她得坐著陪我聊聊,你說,她病還沒好,我能去累她麼?”
郭璞淡淡說道:“海爺,真是為這麼?”
海貝勒瞪大了眼,道:“不是為這是為什麼?老弟,你知道,我這個人生平……”
郭璞截口說道:“海爺,就算是吧,我還聽說‘四海鏢局’的吳小秋來過了。”
海貝勒濃眉一軒,道:“是的,老弟,他來過了。”
郭璞道:“我聽說他被您親手揍了出去。”
海貝勒點頭說道:“也確有這回事兒,怎麼?”
“沒什麼,海爺。”郭璞道:“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從沒見過您發這麼大的脾氣,也從沒聽說您親手打過什麼人。”
海貝勒未答反問,道:“老弟,難道說我打錯了他?”
郭璞搖頭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一下為什麼……”
“為什麼?”海貝勒道:“不為什麼,老弟,要不是看在雲中鶴份上,我剛才就斃了他,揍他一頓那是天大的便宜。”
郭璞淡淡說道:“海爺,是因為他來稟報您,我去了‘八大胡同’?”
海貝勒“哦”地一聲,笑問道:“你知道了?”
郭璞-:“海爺,是海騏告訴我的。”
海貝勒道:“知道了你還問?老弟也真是……”
郭璞道:“我只是知道他為何而來,卻不知道您為什麼打他?”
海貝勒道:“這,海騏沒告訴你麼?”
郭璞搖了搖頭,道:“沒有,海爺。”
海貝勒笑道:“那麼我告訴你,就是因為他告訴我,你去了‘八大胡同’。”
郭璞道:“這就是海爺所以揍他的理由?”
海貝勒道:“怎麼?不夠麼?難道我揍他非要什麼充分理由不可?”
郭璞淡淡說道:“海爺,別把話扯遠了,也別顧左右而言他,我沒有說這理由不夠,我只是說,若為這,海爺不但不該揍他,而且該獎賞他,重重地獎賞他。”
海貝勒叫道:“獎賞他?我不剛說過麼?我沒斃了他就是天大的便宜。”
郭璞道:“海爺,值得生這麼大氣麼?”
海貝勒道:“其實也沒什麼,我今夜煩得很。”
郭璞道:“海爺,什麼事讓您這麼煩?”
海貝勒聳肩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老弟,你該明白,有些事是說不上理由的。”
郭璞淡然一笑,道:“海爺,事到如今,我希望您答我一句實話。”
海貝勒詫聲叫道:“實?老弟,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假話?”
郭璞道:“海爺,您由來令我敬佩,可是,像如今,您未免有失英雄豪傑本色,對麼?”
海貝勒倏然而笑,道:“好厲害,行了,老弟,吳小秋那混帳告訴我你到梅心那兒去了,我不信,他還說要帶我去看,我認為他蓄意挑撥你我的交情,所以我揍了他,夠了麼?”
郭璞道:“這才是,海爺,但我只滿意了一半。”
海貝勒呆了一呆,道:“一半?老弟,這話怎麼說?”
郭璞道:“我是您‘貝勒府’的總管,梅姑娘那兒我有什麼不能去的?為什麼您會認為這是蓄意挑撥?”
海貝勒一怔,旋即道:“這,老弟,你說的對,梅心那兒你沒什麼不能去的,那麼他幹什麼像告密似的跑來稟報我?我瞧他那樣兒就生氣!”
郭璞淡淡笑道:“海爺,看來你也能言善辯,只是,海爺,您明知道我去了梅姑娘那兒,為什麼硬說不信?”
海貝勒搖頭說道:“老弟,我絕不信!”
郭璞笑了笑,道:“海爺,誠如你我剛才所說,梅姑娘那兒,我沒什麼不可去的,既如此,您有什麼可不信的?海爺,我明白您的意思,當初您要去梅姑娘那兒,是盛怒之餘到那兒截我去,後來又改變了主意,那是您怕我跟梅姑娘臉上不好看,揍吳小秋,那是為杜絕後日的讒言,當著海騏,那是保全我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海爺,我說的對麼?”
海貝勒靜聽之餘,臉色連變,郭璞把話說完,他卻一轉平靜,皺著兩道濃眉,搖頭說道:“老弟,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郭璞淡淡說道:“海爺,我句句擊中您的心-,難道您願意再一次地失掉那英雄豪傑的本色麼?海爺,您……”
海貝勒皺眉擺手,道:“好了,好了,老弟,別說了,我承認,行麼?”
郭璞淡淡笑道:“海爺,其實,您錯了,郭璞沒有做對不起您的事。”
海貝勒一怔,道:“老弟,你這話……”
郭璞道:“海爺,別再讓我說您有失……”
海貝勒搖頭說道:“老弟,看來你抓住了我的弱點……”
他臉色一整,接道:“老弟,事到如今,我要直說了,老弟,我不敢怪你,也不能怪你,同樣地,我也不怪梅心,你知道,人與人之間講求一個緣字,有緣千里相會,無緣對面不見,萬事強求不得,尤其一個“情”字,我不否認我深愛梅心,可是我也明白梅心對我僅止於友情,多少年來我曾不遺餘力地想讓她向前邁一步,然而我失敗了,也失望了,自你來後,我冷眼旁觀多日,找吏明白,你跟她有緣,她對你動了情愫,老弟,我自知甚明,無論從哪兒說,我都難望你項背,所以,她對你動了情,我絲毫不覺得奇怪,也絲毫不覺得悲傷,更不怨恨任何一人,我只恨自己無-,跟她緣份不夠,老弟,今夜你攤開,我也不願再隱瞞什麼,對你,我沒有別的要求,盡你自己所能去愛她去善待她,還有,帶著她跟雲珠馬上離開京畿,越遠越好……”
郭璞心中激動,表面上卻力持平靜,淡淡笑道:“海爺,您說完了麼?”
海貝勒道:“老弟,該說的我都說完了。”
郭璞淡淡一笑,道:“那麼,海爺,該我說了。”
海貝勒道:“老弟,我洗耳恭聽!”
郭璞道:“海爺,在未說我該說的之前,我想問,你知道我急著上梅姑娘那兒去幹什麼去了?”
海貝勒笑道:“老弟,我又不是神!”
郭璞道:“那麼我奉知海爺,我代您求婚去了。”
海貝勒臉色一變,道:“老弟,你這是……”
“海爺!”郭璞截口說道:“如今既攤開了,我沒有不能說的話,我不否認,我深愛梅姑娘,可是君子不奪人所愛,凡事都有個本末先後,您結識她在前……”
海貝勒要插嘴,郭璞及時道:“海爺,請聽我把話說完。”
海貝勒忍了下去,一擺手,道:“說你的吧,老弟!”
郭璞接著說道:“尤其,海爺您視我如朋及,待我如手足,我要是橫刀奪了海爺所愛,那我就枉為鬚眉七尺昂藏之軀了……”
海貝勒道:“所以你代我向梅心求了婚?”
郭璞道:“是的,海爺!”
海貝勒濃眉軒動,道:“老弟,你不覺得你這麼做,近乎殘酷麼?”
郭璞心中一陣絞痛,但表面上他淡淡說道:“海爺,我認為這是件好事。”
海貝勒道:“老弟,你願意眼睜睜地看著三個人痛苦一輩子麼?”
郭璞心中一顫,道:“海爺,感情是慢慢培養出來的,一旦成為夫妻,我相信梅姑娘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至於那另外一個人……”
他淡淡一笑,接道:“您放心,他能慢慢淡忘的,何況他已有云珠。”
海貝勒掀眉笑道:“老弟,聽你的口氣,似乎是在求我。”
郭璞道:“海爺,事實上,也就等您點頭了。”
海貝勒一震,道:“怎麼,老弟,梅心她……她答應了?”
郭璞點頭說道:“正是,海爺!”
海貝勒目光凝注,搖頭說道:“老弟,我不信!”
郭璞道:“婚姻大事,並不是兒戲,海爺!”
海貝勒眉鋒一皺,道:“多少年來,她一直躲避著,怎麼如今她會……”
郭璞道:“海爺,我不是說過她的苦衷麼?”
海貝勒道:“難道她如今沒有苦衷了。”
郭璞道:“那要看您愛她的程度而定了。”
海貝勒道:“老弟,這話我不懂。”
郭璞道:“很簡單,海爺,她只有一個條件。”
海貝勒道:“什麼條件,老弟?”
郭璞道:“她希望您馬上帶她離京,到新疆去,在那兒,她願意陪伴您一輩子。”
海貝勒眉鋒一皺,道:“老弟,這就是她的條件?”
“是的,海爺!”郭璞道:“是她唯一的條件。”
海貝勒皺眉說道:“老弟,對於這個條件,我也有不能答應的苦衷。”
郭璞眉鋒微皺,道:“海爺,為什麼?”
海貝勒道:“老弟,你知道,我不能離開……”
郭璞截口說道:“海爺,朝廷還有什麼值得您留戀的?”
海貝勒淡淡一笑道:“老弟,皇上對我怎麼樣是一回事,而我對他……”
郭璞道:“海爺,梅姑娘只有這一個條件。”
海貝勒默然不語,半晌,突然說道:“老弟,她當真非要我這麼做不可?”
郭璞道:“海爺,恐怕確是這樣了。”
海貝勒濃眉倏軒,猛一點頭,道:“好,我答應……”
郭璞心中一喜,方要說話。
海貝勒接著說道:“老弟,要我走可以,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郭璞微愕說道:“海爺,我得答應您一個條件?”
海貝勒點頭道:“不錯!老弟!”
郭璞笑道:“海爺,誠如您所說,這倒成了我求您了。”
海貝勒道:“事實上確是你求我,老弟!”
郭璞心中一震,道:“海爺,那麼您請明示,什麼條件?”
海貝勒道:“我帶著梅心走,你也不許在京畿多停留,帶著雲珠跟在我跟梅心後頭,趕快走。”
郭璞訝然說道:“海爺,這又為什麼?”
海貝勒淡淡說道:“老弟,你是個明白人,我也不太算糊塗,這還要我深說麼?老弟,記得我跟你說過,我老子跟關老前輩的事?我可不願意咱倆像他二位一樣,弄得不歡而散!”
郭璞心頭猛震,但旋即淡淡說道:“海爺,看來您是當真的全明白了。”
海貝勒點頭說道:“不錯,老弟,我也確實糊塗過一陣子。”
郭璞雙眉一揚,道:“您也明白我個人的全部?”
海貝勒道:“梅心房中那位燕南來,殺喇嘛的那位賈子虛,遊說小年的‘丹心旗’主,全是你,而你,我這一聲老弟沒叫錯你,你準是郭家六龍中的一位,但我並不能確定你是哪一位,不過我認為我能知道這麼多,該很夠了。”
郭璞默然未語,半晌始道:“海爺,您是怎麼知道的?”
海貝勒道:“多日來的觀察,老弟!”
郭璞雙眉一揚,道:“那麼,我現在告訴海爺,我行六……”
海貝勒一驚又復一喜,道:“是燕南?”
郭璞道:“是的,海爺。”
海貝勒濃眉軒動,笑道:“郭家六龍,末者為最,果然不虛。”
郭璞道:“海爺,您打算怎麼辦?”
海貝勒臉色一整,道:“老弟,你真想知道?”
郭璞毅然點頭,道:“是的,海爺。”
海貝勒雙目飛閃威稜,道:“老弟,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不願再提,可是以後的,由於彼此的立場,我不能容你再這樣下去,老弟你想支走我,可以,但你也得跟我一起離開,這是你我好聚好散的唯一辦法,否則,老弟,我明知不敵,但我不惜血流五步!”
郭璞道:“就是這樣,海爺?”
海貝勒猛一點頭,道:“就是這樣!”
郭璞一點頭道:“海爺,我答應……”
海貝勒威態一斂,身形倏顫道:“老弟,海青謝謝你!”
郭璞道:“可是,海爺,您得幫我做一件事,另外有件事則我自己在臨走前非辦好不可。”
海貝勒道:“老弟,你要我替你辦什麼?”
郭璞道:“海爺,幫我把雲珠要出來。”
海貝勒道:“老弟,我說過,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郭璞道:“海爺,恐怕他不肯放她。”
海貝勒道:“老弟,我也說過,就是我碰破腦袋,我也得非把她給你要出來不可,要不然你就別走,行麼?”
郭璞道:“海爺,燕南也謝謝您!”
海貝勒道:“這也是為我自己,老弟,你自己要辦什麼事?”
郭璞道:“海爺,先皇帝遺有一頂‘九龍冠’,年爺送給了您……”
海貝勒一怔,道:“老弟,你怎麼知道的?”
郭璞道:“海爺忘了,您讓我準備一份壽禮的事?”
海貝勒“哦”的一聲道:“不錯,老弟,確有這回事,但我又轉送給‘廉親王’了。”
郭璞道:“這個我知道,‘廉親王’又獻進了大內。”
海貝勒愕然說道:“這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郭璞淡淡一笑,道:“海爺,您不是說,郭家六龍,末者為最麼?”
海貝勒一搖頭,道:“好吧,老弟,我不問了,你要怎麼辦?”
郭璞道:“海爺該知道我要怎麼辦?”
海貝勒道:“你想闖大內,把那頂‘九龍冠’拿回來?”
郭璞點頭說道:“正是,海爺,我有這權利,也有這義務。”
海貝勒眉鋒一皺,道:“這樣好不?老弟,這件事交給我,也算是我替你辦的事。”
這可大出郭璞意料,他呆了一呆,道:“海爺,您要幫我辦?”
海貝勒毅然點頭,道:“不錯,老弟,我這也是為那些侍衛。”
郭璞道:“海爺,您要知道,對如今的您來說,可不容易。”
海貝勒雙眉揚起,一點頭,道:“我知道,老弟,但我仍是那句話,我要是幫不成這個忙,那我撒手不管,由你,行麼?”
郭璞猛一點頭,道:“海爺仁盡義至,面面顧到,哪還有不行的?”
海貝勒道:“既然行就好,可是有一點我得先說明……”
郭璞道:“您請說!”
海貝勒道:“在我沒要出雲珠跟那頂‘九龍冠’之前,這北京城裡任你到處走,只不許闖進‘紫禁城’,可是我一旦要由了雲珠和那頂‘九龍冠’,這兒不許你再多停留片刻!”
郭璞道:“我答應,那麼您呢?”
海貝勒道:“跟你一樣,我馬上帶著梅心走。”
郭璞忽地笑了,道:“海爺,咱們一言為定。”
海貝勒道:“是的,老弟,你我就這麼一言為定!”
郭璞道:“海爺,真英雄一諾千金,如山似鼎!”
海貝勒道:“我看你是個真英雄,恐怕你看我也不會不是。”
郭璞笑了……
海貝勒一擺手,道:“老弟,我要逐客了,讓我睡一會兒,明天我好有精神應付皇上,起碼在氣勢上要先震住他,你說對麼?”
郭璞笑道:“海爺是虎將,未戰而懾敵三分,我告辭了。”
他站起來一躬身,舉步而去。
海貝勒跟著站起來要送,郭璞突然轉過了身,道:“海爺,我想現在出去一趟,你諒必不會反對?”
海貝勒一擺手,道:“你只要不進紫禁城,隨便你上哪兒去。”
郭璞道:“謝謝您,海爺,大丈夫輕死重一諾,您要是聽說我進了‘紫禁城’,我自縛雙手任您處置,行麼?”
海貝勒道:“那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郭璞道:“可是,海爺,要有別人進去,那可不是我的事。”
海貝勒濃眉一揚,道:“老弟,除了你,誰能闖進去!”
這位貝勒爺可不知道還有位“金玉樓”。
郭璞淡然一笑,道:“謝謝您,海爺!”再施禮,灑脫行下樓去。
望著那頎長身影,海貝勒臉上浮現起一片難以言喻、也難令人意會的表情,半晌才轉回了身……
郭璞在庭院中,眼望著小樓燈熄,他搖頭一聲輕嘆,騰身飛射而去。
片刻之後,他停身在一座府邸的大廳之上,這座府邸,是“寶親王府”。
他甫射落瓦面,一條淡白人影由一處暗隅中射起,直落郭璞立身那瓦面之上,他灑脫飄逸,正是那金玉樓。
金玉樓入目郭璞,為之一怔,旋即淡然而笑:“閣下回來了?”
郭璞含笑點頭,道:“不錯,晚上剛到。”
金玉樓道:“此行如何?”
郭璞道:“可願意跟我找個地方聊聊去?”
金玉樓道:“敢不遵命,哪兒聊去?”
郭璞道:“跟我來!”長身掠起,破空飛射。
金玉樓毫不怠慢,跟著長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