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鍬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後腦勺,它四分五裂癱倒在地的時候,所有人都爆發出尖叫和笑聲,許迪擦擦鼻子,非常開心地笑了,然後裝作紳士的模樣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來陣陣笑罵聲。
餘週週卻透過厚厚的手套感覺到詹燕飛在顫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
人群散去的時候,單潔潔看著餘週週,不知道要說什麼。餘週週朝她安撫地笑笑說,“你先跟她們去玩吧。”
於是單潔潔一步三回頭地跑掉了,餘週週拉著詹燕飛一起爬單槓,可是她無論如何都爬不上去。
“你是怎麼坐上去的?”詹燕飛放棄了嘗試,無奈地看著高高在上晃盪著雙腿的餘週週。
“很難爬嗎?”她睜大了眼睛。
詹燕飛低下頭,“可能是我太胖了。”
餘週週愣了一下,覺得很難過。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笑詹燕飛,她的臉上開始長痘痘,她變胖了,電視臺不要她了……
“我也穿的很多啊,”她拍拍自己厚重的外套和圓滾滾的腹部,“其實是你沒掌握技巧,這次我在下面扶著你!”
“不要了,”詹燕飛搖搖頭,好奇地看著餘週週,“你怎麼像小龍女一樣,居然能爬到單槓上面。”
“小龍女是誰?她也喜歡爬單槓嗎?”餘週週像只熊一樣從單槓上跳下來。
“小龍女睡在繩子上。小時候在省臺錄節目的時候我總哭,有個導播姐姐給我講過小龍女的故事,說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對了,電視上面演過這部電視劇啊,你難道沒看過?叫《神鵰俠侶》。哦,對了,小龍女還認識郭靖和黃蓉,不過她比他們年齡小很多,而且她喜歡楊康的兒子。”
“楊康的兒子?可是楊康是壞人啊,”餘週週驚訝。
雖然,她小時候很喜歡83版射鵰英雄傳中,飾演完顏康小王爺的那個好看的演員。
詹燕飛聳聳肩,“壞人的兒子不一定是壞人啊。”
餘週週愣了愣,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別人罵自己的媽媽狐狸一精一,還說她長大以後也是一個狐狸一精一。小時候她很生氣,很不平,然而其實,很多時候她的想法和這些人一樣,下意識地作出一些武斷固執卻又很傷人的推論。
“那他兒子是好人?”她試探地問。
“楊康的兒子是大俠。非常英俊,武功高強,行俠仗義,而且還養了一隻老鷹。”詹燕飛篤定地說。
餘週週不知道養老鷹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大俠養老鷹肯定自有他的道理,大俠即使左右手各提一隻蘆花雞也一定是很瀟灑的。
可是女俠做不出來奧數就很丟臉。
這個男女不平等的萬惡社會。
餘週週和詹燕飛一同陷入了沉默,天空又開始下起雪,餘週週剛剛伸出手想要嘗試接一片雪花,突然聽見詹燕飛輕聲說,“謝謝你。”
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女俠餘週週臉紅了。
“沒……沒什麼,”她搖搖頭,“他們太過分了。”
詹燕飛笑了。
“其實那個腳印,的確是我踩的。”
…… ……
餘週週石化了幾秒鐘,才艱難地轉過頭看著微笑的小燕子。
“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就是想踩。”詹燕飛低著頭,可是嘴角卻在笑。餘週週覺得這樣的詹燕飛有些讓人害怕。
“今天早上上學的時候,我媽把我罵了一頓,她最近老是罵我,還說電視臺的人都勢利眼,忘恩負義。我今天早上洗頭髮的時候沒聽見她跟我說讓我把熱水留下,洗完之後就全倒進馬桶裡面了,然後她就發火了,還甩了我一巴掌。”
餘週週驚訝地捂住了嘴,詹燕飛反倒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臉,“沒事,我躲得遠,一點都沒不疼,你看,連手印兒都沒有,要不然我今天肯定不敢來上學。”
“而且,”她接著說,“又有人提起兩年前少年先鋒報上面刊登的關於我的採訪,我的確考得不好,但是那些記者寫的內容都是他們自己編的,採訪我們這樣的小童星,人家那些叔叔阿姨都形成套路了,根本不用採訪就可以按照套路往上面寫,他們說我一個學期沒上課,期末還考了雙百,其實都是瞎編,不是我自己說的。當時大家都說佩服我,可是現在,徐豔豔她們又提起這個報道,還說我吹牛,說我數學考那麼點分兒還敢說自己雙百……”
這樣的情況,餘週週從來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她還記得小時候當奔奔告訴自己他被爸爸打得很慘,她總是會提起自己更糟糕的情況來寬慰他,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孤單的,也並不是最倒黴最悲慘的。
可是她要對詹燕飛說些什麼呢?詹燕飛不是奔奔,即使她是,現在的餘週週也不保證自己能像小時候一樣坦然地講出自己沒有爸爸這一事實。
並不是不信任詹燕飛。
只是,奔奔,還有那個無憂無慮的小時候,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媽也打我,”餘週週開始胡說八道,“而且很疼。我不好好練琴的時候,她就打我。而且,我奧數考得特別差,我可能沒辦法升入師大附中,考也考不上,也許要去一個很差的初中,然後腦子笨,跟不上進度,然後就考不上高中……你明白吧?”
她說完之後,自己也嚇了一跳。一開始是撒謊,說著說著就溜出了實話。
曾經安慰奔奔的時候,她需要絞盡腦汁尋找悲傷的事情來充數,所以“沒有爸爸”“媽媽被人嫌棄”這兩件事情常常被拿出來展示。然而恍然幾年過去,餘週週愕然看到自己已經擁有了這麼多可以用來寬慰別人的悲傷。
這麼多。
隨便挑一件,就可以講上很久很久。
然而最開始的那兩件,卻仍然是殺傷力最大的,她曾經不懂,現在卻把這兩個事實領會到了讓自己都恐懼的地步,所以深深地埋起來,再不提起。
沒想到,詹燕飛笑眯眯地對她說,“我也是啊。”
“什麼?”
“我小時候是被特招進師大附小的,我家戶口也不在這裡,所以升初中的時候,我得回到城西去。而且,”詹燕飛一直在笑,“估計這回師大附中是不會特招我的。”
餘週週緊緊握著單槓的鐵管,緊緊地,卻不知道怎麼回應這樣的“同病相憐”。
“我記得臺裡
“大人以前老是誇我,說我聰明漂亮,還說我以後能成為大明星。”
“都是大騙子。”
詹燕飛笑著說,餘週週猛地抬起頭。
“大人都是大騙子。”
小燕子靠在單槓上,低著頭,還在笑。
餘週週脫下手套,用手指戳戳她左臉上的酒窩。
“你還是別笑了。”餘週週嘆口氣。
大雪中瀰漫著化不開的憂傷。
上課鈴打響了,餘週週和詹燕飛還靠著單槓發呆,林楊跑過他們身邊,不住地回頭,最後還是彆扭地走過來。
“上課了,你們班同學都回班了。”
餘週週看看林楊,“你回去上課啊。”
“那你們為什麼不走?”
餘週週抬頭看看天,又把目光投向詹燕飛,忽然嘴角勾起一絲有點使壞的笑容。
“喂,咱們逃課吧。”
詹燕飛大駭,“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餘週週一個翻身就穩穩地坐在了單槓上,居高臨下氣勢如虹地說,“老師要問,我們就說被大隊輔導員找去了。大隊輔導員要是說她沒找我們,我們就說是有人這麼告訴我們的,她要是問到底‘有人’是哪個人,我們就說我們不認識,可能是惡作劇。總之——反正不是我們的錯!”
林楊歎為觀止地張大了嘴,“餘週週,你可真能撒謊。”
餘週週心底蔓延起一種肆無忌憚的狂妄。
既然已經這樣,低眉順眼給誰看?
反正這個世界是沒有辦法被討好的。
她笑眯眯地劈手一指林楊。
“現在,殺了他滅口。”